人生不過一場絢爛花事——論李清照詞中的花意象

意象，就是客觀物象經(jīng)過創(chuàng)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藝術(shù)形象，也就是融入詩人思想感情的“物象”。對于古人創(chuàng)作詩詞來說，意象是必不可少的寄寓志向、抒發(fā)情感的載體。而“花”作為一個種類齊全、內(nèi)涵豐富的意象更是頻頻出現(xiàn)在各大家的詩詞作品中，用以表達作者的不同情感。唐代大詩人李白在晚年所作的《宣城見杜鵑花》中寫道：“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崩畎自谛强匆娔档な㈤_，聯(lián)想到幼年在四川常聽見的子規(guī)哀啼，頓感傷心欲絕，揮淚落筆，寫下了游子思鄉(xiāng)的感傷深情；而唐末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黃巢的《不第后賦菊》中對菊花的描寫，場面可謂是雄渾壯闊，別有一番風味：“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盡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睔鈩莅蹴?，透露出詩人的昂揚斗志和對革命運動必勝的信念；杜甫在仕途失意后也曾寫下“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v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钡木渥?，借桃花楊花的零落來感慨自己空懷報國之心卻不受重用、無所作為的憤懣。而在中國古代的歷史長河中，也有這樣一位女子，喜歡將花融入自己的詩詞中。她愛花、惜花、憐花、悲花，把花視為自己生命的投影。她，就是李清照。而李清照的一生也的確如花般青澀過、絢爛過，最終走向枯萎。

一.桂之高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耳p鴣天》

都說這首詞作于易安和丈夫閑居青州之時，但是但從詞句本身來看，卻更像是作于李清照的少女時期。那時的她沒有與丈夫的你儂我儂、嬌嗔情思，亦沒有南渡后的凄楚悲涼。她滿心都是家庭環(huán)境和自身才華給予她的驕傲。桂花在古詩詞中出現(xiàn)，似都與功名利祿關(guān)系密切。但在李清照的這首詞中，桂花儼然成為不慕名利、質(zhì)性高雅的代名詞：“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桂花引人注目的從來就不是深深淺淺的朱顏碧色，它輕盈淡雅的香味縱使相隔十里，仍能在空氣中靜靜氤氳彌漫，占領(lǐng)你的嗅覺。傲雪的寒梅與之相對也會心生妒意，凌霜的秋菊視其高潔也會感到羞愧，百花都羨慕丹桂能在十月飄香，寵慣中秋。當年的屈子難道是缺少情思嗎？為何《離騷》中香草名花無數(shù)，卻獨獨落下桂花呢？詞人為桂花向屈原叩問，而這或許也是易安為自己向古時重男輕女的社會發(fā)出的不平聲：漢有蔡文姬，唐有薛濤，而大宋也有我李清照作詞寫文，不下于人！詞人以桂自比，盡顯少女的自傲與嬌憨。

晚年的李清照還寫過一首 《攤破浣溪沙·病起蕭蕭兩鬢華》，描寫的也是桂花的情狀?！敖K日向人多醞藉，木樨花?！边@時的桂花雖仍是每日向人們奉獻淡雅芬芳，但已沒有“第一流”“冠中秋”的張揚。它只是安靜地綻放，平靜祥和，亦如詞人此時的心態(tài)。易安的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等到了“病起蕭蕭兩鬢華”之時，過往的歡笑淚水、激動感傷就都已被時間沉淀為一種泰然淡泊，波瀾不驚、寵辱皆忘。

二.荷之潔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

十八歲時李清照嫁給了當時吏部侍郎趙挺之的第三子趙明誠。婚后和丈夫在京城度過了一段甜蜜的日子。但如膠似漆的幸福生活總是短暫的?；楹蟛痪泌w明誠出仕，李清照開始了漫長卻仍不失甜蜜的相思，這首《一剪梅》便是易安相思詞作中的代表。

所謂“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或許易安的這首《一剪梅》就是對這句話最好的注解。

夏末秋初，鮮艷的紅荷已經(jīng)零落，空氣中只余殘香。傍晚時分，燥熱難當，解開襦裙的飄帶，獨自登上水邊的木蘭舟，臨風而立。紅荷的花瓣被盛夏時節(jié)的陽光鑲上了一道卷曲枯黃的邊，顫巍巍從花萼飄落，穩(wěn)穩(wěn)停在水面，激起一圈圈靜靜的漣漪后隨水流失在荷塘深處。一輪月影隨水蕩漾，抬頭望去正有一行大雁飛過明月。月圓人難團圓，鴻雁傳書何時才能傳回你的消息？明明才剛剛離別，卻已經(jīng)如此想念。你的模樣剛從目光中消失，就無可救藥的浮上心頭?！笆轿?，式微，胡不歸？”遠方的那個人啊，你可知家中有個人為你牽腸掛肚、夜不能寐？

詞中的紅藕雖然顏色鮮艷明麗，但卻已成殘花。目之所及，水面上殘紅點點，更添離愁。這里的荷花，不再是詩人們常用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高潔意象，而是此時詞人的物化。心愛的人離開了，她就像是艷麗的紅藕經(jīng)過了熱烈的夏季花期，只能任愁緒在凄冷的秋夜彌漫，寂寞凋零。

三.梅之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稘O家傲》

冰天雪地中，一朵紅梅傲立枝頭，仿若春之信使。梅枝虬曲盤結(jié)，點綴上冰霜尤顯醉人風姿。梅花半開半合，似一名絕色女子剛剛出浴，步于庭院，以紈扇遮面。嬌柔嫵媚，風情無限。難道是大自然也偏愛這種花兒嗎？所以才在這明月輝映的玲瓏之地種下這一株梅，盡收天地靈氣？對著這良辰，美景，明月，紅梅，又怎能不酣暢痛飲，一醉方休呢？舉杯吧，梅花自有其高潔驕傲，不必與其它凡花相較。

婚后李清照與趙明誠共度了一段幸福時光，但好景不長，婚后第二年朝廷內(nèi)部的黨爭愈演愈烈，牽涉趙李兩家。至此李清照與趙明誠開始了在青州的十年安閑生活。這首《漁家傲》正是作于青州十年時期。

這首詞直接寫梅花的形象，亦花亦人?！按嘶ú慌c群花比”，易安筆下的這枝梅花，兼有“梅精神”和“雪態(tài)度”，講的是花兒的高潔傲岸。這何嘗不是她自己的真實寫照呢？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代，在女子被閨訓緊緊束縛的宋朝，李清照用自己的才情征服了所有人。據(jù)說李清照曾將一首《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寄給在外做官的丈夫。趙明誠看后贊賞不已，一時好勝心作祟，三日三夜作詞五十首，并將李清照的這首詞夾雜其中，請友人陸德夫評論。陸德夫細加玩味后說：“只三句絕佳。”“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個故事的真實性雖說有待考證，但易安的才華可見一斑。她自是不用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尋常女子相比較。何況這時候的她有心愛的丈夫陪伴身邊，還能專注于自己喜愛的事業(yè)，其中的驕傲自得不必多說。

李清照愛梅花，而梅花也確是見證了她一生的起起伏伏。從少女時倚門回首，佯嗅青梅的溫婉可愛，到婚后因見庭院落梅而牽動對外出丈夫的思念的憂愁哀怨，再到晚年歷盡風霜后挼盡梅花無人插的痛苦悲涼，李清照一路行來，步步探梅，步步生詩。

《四庫提要》中說，“清照以一婦人，而詞格乃抗軼周柳，雖篇秩無多，固不能不寶而存之，為詞家一大宗矣?！崩钋逭兆鳛橹袊糯娫~史上成就空前的女詞人，她的詞作，她的氣魄，她的情感，她的遭遇千百年來都為人津津樂道。而愛花如命的她，也在自己的無數(shù)作品中賦予了花兒紛繁的含義，引人探尋深思。

希望易安身后能葬在一棵花樹之下，好讓她的香魂一縷，夜半得入后世景仰者之夢，聊慰傾慕。

（東北石油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