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洋
1.
我急著回到H市,因為我害怕像忘記自己一樣忘記葉秋的臉。我曾經(jīng)以為很多事情一輩子都不會忘卻,但是時間很可怕,會沖淡一切。四五年的光景,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忘記在一起做過的很多事情……或許有些細(xì)節(jié)我已經(jīng)好好地將它們安放在黑白的文檔里,但那好像已經(jīng)和我自己的人生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我現(xiàn)在能清晰回憶起的只有很深很深的懷念,但或許有一天,我會連這一點(diǎn)脆弱的懷念也失去,而后葉秋于我而言和每一個擦肩而過的旅客再也沒有任何不同。蘭因覺得記不記得其實沒有那么重要,心臟要持續(xù)跳動,我們要一直呼吸,這才是真切的生活。但是忘卻是一種對人生更為奢侈的揮霍。如果我不能記住那些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和事物,如果我放任自己被生活的麻木磨蝕而后同化,如果我習(xí)慣了這種蒼白和漠然,那么我等同于沒有活過。東北女人的丈夫說他十年前去北京打工,住在一間極小的地下室,除了一張折疊床和床頭柜之外再也放不下任何東西。那段時間他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回到那張小床上倒頭就睡。直到半個月后遇見了一個老鄉(xiāng),兩個人打招呼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那么久都沒有跟別人講過一句話。他不是無話可說,他只是忘記了。時間里帶著一種慢性毒藥一般的慣性,將我們原本擁有的東西在尚未被察覺時無聲無息地摧毀。我不愿如此,但我又不能確定是否在時間的河里我終將如此。
2.
三四點(diǎn)鐘,我趴在面前那張小方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火車到站后又上來了很多人,我身邊的空位再度被填上。我無心地轉(zhuǎn)頭看了一眼,一下子看到了葉秋的臉。周圍突然像靜音了一般啞然無聲。我相信自己仍然耽溺在一個淺薄的夢境中,眼前的葉秋有二十一歲的臉孔和十八歲少年的眼神,看著我微微笑著。他穿著一件很厚的藍(lán)色沖鋒衣,衣袖的褶子里還有雪化掉之后晶瑩的小水珠。他說:“喲,這么巧呀,回家去?”“嗯,想回去看看。你怎么在這兒?”“我也想……回去看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笑意黯淡了一下:“每年都在變,再不回去就認(rèn)不出了。再過個幾年,可能連原本是什么樣子也忘了吧?!蔽抑酪欢ㄓ惺裁吹胤讲粚α耍疫€是很愉快地接受了葉秋在我身邊坐著的現(xiàn)實。他還是跟以前一樣絮絮叨叨,有點(diǎn)小自戀,笑起來好看極了。精確地描述我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但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覺得,如果我上輩子有一個親兄弟,那一定就是葉秋。他聰明得讓人嫉妒,喜歡開各種招人揍他的玩笑,有時候看著有點(diǎn)賤兮兮的。我不管別人給了他怎樣的定語,他是參與了我整個少年時代,和我一起成長的哥哥。他曾經(jīng)是我心里一個關(guān)于少年的圖騰……我已經(jīng)二十五歲,他還有一雙十八歲的眼睛。葉秋不會被時間抹去,我是這么覺得。即便如此,我還是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惶恐,伸手去捉他的袖口。我只愿這一刻被無限地拖長,最好火車永遠(yuǎn)也不要停,天永遠(yuǎn)也不要亮……“我覺得自己開始變老了……”我囁嚅著說?!八腥硕荚谧兝??!比~秋的眼睛很黑,沉靜地看著我,沒有笑。他好像是想伸出手來摸摸我的頭發(fā),但是手抬了抬又放下了?!澳挠腥藭恢蓖A粼谏倌陼r代呢?變老是活著的證明。留著一顆少年的心不要忘卻,那就已經(jīng)很好了。”“我不行……我已經(jīng)在忘記了?!薄澳阒皇遣辉敢馔白?。如果對失去的光陰無法釋懷,那么創(chuàng)造新的回憶也是徒勞的?!比~秋的神情好像是在看著十八歲的我。他伸手替我理了理衣領(lǐng),那一刻我終于看清他沒有影子。
3.
阿文到車站來接我。他初中時代就很聒噪,我們開著小面包車穿過面目全非的縣城時,一路都沒有冷場。我聽他講舊日的好友這幾年逐漸都有了不同的人生,唏噓不已。人生比想象得要長很多,然而討生活也比想象來得不易。車子從縣城漸漸駛向縣郊,很多回憶經(jīng)由阿文之口像煙火一般不間斷地在腦海中浮現(xiàn)。葉秋曾經(jīng)摔下來胳膊骨折的樹被雷劈成了兩半,后來砍去了;過去最喜歡在里面玩耍的小廟已經(jīng)被整個夷平;我們赤著腳跑過的那片綠油油的麥田,如今完全從地面上消失,也許在這些高大的單元樓下面還有它們殘存的,早已化成泥土的遺骸。還有我們的老宅子,已經(jīng)被劃在拆遷的范圍里。阿文停下車,我看見門口掛著的紅燈籠早已在歲月里發(fā)白破舊,門前的兩個石墩已經(jīng)辨不出當(dāng)初鑿刻著怎樣的花紋。我沒有去開門,只透過銹跡斑駁的鐵門門縫看到里面亂長著齊膝的荒草,白雪下面露出枯黃的草梗和變成深黑的落葉。房子后面那條河早就干涸了,只有積雪和碎石在河道里安靜而嘲諷地看著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葉秋已經(jīng)告訴我這些失去都是一種必然,連同我們的年歲一起……我能抓住的也只有回憶。從時間的宏觀角度來看,這是一種對舊物的革新和社會的進(jìn)步,我沒有立場去挽留一棵樹和一個覆滿荒草的院落,我也沒有能力挽回我無拘無束的年少時,人本來也不能真正擁有什么。我們把一些東西放進(jìn)口袋,又把另外一些掏出來舍棄,若非如此,腳步太沉重,無法往前走。
4.
傳說做七的習(xí)俗是因為人的記憶以七天為一個單位。在每一個七天里,鬼魂慢慢忘記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慢慢忘記好友、至親、珍重的和擦肩而過的一切,而后才能往生。遺忘是等同于死亡的一種形式,因為我還活著,所以即便失去,也要拼命地記住自己曾經(jīng)擁有過的一切。那天,我沿著那條干枯的河走了很久,終于在天黑之前走到了山腳下。四處都是灰禿禿的,我翻過幾個田埂,看到柿子樹下面一個小小的墳堆,上面零星有些顏色尚且紅艷的鞭炮碎屑。我知道下面埋著一只骨灰盒,棺材里放了些零碎的小東西。鞭炮也許是阿文放的,也許是別人放的,那都和我沒有關(guān)系。我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在墓碑前面坐了下來,盯著上面的名字。葉秋,葉秋。我到現(xiàn)在還是有點(diǎn)不信,這貨他怎么會生了一場病就死了呢。這又不是小說,也不是幻覺,這是血淋淋的真實,我不得不信。我知道有液體從眼眶中流下來割破了容顏,我抱住自己的膝蓋,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哭,撕裂的哭聲碰觸到冰冷的灰色天空,痛苦卻暢快淋漓。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南鑼鼓巷里那一叢白色的繡球花,想到葉秋他抓著我的手說,你可得往前走了。
我得往前走了,不然不知道前面會有什么。但是我想帶著我失去的東西一起,帶著葉秋,帶著我干枯的河流和荒涼的院落,帶著我的少年光陰一起。我不愿有一日慌慌張張地沖進(jìn)河流捕捉到掌心透明的水痕,縱然人生縮寫成兩個字的話也許就是徒然?;蛟S當(dāng)我白發(fā)蒼蒼的時候還能把小孫兒抱在膝上,天南海北地講一些奇妙的歷史故事,而把命運(yùn)慘痛的這一節(jié)完全略去。我會握著他的手教他拿穩(wěn)毛筆,然后在宣紙上落書“云淡風(fēng)輕”這四個字……雪花從漸漸沉入黑暗的天穹飄落下來。我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冰涼的石碑。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13級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