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琛
(陜西中醫(yī)學院 陜西 西安 712046)
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上,關于愛情悲劇的故事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的悲劇因素不外乎兩種:一是“男子的負心”(例如《詩經(jīng)》中的名篇《氓》),一是封建家長專制的阻撓與破壞(例如漢樂府名篇《孔雀東南飛》)。而《墻頭馬上》則集這兩個悲劇因素為一體,盡管劇中的對白語言爽朗明快,具有濃厚的市井喜劇色彩,且在最后有所謂的“攜子認親”的大團圓結局,滿足了看客們的普遍心理期望,但卻依然難以扭轉本劇主題的悲劇性涵義,而“主題的悲劇性”也恰恰使得《墻頭馬上》不同于同時代的其他以歌頌婚姻愛情自由為主題的劇作,這也正是它的特色光芒閃耀之所在。
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到,從白居易的《井底引銀瓶》到白樸的《墻頭馬上》,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作者,不同的文學體裁,他們所反映的也正是異樣的社會,文化,人生和思想,有著各自的時代烙印,但在這些諸多的不同之中也蘊含著無法磨滅的相同之處。因此,在下文中,本文試就從“人物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之繼承”、“人物的性格與觀念之比較”、“劇情情節(jié)之變化”這三個方面來分別論述《墻頭馬上》對于《井底引銀瓶》的“主題的悲劇性”的繼承與發(fā)展。
關于《井底引銀瓶》的社會背景,陳寅恪先生有過相關的論述:“樂天《新樂府》和《秦中吟》之所詠,皆貞元元和間政治社會之現(xiàn)象。此篇(即《井底引銀瓶》)以‘止淫奔’為主旨,篇末以告誡癡小女子為言,則其時社會風俗男女關系與之相涉可知。”同時,陳先生還指出一點,唐代社會所繼承的是魏晉南北朝的舊俗,大致以兩件事來品評一個讀書人人品之高下,一為婚姻,一為仕宦。結婚不娶名門之女與仕宦不做清望官,都是為當時社會所不齒的。由此可見,當時的社會風俗對于門第觀念是極為重視的,它已經(jīng)成為了評判一個讀書求仕之人的準則,因此,這就極有可能導致“始亂終棄”成為當時社會男女之間一種習以為常的現(xiàn)象,例如唐傳奇《鶯鶯傳》就是一則最好的例證,關于這一觀點,前人已多有論述,筆者在此就不多加筆墨了。
在《墻頭馬上》中,白樸將這段愛情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放在了唐高宗即位的儀鳳三年,如此一來,就順理成章地繼承了那一個大的社會環(huán)境,繼承了那自南北朝以來就盛行的門當戶對的封建士大夫階層的婚姻觀,這種具有史家筆法的寫作風格大大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也為本劇的悲劇性色彩埋下了一個伏筆。
白樸將這種社會影響之下頑固的門第觀念賦予到了裴少俊的父親裴尚書的身上,在裴尚書的心中,通過科舉來進入上層社會才是讀書人應走的正途,從而以此身份再進行政治聯(lián)姻來達到攀龍附鳳的目的,進而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這樣的功成名就才是當時社會衡量一個人能力的唯一標準,因此這種婚約的背后所隱藏的封建等級觀念和門第觀念對人們思想的腐蝕,正是《墻頭馬上》的悲劇之所在,也是那個社會所有女性愛情婚姻悲劇的根源。也正是在這種思想的腐蝕之下,裴少俊和李千金的私定情緣被裴尚書認為是阻擋裴少俊科舉之路的一塊絆腳石,“高明”的裴尚書是以“毀家以立業(yè)”來實現(xiàn)他的政治目的,“著這賊丑生與你一紙休書,便著你歸家去。少俊,你只今日,便與我收拾琴劍書箱,上朝求官應舉去?!倍谂嵘倏钤暗冢隽寺尻柨h尹之后,裴尚書卻親自牽羊擔酒,登門認親,不為別的,只因為他已得知李千金是李總管李世杰的女兒,是李廣之后,是皇室宗族,完全符合他心目中名門之女的要求,裴少俊的仕途順暢和李千金的身份地位才是這一場大團圓結局的兩個決定性因素,這兩個理由真正是李千金奮力抗爭,追求自由愛情婚姻的無聲否定,也是這一雜劇主題的悲劇性的完全體現(xiàn)。
《井底引銀瓶》和《墻頭馬上》里男女主人公在愛情婚姻的主動權上,在反抗外力,爭取婚姻幸福的斗爭中,所表現(xiàn)的性格是大不一樣的,本文就試以兩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為例,從她們性格和觀念的比較中論述主題悲劇性的繼承與發(fā)展。
白詩中的女主人公的塑造只是作為白居易“止淫奔”故事主旨的一個載體,從“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隨君去”的私奔到“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的黯然神傷,她都只是抱有著一種相對被動的心態(tài),只是一味地去承受著命運的安排,個人的主觀能動性并沒有得到完全的發(fā)揮,當然,這和白居易創(chuàng)作本詩的初衷有很大的關系的。在詩篇的末尾,白居易以“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的告誡口吻否定了淫奔的合理性,這無疑是顯示了作者在主觀意念上還是維護封建禮教而不贊成私奔的,這也是對所謂的“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 傳統(tǒng)思想的認可。誠如霍松林先生所言:“這首詩是有暴露封建禮教的積極的作用的……這首詩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客觀效果,是和作者主觀上同情婦女的不幸遭遇分不開的。但是作者又是維護封建禮教的,他同情女主人公的不幸,卻認為要避免這種不幸,就得‘止淫奔’,按照封建禮教辦事?!?/p>
因而,《井底引銀瓶》的悲劇性只是主人公單方面承受不幸遭遇的悲劇,一種被動消極、順其自然的悲劇,她受自己的時代所限,承認了封建禮教的合理性,不僅承受著它給自己帶來的痛苦,而且也無力去反抗它的不公。而經(jīng)白樸改編后的元雜劇《墻頭馬上》,卻顯現(xiàn)出與原作大相徑庭的思想傾向,女主人公李千金這一鮮明的形象正是劇作所反映出的反封建禮教意識的最為有利的佐證,賦予了劇作民主的氣息和理想的色彩。
相比較起白詩中女主人公的默默承受,李千金的自我意識已經(jīng)開始覺醒,懂得開始主動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并且抗爭一切外力對她的阻撓,例如在她游春之時便敢于大聲說出自己對愛情的渴望,毫不掩飾自己對裴少俊的贊賞“呀,一個好秀才也”;在她與少俊的約會被嬤嬤撞破之后,也敢于為自己的幸福自由權利而據(jù)理力爭;在被裴尚書指責不守婦德,驅(qū)逐離家時也敢于堅持“這姻緣是天賜的”;即是是在裴家擔酒牽羊、登門認親時,她也可以為了保護自己的人格尊嚴而拒絕自己渴望已久的愛情與幸福。可以說,一部《墻頭馬上》就是李千金熱烈純真、為愛而戰(zhàn)的抗爭史,她在這一系列不屈不撓的斗爭中極大地表現(xiàn)出了一種積極大膽、勇敢主動的精神面貌,這無疑大大消弱了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的觀念。
然而,正如魯迅先生所說過的“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個人看?!甭收婢髲娙缋钋Ы鹪诠适碌淖詈笠膊坏貌唤邮苣菢右粋€具有欺騙性的“大團圓結局”,具體的原因筆者在上一小節(jié)中已經(jīng)有所論述,在此便不再做過多的重復。這樣,比起原作中順其自然的悲劇,如李千金這般抗爭之后仍不免妥協(xié)于封建禮教的委曲求全顯然更能揭示出封建禮教對時人的迫害與罪惡,也更能發(fā)人深思,引人落淚,具有一種更為強烈的悲愴的動人情感。
作為樂府敘事詩的《井底引銀瓶》和作為元雜劇的《墻頭馬上》是兩種不同的文學樣式,存在的時代也相差數(shù)百年之久。在演變發(fā)展的過程中,民間俗文學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而白樸則更是這一素材的集大成者,在他的努力下,一個人物不明晰、情節(jié)欠缺且高度概括的樂府敘事詩被敷衍成一部一本四折近百支曲組成的人物鮮明、情節(jié)完整的元雜劇作品。
除卻上一節(jié)所論述的人物性格觀念之變化,白樸在整個故事的情節(jié)矛盾等方面也有了很大的豐富與渲染。因為原詩《井底引銀瓶》是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中的一首,且白居易在其《新樂府序》中曾有言:“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庇纱丝梢?,白居易創(chuàng)作《井底引銀瓶》是由事而發(fā),繼承了《詩經(jīng)》中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雖然蘊含著對于女主人公的同情和感慨之情,但更多的是為了彰顯詩歌小序中“止淫奔”的主旨,具有較強的現(xiàn)實主義教育意義。因此,白居易在創(chuàng)作時所采取的敘事時間的直線是“相別—憶昔—寄言”,故事發(fā)生的邏輯順序是所“憶”在前,隨之才是“相別”和“寄言”。他使用從“現(xiàn)在”來講述“過去”,敘述“妾”親身經(jīng)歷之事。在敘述視角上,白居易采取的是限制視角,即選擇“妾”作為講述人,以第一人稱自敘其遭遇,作為一首諷喻詩,白居易要求其詩要“為事”而作,且“核而實”,這首詩內(nèi)心的細致活動和悲歡離合,通過親身經(jīng)歷的“妾”之口講述出來,顯得就更為真實了。如此一來,白詩倒敘的敘述手法和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都給人一種極強的真實感和歷史感,而作者所要表達的“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的教育意義也就更為突出了。
而在《墻頭馬上》中,白樸保留繼承了《井底引銀瓶》的基本故事情節(jié),卻增加了丫鬟梅香、嬤嬤、裴氏夫婦、老院公、一雙兒女等人物,并將原詩發(fā)展成了“游園相遇—月夜私奔—分離歸家—團圓相遇”的完整愛情故事。整部劇情跌宕起伏,節(jié)奏緊湊,大大豐滿拓展了原詩中的信息含量,成為了一部成功完滿的愛情劇作。相較原詩來說,《墻頭馬上》的最大改變便是女主人公“妾”(即李千金)的再度塑造與豐潤,以及最后結局的全力扭轉,從原詩中的“其奈出門無去處”到劇作中的“愿普天下姻緣皆完聚”的大團圓結局。
本文中,筆者從主題的悲劇性這一角度將《井底引銀瓶》和《墻頭馬上》這兩部作品進行了一次較為全面的對比,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墻頭馬上》是在元代兩種異質(zhì)文化的的沖突之下形成的雜劇作品,它除了對《井底引銀瓶》有所繼承但又以一種全新的角度去審視和對待李千金和裴少俊之間的婚姻愛情,對于悲劇性主題的闡述更為深刻,也更為透徹,而這些都是白樸的個體自我意識解放的表現(xiàn),同時也使得《墻頭馬上》的悲劇性主題呈現(xiàn)出了一種較之前時代以及同時代的愛情劇作所不同的進步思想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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