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嘎善

盛豐田

年輕時，常常站在家鄉(xiāng)的山包上，望著山那邊升起的太陽，向往著都市的精彩生活。

幾十年后，我卻在城市的樓房里遙望著晚霞染紅的西邊天空，非?？释氐焦枢l(xiāng)，找一處寧靜的村落，安放自己疲憊的身心。

到了知天命之年，我終于拋掉幻想，切斷種種牽絆，決意在故鄉(xiāng)察布查爾的鄉(xiāng)村買上一座農(nóng)家院落，退休后在那里種種菜，栽栽樹，養(yǎng)養(yǎng)花，吃農(nóng)家飯菜，享桑麻之樂，安度晚年。

經(jīng)過多次考察、選擇，幾年后，終于在察布查爾縣的寨牛錄村，有了一處屬于自己的院子。我選擇寨牛錄村的理由，一是因為村里有我的堂兄正爾和眾多的侄兒們。哈薩克人有句話說：有兄長，遇事心不慌。其次，寨牛錄村是個偏安一隅的小村莊，離縣城和伊寧市只相距十來公里，難得的是，寨牛錄村雖然離城市很近，卻保持著鮮有的淳樸、寧靜。

這些年來，在許多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雨后春筍般形成了各種聚落，城不城，鄉(xiāng)不鄉(xiāng)，吸引了天南海北的流動人員密集在那些地方，看似繁華熱鬧，實則嘈雜臟亂。各鄉(xiāng)村也都熱衷于營造這種繁華景象，似乎不這樣不足以顯示經(jīng)濟(jì)發(fā)達(dá)。寨牛錄村則像一位隱于野的高人，既保持了淳樸厚實的村落文化，又不即不離的跟上時代發(fā)展的腳步。

這所院子最讓我稱心的是，緊挨著屋后草木茂盛的果園就是察布查爾大渠。穿過果園中滿是雜草的小路，走出后院低矮的籬笆墻，眼前就是流淌了200多年的察布查爾布哈（大渠），樣子平和而安詳。與她為鄰，日夜聆聽她的聲息，真是我的福分。

站在大渠堤岸向北望去，地勢陡然降低，眼前一片開闊。伊犁河谷廣闊的沖積平原上，良田萬頃，阡陌縱橫，北岸高高的地平線上，就坐落著伊寧市，恰好與南岸高處的寨牛錄村遙遙相望。擁擠的高樓大廈，林立的塔吊，表示那里正在迅速擴(kuò)張。喧鬧、焦慮、欲望、擁堵，一切城市之病無疑也會隨即產(chǎn)生，好在這些都被眼前這河流和田野阻擋在遠(yuǎn)處。

我的院子不大，卻樹木郁郁，流水潺潺。院墻周圍有數(shù)十棵合抱粗的白楊樹，中間是一片果園，蘋果、海棠果、梨子、紅棗，還有一顆很大的老杏樹，樹干虬曲，枝葉繁茂。一條常年流水的小渠穿過院子，流進(jìn)了布哈大渠。

這里真是一塊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的風(fēng)水寶地?。?/p>

整整一年，我花大力氣改造了院子。原有的老土坯房子已經(jīng)是危房了，拆除后，在樹木環(huán)繞處，蓋起了四間磚房。把坑坑洼洼墊平，該砌的圍墻砌起來，該鋪磚的地方鋪磚，院子基本有雛形了。

房子不求奢華鋪張，但求質(zhì)樸舒適。清水磚墻大紅坡頂，木廊檐，南北通透大窗戶。有人問我，你這是什么樣式？我說這是集錫伯族、維吾爾族、漢族風(fēng)格為一體的樣式，大紅坡頂是漢民族元素，木廊檐是伊犁維吾爾族元素，南北開窗戶是錫伯族元素。家具都是舊貨市場淘來，或者親朋好友放在地下室懶得扔的老舊笨重的木家具，院子里蓋起個錫伯風(fēng)格的茶棚，大鍋大灶大碗大盆。豪宅大院非我所求，靜心養(yǎng)心是我本意。來參觀的朋友看了都說好，別具一格。

自從有了這個農(nóng)家小屋，我就變成了候鳥族，每年三月底，就迫不及待地從烏魯木齊直奔寨牛錄。

春天，院子里樹木吐出綠芽，杏樹、果樹，一樹跟著一樹開花。夜晚，鳥兒們在果園里競相鳴唱，尋歡作樂，徹夜不眠。鳥叫聲，大渠的流水聲，遠(yuǎn)處傳來拖拉機(jī)高一陣低一陣的吼叫聲，構(gòu)成了奇妙的音響——這是耳朵的盛宴。

察布查爾大渠開閘放水了，一渠春水，幾乎要漫出渠沿，攜帶著伊犁河上游肥沃的泥沙，流經(jīng)我的后院，流進(jìn)沉睡了一個冬天的田野。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泥土和草根的味道。

栽樹種花，健身養(yǎng)心。我在院子空地上栽了紫丁香，合歡樹。門前開了個花圃，種了各種各樣的花草，栽了一小片薰衣草，據(jù)說此物有驅(qū)蚊功效。臨街的磚墻邊上種了爬山虎、凌霄花，到伊犁河灘挖了三棵野沙棗樹苗，載在院子外面的大門旁。

錫伯人喜愛沙棗樹，這種樹生命力頑強(qiáng)。五月初，滿樹開放金黃色的小花朵，一串一串，香味濃烈，數(shù)里之外都可聞到。折幾枝帶花的枝條，隨便插在瓶里，灌點水放在屋內(nèi)，滿屋香氣，經(jīng)久不散。

也許祖先們最初來到察布查爾原野時，滿河灘的野沙棗花慰藉了他們的心靈，濃烈的香味，給他們艱辛的歲月增添許多美好的憧憬，錫伯族有許多有關(guān)沙棗樹的民歌，幽幽地回憶沙棗樹下的美好時光。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每天清晨被鳴唱的鳥兒喚醒，從來沒有感到過勞動原來是這樣愉快的事情，干一陣活，出一身汗，痛快淋漓，渾身輕松，感覺渾身的毒素排得干干凈凈了，吃得香，睡得香。

夏天，勞作一上午，午后炎熱，在院子里的樹蔭底下睡午覺，似睡非睡中，可以聽到孩子們在院子后面的大渠游泳，他們歡叫著跳入水中，大渠也發(fā)出歡快的水花聲。村里的老人們說，他們小時候就在大渠游泳，那時候大渠沒有鋪水泥防滲塊，跳進(jìn)去有軟軟的河床和水草接著，舒服得很。

院子收拾好了，親戚朋友聽說后都來看望，有的帶著油肉米面，蔬菜小吃。來了先生火做飯，支烤肉爐子燒烤。酒足飯飽，大家紛紛出主意獻(xiàn)計策：這里應(yīng)該種菜，那里應(yīng)該栽花。有朋友一進(jìn)來就說：你這幾棵樹可以伐掉更新了，就這樹都可以賣萬把塊錢，果樹也太多，砍掉一些種菜。我笑道，咱們農(nóng)耕文化，眼里只見地，不見樹；只見錢，不見環(huán)境。這些老樹的陰涼和釋放出來的負(fù)氧離子比幾萬塊錢要珍貴多了。一棵果樹長到這么大，要十幾年功夫，我還能活幾個十年呢？我能吃多少蔬菜？見縫插針種一點菜，足夠我吃。

還有朋友說：這么大一塊地，到你老了，滿地的雜草你都割不動的。我說，果園里的雜草就隨它長吧，為什么要割呢？該長雜草的地方就讓他長雜草，該長果樹的地方就讓他長果樹，這就是原生態(tài)。

院子?xùn)|面和鄰居曾老六的菜園子隔著一道低矮的干打壘土墻，城里來的朋友們都說應(yīng)該推到，砌一道磚墻。我說好不容易逃出圍城，為何又要用高墻隔開鄰居？再說，干打壘土墻是我童年時代的朋友，不僅不推倒，還要像保護(hù)古城墻一樣保護(hù)好它。

他們笑了，說我想法和別人不一樣。

我告訴他們，來到鄉(xiāng)村生活，就圖個心靜，我要的是環(huán)境友好型家園。寨牛錄鄉(xiāng)親們樸實憨厚，但心如明鏡。對城里人的毛病心知肚明，萬萬不能把城里養(yǎng)成的壞毛病帶進(jìn)村里。來鄉(xiāng)村生活就是為了凈化身心，拯救靈魂。我常懷感恩之心，大的方面來說，土地和農(nóng)民養(yǎng)育了我們每個人，我們都要感恩；小的方面來說要感恩接納我、善待我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感恩他們堅守家園，堅守美德；感恩他們堅守民族文化，使我靈魂有了歸宿。我給自己約法三章：不和鄉(xiāng)親們斤斤計較；不破壞村規(guī)鄉(xiāng)約；不養(yǎng)惡狗猛犬。

夏天，院子里蘋果落一地，喊來鄰居揀去喂羊，果園青草長高了，把草割去喂牛。秋天，滿樹海棠果熟了，招呼親戚鄰居摘去熬果醬。就是鄰居的貓狗偶爾進(jìn)到院子里，我亦善待之，吃不了的飯菜，肉骨頭拿來招待它。果園里的各種鳥也是隨它樂意，葡萄、蘋果、梨子，想叨什么就叨什么。分享不僅是和朋友，也不僅是和人類。老人們說，人類的收獲，十成中一成歸蟲鳥獸畜，這是造物主的安排。

日子像大渠的水從容流淌。每年，我都要抽出時間到院子里生活一段時間。院子里新栽下的梧桐樹、紫丁香、合歡樹都生機(jī)勃勃地生長著，門前的花圃里，薰衣草搖曳著紫色的花朵，散發(fā)幽香。臨街的院墻被爬山虎、凌霄花覆蓋，成了一堵綠色的屏障。

在正對著大門的空地上，栽了一棵法國梧桐樹，一來起個影壁的作用遮遮院子，二來也是圖個吉利：栽上梧桐樹，引來金鳳凰。

也許是地氣的原因，梧桐樹長得生機(jī)勃勃，枝葉繁茂，滿樹淡綠色的大葉子像人的手掌，隨風(fēng)舞動，如在鼓掌迎接客人。

除了親朋好友，我的院子每年都引來各地的客人，臺灣的，日本的，美國的，有導(dǎo)演，也有畫家作家。詩人阿蘇是常客。

只要是客人，不分尊卑，無論遠(yuǎn)近，一律以農(nóng)家飯菜相迎，清茶是普通磚茶，新鮮的牛奶是從鄉(xiāng)親家打來的，外帶厚厚的奶皮子。菜是大鍋土灶柴火炒的農(nóng)家菜，有人想吃鄉(xiāng)村土雞，橋頭有農(nóng)家專養(yǎng)土雞。有人要吃農(nóng)家院里無公害蔬菜，敲開鄰居老曾大門自己動手采摘。錫伯大餅、辣子醬、花花菜、火燒辣子茄子；各種瓜果隨便吃，管夠。人都到齊，樹蔭底下擺開桌子就開吃?？腿藗兙坪ǘ鸁幔瑹o拘無束，海闊天空，聊得火熱。有人要唱歌助興，于是酒斟滿，歌聲起，氣氛驟然熱烈。烏魯木齊來的作家二毛彈起吉他唱起了詼諧幽默的新疆小調(diào)，引起一陣歡笑。德明每次唱《多情的眼睛》，總是充滿激情，手舞足蹈。阿蘇的歌尤其受歡迎，每次他唱起那首《懷念故鄉(xiāng)》，我都會淚水盈眶。我以為我老了，感情脆弱了，然而那次新疆電視臺的田曉燕來，阿蘇照例獻(xiàn)唱此歌，聽著聽著，田曉燕就突然流下了眼淚，她說一句“黑眼睛的姑娘啊，你還那么美嗎？”就把我唱哭了。

唱的不盡興，大家又跳舞，維吾爾族舞，交誼舞，貝倫舞，一陣狂歡之后，有人喝多了，就在葡萄架下的板床上扯起了呼，有人不勝酒力，進(jìn)到屋內(nèi)大炕上喝奶茶。那天，二毛和他的朋友干脆就在我家大炕上住了一夜。

作家畢然帶了兒子小虎來，小家伙滿院子亂竄。說是來這之前只在課本里見過蘋果樹、梨子樹，興奮地嚷著要住在這里不回酒店了。

遺憾的是，那天晚上因為家里又來了一批遠(yuǎn)方的客人，沒有留小虎母子倆住一晚。想著小虎失落的樣子，直到今天心里還深感懊悔，我想有機(jī)會一定要特別邀請小虎來住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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