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年輕人

1

美國作家耶茨寫過一本書《十一種孤獨》，描寫了美國二戰(zhàn)后五六十年代普通紐約人的生活，寫了十一種孤獨的人生，那些孤獨的年輕人，成為一個時代獨特的注腳。于是，我想起了那個小屋，以及曾經(jīng)屬于我們的孤獨。

我有一個院子，有野葡萄掛滿窗欞

黃鼠狼時常破門而入，有蛐蛐

奏響《命運交響曲》在床頭

有蚊蟲親吻愛撫，麻雀唱詩

在高樓和瀝青的縫隙里

我有30平米的孤獨和得意

有令人艷羨的田園往事

隔壁的巡撫大院、泉城路、貴和銀座

隔壁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都是我的附屬國

……

——《壽佛樓后街28號》

寫這首詩是在四年前，去青島的火車上。老六夫婦為了排遣我一個人生活的孤獨，計劃了國慶節(jié)的海濱之旅。最終，他們的蜜月，演變成我和老六的喝酒之旅。

本文不是要說青島，而是壽佛樓后街28號，我在這里住了兩年。之前，為了體驗一個人的孤獨，我決定搬離兄弟們?nèi)壕拥姆孔?，找一輛三輪車，把床鋪和幾百本書搬到老城區(qū)的這個大雜院。

2009年，我24歲，那是一個怎樣的年紀？同樣是24歲，博爾赫斯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46年后，這位雙目近乎失明的老人在詩集再版序言中寫道：“我發(fā)覺1923年寫下這些東西的那位青年本質(zhì)上已經(jīng)就是今天或認可或修改這些東西的先生。我們是同一個人。我們倆全都不相信失敗或成功……”而我在24歲那年，似乎也已經(jīng)奠定了此生的方向，不甘寂寞地活著，孤獨而又充滿決絕。

“痛并快樂”——回憶小房生活，總會首先想起這句話。雨季來臨，地板上冒出幾股泉眼，房間里成了泉池。被子、衣服全都潮了，只好買來箱子，把所有易潮物全都密封起來。而冬天，水龍頭被凍住了，就去買了純凈水往家扛，洗刷、飲用全都靠這些水。躲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一個小小的電暖器，成為我唯一的依靠。沒有衛(wèi)生間，公廁在大街上，有三四百米遠，若有內(nèi)急，只能騎上自行車飛奔。拉稀就沒辦法了，只能一次次飛奔，一整夜都被消耗在兩點一線之間。

我扯了網(wǎng)線，老城最核心的巷子的這處小院，第一次有了網(wǎng)絡(luò)，鄰居們紛紛來參觀。但他們不會上網(wǎng)，要搜索什么東西，只好我來幫他們百度。一個大姐，要我?guī)退椴榫W(wǎng)店是怎么回事，她是開花店的，電腦上怎么能開店呢，她一頭霧水。

去大明湖挖了點兒土，在窗臺底下整出一平方米的“菜地”來，種上空心菜、韭菜，做面條時偶爾過來掐幾把青菜。

周末我就騎上自行車，在附近的城中村轉(zhuǎn)悠，老東門、柳行、花園莊，荷爾蒙分泌極度旺盛的男女，分不清是戀人關(guān)系還是炮友關(guān)系，從性用品店里出來，閃入街邊的出租屋。他們會發(fā)生怎樣的故事？在我的小說里，我看到了他們在餐桌前、廚房里、床上的情景。

深秋一個狂風(fēng)大作的夜晚，我敲完了一部20萬字的長篇小說的最后一個字。這是一群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漂泊的故事，絕望、亂性、背叛成為人生的標簽。后來無數(shù)人問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主人公后來怎樣了，我都無可奉告，小說的荒謬和現(xiàn)實的荒謬結(jié)合，亦真亦假，至于他的命運，你看看現(xiàn)在的我，正在以庸常的姿勢步入中年人的行列，會得到答案嗎？

小屋離大明湖很近，經(jīng)常竄進去，在夜里無所事事，看一群老年人唱歌。他們唱《我的祖國》、《英雄贊歌》，他們活在曾經(jīng)的那個時代，仿佛時光倒流，在暮年，他們想起了年輕時的英雄主義。那些英雄之歌，一直流傳到現(xiàn)在，我跟著哼幾聲，然后跑去看人釣魚，大明湖里的魚很多，尤其夏天，有佛教人士定期來做放生活動，就有更多的人帶著漁具前來收獲。

而我正年輕，需要暴走。走著走著，就到了超然樓，當年蒲松齡在這里寓居，而今的超然樓一派豪華，已不是當年的樣子。蒲松齡曾在大明湖畔生火做飯，煙熏得睜不開眼，吃飽了就走進貢院考試，一次次名落孫山。終其一生，這個外鄉(xiāng)人一直在往濟南跑，最后一次，63歲的老頭，喝了酒，醉醺醺騎馬回家，哀嘆“我亦頭白嘆淪落，心頹對此如死灰”。

我也在湖畔生火做飯，卻廚藝慘淡，而又時常過于自信，做一次失敗一次，只好自食惡果，把一鍋殘廢的飯菜艱難咽下。有一次炒了一鍋苦瓜，難以下咽，卻又全部吞下，幸好有酒，最終在痛苦中進入醉態(tài)。

2

小屋雖簡陋，卻不時有人來訪，談笑無鴻儒，往來皆白丁。在這里住過的，有詩人、寫小說的小導(dǎo)演、非著名記者、鄉(xiāng)村教師、流浪的背包客。小屋成為他們經(jīng)過濟南的中轉(zhuǎn)站。幾乎沒有例外，先是喝酒，醉了后痛罵對自己失禮的時代，然后各自抱著一張床進入夢鄉(xiāng)。

“著名”記者小刀，真名隱去，忘記了是小屋的第幾位客人，我找出他的被子讓他在里面回憶大學(xué)時光——畢業(yè)后，很多人將被子、褥子拋給我，離開濟南去流浪。那時候我還有他們的被子，以備他們回來時享用，后來一股腦兒全扔了。

不用打電話發(fā)短信，只要打開各大門戶網(wǎng)站，瀏覽最熱門的新聞，十有八九會得到小刀最新的訊息。他總是一個人，背著碩大的行軍包，出現(xiàn)在任何一處新聞現(xiàn)場，尋找被遮蔽的真相。小說家村上春樹來到耶路撒冷，面對人類的命運，說出內(nèi)心的實話：“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墻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痹跈?quán)力和尋租的夾縫中，還有多少人，試圖打破這個時代的瘡疤？小刀孤獨的身影，就成了一枚沖向高墻的雞蛋。

征地事件、女生被性侵事件、水污染事件……小刀的足跡和筆觸，深入這個社會的細枝末節(jié)，他的孤獨，沒人在意。他說自己是“一個自卑的慫貨，一個頹廢的失敗者，一個躲在角落里人人隨便踹一腳的矮挫丑……”對抗的勇氣，似乎就在自卑的牢籠里發(fā)芽。

3

一個夏天，山村教師郎古叩開我的房門，帶來了他的畫作和以我的詩作為內(nèi)容的書法作品。他在一個遠離城鎮(zhèn)的山村當老師，住在學(xué)校里，除了做留守兒童的孩子王，整座山都是他的畫室。endprint

接下來的冬天，我去找郎古。那是沂蒙山區(qū)腹地的一個小鎮(zhèn)，以生產(chǎn)水果罐頭著稱，鎮(zhèn)中心廣場上，豎立著抗日名將左寶貴的雕像，而這一帶最著名的是劉黑七，一個罪惡滔天的土匪。正值寒假，我沒有去他任教的學(xué)校，而是被他帶到了敬老院。

當老師之前，郎古作為當?shù)氐拇骞?，和一幫年輕人被安排住進敬老院的宿舍。他考上教師之后，還有一幫朋友在敬老院里等待命運的分配。我們找到一家營業(yè)的餐館，炒了幾個菜，買了兩瓶白酒，四五個人聚在敬老院簡陋的宿舍里舉杯痛飲。我觀察宿舍的每一張床頭，無一例外摞滿了公務(wù)員考試書籍。

那些來自農(nóng)村的年輕人，剛大學(xué)畢業(yè)，離開校園，被趕到另一個陌生的鄉(xiāng)村世界。村官嚴格來說并不算一種職業(yè)，甚至連臨時工都不算，只不過是在就業(yè)壓力面前，大學(xué)生通往社會的一個緩沖。每個人負責一個村子，卻又距離村莊很遠，整天聚集在鎮(zhèn)政府里無所事事。未來，除了進入體制內(nèi)，沒有任何別的出路。

郎古考上了教師，脫離苦海，卻走進了深山。他所在的學(xué)校是個地道的窮山溝，山民主要栽種山楂、蘋果。為謀生計，一多半孩子的家長在外地打工，主要的活計是賣冰糖葫蘆。

郎古每天早晨從學(xué)校出發(fā)，爬到山頂，對著酸棗樹和山楂樹朗誦古詩。他開始寫作，書寫一座山的寂寞，寫他的學(xué)生——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的孩子們。他還利用學(xué)校的關(guān)系，訂了一份《人民文學(xué)》，以便接通與外界的聯(lián)系。

郎古偶爾回到敬老院——這里殘留的歡笑足以抵消他被大山封閉的孤獨。在這個院子里，除了幾個孤獨的老人，就是這些年輕人。未經(jīng)歷社會的年輕人和被社會舍棄的老人們，成了相依為命的伙伴。作為擺設(shè)的籃球架，終于被年輕人占領(lǐng)了，除了打籃球，他們也會在籃球架下擺上幾張桌子，自己炒菜喝酒。

郎古給我看他拍的照片，寂靜的夏夜，籃球場上一盞昏暗的燈泡，十幾個男女圍坐在桌子旁，喝酒吃菜，他們臉上散發(fā)著與小鎮(zhèn)類似的清純。那天晚上，我走到寂靜的籃球場，清新的空氣把我包圍，天上是密布的星辰，這里是世外桃源，也是命運的分水嶺。

愛情就此滋生，類似大學(xué)的群居生活，加上遍地而起的孤獨，很容易把兩顆心編織到一起，有的人突然就住到了一張床上，然后一起用功，一起考上公務(wù)員。如果其中一個沒考上，沒幾天便分手了；即使都考上了，一個在天南，一個在海北，分手也成為必然。

后來敬老院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最后剩了幾個，考試對于他們來說已絕了希望，也離開了這里，消失在遠方的工地上。

由于攙和進了一場高利貸騙局，郎古被迫離開學(xué)校，到臨沂謀生。有一次路過臨沂，我去找他，喝醉了酒，我狂抽煙，而郎古則鋪開許多張宣紙，瘋狂地寫字，字里透露出一股憤懣。事件平息后，他又回來教書，卻是另一個更偏僻的山村小學(xué)，只有他一個老師，他既做校長又做語文數(shù)學(xué)體育美術(shù)老師。臨沂之旅的最大收獲是，一個大學(xué)生愛上了他。女友經(jīng)常趕山路去看他，簡陋的小學(xué)校留下他足跡的地方，后來又有了女友的足跡。

4

26歲，我搬離小屋?！跋氘斈甓嗝茨贻p”——這首蘇聯(lián)電影《我的愛在第三班》插曲，把無數(shù)人帶回到記憶的深淵。當我步入老年，或許也會發(fā)出同樣的感慨。可惜，時間左右了一切，我年輕過，也會蒼老，命運沒有過分打擊我，也沒有刻意疼愛我。

剛搬走沒幾天，那個小說出版了，一箱樣書從北京寄來。我搬著書，穿過老城區(qū)稀疏的人群，穿過護城河，穿過一個菜市場，順便買幾個土豆，割半斤肉，艱難地爬上新居的六樓，“對于人類，它的分量是如此之輕，可以忽略，而它本身的重量，卻把我壓垮”。壓垮我的，并不只是這些劣質(zhì)的紙張，還有那些破碎的文字，以及文字背后的命運。

我把一本本書簽上潦草的贈語，分寄給兩年前的那些小屋來客。又過了幾年，我試圖找出一本來，以做回憶之用，翻遍書房里的所有角落，卻再也沒有找到。

（老四，即吳永強，《齊魯周刊》首席編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