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由衛(wèi)娟的提醒,我或許不會算一下離開濟南的時間?;腥灰幌伦右簿褪嗄赀^去了。
我還在《齊魯周刊》的時候,這份雜志還剛剛從《東方訊報》轉型,變成了一份有《南方周末》那樣有信念的雜志。在濟南大明湖南岸的一座小樓中,一群活力四射的記者,開始了為新聞理想而奔波的日子。當然,現(xiàn)在談理想,已經(jīng)成為人們恥笑的對象了??稍谀莻€年代,我們不覺得。
2000年,在洛陽一個舞廳,發(fā)生了一場燒死300多人的慘劇。在得知消息的那個晚上,總編輯張慧萍對我說,劉彥,收拾一下出發(fā)!我說,好。沒有半點猶豫。
從出發(fā)到回來,只用了三天時間,稿件是在火車的餐車上寫成的,一萬多字,三篇。在這三天里,我闖過了被警察封鎖的事故現(xiàn)場,到了黑暗的舞廳之中。一片黑乎乎的,被大火焚毀的樓梯上,有一個亮晶晶的化妝盒。那曾經(jīng)是哪一位如花的姑娘心愛的首飾,又曾經(jīng)照過什么樣的明媚容顏呢。
我還和《燕趙晚報》的記者胡杰假扮受難者家屬,闖過了警察的三道防線,到了殯儀館,見到了那些尸身。那些因為喘不過氣而致死的人,如同一個吃驚的人那樣長大了嘴巴。
文章寫到了那些死者,也追問了災難發(fā)生的原因??捎袝r,人們似乎是這般無力:即便是防火設施和消防局的檢查都齊全完備,那又怎么樣呢,2000年之后,各地的火災仍然頻發(fā),仿佛在這個干燥的世界中,唯獨不差的,就是那么一根根,小小的火柴。這干燥,充滿戾氣的世界,仿佛丟失了她原有的秩序,跌跌撞撞地在所有人的不安全感中倉皇運行。
在濟南的日子里,作為記者的我,還曾經(jīng)為了留住老濟南最美好的記憶而行動。2003年五月的一個月圓之夜,在500年的高都司巷拆遷現(xiàn)場的一片瓦礫中,我碰見了正在此憑吊的古建筑家姜波。他的大胡子在月光下是那么顯眼。之后,雜志用了很多攝影,都來自于他的鏡頭。然而,一群媒體人和熱愛老濟南的知識人的努力,終究沒能抵抗住商業(yè)街氣勢洶洶的驅趕,月光下的青磚小瓦和500年不滅的文明,終于被推土機從湖畔的靜謐優(yōu)美之中消滅了。
只是那會兒,年輕的,作為記者的我們還沒有感受過任何彷徨。權力的侵蝕,商業(yè)化的壓力,我們還感受不到,每一次采訪和出發(fā)前也總是篤定而有朝氣的。總編輯張慧萍意志頑強,堅硬似鐵地擋住了這一切。她后來似乎也有為雜志生存而妥協(xié)的舉動,但當她執(zhí)掌這份雜志時,留在我心中的記憶,卻是一個新聞人為了新聞理想而堅韌頑強的動作:她說話的聲音干脆有力,意志不屈不撓,信念從未澆滅。這很像我后來參加《財經(jīng)》獎學金班后認識的胡舒立。本質意義上,她們是一種類型。
這是一種什么類型呢?直到前幾天我讀到安·蘭德的《阿特拉斯聳聳肩》時,才恍悟。
這本書在上個世紀的美國,銷量僅次于《圣經(jīng)》,被稱為美國精神的代表。安·蘭德塑造了一群資本家、創(chuàng)造者、擁有非凡意志去驅動這個世界運行的個人英雄。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困境,他們都從不屈服;無論遇見什么樣的絕望,他們也從不推卸自己的責任。他們不屈不撓的創(chuàng)造,為這個匱乏的世界奉獻著鐵路,合金,音樂,偉大的發(fā)明,以及,愛情。但很不幸,與這樣一群創(chuàng)造者共處的,是一個掠奪者和寄生者的世界。寄生者和掠奪者以道德、平等、公義的名義,綁架著這群創(chuàng)造世界的人。于是,以約翰·高爾特為首的一個發(fā)明家,開始對這個世界“罷工”。既然懶漢以掠奪為生,創(chuàng)造者也不會去創(chuàng)造美好的世界以供這些掠奪者享用。他們罷工之后,這個世界癱瘓了。約翰·高爾特和他的伙伴們將重新回到人間,建立一個有合法財產(chǎn)權,自由,而尊重彼此的世界。
這個故事像是一個對平等主義和計劃經(jīng)濟開炮的童話,而非真實的故事。但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鐵達尼,高爾登,以及約翰·高爾特這些英雄們,在被這個世界的寄生者榨干最后一滴血汗之前,其不屈不撓,意志如山,在無數(shù)絕望和焚毀中數(shù)次站起來支撐這個破碎的世界的精神,卻激勵著無數(shù)的美國人??梢哉f,在上個世紀美國精神和美國夢的塑造中,安·蘭德建立的理性世界和英雄世界,給美國資本主義精神增添了豐富的形象代表。
現(xiàn)實世界當然沒有書中那么悲觀。認知世界肯定也不能僅僅以這種精英主義視角去完成?,F(xiàn)實世界中的人們才能有高有低,英雄很少,大部分人的世界只不過是一個庸眾的世界而已。
與發(fā)生在美國上個世紀的美國夢極為相似的,是中國一批又一批具有奮斗精神的鐵達尼式的英雄們也正在我們周圍一片片生長出來。他們野蠻生長,在舊規(guī)則的叢林中披荊斬棘,最后奉獻出一片片傲人的景觀。這些景觀,可以是馬云的阿里巴巴,也可以是雷軍的小米手機,更可以是一個小地方的繪畫大師,音樂奇才,或者,是一個匪夷所思的自媒體。中國,已然是一個色彩繽紛的,正在向自生自發(fā)的自由秩序演進當中的世界。這個世界的生猛和繽紛,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的連接和中國的全球化,正在朝向一個未知的繁榮非凡地演進。
而我當時所在的21世紀初的濟南,已然開始了這改革開放30多年進化中的一步。這是《齊魯周刊》從《東方訊報》轉型的原因。自由,新的創(chuàng)造,更加有活力的世界,總是比呆板的計劃經(jīng)濟和僵化的制度更有吸引力。而剛剛創(chuàng)刊時候的《齊魯周刊》,吸引了全國各地的不安分的年輕人參與到這份雜志之中,就不足為奇了。
只是,目前紙媒遇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但是這不意味著紙媒不會在互聯(lián)網(wǎng)面前經(jīng)歷另一次的涅槃重生:內容總是有價值的,而供應渠道本可以多元。但在這時代的轉折之際,在這一片片繁榮之中,我們或許要記得所有創(chuàng)造者的世界。他們?yōu)檫@個世界奉獻出他們最美好的創(chuàng)造之物時,在暗夜里,常常經(jīng)歷著鐵達尼般的絕望,盡管這絕望過后,又是熱烈、生猛、生機勃勃的奮斗的一天。這就是創(chuàng)造者的宿命,也是他們值得我們尊敬的理由。
向生長了十五年的《齊魯周刊》致敬。她像一簇不滅的精神火焰,仍然頑強地向著自由、美好、現(xiàn)代的秩序和精神世界開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