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邦宇的詩

夜色

越看

越覺得城里的夜色

像雞尾酒

一條街道

是一個酒吧的吧臺

你看，衣著整潔的調酒師

隱在人群中

把酒色調得，幾乎像夢

音樂，舒緩時

亦像一只

優(yōu)雅搖晃的杯子

這與曾經的老家

大不一樣

老家——

天一黑，簡簡單單

幾盞燈，就像是做累的鄉(xiāng)親們

自個喝的幾杯小酒——

喝酒時很少說話的男人

差不多了，酒杯一放

也像熄燈

即使過年，有的掛上燈籠

村莊也不過是，多了

幾杯干紅

水聲

這是我最不該忽略的水聲

無論清晨，還是夜晚

一條河邊，總蹲著一個

洗生活的女人

這么多年，加起來——

有多少被洗得干干凈凈的衣物

有多少被洗得

干干凈凈的菜

這么多年，就是吵架

她也把它當做炒菜

就是折折疊疊，也是在衣服上

留下痕跡

這么多年，一條河都被她

洗老了

一條河，如果有手腕

也會像她一樣，手腕痛

一條河，如果有骨頭

也會像她那樣，關節(jié)痛時

能讓我聽到，更涼的水聲

哪里宜居

多么好的晚風

吹拂一個小城，可以把這座小城的骨頭

吹酥

現(xiàn)在是八月，桂花的香味

添到風中，可以治夜晚的頭痛

多么好的晚風

為什么那么多高樓，不打開窗戶

我也沒打開窗戶

我打開了，又關上了——

一扇窗，就這樣眨巴

如一只飛進了異物的眼睛

奇怪，這么多窗戶本該打開

卻忙著關上

就連十五的月亮它也不解

仿佛像城里開進了敵人

然而，街上并沒有發(fā)生什么

板材廠依然在冒著

比白云還漂亮的煙——

只不過是風，像帶著情緒似的

把這煙吹得更遠、更廣

不止是吹到了我的小區(qū)，我的窗前……

拆遷

伐倒一棵樹

是不是也是強拆

伐倒一棵有鳥巢的樹

無家可歸的鳥是不是也會上訪

如果天空下

一棵樹是一間房舍

那一座森林

就是一個村莊或小區(qū)

看到那么多鳥

飛在身邊

我不知道哪一只鳥

它掉下的羽毛——是不是訴狀

那時候，我很想騎馬

那時候，我沒有馬

只有很多背——牛背，父親的背

夢中的背，紙上的背，包括小伙伴的背……

每一個背，都似乎壓過我的童年

那時候，沒有馬

卻有很多騎馬的動作

一根枝條或一把竹椅

總是讓我跑得很遠

可跑來跑去

卻沒一次讓我，真正地跑出過桃舖村

那時候，我知道禾苗和柳樹上的

春風，但還不懂什么春風得意——

直到那一年，我考上了

把一輛自行車的輪胎

騎得像踏花的馬蹄

如今，我依然還是很想騎馬

多少年，手中常常握著一根無形的韁繩

說到馳騁，說到成功，甚至說到威風

這些都隱隱約約中，有一匹駿馬

只是這些年，常常聽到一個詞——

“落馬”，“落馬”……

想想，他們這是從哪一匹馬的馬背上

摔下來

再想想，從小到大

我其實又何嘗不是一直騎在一匹馬的

馬背上——

就像現(xiàn)在，在我休息時

這匹馬

也歇在時間的馬廄里

秋天疼出的蒼茫

一樹落葉，是被秋天寵壞的

她還疼了別的事物

她的疼，無厘頭，小樣的

使人想喝小酒

使草木生出嫉妒

水和天，一色起來

她就像是疼手掌手背

仿佛哪一個不爭氣時，那模糊的白鷺

就是她扇出的耳光

秋色，似乎也是她好的一口

這讓我想到

如果斑斕，是一棵樹醉到微醺

那落木蕭蕭，是不是就是一座森林

醉在西風懷里

這么說，荻花，是不是遠客

看到的酒旗

孤煙，是不是羈者想投的酒肆

這么說，我終于知道山水為什么

一再蒼茫

我終于知道蒼茫

是什么回事

中秋

今夜，適合于吹笛子

任何一扇窗，都可以做笛孔

任何一片月光都可以做笛膜

今夜，月亮升起時，一定難住了大海

大海不只是分不清哪是波浪哪是魚鱗

大海還分不清哪是銀子哪是白金

今夜，月亮升到中天，會有天下無數(shù)眼井

望天上一眼井

汲水的人，可以用目光做井繩

假如一個人失戀了，千萬別誤入山林

沒有好心情，還是不要弄亂山的影子

一旦踩響落葉，難免人的寂寞，不壞山的寂靜

假如一個人在流浪，千萬別對他提起故鄉(xiāng)

萬家燈火時，希望他醉了，不要在路上遇到賞月的人

秋蟲鳴叫時，月光不離開他的床前——他也不要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