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畫里的清涼世界

李原昭

暑氣襲來，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像躲避瘟神一樣尋找涼爽的地界去“避暑”。唐人王維在陜西終南山中建了竹里館，并寫下膾炙人口的詩句：“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獨坐深林，不再苦夏，唯有彈琴長嘯的快意。唐人姚合則在林木掩映的高樓之上避暑，觀湖光山色，望飛鳥來去，別有意趣，詩云：“避暑高樓上，平湖望不窮。鳥穿山色去，人歇樹蔭中?！彼未娙舜鲝?fù)古和梅堯臣則給我們描繪了在山寺中避暑的樂趣。戴復(fù)古和幾位朋友“相期過寶坊”，來到慧力寺中，“萬松深處坐，六月午時涼。鐘磬出深屋，江山界短墻”，清靜涼爽，諸公陶醉其間，以致“醉來歸興懶，留宿贊公房”，索性就住下了。梅堯臣《中伏日妙覺寺避暑》和戴復(fù)古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在詩中說道：“高樹秋聲早，長廊暑氣微。不須何朔飲，煮茗自忘歸?！睕鏊畾庾砣?，品茗談天間不覺忘歸。元代的釋英更是直入深山，恍若進入另一個世界：“六月山深處，輕風(fēng)冷襲衣。遙知城市里，撲面火花飛?！笨芍^一詩兩世界，冰火兩重天，讀來讓人羨慕。

不過，能夠躲到山中去避暑的畢竟是少數(shù)，多數(shù)人還得在城鎮(zhèn)里討生活，那么只有在這“蒸籠”里“追涼”了。樹蔭、涼亭、水畔都是比較涼爽的地方，無論是皇族還是普通百姓，都喜歡在這些地方納涼。唐代詩人劉禹錫就在《劉駙馬水亭避暑》中描述了皇親國戚納涼的情景：“千竿竹翠數(shù)蓮紅，水閣虛涼玉簟空。琥珀盞紅疑漏酒，水晶簾瑩更通風(fēng)。”紅蓮翠竹，玉盞瓊漿，陣陣微風(fēng)從水上飄來，吹動水晶簾叮當(dāng)作響，好不愜意。唐代陸希聲雖沒有貴族們這般排場，但也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優(yōu)哉游哉，堪比羲皇上人：“六月清涼綠樹蔭，小亭高臥滌煩襟。羲皇向上何人到，永日時時弄素琴?！卑拙右讋t給大家科普哪里追涼最合適：“何處堪避暑？林間背日樓。何處好追涼？池上隨風(fēng)舟?！比绻麤]有舟，那么陸游告訴你，在池畔柳蔭下支張床吹吹風(fēng)也是不錯的選擇：“攜杖來追柳處涼，畫橋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參差起，風(fēng)定池蓮自在香?！倍鸥蜎]有這么愜意了，他所處的地方烈日炎炎，“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腸”，這個時候他寄望“安得萬里風(fēng)，飄飖吹我裳”，然而這也只能是想象，眼前最現(xiàn)實的辦法就是“開軒納微涼”。

除了“追涼”，人們消暑的方法可以說是五花八門。唐代白居易的“獨門絕技”就是心靜自然涼：“何以消煩暑，端居一院中。眼前無長物，窗下有清風(fēng)。散熱由心靜，涼生為室空。此時身自保，難更與人同?！标懹螌Υ朔椒ㄒ埠苜澩?，他在詩中說：“暑用酒逃猶有待，熱憑靜性更無方。”宋代的葛元懷更喜歡“發(fā)呆”消暑：“蟬移驚鵲近，鷺起得魚忙。獨坐觀群動，閑消夏日長?！比欢@就有點“形而上”了，美美地睡個午覺，才是更多人喜歡的。柳宗元《夏晝偶作》里寫道：“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幾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余聲，山童隔竹敲茶臼。”睡眠消暑的樂趣躍然紙上。詩人蔡持正喜歡躺在竹床瓦枕之上，用讀書來催眠消夏：“低屏瓦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睡起宛然成獨笑，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眲⒁騽t選擇用垂釣來享受消暑樂趣：“借住郊園舊有緣，綠蔭清晝靜中便，空鉤意釣魚亦樂，高枕臥游山自前?！笔顭嶂泻缺枰彩遣诲e的選擇，宋人曾畿寫道：“三伏汗如雨，終朝沾我裳。誰分金掌露，來作玉溪涼?！倍K軾更夸茶是“斗贏一水，功敵千鐘。覺涼生，兩腋清風(fēng)”。民國初年，四川舉人馮家吉則寫道：“夏日炎炎可畏天，鼻端出火口生煙。茶香一縷清涼散，甘露無殊小貴錢?！彪m文采略輸，但對茶解暑之功的贊許讓人印象深刻。

冷飲亦可解暑氣，杜甫就曾寫過和諸公子攜妓外出納涼，以冰水解暑的情景，“公子調(diào)冰水，佳人雪藕絲”，清涼之余多了一份香艷。南宋詩人楊萬里還描寫了當(dāng)時京城賣冷飲的情況：“帝城六月日停午，市人如炊汗如雨。賣冰一聲隔水來，行人未吃心眼開?！彼€對當(dāng)時賣的一種“冰酪”大加贊賞：“似膩還成爽，才凝又欲飄。玉來盤底碎，雪到口邊消。”烈日下來一口，爽透全身。秦觀《憶王孫》里的小姐則有井里冷藏的李子和瓜來消暑：“風(fēng)蒲獵獵小池塘，過雨荷花滿院香，沉李浮瓜冰雪涼。竹方床，針線慵拈午夢長?！倍卩l(xiāng)村，還有更生動的消暑場面。“黃塵行客汗如漿，少住農(nóng)家漱井香。借與門前磐石坐，柳蔭亭午正風(fēng)涼?！毙新寐飞系姆冻纱笞叩睫r(nóng)家，借井水洗了把臉，坐在門前柳蔭下的石頭上吹吹風(fēng)，消除暑熱。王子彥在《夏夕》里描繪的場面則更接地氣：“夕陽場圃樹蔭涼，麥豉瓜姜豆粥香。人坐晚餐牛吃草，蚊煙影里說家常?！币环耢o安逸、家長里短的田園消暑圖躍然紙上。清代洞庭詩人袁景瀾則描繪了夏夜村里一對老夫妻閑話古今的消暑場景：“消夏灣頭云水深，浣紗人去剩飛禽。石公石姥常相對，坐話滄桑閱古今?！比欢?，勞苦之人炎炎夏日里的生活則透出幾分悲涼，清代詩人吳嘉紀(jì)有詩云：“白頭灶戶低草房，六月煎鹽烈火旁。走出門前炎熱里，偷閑一刻是乘涼?！贝送猓x詩本身其實也是納涼的好方法。前述的這些詩句中，雖然是作者們在享受著消暑的樂趣，但是在我們讀來，感同身受，頗有望梅止渴的功效。當(dāng)然，還有更直接的“梅”，王維《納涼》一詩就是：“喬木萬余株，清流貫其中。前臨大川口，豁達(dá)來長風(fēng)。漣漪涵白沙，素鮪如游空。偃臥盤石上，翻濤沃微躬。漱流復(fù)濯足，前對釣魚翁。貪餌凡幾許，徒思蓮葉東?！弊x此詩，腦中會浮現(xiàn)出對應(yīng)的畫面，讀者仿佛置身其中，絲絲涼意也隨著詞句沁入心田。

不過，由文字形成畫面，還需要一個使用大腦來想象的過程，而直接以賞畫來消暑是更為便利的方法。清代詩人江堤有一首詩里記錄了創(chuàng)作消暑畫的方法：“柳枝西出葉向東，此非畫枝實畫風(fēng)。風(fēng)來無質(zhì)堆上紙，巧借柳枝相形容?！薄罢艋\”里無風(fēng)，只好借一紙清風(fēng)來消解暑意，這更像是畫餅充饑了。然大文豪歐陽修曾這樣說過：“秋暑郁然，覽之可以忘倦。”心情郁結(jié)的時候，賞畫可以消暑忘倦。這是因為，繪畫者筆下的日月星辰、山川湖泊、花草樹木、魚蟲鳥獸、人物形態(tài)，均有喜怒哀樂，隨著筆尖躍然紙上，惟妙惟肖，觀者也能從中讀出這些隱藏在畫中的信息，心靈產(chǎn)生共鳴，情感得到升華，心境也會隨之改變。而且，更為特別的是，中國畫中山水花鳥為大宗，這些無“人”參與的畫作里，透露出的更多的是空靈和靜謐，與烈日炎炎下人們浮躁的情緒形成對比，能起到“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作用。當(dāng)然也有很多以消暑為題創(chuàng)作的畫作，如元代楊叔謙《荷亭消暑圖》、清王宸《法源寺消暑圖》等，欣賞這些畫作如同欣賞消暑詩，同樣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

其實，更有效的方法并不是欣賞，而是創(chuàng)作。這是因為，無論書畫，創(chuàng)作時首先需要排除雜念，意守丹田?！跋饶o思”以凈化心靈，然后運氣于腰、腕、指，以調(diào)節(jié)全身之力于筆端，“下筆點畫波撇曲直，皆盡一身之力而送之”，或似“蛟龍戲海”，或似“蜻蜓點水”，妙筆生輝，動靜結(jié)合，剛?cè)嵯酀@樣很容易將暑熱中焦躁疲憊的心神收攝，達(dá)到“寧心無一事，便是清涼山”的效果。有人甚至通過傳統(tǒng)中醫(yī)的角度，分析國畫題材中的“五君子”和養(yǎng)生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研究稱“五君子”猶如五味藥，常畫梅花可煥發(fā)生機，解郁化悶；畫蘭可令人心曠神怡，如入芝蘭之室，心平氣和；傳統(tǒng)畫界稱“怒氣畫竹”，可以發(fā)泄肝膽之火；畫菊花，特別是對年高之人，可滋潤肺腑，助長人不畏艱難的品格；畫松柏，可得心靈之正氣，可得“海納百川”之胸襟，為人處世豁達(dá)大度。身心健康安泰了，那么對付區(qū)區(qū)暑熱亦不在話下了。

“清風(fēng)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人固已懼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干？昆侖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yuǎn)常遺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此間?！奔热晃覀儧]有辦法“環(huán)球同此涼熱”，那么不妨學(xué)學(xué)古人，于詩畫之間，靜心安神，或許比空調(diào)更加有效，還能省去電費，免去空調(diào)制冷排出的更大熱量，也讓我們的生活更加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