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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報記者

    2014-08-08 06:16:26關(guān)明
    黃河 2014年2期

    關(guān)明

    “該結(jié)束了,就在今天?!?/p>

    礦工辛孟貴留戀地看了一眼井口的陽光,回過頭,決絕地向井下走去。

    這將是他最后一次下井,而且,再也不會上來了。

    走在巷道里,他再一次設(shè)計著自己的結(jié)局:工作面出現(xiàn)啞炮——他去排險——炮響了,然后……就什么都沒有了。以他的技術(shù),做到這一點很容易,以這家煤礦的管理,不會有人能看出破綻。

    只有這樣,煤礦才會賠錢,弟弟辛孟林才會有一筆錢去上大學,父親才會有一筆錢看病,母親才會有一筆錢養(yǎng)老。弟弟很聰明,應(yīng)該去上大學,而不是像他這樣在井下挖煤。

    這個寒假,辛孟林堅決要求跟著他下井,掙錢補貼家用。礦上也沒什么管理,和工頭說一聲就來了。下井也不要培訓,挖一天煤,發(fā)一天工錢。錢不算多,但好過在家種地,他倆一天的收入,剛夠父親的醫(yī)藥費。他看著弟弟瘦小的身板,數(shù)次下定決心,決不能讓弟弟去過和他一樣的生活。

    礦區(qū)道邊撿到的一張舊報紙啟發(fā)了他。那張《發(fā)展道路報》顯然是用來包過什么東西,透過油污看到上面寫著,朔方省最近出臺新的煤礦井下傷亡賠償規(guī)定,大幅度提高了煤礦事故中礦工死亡補償標準,從過去的二十萬元,提到了不低于四十萬元。對辛孟貴來說,這是一筆很大的錢。以他的打工收入,兩輩子也掙不來。

    前提是,他要死掉才行。

    他想著自己死后,會像煤塊那樣被挖出來,弟弟會哭,父母會傷心,但這些都不重要了。老板會驚慌一陣子,也許不會。煤礦肯定還會繼續(xù)生產(chǎn),還會有別的人和他一樣來井下挖煤。那些摻著他血肉的煤炭,會被賣到焦化廠、煉鋼廠、發(fā)電廠,最后變成一沓沓的票子。其中有一部分,會作為一條命的賠償,交到他家里。以后,這筆錢又會被交到醫(yī)院、交到學校,還有一小部分,變成自己的墓碑。

    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動物園的老虎或熊,活著的時候也就是只動物,只有死掉以后,虎骨虎皮熊膽熊掌啥的才會變得值錢。

    他知道,像這樣的事故,煤礦是絕對不會上報的,如果私下解決,賠償還會更高。現(xiàn)在國家對煤礦事故抓得很緊,省里有規(guī)定,哪家煤礦發(fā)生死亡事故,一律先停產(chǎn)后整頓。停產(chǎn)一天的損失,比起賠償金額大得多了。所以現(xiàn)在礦上的老板精得很,如果不是實在瞞不住,一般都選擇私了。在礦上與他同班的工友,來自江南省的馬松,上個月被冒頂砸了腦袋,當時就不行了。事后礦上把他抬出巷道搬到路邊,擺了輛摩托車偽造了個交通事故的現(xiàn)場。家屬也被擺平了,得了一大筆錢,再沒有聲張。

    辛孟貴知道,那賠償肯定是一筆大錢,因為他幫著抬尸體,事后得到了一千元,條件是閉上嘴,把這事爛在心里,對誰都不能說。

    辛孟貴對得起這筆錢,他確實對誰都沒有講。而且,過了今天,更不會對任何人說了,永遠的。

    到工作面去,記著叮囑弟弟要好好念書,他功課好,一定能考上大學。將來當個干部,這樣就沒有人欺負他們一家了,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為生病住院的費用發(fā)愁。只能讓他替自己孝敬爹娘了,醫(yī)生說過,老爹的病是治不好的,肺里都被煤灰填滿了,就像一團黑心棉。但是活一天就要盡孝一天,該花的錢還是要花。辛孟貴胡思亂想著,盡管早已多次設(shè)計過結(jié)局,但想到自己要用這種方式結(jié)束生命,還是有些猶豫。

    他想起村頭廟里的老和尚說過,佛是反對自殺的,自殺的人會墮入六道輪回,永世不得超生。

    村里傳洋教的四嬸也說,主是不贊成自殺的,天主把生命委托給我們,我們只是生命的管理員,我們不得處置生命。

    唉,顧不了那么多了,神不給我發(fā)工錢,也不管我爹治病和我弟弟上學。隨他上天堂還是下地獄,總歸那邊的日子不會比這邊更差。要不然,為什么只看見這邊的人活不下去自殺了到那邊去,卻從不曾見過那頭的人死不下去活過這邊來?

    一陣風吹來,辛孟貴感到渾身的力氣正一絲絲從自己身上隨風抽去。今年入冬以來,他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身體的一部分似乎正慢慢地變成石頭。

    塵肺病,肯定是那個塵肺病,和父親一樣。自己的判斷不會錯的,因為村里和他同時到礦上打工的,好幾個人出現(xiàn)了同樣的癥狀。

    兩個月前,在井下拉煤的那頭驢子突然倒下,再也起不來了,就死在巷道里。南川的幾個礦工想吃肉,拿了刀去割,刀劃在驢肺上,硬邦邦的像是劃過石頭。那頓肉最終沒吃成,后來他們幾個在山溝里挖了個坑把驢埋了。

    他不明白的是,近些年來這病犯起來似乎越來越兇了,父親下井挖煤三十年,干不動以后查出患了塵肺病,而自己下井不過七八年,就出現(xiàn)了同樣的病癥。照這個發(fā)展速度估計,如果讓弟弟孟林下井,恐怕不會超過三年。

    他為這事,不知道找過多少次政府,衛(wèi)生局、煤炭局、安監(jiān)局……可是他們不是從這個局推到那個局,就是把他推回礦上。而礦主根本不搭理他,說是原來的煤礦破產(chǎn)了,如今的煤礦改制了,可煤礦分明還是同一家煤礦,井口也還是同一個井口。有兩次找急了,礦上的保安還把他拉出去打了一頓。礦主的心,比那驢肝肺還硬。

    想到這兒他再一次覺得,自己設(shè)計的死亡,真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從病癥看,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半死的人了,這半條命如果繼續(xù)活下去,只能像父親一樣整天抱個氧氣罐,躺不下又坐不起來,一口一口地倒氣。還得拖累全家,城里的醫(yī)生早就說了,這病是沒法治的,不管怎么治,最后的結(jié)果都是被活活憋死。

    如果活著,也就是那頭驢的下場;如果死了,就是一條人命的價值。如果不死,自己就是家里的負擔;如果死了,就是家里的救星。只有這種方式,才能改變?nèi)业拿\。

    值,真的值,絕對值!

    “什么礦井,快變成他娘的水井了?!毙撩腺F一不留神踩進了一個水坑里。

    他拔出腳來,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向工作面深處走去。深一腳淺一腳的,雨靴在泥水中發(fā)出咕唧咕唧的聲音。巷道壁上的水,像出汗一樣滲出來。隊上的技術(shù)員說,挖一噸煤要出兩噸半水,看樣子,恐怕還不止。

    “我們家那塊地方,挖地十丈也打不出一口井來,可是在這里,卻白白抽出來流到溝里!”辛孟貴皺緊了眉頭,也許正是因為這里的水流得多了,家鄉(xiāng)那邊才缺水吧。水這么流著是有些可惜,但是很快,就和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

    耳邊傳來“轟隆”一聲悶響,腳下一陣抖動?!澳菐筒灰募一?,裝藥量也太大了?!毙撩腺F小聲地罵了一句。旁邊“二號坑口”和他們其實是同一個礦井,承包給一伙南川包工隊。那些家伙挖起煤來像老鼠打洞,根本不看圖紙,甚至懷疑他們根本就沒有圖紙。今年已經(jīng)和這邊貫通兩回了。

    不管那些,眼下要緊的是趕緊到工作面去,和弟弟換班。

    隱約地,辛孟貴發(fā)現(xiàn)情況有點不對頭,怎么剛才從背后吹來的風,現(xiàn)在卻迎面吹來了?

    風流亂了,怕是要出事。他正這么想著,就聽見巷道深處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音,夾著尖利的嘯叫,就像是火車拉著汽笛開過來。迎面跑過來一個人,跌跌撞撞地一邊跑一邊沖他喊:

    “——透水啦,快跑!”

    辛孟貴等他跑到面前一把拉住,認出是隊上的辛永順,就問:“怎么回事?”

    “工作面和老窯打通啦!”

    “我弟弟還在那里!”

    辛孟貴說著就要向里面沖,辛永順死死拉住他的衣服:

    “——快向外跑,全完啦!”

    幾句話的工夫,巷道里的水就漫過了辛孟貴的胸口。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節(jié)笨重的鐵皮礦車居然在水里晃晃悠悠地漂了過來。沒有來得及多想,他連滾帶爬地翻進礦車里面,伸手去拉外面的辛永順,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蹤影。

    礦車被污濁的水流沖擊著,在巷道側(cè)壁和頂板上撞來撞去,四周的錨桿、電機、線纜等雜物,就像胃里沒有消化的食物殘渣,在礦井嘔吐般的咆哮中被沖出井口,拋進了一條深深的溝中。

    辛孟貴從溝里爬起來,不顧滿身傷痛,沒命地向井口奔去,語無倫次地喊著:

    “孟林,孟林!你在哪里?孟林……你不能死,該死的是我呀!”

    平梁縣一煤礦發(fā)生透水事故

    至少三人死亡,三十六人獲救,眾多疑團待解

    本報訊(記者常言)本月四日下午十六時左右,朔方省平梁縣仁義溝煤礦發(fā)生透水事故,造成至少三名以上礦工死亡,六名礦工受傷。

    據(jù)當?shù)匕脖O(jiān)部門介紹,事故發(fā)生時,該煤礦有四十名礦工在井下作業(yè)。事故原因初步判斷為打通附近的小窯老空水所致。事故發(fā)生后,朔方省和西州市有關(guān)領(lǐng)導趕赴現(xiàn)場指揮搶險,多支礦山救護隊參與了救援。救援人員經(jīng)過七十二小時搶排積水,救出被困井下的三十六名礦工。這次救援,是該市煤礦救援史上救出被困人員最多的一次。

    但是在救援成功的背后,仍有一些問題值得深思。本次事故在發(fā)生八小時后才上報安監(jiān)部門,比規(guī)定的時間晚了六個小時。另外事發(fā)礦井地質(zhì)資料混亂殘缺,疑被有意損毀。在報告中,井下當班人數(shù)也是經(jīng)過了三次變動才最后確定。據(jù)了解,該礦在生產(chǎn)中長期存在著以掘代探、以探代采、以包代管的問題。

    這是平梁縣今年以來第二起煤礦事故。發(fā)生事故的仁義溝煤礦原設(shè)計生產(chǎn)能力三萬噸,在朔方省煤炭資源整合中,被列為關(guān)閉礦井。

    《發(fā)展道路報》駐朔方記者站站長常言,一直認為自己是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重要人物,隨時身系天下安危。因為經(jīng)歷過的事實證明,他的家庭穩(wěn)定,經(jīng)常影響著世界和平。

    具體來說,就是他們兩口子一吵架,這世界上就準有大事發(fā)生。

    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他與媳婦就報紙上屢次出現(xiàn)的“本報記者常言、本報通訊員李雪君”現(xiàn)象,進行了長時間的深入探討。探討的成果就是常言最后總算說清楚了那是報社新來的實習生,派給他來帶著實習,代價是他媳婦撕掉了若干張報紙。

    第二天,常言從電視里看到了美國轟炸我國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的消息。還有三位記者同行遇難。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媳婦與他就“記者站開會發(fā)的那套進口化妝品,到底送給了哪個小妖精”為題,進行了面對面的切磋交流。最后常言拉來幾個兄弟記者站的證人,才解釋清楚了那套子虛烏有的“化妝品”其實根本沒發(fā),純粹是《青年報》記者站為首的那幫家伙的惡作劇,報復(fù)常言不肯和他們同去喝酒。后果是媳婦遠距離投擲過來的電吹風砸壞了家里的電視機。

    第二天,常言從收音機里聽到紐約世貿(mào)大樓被撞的消息。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媳婦從常言的資料夾里發(fā)現(xiàn)一張陳年男女在香山的合影,就問他那女的是誰。常言告訴他那女孩叫李雪君,我在報社時帶過的實習生,一起參加工會組織的活動。媳婦又問旁邊那麻稈男是誰?常言大笑三聲,那不就是當年的我么!媳婦聽罷,又看看現(xiàn)在胖頭大肚的常言,突然惱羞成怒,在常言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在常言的疼痛中,大地一陣抖動,汶川地震了。

    常言把自己的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媳婦,嚇得她許久沒敢再挑起爭端。

    后來只要再吵架,常言也就有了獨門暗器——“注意世界和平!”盡管媳婦不怎么把常言放在眼里,但對世界和平還是很放在眼里的,所以這辦法居然也奏過幾次效。

    只是慢慢地,常言自己也開始疑神疑鬼,覺得這婆娘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特異功能,她的情緒真的跟世界和平有什么勾搭?理論上說,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兩周以后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完全是有可能的。

    這天常言和媳婦在電話里拉家常,媳婦先是客氣地問他一個人在朔方駐站累不累,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然后又循循善誘地抱怨,你們報社也太不以人為本了,把你一人發(fā)配去朔方,害得本宮獨守空房。說到這里常言已經(jīng)基本上清楚了,這婆娘顯然是要把自己誘導上犯錯誤的道路。常言堅決不上當,故意裝糊涂,顧左右而言他。果然,媳婦開始教育他要獨善其身,保持革命晚節(jié),不要讓朔方的哪個狐貍精勾引了去……

    常言見路數(shù)不對,急忙把話題扯開:“我們記者部主任恁地可惡,仗著自己是學中文的,就瞧不上老衲的新聞專業(yè),前兩天還說新聞沒什么學問,只不過是中文專業(yè)的一個分支。師太你給評評理,灑家哪一點不如他們?”

    電話那頭說:“依我看,新聞與中文,都是物理系的業(yè)余?!?/p>

    常言徹底無語。這婆娘學的是空間物理,卻是個下得了廚房、上得了廳堂、寫得了程序、斗得過流氓的惡婦,還知道李白的《將進酒》,其實應(yīng)該念作“槍進酒”,罵人還能罵出“氧化鈣”的分子式(CaO)。他曾經(jīng)用作論文的考據(jù)手法,從柳永的詞里考證出這位奉旨填詞的仁兄到底利用職權(quán)泡過幾個妞——據(jù)稱有名可查的有“蟲蟲、心娘、佳娘、英英、瑤卿、楚楚” 等十幾個。而且據(jù)此得出結(jié)論:千古文人,心里都有一個嫖客夢,均是些手無縛雞之力卻常懷叫雞之心的虛偽家伙。

    媳婦根本不搭理他的話茬,繼續(xù)教育他:“剛到朔方,是不是急不可耐地回西州去了?是不是還在想當年的女同學?你一個人在外,要懂得慎獨……”

    慎獨,這詞就相當有文化。常言順口說:“還沒來得及回去呢,正準備過兩天去看看,當年班上的?;?,如今也不知長成了什么樣子?!?/p>

    電話那頭的聲音頓時提高了八度:“我知道你這家伙就沒安好心!你給我記住,老娘生命里只有喪偶、沒有離異!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小就不是個省油的燈!看見個漂亮的,眼睛里都能伸出手來……”全然不顧常言當年還是個中學生。

    常言趕忙說:“小聲點、小聲點,后來不是看見你了嗎?注意世界和平!美國和伊朗正叫板呢……壞了!”

    手機上跳出一條微信:“平梁縣仁義溝煤礦發(fā)生透水事故,被困人數(shù)不明?!?/p>

    常言撂下電話,拎起背包,沒頭蒼蠅般的向平梁縣趕去。

    三天后。

    平梁縣的一間會議室里,正在舉行仁義溝煤礦透水事故最后一次新聞發(fā)布會??h委宣傳部長應(yīng)君堂主持會議??h委書記章培民通報事故搶險情況——按規(guī)定,三人以下的事故由縣里負責調(diào)查。

    章培民說:“仁義溝煤礦透水事故,共造成三名礦工遇難,六名礦工受傷。事故發(fā)生后,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派出得力救援隊伍,經(jīng)過七十二小時的搶險,三十六名礦工獲救。這是近年來平梁縣乃至朔方省煤礦事故中,搶險最及時、最成功、獲救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p>

    應(yīng)君堂說:“在這次搶險救災(zāi)中,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視,市委市政府及時部署,縣委縣政府措施得力,在上級的正確指導下,各部門團結(jié)協(xié)作,共同譜寫了一曲搶救生命的贊歌。這次搶險,充分體現(xiàn)了各級黨委和政府以人為本、對職工生命高度負責的精神;體現(xiàn)了各相關(guān)部門團結(jié)協(xié)作、大愛無疆的情懷……”

    他接著說:“在過去三天的搶險中,來自省內(nèi)外的新聞單位進行了大量報道,有力地支持了我們的搶險工作,我們對在座各位的工作表示由衷感謝!現(xiàn)在,搶險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今天是最后一次新聞發(fā)布會,下面請大家提問,我希望今后我們有更多機會合作,但是——再不希望在這樣的場合了!”

    下面的記者們發(fā)出一陣輕微的笑聲。

    “請問章書記,仁義溝煤礦搶險結(jié)束之后,縣里對下一步抓好安全生產(chǎn)工作有什么打算?”提問的是《朔方日報》記者吳世升?!端贩饺請蟆肥鞘?nèi)新聞界的老大,相當于朔方省的《人民日報》,基本上每次提問都排在第一個,而且吳世升的問題總是提得不溫不火,恰好撓到領(lǐng)導癢處,每次都讓領(lǐng)導表揚“這個問題提得好”——讓人懷疑他們早就串通好了。

    章培民果然說:“這個問題提得好。今天上午,我們已經(jīng)成立了事故調(diào)查組,將按照‘三不放過的原則,對事故原因進行詳細調(diào)查,對安全隱患及時整改,對涉及到的責任人員作出嚴肅處理。另外,我還可以告訴你一個消息,我們剛剛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對仁義溝煤礦徹底關(guān)閉,封閉井口,從此永遠停產(chǎn)!”

    聽此消息,下面一陣騷動,記者們互相交頭接耳。

    章培民接著說:“我們做出這樣的決定,就是想表達這樣一種決心:盡管平梁縣是全省的產(chǎn)煤大縣,仁義溝煤礦又是縣里的大礦之一,但是,安全為天,生命大于一切。我們必須痛定思痛,壯士斷腕,決不能再要帶血的煤炭,決不能再要帶血的GDP!”

    話音剛落,有人輕輕鼓起掌來。

    緊接著又有幾名記者站起來,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臺上的煤炭、安監(jiān)等部門負責人一一回答。幾個問題過后,主持會議的應(yīng)君堂道:“大家還有沒有什么問題?如果沒有的話……”這話的意思很明顯,新聞發(fā)布會到結(jié)束的時候了。記者們也都聽懂了,有幾個準備提問的紛紛合上了采訪本,關(guān)了錄音筆,性急的都準備站起來走人了。

    偏偏常言不識趣,站起來說:“請允許我問最后一個問題,據(jù)我們所知,仁義溝煤礦的透水事故已是今年以來,具體來說,是進入今年兩個月以來縣里發(fā)生的第二起煤礦事故,請問這是否暴露了安全監(jiān)管上的某些漏洞?”

    章培民聽后皺了下眉頭,向應(yīng)君堂瞪了一眼。應(yīng)君堂搖了搖頭表示無奈。此前,常言已經(jīng)多次舉手提問,應(yīng)君堂有意不點他的名。誰知道他這時候直接站了出來,作為宣傳部長,又實在不好讓他閉嘴。這皮球只好踢給章培民了。

    章培民很不高興,反問道:“你是哪家媒體的?”

    “《發(fā)展道路報》駐朔方記者站,常言。”

    章培民說:“原來你就是《發(fā)展道路報》的,我還有問題要問你,我們正式公布的事故死亡人數(shù)是三名,你們的報紙為什么非要寫三人以上?記者同志,這不是一個數(shù)字,而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你們要負責任!人命關(guān)天,馬虎不得哪!”

    常言說:“不錯,人命關(guān)天,這也正是我提問的意思。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材料,至少還有一名礦工下落不明。我非常希望能夠證明這名礦工還活著,如果那樣,我們會在后續(xù)報道中做出更正。如果縣里要進行調(diào)查,我可以向你們提供他的名字?!?/p>

    章培民道:“我們注意到你說的那位叫辛孟林的礦工。經(jīng)過調(diào)查,在礦工花名冊和下井排班表上,都沒有他的名字,所以不能確定是否真有其人。另外我們很不理解,有些新聞媒體的記者,面對三十六名礦工獲救的生命奇跡不去宣傳,卻熱衷于關(guān)注陰暗面,炒作負面新聞。作為黨的新聞工作者,你們到底是為政府說話,還是為老百姓說話?”

    常言說:“事故發(fā)生后我到過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該礦入井管理混亂。不僅事故晚報了六個小時,當班下井人數(shù)也是先后變動過三次才最終確定的。”

    一聽這話章培民有些惱了:“你就不該違反規(guī)定,擅自到事故現(xiàn)場采訪,知道嗎?你是在干擾搶險工作!”

    聽到章培民說他的采訪是“干擾搶險工作”,常言也拉下臉來:“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職責,什么叫擅自采訪?依章書記你的意思,這次礦難死亡的三名礦工,難道是被我們的報紙給報死的?”

    眼看雙方快要戧起來了,應(yīng)君堂忙出來打圓場:“常站長,您提供的線索對我們很重要,我們一定認真調(diào)查。但是,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他哥哥辛孟貴反映的真實情況,或者是不是另有其他目的。我在這里可以向常站長和各位記者同志透漏一點信息,據(jù)縣委縣政府調(diào)查,反映這一問題的辛孟貴,是一個長期上訪戶。當然,上訪是公民的權(quán)利,但權(quán)利也是有邊界的,你的權(quán)利不能影響到別人的自由。對不對?同時我們也希望,新聞報道要多從建設(shè)性的角度出發(fā),這樣才更有利于建設(shè)和諧社會。”

    不等常言答話,應(yīng)君堂宣布新聞發(fā)布會到此結(jié)束。

    新聞發(fā)布會結(jié)束后,平梁縣委縣政府宴請參加搶險救災(zāi)報道的新聞單位。常言在會上剛鬧了不愉快,根本不想去,但是應(yīng)君堂再三勸他和縣領(lǐng)導坐在一起喝杯酒,緩和一下氣氛。常言腦子一短路,就硬起頭皮去了。

    晚餐人比較多,縣賓館包間里擺了五桌。新華社、《人民日報》、《經(jīng)濟日報》、《光明日報》簡稱“新人經(jīng)光”的幾家大牌媒體早就已經(jīng)走了,根本沒有出席。若不是這次透水事故中有三十六名礦工被救出,這種死亡三人以內(nèi)的小事故根本不會引起他們的重視,也不會登上他們的版面。那幾位只是大篇幅地謳歌了一回搶救生命的奇跡,然后就打道回府了。新華社記者畢敬在搶險還沒有結(jié)束時,就依照《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的套路,寫出了一篇《為了三十六名礦工兄弟》的通稿,場面描寫得活靈活現(xiàn)。其實常言知道那兄弟根本沒到現(xiàn)場,而是一直待在搶險指揮部臨時成立的新聞中心。全體記者中,只有常言一人混到了井口附近,但是沒采訪多長時間,就被火眼金睛的警察和保安識破,請出了現(xiàn)場。常言有意在新聞發(fā)布會上攪局,也是在報自己被轟出現(xiàn)場的一箭之仇。

    他親眼看到,那位獲救的礦工不僅沒有像通稿中那樣“含著激動的熱淚”對章書記說“感謝政府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反倒是號啕大哭著罵道:“你們這幫黑心的煤老板,我們的命不如你們的煤值錢??!什么你們把我救出來的,我就是被你們推下去的!”弄得在場的章培民十分尷尬。

    到了宴會廳,常言又有些后悔,覺得自己還是走掉為好。會場上一番齟齬讓他實在不想和章培民坐在一起,可是應(yīng)君堂偏偏把他們安排在了同一桌,還離得挺近。因為“新人經(jīng)光”走后,常言的報紙就算得上“主流媒體”了。在飯桌上他只認識《工人報》的記者站長閔直方、《經(jīng)濟新報》的記者站長郭戈。除此以外,其他的大都是一些神頭鬼臉的人物,采訪時不曾見過,現(xiàn)在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有的遞過幾張名片,五花八門的單位,什么都有。有“中”字頭的,是國家級媒體;有“朔”字頭的,是省里的報社;還有“西”字頭的,那是西州市級新聞單位。新聞媒體的地位是很有講究的,一般說來,“中”字頭的要比“朔”字頭的級別高些,“朔”字頭的又高于“西”字頭的,但也不一定,比如《朔方日報》就是朔方省委的機關(guān)報,自是省內(nèi)第一把交椅,比起某些“中”字頭的行業(yè)報要牛得多,同理,《西州日報》作為西州市委機關(guān)報,又強過許多“朔”字頭的行業(yè)報。當然,頂級的媒體是“沒字頭”的,例如“新人經(jīng)光”,就像是高級領(lǐng)導干部不說職位只稱同志或者首長,高級將領(lǐng)往往不穿軍裝穿便裝一樣。從這一點上看,常言供職的《發(fā)展道路報》有時勉強也混得進這第一梯隊中去。

    賓館里眾多記者濟濟一堂,席間章培民有意給常言冷臉看,故意不和他搭話,而是隔過他和《引進導報》的站長錢嘉錫談得火熱。不知道安排座次的應(yīng)君堂是真不識數(shù)還是有意為之,這《引進導報》刊名雖屬“沒字頭”,卻是由一個沒有聽說過名字的行業(yè)協(xié)會主辦,在業(yè)內(nèi)發(fā)行量與影響力都不入流,論報社排名其實該到最后一桌去。但是記者站長錢嘉錫是個愛湊熱鬧的主兒,經(jīng)常不知深淺地出沒于各種場合,常言剛到朔方不久就遇到了他好幾次,可謂是十處響鑼八處有他。這次采訪沒見他發(fā)一條稿子,還聲稱“不報事故、不添亂,就是用實際行動支持縣里工作”。常言懷疑,自己在井口現(xiàn)場被轟出來,十有八九就是他給縣里報的信,因為那天他換上礦工服,攔了輛摩托車往山上走時,在路上只遇到了錢嘉錫一個熟人。

    也許是他的工作態(tài)度獲得了縣里的好感,應(yīng)君堂有意把他安排到了重要桌次。錢嘉錫上了臺面也頗為興奮,頻頻向章培民敬酒,再三說:“平梁縣這種壯士斷腕的決心,給全國產(chǎn)煤地區(qū)做出了榜樣,值得敬佩,我們一定會突出報道!章書記,我們報社準備給您老人家做個專訪……”

    章培民多喝了幾杯,又被錢嘉錫的馬屁拍得有些暈,當真擺出一副老人家的樣子,揮了揮手說:“你盡管去做!需要費用,一句話的事,咱們縣里不差錢!”錢嘉錫聽了,樂得嘴歪眼斜,笑起來能從喉嚨看到胃。旁邊幾位神頭鬼臉的,也忙不迭地向章培民表態(tài):“我們一定配合縣里,做好正面宣傳,弘揚主旋律!”

    常言心想,什么壯士斷腕,只怕是壁虎斷尾;什么宣傳主旋律,不過是想弄點宣傳費罷了。瞧章培民那副嘴臉,就憑他在發(fā)布會上那句“新聞到底是為政府說話還是替老百姓說話”,就可以參他一本,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章培民喝到興處,瞥了一眼旁邊的常言,扭頭對在座的記者們說:“這就對了,新聞單位是什么?就是喉舌——喉舌發(fā)出什么聲音,還是要聽大腦的,對不對?誰是大腦——當然是黨和政府!”說到這里還算靠譜,但是再往下說的話就刺耳了:“喉舌是什么?就是——”他拿起筷子指著桌上的一盤由豬舌頭和豬耳朵拼成的名叫“悄悄話”的涼菜說:“就是口條么!對付喉舌應(yīng)該怎么辦?當然是涼拌!哈哈哈……”說完還大剌剌夾了一筷子放進自己嘴里,咬得嘎吱作響。

    這話說得連錢嘉錫都有些聽不下去了。雖然平時記者也不免這樣自嘲,可換了旁人說出來,就不免有些傷面子。這就像是自己的祖國、家鄉(xiāng),或者華中科大校長“根叔”演講中說的母校,自己可以一天罵八遍,但別人罵不得。這么說吧,人家蔣介石可以謙稱自家兒子為犬子,但如果你馬鴻逵也跟著說蔣經(jīng)國你個狗日的,那就離死不遠了。

    常言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頓,放了不喝,開口道:“我聽說古時候文官朝服上繡的是飛禽,武將朝服上繡的是走獸,衣冠禽獸就是這么來的。七品縣官論級別,說白了也就是只野雞?!?/p>

    章培民當時就被噎住了,自己的舌頭和口條混在嘴里,攪動不得。

    應(yīng)君堂忙過來圓場:“我這八品官,補子上還繡著鵪鶉呢,常站長你也來吃只鵪鶉蛋,不就扯平了?各位媒體朋友,喝酒,喝酒,今天一定要喝好。李白斗酒詩百篇,喝好了酒才寫得出好文章?!闭f完看看章培民,章培民這才費力地把剛才的口條咽到肚里,端起酒杯來給大家敬酒。他喝得顯然有些高了,加上旁邊那幾個馬屁拍得又緊,一時又有些不知高低,舞動著自家的口條,晃著腦袋賣弄地吟了幾句: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又是錢嘉錫轉(zhuǎn)過頭來喝彩,巴掌拍得山響,說章書記真是出口成章。其實應(yīng)君堂知道,章培民每次敬酒念的都是這幾句,也只能記得住這幾句。他剛才除了打岔以外,也是故意往這方面引,好讓章培民表現(xiàn)一下才華??吹叫Ч€不錯,應(yīng)君堂也很為自己補臺的機智得意,一副很受用的樣子。常言看了心下不悅,隨口就接了幾句:

    酒價年年漲,酒癮月月添。

    量小非君子,醉昏才算仙。

    滾他媽的蛋,為政在清廉。

    在場眾人聽了都有些吃驚,章培民臉色變得紅黃綠不斷轉(zhuǎn)換,像十字路口的信號燈。應(yīng)君堂趕忙說:“這詩可不是章書記自己作的,那是李白的詩,《月下獨酌》的第二首。常站長,你怎么可以罵詩仙李白呢?”錢嘉錫聽罷,也在一旁訕笑:“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嘛!”貌似給常言圓場,實際上在看常言的笑話。

    常言冷著臉說:“不敢,不敢,我沒那膽子也沒那才。不過,這幾句也不是我自己編的,是胡耀邦給續(xù)的?!?/p>

    章培民把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丟,哼了一聲,扭頭走了。

    這下滿桌人徹底冷場了,常言也把手里的筷子一丟,離席而去。

    應(yīng)君堂追到常言的房間,常言沒等他開口就對他說,你們縣委書記在新聞發(fā)布會上公開質(zhì)問,報紙是為政府說話還是替老百姓說話,我準備明天在報紙上公開回答他。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公然把自己擺到老百姓對立面的黨政官員。應(yīng)君堂一聽這話,急得把本來準備責備常言的話全忘了,趕緊解釋說章書記一時失言。常言沒好氣地說:“失言,就是不小心說了真話。應(yīng)部長,你可以告訴他,除了口條以外,我們新聞界還有個說法,當記者的就是條狗,又會舔又會咬。不過我常某是狼狗,不是京叭,你讓他小心提防,哪天讓我咬住,一定叫他肉疼?!?/p>

    送走了應(yīng)君堂,常言再一次想起,每次和老婆鬧別扭,這世界就要出點事,居然屢試不爽。這消息要是傳到潘基文的耳朵里,聯(lián)合國是不是該把他們兩口子供起來?不過轉(zhuǎn)念想到,更大的可能,是把他們兩口子一塊捉去斃了。想到這兒,常言的美夢就沒再做下去。

    從平梁縣回來,常言檢討那天的言行,覺得自己也有些過激和失態(tài)。和媳婦聊天時提起來,媳婦一針見血地指出:常言,你這是進入了“職業(yè)更年期?!?/p>

    這話深深地打擊了常言,事實讓他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個年輕記者了。換個說法,他的年齡,也許不再適合干記者站了。

    他向媳婦表態(tài):“如果到四十歲頭上還在這里干記者站,我就去自殺?!?/p>

    媳婦知道他的話和報紙上說的一樣,假話居多,也不認真對待,還半真半假地像計生干部那樣給他來了兩句:“喝藥給瓶,上吊給繩?!弊尦Q砸粫r懷疑,這婆娘到底還是不是自家老婆?轉(zhuǎn)念又想,記者站這工作,到底怎么了?當年他入職時,記者站還是個很風光的單位,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變得現(xiàn)在這樣狼不吃狗不啃,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

    記者站是新聞單位派駐各地的分支機構(gòu)。如果把報社比作一家企業(yè)的話,記者站就是各地的采購人員;如果把報社比作一個產(chǎn)業(yè)的話,記者站就是原料供應(yīng)商;如果把報社比作一個國家的話,記者站就是派駐各國的大使。有時候,他們在報社內(nèi)部也被稱為“地方諸候”——每個省的派駐記者不過一兩人,和省委書記、省長管的地方一樣大。

    當然,這都是場面上的說法。而在他們自己內(nèi)部,更多的時候自稱為“新聞民工”——頂著報社的名分,但在很多方面又和編輯部有很大差異,比如說沒有北京戶口,住房也沒他們的份。報社很多決策,更沒他們說話的地方。總之,除了布置采訪、發(fā)行任務(wù)之外,“朝廷”的很多事,根本不和他們商量。例如這次記者站輪崗,報社一紙通知,就把常言從富庶的江南調(diào)到了邊遠的朔方。

    在常言看來,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上,江南省一向?qū)儆谥腥A大地,而朔方省自古以來,大部分時間都不是祖國神圣領(lǐng)土的一部分。戰(zhàn)國時期,這里被稱作狄戎之地,算是化外番邦;漢唐時期曾納入天朝版圖,后來又長期屬于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如果是唐朝那陣子,他從江南到這里,可以算作是遠游,或者行吟,也許是流放;如果在宋朝時候到這里,就算是出國了,要辦護照的。每次想到這里,常言就覺得自己像個賊配軍。

    記者站輪崗時,他滿心以為自己會調(diào)回編輯部。常言本來就是經(jīng)濟新聞部的編輯,當初他主動提出到記者站工作,還被報社領(lǐng)導當作深入基層一線干事業(yè)的典型,大會小會表揚過一陣子。其實他根本沒有那么崇高,只因為他媳婦還沒成為他媳婦的時候,畢業(yè)去了江南省一家研究所。當時他面臨兩種選擇:是當他媳婦的現(xiàn)任老公,還是做他女朋友的前男友。

    如今他媳婦受到重用,很快將調(diào)回到北京總部。正值記者站輪崗交流,于是他向報社提出回編輯部工作,什么崗位都行。報社領(lǐng)導答應(yīng)充分考慮他的要求,畢竟他在記者站干得還算出色,況且像他這樣的“無知下流”(無黨派、知識分子、下派、交流)的坯子,報社真還找不出第二個。

    就在全國報紙的頭條都是以人為本、貫徹落實科學發(fā)展觀那天,報社一紙文件把他調(diào)到了朔方記者站。他拿著那一頁紙,直懷疑有沒有印錯?媳婦問他,你到底是得罪了領(lǐng)導,還是討好領(lǐng)導的時候用力過猛,把領(lǐng)導忽悠過頭了?在北京沒剎住車,開過站直接奔了朔方。

    常言這時才恍然大悟,靈山寺那老和尚給他指點迷津,說他的事業(yè)線將向北方轉(zhuǎn)移,原來指的是朔方。這妖僧引他花了大筆香火錢,當時他還滿心以為是北京呢。

    離開江南那天,風輕如怨,雨細如愁。他在自己的微博里貼了賈島的《旅次朔方》: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

    常言心想,這賈老頭大約和自己心有靈犀,好像一千年前就專門為他寫了這詩。

    調(diào)任朔方以來,常言覺得自己似乎命犯手機。

    他的手機經(jīng)常專門在他上廁所的時候響起,有好幾次他剛坐在馬桶上擺出一副羅丹“思想者”的POSE,鈴聲就在外面不屈不撓地播放勃拉姆斯的交響曲,成心和他較勁。起初他下定決心端坐如故,盼著它響幾聲就知趣掛斷,電話卻在外面鍥而不舍地響了一遍又一遍,等到他急忙沖出廁所拿起電話時,對方卻恰到好處地掛斷了,分寸拿捏得那叫一個準。常言有個不為人知的壞習慣,每當寫不出稿子時總愛到馬桶上坐一會兒。這辦法還挺管用,經(jīng)常收到思路與腸道雙管齊下的效果。據(jù)說美國有個著名作家也是這么干的。所以每當媳婦批評他稿子寫得臭,他都天然地認為有幾分道理。但到朔方以后這么折騰過幾次,現(xiàn)在他一上廁所電話就響,一聽到電話響,他就覺得馬桶上有刺,一點也找不到弗洛伊德說的排泄快感,連稿子也憋不出來了。他自忖再這么下去,被這手機整出的恐怕不僅是消化道疾病,很可能還會有精神病,更嚴重些,還可能會因為憋不出稿子,從而斷送自己的職業(yè)前途。

    還有幾次,手機和室內(nèi)的座機一起“混合雙打”,吵得他心煩意亂,覺得這兩部電話簡直是相互串通,對他實施出其不意、聲東擊西的偷襲。為防備出現(xiàn)上述狀況,他專門把手機帶進衛(wèi)生間,但是他剛坐上馬桶,座機卻響了,而且響個沒完沒了——如果說這聲音有表情的話,那神態(tài)就十足是個盯著丈夫不放的資深老婆。他火燒屁股似的沖出衛(wèi)生間,拿起座機時,電話卻只發(fā)出忙音,卻聽得手機又在衛(wèi)生間里響起,他忙不迭地跑進衛(wèi)生間的樣子,就像是拉肚子一般刻不容緩。等到他再進入衛(wèi)生間,手機卻又不響了。急忙按來電號碼撥過去,沒想到是一個什么聲訊臺,里面操著鳥國的語言,聲稱“感情陪護”什么的。等他發(fā)覺不妙趕忙掛斷,說時遲那時更遲,當月他的話費已被扣掉一百多元。

    昨晚常言被紅綠燈吵得一夜沒睡好——沒錯,是紅綠燈。他家的樓下有個十字路口,最近安裝了一部帶有語音提示功能的信號燈,里面有個女聲每天親切地、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紅燈,請按線停車;綠燈,請您通行;黃燈,請注意安全……”從白天響到夜里,星期天節(jié)假日也不休息。常言一直沒有搞明白這語音提示的功用,莫非是給盲人司機準備的?更要命的是,那女的聲音聽起來居然有幾分像是自家媳婦,不分白天黑夜時刻教育常言,不要闖燈出軌。常言每天一回家,就聽媳婦講交通法規(guī),感覺好像是這婆娘追到朔方來了。幾天下來吵得他心煩意亂,恨不能找塊板磚把那燈砸掉。昨天后半夜他忍無可忍,打開窗子沖外面扔出去一只紙杯,吼了一聲:“八婆,閉上你的鳥嘴!”做完這一切后,心中涌起一種教訓媳婦的快感,要知道在媳婦面前他是從來不敢大聲說話的。

    這天早上,常言專門把手機拿進衛(wèi)生間,然后坐在馬桶上像等樓上扔靴子那樣等電話,而電話卻一直沒有響。他暢快地“得大解脫”之后,長出一口惡氣,在臟衣服堆里翻出一件看上比較干凈的夾克套上,然后再找出兩只顏色最接近的襪子湊成一雙,拔腿出門。心想這樣的日子也挺好,雖然老婆成天在門外教育他遵守交通法規(guī),但是畢竟沒人管理他進門脫鞋上床洗腳??上腋8锌偸巧钥v即逝,要不然錢鐘書為什么這般拆解“快樂”——只有快才覺得樂,凡是樂事,總是很快的。等他到走到樓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沒有帶,還在衛(wèi)生間放著。對于常言這樣職業(yè)的人,手機不帶在身邊比老婆帶在身邊更可怕,因為領(lǐng)導不能隨時找到他的話,后果比老婆找不到他更為嚴重。他立刻返身上樓,進門一看就知道壞事了——手機肯定響過。因為他設(shè)的是振動加響鈴,如今手機已經(jīng)一路發(fā)抖,從馬桶蓋上滑進了馬桶里面。

    常言用一只塑料袋將它打撈出來,水淋淋地送去維修。維修店那個小伙子拿過來看了幾眼,內(nèi)行地問:“進水了吧?”常言沒好氣地說:“還進尿了呢!”那小子一聽就觸電似的把他的手機丟在地上,又摔了一次。

    常言趕到記者站辦公室時,沒進門就聽到屋里的電話頑強地響著。他手忙腳亂地打開門撲向電話機,抄起聽筒,電話卻適時地停了。常言氣急敗壞地把聽筒摔掉,回身去衣架上掛自己的外套,電話又堅忍不拔地響起。他剛脫了一只袖子,像個藏民似的又跑回來接起電話,劈頭就聽到記者部主任文恭達訓斥:“常言,為什么手機關(guān)機座機也不接?你不愿意到朔方工作,也不能拿工作鬧情緒啊。我早就說過這樣會耽誤事的!報社和記者站全靠電話聯(lián)系,要是全國的記者站都像你這個樣子,那報社如何提高新聞競爭力?”這老兄一張嘴,就把新聞競爭力不強的責任推給了記者站,好像如今報社發(fā)行下滑廣告下降,全是常言他們一手造成的。

    常言聽過,似乎也覺得自己罪孽有些深重,趕忙解釋手機壞了,剛才送去修理。文恭達告訴常言,昨天平梁縣委找到編輯部,反映仁義溝煤礦透水事故的那篇報道與事實有很大出入??h里公布的死亡人數(shù)為三人,你寫“至少三人以上”是什么意思?要知道三人以下和以上,在事故處理和責任認定方面有本質(zhì)的不同,這中間學問大了。三人以下,是縣政府處理;三人以上,就需要市里調(diào)查;三十人以下,由省里成立調(diào)查組;三十人以上,就要驚動國務(wù)院了。他們強烈要求刊登更正,可是你也知道,咱們報社除了那次把朱镕基副總理錯印成副總經(jīng)理,什么時候登過更正?更正,不是打咱們報社的臉么?為了幫你圓場,害我陪他們大喝了一頓。平梁縣那個應(yīng)部長,酒量大得很哪。

    常言對著電話,似乎能聞到文恭達一身的酒氣。心里說,別扯了,那次錯誤就是你文恭達一手造成的。那年他在總編室當副主任值夜班,喝了二兩貓尿以后頭昏眼花,連這么低級的錯誤都沒看出來。更可笑的是,第二天這廝又喝酒,登出的更正再一次把副總理錯印成了副經(jīng)理。好在朱镕基大人根本沒有看過他們的報紙,否則真夠他喝一壺的。這么多年文恭達連個副總編也沒混上,想來和這事有很大的關(guān)系。

    常言心里罵了一氣,嘴上卻恭敬得很,他說:“報告領(lǐng)導,當然不能給他們登什么更正。平梁縣這伙人不識數(shù),這是個簡單的加法:他們公布當時井下人員是四十人,事故發(fā)生后三十六人獲救,三人死亡。顯然還有一名礦工沒有找到,否則人數(shù)就對不上了?!蔽墓н_聽后愣了一會兒,似乎在做算術(shù)題。稍停后又問常言,為什么搶救出三十六名礦工的生命奇跡,你沒有重點報道?報社領(lǐng)導認為你沒有抓住新聞的重點。他們昨天一鬧,報社領(lǐng)導決定給他們發(fā)一篇正面報道。這次他們下定決心,壯士斷腕,永久關(guān)閉事故礦井的作法,就很值得表揚。

    常言說:“關(guān)沒關(guān)還不知道,事情沒有搞清楚就唱贊歌,我害怕跑調(diào)?!?/p>

    文恭達說:“早就考慮到你想不通,所以稿子沒要你寫,他們縣里通訊組的秀才已經(jīng)弄好了,明天就會見報?!甭犃诉@話,常言感到這是在打自己的臉。心想這平梁縣恁地可惡,竟然繞過記者站去報社編輯部公關(guān)。你以為能永遠躲過記者站么?等老子騰出手來,有你們好看的。文恭達告訴常言,今后此類數(shù)據(jù)以官方公布的為準,否則的話出了問題咱還得負責任?,F(xiàn)在人們動不動就喜歡和新聞媒體打官司,報社還有三樁訴訟沒有結(jié)案呢,社長對于他的名字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任命書上,反倒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起訴書里,惱火得很。前些天放狠話說,以后誰拉的屎誰自己擦屁股,官司輸了自己賠。

    常言說:“那縣委書記素質(zhì)太差,還當場質(zhì)問我是哪家媒體的,到底替政府還是替百姓說話。我找機會一定要他好看。對了,我這里還拍了張照片,那天發(fā)布新聞時,他桌上還有盒天價煙呢,九五至尊,和周久耕的牌子一樣,要不要報他一下?”文恭達說:“你還嫌亂子不夠大???”常言說:“當然,如果他肯送兩條給你,我就不報了?!?/p>

    文恭達知道常言抬杠,也不和他計較,岔開話頭給他布置一項采訪任務(wù),西州市醫(yī)療體制改革搞得很有成效,走出了一條公立醫(yī)療機構(gòu)市場化發(fā)展的路子,很可能是今后醫(yī)改的一個方向。上峰看了《人民日報》的報道之后,作出重要批示,要求報社重點宣傳。總編輯指示讓朔方記者站前去采訪,寫一篇通訊,下星期一在頭版見報。

    常言說:“這事啊,上個月就寫過了。和《人民日報》一樣,都是在衛(wèi)生廳的研討會上,拿他們材料編的消息,我們比《人民日報》見報還早呢,發(fā)在三版上,標題是《西州為醫(yī)療機構(gòu)“開藥方”》,您還記得不?”

    文恭達說:“當然記得,可是那不算數(shù),領(lǐng)導沒看見?!?/p>

    常言說:“咱們報社的主管領(lǐng)導,不看自己的報紙?”

    文恭達說:“少廢話,讓你去你就去,一個稿子發(fā)兩遍,還多算你的任務(wù)分呢。這種正面報道,又好做又好發(fā)。領(lǐng)導這么重視,你不能再拿材料編了,馬上去西州采訪一趟,明天下班前把稿子傳回報社來?!?/p>

    下周才見報的稿子,卻讓記者站明天就交稿,編輯部一向如此,讓記者站寫稿時,要求是能多快就多快,可是稿子交回去后,他們想拖多久就多久。

    記者站就不一樣了,報社布置的任務(wù)從來是頭等大事,報社下來的每個人都是欽差大臣。記者部只聽領(lǐng)導的安排部署,根本不會聽你記者站解釋任何原因。常言連忙應(yīng)了,說我現(xiàn)在就去。他心里想,寫就寫吧,已經(jīng)發(fā)配到朔方了,寫什么稿子都是個寫,愛發(fā)幾遍發(fā)幾遍。如果說以前稿子在他眼中還關(guān)系著責任、榮譽、前途等字眼的話,如今在朔方,寫稿子對他來說也就是工資單上的稿費、考核表上的任務(wù)。換個說法,如果從前的江南記者站,對他還有幾分責任田、自留地的意思的話,朔方記者站完全是報社土改中生產(chǎn)隊隨便指派給他的一塊薄地,他只是個社員或者長工。領(lǐng)導讓種啥,他就種啥,至于收成如何,那是領(lǐng)導的事,跟自己關(guān)系不大。

    不過種地總歸是農(nóng)民的天職,他雖對報社的不講理有點看法,但對工作還是不敢馬虎的。說罷,放下電話后匆匆趕到維修站,取回自己的手機,出門直奔長途車站而去。

    手機倒是修好了,只是通訊錄和儲存的短信息全部消失,讓常言損失了幾百個聯(lián)系人和上百條精彩段子。另外,屏幕上一塊水漬沒有完全除去,隨著手機的使用角度不時地變換圖案,有時如中國地圖,只是少了臺灣島;有時變成美國地圖,另外多了墨西哥;一會兒像個牛頭,一會兒像個馬面。維修店的工作人說,等過一段時間它自然蒸發(fā)掉就好了。否則的話換一塊屏幕要一千元,還需等兩周時間才能到貨。常言說:“手機現(xiàn)在都不值一千塊,你們也太黑了吧?”店員說沒辦法,配件就是這價格。

    常言想了想,還是不換了,就當作是手機增加了一項“魔幻彩屏”功能。只是這效果十分搞笑,以往開機時總是閃亮一個畫面:一只男手拉住一只女手,很親切的樣子,然后跳出幾個字:“科技以人為本”。如今畫面變成了好像從馬桶里伸出的一只黑手,拉住云端里的另一只魔爪,又好像是舊社會的牙行牲口販子,在搞什么袖里乾坤的私下交易,或者嫻熟地在拐賣婦女。

    朔方省的行政區(qū)劃是這樣的:按照地理方位,分為東嶺、西州、北岳、南川和省城中鎮(zhèn)五個市,還有白河自治州和一個高新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合起來剛好是東南西北中發(fā)白,可以湊齊一副麻將。西州位于朔方省西部,大漠的邊緣。

    長途汽車駛出中鎮(zhèn),奔向西州。車上的音響放著韓紅的歌,不知道歌名,大約是歌唱西藏的,大部分歌詞聽不清楚,只聽到不斷地重復(fù)一句:“唵嘛呢嘛呢唄咪吽,唵嘛呢嘛呢唄咪吽……”常言聽來覺得像是在念:“All money money go my home,All money money go my home……”

    坐在車里,常言心里涌起幾分不爽。如果在江南,去哪里采訪,對方總會派車來接的;他自己開車去,對方也會在高速路口迎候,很多時候甚至打個電話、發(fā)個郵件就算采訪過了。可是現(xiàn)在,他初到朔方,人生地不熟的,出發(fā)前給西州市委宣傳部和市衛(wèi)生局打了個電話,對方不冷不熱的,連句歡迎的話都沒有。

    常言明白,在江南的便利,也不過是自己這張老臉還有幾分面子,在陌生的地方,吃不開也很正常。這些年記者的地位就像江河的水位一樣逐年下降,和他初入道時已不可同日而語了。當年不論走到哪里,只要亮出記者證來,總會遇到尊敬的目光,憑著報紙上的名字騙個不明世事的無知少女還有相當勝算。當年,他媳婦就是這么騙來的。如今的記者不僅經(jīng)常遇到懷疑的目光,有時簡直是鄙夷的神情。他們自己開玩笑,說記者這行業(yè)開始和另一個同音產(chǎn)業(yè)越來越像——都是個吃青春飯、干力氣活的職業(yè),也有人總結(jié)出“歡迎來稿、長短不限、稿費從優(yōu)”等若干詞語同位素。常言和別人一樣聽過了也笑,笑過了也不舒服,每當被人一語雙關(guān)地稱為“名記”的時候,常言就覺得這行當確實不是久留之地。特別是記者站,如果以此喻論,編輯部的記者還算是坐臺的,而他們記者站,簡直就是站街的。

    想到這,他就再次重溫自己的誓言:以四十歲為限,記者站不能再干了。貓了個咪的,誰見過四十歲的小姐還在出臺?

    窗外平沙大漠,空磧無垠,遠樹接天,看上去讓人昏昏欲睡。坐在常言身邊的一個胖子,早已把呼嚕打得山響,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一個轉(zhuǎn)彎,那胖子就勢靠在常言肩頭,睡得更香了。常言皺著眉頭,抽著鼻子,似乎想要躲開他身上的煙味。他想,要是個美女也就罷了,我靠,這廝足有二百來斤重。

    那煙味讓他想起丁述成的辦公室。

    《發(fā)展道路報》副總編丁述成,江湖人稱“丁大煙”,煙癮之大是出了名的。他的辦公室常年像個毒氣室,煙霧曾經(jīng)觸發(fā)過消防警報器。

    報社文件下發(fā)后,丁述成把他們幾個這次調(diào)動了工作的叫到北京談話。常言進入辦公室時,丁述成給他丟過一支煙來,常言擺擺手說不會,放在面前的茶幾上。丁述成問常言對這次調(diào)整有什么看法,常言小心地說:“記者站輪崗是中央的決定,我個人完全服從報社安排。只是有件事要向組織匯報,我小的時候,小學和中學幾乎都是在朔方省西州市念的,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朔方也算得上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這樣,不知道合不合適到那里工作……”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丁述成說:“小常啊,說起來你也不小了,快有四十歲了吧?我們受黨教育這么多年,作為一個黨的新聞工作者,應(yīng)該有覺悟、有境界、有追求。你應(yīng)該正確理解上級的精神,這次記者站輪崗,不讓你們在出生地和長期工作地繼續(xù)擔任站長,就是擔心在一個地方工作時間長了,記者容易落地生根,深度介入當?shù)氐暮芏嗍虑?,影響新聞報道的公正。大家都知道,朔方省地處偏遠,確實經(jīng)濟不太發(fā)達,污染也比較重。但這也是祖國的一部分對不對?艱苦的地方也要有人去,對不對?如果我們大家都嫌貧愛富、挑肥揀瘦,都去經(jīng)濟發(fā)達、條件好的地區(qū),那么落后地區(qū)的新聞報道還要不要搞?我們的報頭,是發(fā)展道路報,可不是發(fā)達道路報??!”

    丁述成一邊講一邊叼著香煙噴云吐霧,幾句話的功夫抽了三支煙,中間沒有任何間斷,完全無縫對接——煙頭對著煙屁股就接上了火,據(jù)傳他每天抽煙只需用一根火柴,看樣子不假。常言坐在對面望去,煙霧繚繞中的丁述成,活像廟里的一尊神,而且是香火很旺的那種。他突然想到,領(lǐng)導其實都是神,給領(lǐng)導敬煙就是給神燒香,自己在這里點頭喏喏,和拜神也差不多。這次調(diào)動,常言本來有回京工作的希望,聽說就是由于丁述成的反對才把他弄去了朔方。常言想,肯定是自己哪一炷香沒有燒到,把這尊神給得罪了。

    丁述成接著說:“其實對于搞新聞來說,經(jīng)濟落后地區(qū)一樣可以是新聞富礦。再說,我們對你的使用也是有過綜合考慮的,比如說西藏就沒有考慮你去,而是選擇了更年輕的同志……”常言心中暗想,誰不知道,去援藏的不過是“有期徒刑”,最多三年,回來后還會提拔重用,但是去朔方就不一定了,很有可能是被判無期,也許將來會老死在那里。

    記者部主任文恭達一張嘴就是一股酒氣,接過話頭說:“你說的情況報社都知道,你講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和中央規(guī)定沒有沖突嘛!按照中宣部的精神,記者站異地交流的原則是不能在自己出生地和長期工作地擔任站長職務(wù)的。這里面可并沒有包括上學所在地嘛!如果按照你說的,上過學的地方不能去,咱們報社很多領(lǐng)導都是在北京上的大學,都讓他們離開北京嗎?朔方經(jīng)濟不發(fā)達,但是稿件任務(wù)考核相對也輕松些。再說了,這次調(diào)動,你從副站長提了站長……”

    還沒等常言把話說完,領(lǐng)導就把他駁得啞口無言。

    一塊路牌在車窗外閃過:“東西高速”。常言看到這塊路牌的時候,覺得這條路好像是連接東方和西方的高速公路一樣,放到古代,應(yīng)該喚作絲綢之路的。其實它指的是從朔方省的東嶺市到西州市。常言前年去廣西采訪,還走過一條“南北高速”,從省會南寧通往北海。中國的高速公路命名一向沒有什么文化含量,所以經(jīng)常搞得匪夷所思。有次常言去山西采訪,走過一條新修的高速公路,名字卻叫“太舊高速”,問了當?shù)嘏笥眩胖肋@條路是從太原到省界舊關(guān)。最近幾年,唯一聽起來還上口的八達嶺高速卻又改稱“G8”高速了,簡直沒有天理。他想,如果哪天有條高速公路從包頭修到二連浩特,不知會不會命名為“包二”高速,會讓人怎么聯(lián)想——大概一定會促進沿線的奶業(yè)發(fā)展吧。

    到西州下車后,常言打了輛出租車去市委宣傳部“拜碼頭”。門口的警衛(wèi)見他從出租車上鉆下來,不免多問了幾句。進得宣傳部樓內(nèi),經(jīng)人指點找到了分管新聞的副部長管立威的辦公室,敲門半天,里面才傳出一句:“進來?!边B個請字都沒有。

    管立威是個胖胖的中年人,看上去找不到脖子在什么地方,兩個下巴倒是隨處可見,臉上占地面積最大的是一副眼鏡,上遮眉毛下蓋顴骨,占據(jù)了面部一半的領(lǐng)土。頭發(fā)沒有幾根,油光可鑒地向后梳著,一絲不茍。臉上的表情一動不動,像是帶了一套臉譜面具似的。常言趨上前去遞給自己的記者證,管立威拿過去橫豎看了半天,又打開電腦進入新聞出版總署的驗證網(wǎng)站,一根手指在鍵盤上戳來戳去地輸入數(shù)字,然后抬起頭來對常言說:“你不是江南記者站的嗎?跑到這里采訪什么?”

    常言解釋:“記者站輪崗交流,我調(diào)到朔方記者站工作了?!?/p>

    管立威說:“那好,出示你的介紹信?!?/p>

    常言有些不高興了:“記者證還不能證明我的身份嗎?通常我們采訪不開介紹信的?!?/p>

    管立威不理會常言的解釋,依然不冷不熱地說:“在這里不行?!?/p>

    常言也拉下臉來對管立威說:“在江南,我的臉就是介紹信。”

    管立威卻不動聲色:“我認識你,仁義溝礦難就是你攪的新聞發(fā)布會?!?/p>

    常言說:“原來我已經(jīng)這樣出名了,那么,還需要介紹信嗎?”

    管立威說:“當然,這是手續(xù)?!?

    常言說:“如果沒有呢?”

    管立威說:“我還有事?!闭f罷就要站起來送客。

    常言一怒之下就想轉(zhuǎn)身離開,這是什么破地方、什么鳥干部,等到過幾天一組批評稿子寫出來,讓你知道老子是誰了。對常言這樣干了多年的記者來說,亮出記者證本身就夠丟人了,稿子就是最好的介紹信。你什么時候見過穆青給你遞過記者證?焦裕祿就是他的記者證。

    可是他在轉(zhuǎn)過半個身子之后,轉(zhuǎn)念想到坐了半天的長途車到這里,寫不出稿件交不了報社的差,實在不好交代。吃完宣傳部的閉門羹回去還要挨報社的夾棍,自己豈不成了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嗎?更重要的是,連宣傳部都搞不定,以后在這里就沒法混了。想到這兒他就又轉(zhuǎn)回身來,對管立威說:“沒有介紹信,我給你找個介紹人。”

    管立威坐著沒有動,常言抄起手機打通了原來朔方記者站站長劉放的電話,自顧講道:“劉哥你好,在那邊的日子還好吧?忙什么呢?我嘛,還湊合,彼此彼此,同是天涯淪落人嘛!混飯,人生地不熟,到處受欺負啊。劉哥,西州宣傳部的管部長,你熟不熟?那就好,我請他接電話?!闭f著把電話伸到管立威面前。

    管立威沒有馬上接過去,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常言:“誰?”

    常言說:“我的前任,劉放?!?/p>

    管立威馬上換了副神情,臉上的各種器官立刻生動起來,接過電話熱情地說:“是劉站長啊,聽說把你給流放到青海去啦?全是你這名字起的!出毛病了吧?還是你兒子名字好,劉洋!你什么時候有機會再回朔方,到西州敘舊,咱們喝一壺?是嗎?好的,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常站長是你朋友,就是我朋友,一定接待好,你放心吧!再見!”說罷收了線站起來招呼常言,“請坐,快請坐!”然后喊公務(wù)員進門倒茶。那架勢,像極了老和尚接待蘇東坡——坐、請坐、請上坐;茶、敬茶、敬香茶。

    管立威遞過一支煙來,常言擺手說:“謝謝,不會?!?/p>

    管立威不容分說:“有什么不會的?我教你,點了火,拿嘴吸!”

    常言聽他說得有理,于是接了。管立威說:“常站長你別見怪,剛才既然你來談公事,我就只好公辦。這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時間長了你就知道,我們這里的假記者太多了,不得不防?。∏皟商?,公安局剛剛抓了個假記者團伙,到煤礦上敲詐了二十萬。”

    常言聽了管立威一番話,覺得在朔方做個假記者可能比真的還要風光,就說:“理解,理解,要不咱們國家的記者節(jié)為什么定在十一月八日呢?后面兩天分別是119消防宣傳日,110報警號碼,連起來剛好是防火防盜防記者。”

    管立威說:“常站長真有幽默感。聽劉放說,你和風書記是好朋友?”他說的是朔方省委書記風過庭,原來在江南當省長,一年前調(diào)任朔方。

    常言輕描淡寫地說:“他當市委書記那些年認識的,至少見我不用看證件?!?/p>

    管立威聽到常言話中有話,不好意思地嘿嘿了兩聲。

    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管立威先安排號了住宿,然后親自打電話到衛(wèi)生局,又派了車,并且讓市新聞辦的新聞干事胡秋來陪著常言前去采訪。采訪完后,管立威還叫了幾個處長作陪,請常言吃了頓飯。并且再三解釋說常委部長本來要請你吃飯的,只是這兩天在北京學習趕不回來。常言知道他說假話,也不點破。出門以前還在電視里看見那位部長接見一個什么文化代表團,剛才車上的廣播里還報道他出席某個單位二十周年座談會。管立威見常言還算能喝,飯后讓人搬了一箱當?shù)孛扑瓦M常言的房間。常言推辭說我拿不動,我們記者站的車不太方便。劉站長調(diào)走時,給記者站留下的車只剩下四個輪胎,基本上也就是一只旱冰鞋。我還要坐大巴回中鎮(zhèn)的,路上不好拿。管立威說:

    “有什么不方便?到我們這里來,就是支持我們的工作,怎么能讓你再坐大巴回去?我派車送你回省城!”

    常言這陣子才找到了原來在江南采訪的感覺。黨的新聞工作者,就得和黨的宣傳部門混成這個樣子才行。

    只是稿子離預(yù)想的差距挺大,西州市的作法是把公立醫(yī)院向全社會掛牌招標,實行股份制或私有化經(jīng)營。衛(wèi)生副局長方子岐熱情地接待了常言,并領(lǐng)他看了兩家醫(yī)院,聲稱這改革“有效地解決了群眾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常言看過之后,卻發(fā)現(xiàn)沒有衛(wèi)生廳材料宣稱的那樣成功,也沒有一些媒體宣傳的那么作用巨大,看來拿著材料編稿子確實很容易出問題。西州的醫(yī)改甚至還產(chǎn)生了一些負面影響,比如說醫(yī)藥費用居高不下,沒病小治、小病大治、大病往死里治,對病人的過度檢查、過度治療等等。改革過后,市里沒有了公立醫(yī)院,反倒造就了一大批“功利”醫(yī)院。例如,過去隸屬于西州鋼鐵公司的西鋼醫(yī)院就是被一個來自福建的游醫(yī)給包了,改名紅博醫(yī)院,進門的病人都給開一大堆檢驗單子,讓護士領(lǐng)著到處檢查,也不管有用沒用。這種醫(yī)療改革模式給西州帶來了許多后患,引發(fā)社會各方面的質(zhì)疑,后來有位經(jīng)濟學家把西州的醫(yī)療市場化和教育產(chǎn)業(yè)化并稱為改革的兩大偏差,最后被迫終止。這是后話。

    看樣子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這樣一來,看到的實際情況相距報社布置任務(wù)時的初衷就顯然打了折扣。但這又是報社指定的稿子,從寫稿的角度,這一番采訪還不如不來,拿材料直接編了,反倒沒有說瞎話的痛苦。加上常言又受了人家熱情接待,還是發(fā)了篇消息回去。常言在稿件中厚起臉皮詳細報道了西州的改革嘗試,并加入了一些溢美之詞。更不要臉的是,寫稿子找不到新聞由頭,他竟然找了份病歷隨便編了一條,有意突出了醫(yī)院的服務(wù)周到卻回避了高收費的事實。寫到這里,常言覺得自己像個與醫(yī)院合謀的騙子。稿件見報,編輯部還在后面加了一句“西州市的醫(yī)改經(jīng)驗與作法,本報將繼續(xù)關(guān)注”云云。常言心想,今后還繼續(xù)關(guān)注不關(guān)注,大約只有天知道了。

    西州鋼鐵公司所在的這片地區(qū),名字叫西鐵區(qū)。西州鋼鐵公司號稱十里鋼城,所以有時人們開玩笑,也稱這里為“西鐵城”,一個日本手表的名字。他剛來朔方的時候,中央駐朔新聞單位給他接風,席間《經(jīng)濟日報》記者站的李幼民告訴他,如今西鐵區(qū)是全國最大的“度假村”。常言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李幼民說:“企業(yè)虧損,工人全都下崗放假了唄!”

    常言吃了一驚,當年他熟悉的西州鋼鐵公司,曾經(jīng)可是西州經(jīng)濟的半壁江山啊。

    這次到西州采訪,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回西鋼去看看,不管老婆怎么說。采訪結(jié)束后,離回程還有半天時間。常言打發(fā)走了一直陪他的新聞干事胡秋來,自己在街頭招了一輛“三腳貓”,告訴司機去西鐵城。

    這“三腳貓”其實是一種殘疾人代步的三輪摩托,但在西州卻變?yōu)檩d客工具,司機在前面開,乘客在后面倒著坐。這貨還有另外兩個稱號:“電熨斗”和“小紅鞋”——從側(cè)面看去活像一只電熨斗,又像一只紅色高跟鞋。

    司機是個話癆,一邊開車一邊和常言沒話找話。他看見常言背著攝影包,就說前天拉了個女的,下車時把照相機丟車上了,哥們提醒她:“你相機?!闭l知那八婆不識好歹,劈頭就罵:“你像鴨!”兄弟一生氣就不再理她,掛檔起步。她這才發(fā)現(xiàn)丟東西了,追著我一個勁兒地喊:“我相機,我相機!”奶奶的,把哥們好驢當成心肝肺啦!

    “三腳貓”一溜響屁,吭哧吭哧地爬上一個長坡,司機告訴常言,這是西州市特有的“立交橋”——在原來的平交道口上架起一座橋梁,就改成了單向立交。本來是想解決堵車問題,但這么一改反而更堵了。由于這橋架得實在突兀,憑空多出一段坡路,橋上還設(shè)有紅綠燈,被司機們稱為“新加坡”;兩座橋之間的路段,則被稱為“曼(慢)谷”;整條道路被稱作“土耳其”(土而奇)。那司機對常言說:“你開眼了吧,這橋在全世界都見不著,只有西州的領(lǐng)導才想得出來,干得出來。你看,上坡高攀峰,下坡齊迪生(汽笛聲),特別是冬天一下雪,不是爬不上坡,就是剎不住車!”

    高攀峰和齊迪生,分別是西州市委書記和市長。司機還說,這橋就是高攀峰的兒子承攬的工程,人們都喊他“新加坡總經(jīng)理”。常言拿著相機,不時伸出頭去對窗外拍幾張。

    “兄弟,你要去幾區(qū)幾棟?遇上我算你走運,別的司機還不認識這里的路呢,太亂了!”常言收了相機對他說:“就在四號門停車,我從煉鐵廠區(qū)走,比繞宿舍門要近得多?!蹦撬緳C盯了他一眼說:“小哥,聽您這一口塑料普通話,我把您當外地人了,原來您對這兒還是真的門兒清啊!是不是小時候在這兒偷過鐵?”

    常言進入西鋼,突然覺得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忐忑,似乎有些近鄉(xiāng)情怯的樣子,又好像真的在這兒偷過鐵。

    二十多年前,常言就是在這里度過了自己的小學和中學時代。當年,他父親因為走“白專道路”而被發(fā)配到這里,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

    西鋼是中國年代最早的鋼鐵企業(yè)之一,早在清末李鴻章、張之洞辦洋務(wù)的時候,就在這里立起了第一座高爐。一個世紀的歷史沿革,西州鋼鐵公司幾乎成了一座鋼鐵博物館,從最原始的煉鐵設(shè)備到最先進的軋鋼技術(shù),應(yīng)有盡有。西鋼的七座高爐,最早的建于清末,容積一百五十立方,最新的前兩年剛投產(chǎn),兩千立方。有次一家南方電視臺想拍一部反映洋務(wù)運動的電視劇,其中劇情需要表現(xiàn)早期的鐵廠,電視劇組走遍全國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外景地,不知是誰向他們提供了這里的線索,劇組副導演到這里看了之后,如獲至寶,馬上就把人馬拉到了這里,熱火朝天地拍了三個多月。沉寂許久的西鐵城,也為此熱鬧過一陣子。特別是在那部電視劇里客串過群眾演員的,很多人都對自己曾經(jīng)出鏡津津樂道。常言曾接到同學林鐵生的電話,請他屆時收看一部名叫《洋務(wù),洋務(wù)》的電視劇,他在其中扮演一個群眾角色,煉鐵工人。導演說基本上是本色演出,連妝都不用化。只是那部電視劇的收視率實在不高,常言沒有看到。

    走過廠區(qū)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常言的鞋底就變換了三種顏色,這一點和二十年前還是一模一樣。燒結(jié)區(qū)的道路是紅的,硫鐵礦石的顏色;原料區(qū)的路是黑的,焦炭的顏色;還有配料區(qū)路是白的,石灰的顏色。當年,煉鋼爐冒出的紅煙狀如紅龍,是西州標志性的色彩,至今幾經(jīng)治理,仍是全市最大的污染源。每到夜班出鋼的時候,紅色的赤焰往往映紅了半個廠區(qū)。語文課上老師講到李白的《秋浦歌》“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基本上都不用和學生多說,誰不懂就去廠里看一眼。

    有次老師布置的作文題目叫《工廠一幕》,常言在作文里寫道:“高爐的出鐵口打開的一剎那,赤色的鐵流奔涌而出,以勢不可擋的力量,順著鐵水槽,流向鐵水罐。一路上盤旋奔騰,如金蛇狂舞、似大河奔流,波濤萬里,鋼花四濺。紅色的火光映紅了十里鋼城,四射的鐵焰像是慶功的禮花。我們的祖國也正像這鐵流,沖破一切艱難險阻,向著‘四化的目標奔去……”這篇作文受到了老師的表揚,在班上作為范文宣讀,讓常言很高興了幾天。只是前排的同學林鐵生放學回家后把這一段“精彩文字”讀給他父親聽的時候,那位老爐前工問兒子:

    “這小子寫的不是上個月那次事故嗎?出鐵口沒封好,跑一次鐵水,丟人都丟到學校去了?!?/p>

    常言想著當年的情景,走進了宿舍區(qū)。五宿舍是一片有著俄式風格的建筑,樓房不高,多為紅磚尖頂。樓群四周是連片的平房,青磚平頂。宿舍區(qū)的道路還和原來一樣寬,常言看來卻感覺似乎窄了許多——這是因為他長大了。路旁的樹長粗了許多,他當年經(jīng)常在這里爬樹、打鳥,沒少挨老師的批評,如今樹還在,只是他再也爬不上去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啊!這情景讓他想起了博爾赫斯的《回來》:“結(jié)束了多年的流亡/回到了兒時的地方/房子的外觀我已淡忘/唯有觸摸那老樹的枝干/能使我憶起舊時的夢魘……”

    前面的路口有個人站著張望,看到常言便迎了過來。走近一看,常言認出是他同學林昆。那邊林昆已經(jīng)大聲嚷上了:“常向前!接了電話怕你找不到地方,專門在這兒等你。你這家伙怎么從廠區(qū)穿過來了?從小就不走正道兒!”

    常向前,是常言在這里上學時用過的名字。

    “木棍,你怎么不到廠門口接駕?”

    上學時候,林昆的字寫得馬虎,兩個木字分得很開,新來的語文老師發(fā)作業(yè)本時猶豫了半天才念出:木棍。

    林昆說,聽說你要回來,同學們都很高興,讓我來歡迎你,晚上請你喝酒。

    正談話間,看到一對老夫婦沿著路邊走過來,林昆喊了一聲:“爸,媽,你們來看,還認識這小子不?”常言認出,正是林昆的父母,工程師林哲和西鋼二小的音樂老師余學英,教過常言他們音樂的。

    老兩口用疑問的眼神上下打量常言幾眼。常言說:“余老師好!我是您的學生……”余老師笑著說:“是常向前吧?”常言忙說:“余老師記性真好!”余老師說:“一聽你講話聲音,我就記起來了。上學那會兒,你唱歌跑調(diào)跑得全校有名?!背Q月犃耍樕弦患t,他這點缺陷,直到今天都沒有改正。

    林昆對他母親說:“又到教堂去啦?主又不給你發(fā)工資……”

    余學英說:“你這話又是對主不敬,愿主寬恕你,阿門?!?/p>

    林哲說:“你們倆能不能不吵了?阿彌陀佛。”

    這一家人的對話把常言嚇了一跳,這就是當年破除迷信、倡導科學的工程師林哲?這就是當年那個把《毛選》四卷倒背如流的音樂老師余學英?常言還記得,他剛來西鋼小學的第一天,正逢廠里的“工宣隊”進駐學校,余老師梳著兩只短辮,用美聲唱法領(lǐng)著學生們高呼口號:

    “熱烈歡迎工宣隊駐校!”

    “翻案不得人心!”

    “把無產(chǎn)階級專政進行到底!”

    ……

    林昆陪著常言去找林鐵生的家。路上常言問,怎么會這樣?林昆說,他們說了,信主信佛就不會生病。

    林鐵生家是用過去俄式風格的單身宿舍改造而成的單元房,俗稱“蘇聯(lián)樓”。他們一家二十年前就住在這里,如今還住在這里。常言進屋后,鐵生的父親林建設(shè)在常言肩頭拍了一把,把常言拍得生疼:“小子,多少年不見,長高了,也白了。南方的水土適合養(yǎng)娘們兒!”

    常言說我調(diào)到朔方工作了,以后會常來看您的。他代表父母問候了林建設(shè),感謝這位根正苗紅的工人在那一段日子里對他們?nèi)业膸椭?/p>

    “大叔身體還壯實著呢吧?”常言和林建設(shè)說話時,不自覺地用了西州方言,他好像一回到西鋼,就把多年不說的西州方言全部想起來了。

    林建設(shè)說:“哪敢不好??!實在是生不起病,上個月一次感冒,就花了大幾百塊!”常言想起自己寫的西州醫(yī)療改革的稿子,不由一陣臉紅。

    林建設(shè)的老伴孫阿姨說:“放心吧,老家伙壯得很。上次看病讓人家給宰了,回家不好意思承認,還嘴硬說是支持了政府的改革。”

    林建設(shè)被搶白一通,辯解說:“咱們當工人的,不支持政府怎么行,我們是在共產(chǎn)黨手里過上的好日子,不能忘了本。小子,你現(xiàn)在當了記者,是政府的人,要替政府說話?!?/p>

    常言一聽,覺得這林建設(shè)的口氣怎么和章培民一樣?就岔開話頭說:“大叔,您沒跟著林昆他爸一起去信教吧?”

    林建設(shè)說:“我才不信那些哄鬼的事,這輩子我只信毛主席。”

    孫阿姨抖了抖手里的毛巾說:“他哪有那些閑工夫,下崗了比上班還忙,整天不見人影。”然后轉(zhuǎn)向林建設(shè),“有本事別回家吃飯,和你那些樹過日子去!”

    常言這才知道,林建設(shè)退休以后就跑到西霞嶺上去種樹,如今已種出了上百畝,不僅沒有一點收益,還讓家里貼了不少錢。

    林建設(shè)嘿然一笑,對常言說:“我的名字就叫林建設(shè)么,這就是命?!苯又f,“年輕時候大煉鋼鐵,砍光了西霞嶺上的樹木,如今老了,總覺得欠了點什么。沒事到山上種幾棵樹,也算是還債吧!”常言聽得凜然一驚,覺得自己又發(fā)現(xiàn)了一條新聞線索,馬上掏出筆記本來,準備從頭采訪。

    正說著鐵生下班回來,他和常言同年同月生,看上去卻要比常言高出半頭,身上分明可以嗅出鋼鐵的味道,一見面就劈手奪了常言的本子,說你竟然到我家里來裝蒜。常言隨手也在他肩頭擂了一拳,算是父債子還,把他爹那一掌還回去。鐵生說:“木棍把電話打到車間,說是你來了,我還不信,這小子平時沒幾句實話。后來陳尹楠也這么說,我才交了班往家里趕,果然是你!”

    鐵生不由分說拉了常言:“喝酒去!他們已經(jīng)在鋼花酒家等著了?!?/p>

    鋼花酒家就是過去的人民食堂,常言倒是熟門熟路。他們趕到時,幾個同學已經(jīng)在大廳一角的一張桌子邊上等著了。見到常言,紛紛站起來讓他辨認,必須一個一個喊出名字,認錯一人,罰酒一杯。常言第一眼就認出了羅世茂,在家里排行老四,小名四毛,家里孩子多了,爹娘連名字都起不過來,索性就取個諧音叫世茂。他哥自然就叫羅山茂了。小時候上音樂課,余老師教他們一首歌,講的是小學生在路邊撿到一顆螺帽上繳歸公的故事,歌詞唱道:“螺絲帽,雖然小,祖國建設(shè)離不了。”每次班上幾個調(diào)皮學生都會怪腔怪調(diào)地起哄:“羅四毛,雖然小……”其中尤其以常言的腔調(diào)最為奇怪。

    老同學多年不見,常言跑過去一一握手,打了一圈招呼。一會兒用普通話,一會兒用西州方言,搞得他經(jīng)常轉(zhuǎn)換不過頻道來。

    他把陳尹楠認錯了,羅四毛告訴他,這是她妹妹立婷,旁邊那個才是。常言有些絕望,原來班上那個細長條狀的小姑娘,如今的西鋼中學老師,快橫向發(fā)展成一堆了。再看眾同學,女的個個“門前三包”,男的人人“挺身而出”,真是歲月不饒人哪。

    陳家父母一心想要個男孩子,就給她姐起名招娣,給她起名尹楠,等到三女兒出生的時候才打消了生兒子的心,起名立婷。鄰居們把這三個女兒分別稱為“一招、二招、絕招”。

    常言對陳立婷說:“我記得你,小時候老師說紅領(lǐng)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鮮血染紅的,你就說什么也不肯參加少先隊了。還哭著說那得要扯破多少紅旗,犧牲多少先烈?。 ?/p>

    陳立婷在《西州晚報》文體部當記者,聽說來了二姐的同學是個中央新聞單位的同行,拿了篇通訊稿趕過來請常言“指導”。言語之中很是羨慕常言的職業(yè)地位,說當記者還是要到大報,有種大戶人家的感覺。我們《西州晚報》這種地方媒體不怎么受人重視,整天寫點雞毛蒜皮。你看你一來西州,管立威就請你吃飯,而我們報社領(lǐng)導三天兩頭挨他的罵。

    常言心想自己都被刺配朔方了,還有人羨慕自己的地位,可見新聞這飯碗沒有最差,只有更差。不過被人夸了一回心里還是很受用,就隨口恭維陳立婷說地方媒體更接近老百姓,容易實現(xiàn)“三貼近”,當記者最好跑的就是文體口,犯忌的地方少,更容易做出真正的新聞,還可以哪有演出賽事就去哪里,連采訪帶旅游以及看演出都齊了。將來新聞要是放開的話,你們這種一開始就走市場的媒體還能活下去,我們這樣的可能就得歇菜了。

    陳立婷被說得似乎認識到了自家報社的重要性,興致大發(fā),換了個話題又向常言請教新聞寫作。她姐陳尹楠見這一會兒的工夫,自家妹子和常言搶了大半的話過去,就瞪了陳立婷一眼,對常言說:“你能不能別老盯著我妹子,還有這么多同學呢!”常言也趕緊就坡下驢道:“這個場合,咱能不能不談新聞,談點別的?如今遍地都是人咬狗,只有狗咬人才算是新聞了?!?/p>

    聽得此言,羅四毛對服務(wù)員說:“那就給老子再上一盤‘新聞——來份紅燒狗肉!”

    這羅四毛小時候?qū)﹃惲㈡糜心敲袋c意思,初中的時候,陳立婷在路上受了幾個小混混欺負,羅四毛從他爹的工具箱里偷了把三棱刮刀上街,當天就把其中的一個送進了醫(yī)院,第二天就讓學校給開除了。后來他老爹費了不知多少勁兒,以提前退休為代價,才讓他頂替進了工廠,算是修成正果。如今他父母對他主要教導的內(nèi)容,就是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崗位。好好干活,對得起企業(yè)的收留之恩。

    鐵生對常言悄聲說,如今陳立婷沒嫁,是因為據(jù)說在西州誰她都看不上;羅四毛如今還沒有娶,還是個中華鱉精,顯然是賊心未死,你看他那牛糞樣。

    羅四毛對陳立婷說:“你和我一年說的話,能趕上和常向前一頓飯說得多,我就知足了。你覺得我是不如常向前這個小白臉個頭高,還是不如他力氣大?你到底看不上我哪一點,說出來,我改還不行嗎?”

    陳立婷說:“我和常大哥談業(yè)務(wù)呢,你聽得懂么?我說你別總往我這兒湊,你到底看上我哪一點了?說出來,我改,還不行嗎?”

    羅四毛嬉皮笑臉地說:“我就是看上你不喜歡我這一點了,你改吧!”

    陳立婷拿了個杯子作勢要丟過去,羅四毛夸張地抱著頭跑開了。大家轟笑。

    菜陸續(xù)端了上來。常言想好了自己請客,就想要瓶好酒,遠遠地看到柜臺里擺著五糧液,就讓服務(wù)員拿來。鐵生見了,說還是不要喝這個。常言以為鐵生客氣,一定要拿。羅四毛笑了,對常言說你仔細看。服務(wù)員拿過酒來,常言定睛看去,酒瓶上印的卻是“丑糧液”,不認真看還真難區(qū)分。

    見常言錯愕,陳尹楠說:“我們這里還有‘庸師傅方便面和‘東百氏礦泉水呢?!绷_四毛說:“咱還是喝翹酒吧!”這酒據(jù)稱摻了些當?shù)厮幉?,有幾分特殊的功效,所以起了這么個形象的名字。鐵生說:“咱們這地方,好酒全是假的,只有這本地產(chǎn)品犯不著假冒。” 常言想起,管立威剛送了一箱過來,就對鐵生說,回頭上我那里,有人送我一箱呢,你拿去孝敬老爺子吧。羅四毛說,原來常言你也是個腐敗分子。

    常言問起企業(yè)的情況,幾人七嘴八舌地告訴他,正在準備兼并重組,和首鋼、寶鋼、武鋼、太鋼等幾家大型鋼鐵企業(yè)都聯(lián)系過了。林昆說:“讓他媽的誰兼并都行,只要快點。咱要求不高,干活拿錢,給誰干都行。”羅四毛說:“現(xiàn)在這點破工資,就像女人的大姨媽,一個月一次,一周左右就沒了。到時間不來就心慌。這兩年更要命的是,從沒準時到過?!?/p>

    他們幾個人兩瓶“翹酒”下肚,開始話多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回憶上學時那點往事,每個人的回憶都和別人不一樣,都覺得應(yīng)該以自己的為準。常言拿著相機照了不少照片。鐵生看到自己的一張比較滿意,就對常言說:“你照相水平不錯啊,照出來就跟遺像似的。”陳尹楠罵鐵生胡說八道,鐵生卻越發(fā)認真起來,對常言說:“我哪天死了,你拿這張給我做遺像。”

    常言說我不保證,興許我比你死得更早,記者是全世界死亡率最高的職業(yè)啊。羅四毛說,你們這些當記者的,死都要吹牛,莫非你們能死得比礦工還多了?現(xiàn)在報上登的隔三岔五就是礦難,記者只聽說前些年在南斯拉夫死過三個,國家領(lǐng)導人還去紀念。我們工人要是死了,恐怕連廠長都不會吭聲,頂多工會找?guī)讉€人,抬去燒了拉倒。服務(wù)員在旁邊聽他們滿嘴死死的,堅信這伙客人是喝多了,就更加注意桌上的杯子盤子,生怕他們一高興給摔了。

    林昆端了一杯酒敬過常言,問道:“你們報上登個文章,收多少錢?”

    常言說:“登廣告,二十萬?!?/p>

    林昆說:“別嚇我?!?/p>

    常言說:“寫報道,宣傳你,免費?!?/p>

    林昆說:“別哄我?!?/p>

    常言說:“你有什么事吧,說出來聽聽。”

    林昆說:“我有個表弟,在興盛礦業(yè)公司下屬的一家煤礦打了七八年工,前年覺得喘氣困難,懷疑是那個什么塵肺病??墒菑目h里告到市里,誰都不管。告到后來,礦上還把他辭了。都說你們當記者的本事大,你能不能給他登個報?興許有人重視,就能解決了。”

    常言隨口說:“行啊,你說要管,我就管。他在哪家煤礦上班?興盛礦業(yè)是家很大的公司,在西州好幾個縣里都有煤礦?!?/p>

    林昆告訴他,煤礦在平梁縣,叫仁義溝煤礦。常言一聽,覺得是一個好線索,可以用來找章培民的麻煩,就馬上說:“沒問題,這事我管定了,過幾天你讓他找我一趟?!?/p>

    陳立婷對常言說:“你看,還是你們大報氣粗。林昆哥這事也找過我,我報過個選題,沒等報到總編那里就被部主任斃了?!?/p>

    常言問林昆:“余老師什么時候信了教?當年那么革命的人。”

    林昆說:“大概是三年前吧,教化學的陳老師去世時候,到火葬場去告別,在那認識了一幫教會的老太太,也在送一位教友去見上帝,哇啦哇啦又是唱歌又是念經(jīng)的,據(jù)說是能給超度到美國去。他們湊在一起閑聊,回來就讓洗了腦,把原來背《毛選》的勁頭全用來讀《圣經(jīng)》了。我媽這人你知道,只要信什么就一定會信到迷信的程度?!?/p>

    林昆告訴常言,現(xiàn)在他們家老倆口越來越說不到一塊了,母親一天到晚去教堂聽福音,父親現(xiàn)在一天到晚看佛經(jīng),講因果,修來世。還共產(chǎn)黨員呢,早就混同于一般群眾了。而且老倆口為了各自的主,還一天到晚對著干。就像是當年“文革”期間,一個加入“紅聯(lián)站”,一個加入“紅總站”,為了捍衛(wèi)共同的革命路線,經(jīng)常辯論得勢同水火,有幾次甚至在家里動起手來。一個爭得面紅耳赤,成為名副其實的“紅臉站”,另一個打得又紅又腫,成為實實在在的“紅腫站”。

    羅四毛說,這幾年廠里信教的人越來越多,信什么教的都有,真主、基督、如來,信眾大半是一些老頭老太太。常言想到,這又是個值得注意的新聞線索。陳尹楠說,所有教會的基本上都說信了這個教,死后就能進入極樂世界??墒?,死后的事,誰知道呢?如今大家只知道活著不容易。

    他問林昆:“你怎么沒有跟著去信教?你如果再去信了真主安拉,你們家就三教齊全了?!?/p>

    林昆說:“我才不信,哪個主也不給我發(fā)工資。大限一到,該死的都得死。將來我們家一個去見上帝,一個去見如來,我只好見閻王,下輩子不得團圓?!?/p>

    這翹酒絕對是一種廉價高效催吐劑,常言回到賓館就吐了。吐過一場之后,他一手拿著杯具,一手拿著洗具 ,悲喜交加地刷牙洗臉,然后躺在床上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用賓館的座機給家里打電話匯報工作——這是媳婦的規(guī)定,到哪里出差一定要用座機打來以便驗證,防止他隨口扯謊。正說著,手機上突然跳出一條短信:

    “咱們生個孩子吧!”

    常言嚇了一跳,一看來電號碼不認識,趕快把手機扣過來捂住,好像生怕這短信通過電話線傳到老婆那里。媳婦還在那頭審問他,到西州是不是遇到老相好了?常言如實稟報,當年的校花如今長成了參天大樹,媳婦這才心下稍安。接著又問剛才誰的短信,可見耳朵靈得很。常言隨口胡編,說是個辦假證的,聲稱可以給我辦個記者證,原來我也可以去做假記者。隨后支吾幾句掛了電話,媳婦也沒有過多為難他,天下太平。

    剛放下座機,手機就響了,西州當?shù)氐奶柎a,一個女的嬌聲說:“給你發(fā)短信也不回,怕纏上你???”

    常言才知,原來是剛才那位想和他生孩子的,就猜想或許是剛才吃飯的哪個女同學,想和他玩?zhèn)€一見鐘情,可是剛吃過一頓飯就這么直白,玩笑也未免開大了吧。常言想來想去想不出對方是誰,想隨口開個玩笑又怕說錯了更難堪,最后還是厚起臉皮問:“你是哪位?”

    電話那頭聲音有些發(fā)嗲:“我小紅啊!這才多長時間,不到半個月的工夫,就把人家忘啦?是不是又有相好的了?”

    這句話讓常言斷定他不認識對方,同學里面沒有一個叫小紅的,而且他們吃飯最多過了半小時,遠沒有半個月那么長。

    于是常言放心開玩笑道:“那么我是誰?”

    電話里說:“金老板,您真會開玩笑?!?/p>

    常言知道了自己原來姓金,就壞笑一聲說:“這樣啊,那好,就生個孩子吧……不過,誰養(yǎng)?”

    這時對方也聽出了不對勁兒,罵了一聲:“臭流氓!”然后就掛掉了。

    一個孩子就這么沒了。常言一時不能適應(yīng)從金老板到臭流氓的轉(zhuǎn)變,看著手機發(fā)呆。他想回去以后,怕是要換個號碼了。

    過一會兒電話又響起,常言接起來說:“這回是不是想好了孩子跟誰的姓?”這回電話里卻喊他常站長,又問他孩子是怎么回事,原來是《引進導報》記者站的站長錢嘉錫。他說,想請常站長吃個飯,增進一下感情,你來以后我還沒給你接過風呢。常言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搞不清這個時間他是想請宵夜還是明天的早飯,也不知道和他有什么感情好增進。就說,吃飯對咱們都是一種負擔,最好別提感情,提感情傷錢。有什么事直接說吧,都是記者站,不必客氣。

    錢嘉錫告訴他,據(jù)可靠消息,仁義溝煤礦根本沒有關(guān)停,還在悄悄地偷著生產(chǎn)。說完后特別叮囑常言:“你知道就行了,別人問起,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p>

    常言說你放心,我這人從來不會出賣朋友,只要朋友夠朋友的話。

    放下電話他想,錢嘉錫告訴他這事是什么意思?

    常言開著記者站的那輛破車,一搖三晃地行駛在去平梁縣的路上。

    平梁縣位于西州市東部,是朔方省乃至全國有名的煤炭產(chǎn)區(qū)。孫中山先生當年在《建國大綱》里面,就提出過“以平梁煤、冶西州鐵”的方略。在三十年前的改革開放初期,平梁縣煤礦遍地開花,有水快流的經(jīng)驗曾一度是全省以至全國學習的榜樣。進入新世紀以來,這里又以煤礦事故多發(fā)而聞名全國。

    常言自從上次被平梁縣委書記章培民郁悶了一回之后,一直耿耿于懷。他在不同的場合放過幾次狠話:“讓他小心些,別給我抓住把柄。你以為我們報紙是黑板,能把你的名字寫上去,我這記者也可以是一只黑板擦,只要不停地使勁兒,早晚會把你擦掉。”

    常言敢說這話,也自有底氣在?,F(xiàn)在的新聞媒體雖然沒有了“一言成事”的傳奇,但是像常言他們這樣的媒體,“一言敗事”的余威尚在。常言在江南時,確實壞過幾名官員的前程,讓一位治理污染不力的副市長斷了官路。所以,在很多人眼里他們新聞單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也確實有幾分道理。

    當記者的就是嘴臭,常言充分發(fā)揮媒體的傳播優(yōu)勢,走到哪里就把對章培民的壞話說到哪里。一段時間后,他的話可能通過不同渠道傳到了章培民的耳朵里,畢竟他在政界和新聞界都有耳目。章培民曾托人帶話過來,想約常言談?wù)?,緩和關(guān)系。帶話的人很誠懇,常言一度準備松口了,但他覺得若輕易與他和解,自己有點像是投案自首了;等到抓住把柄,讓他感覺到疼以后再談,才算他是戰(zhàn)犯求和。聽說他快要提拔了,這個時候給他上滴眼藥,正是關(guān)鍵時刻。

    這回,常言就是秋后來到高粱地——去找茬的。

    汽車駛近那座彎弓躍馬的塑像,平梁縣到了。

    那位騎著高頭大馬的爺,就是成吉思汗。這座塑像放置在進入平梁縣的主干道路口,據(jù)說是因為他老人家生前曾經(jīng)長期在這里戰(zhàn)斗和生活過,而且傳說他去世以后也埋在這一帶。只是至今沒有找到真正的墓地,所以才讓鄂爾多斯的成陵搶了風頭——那里其實只擺著八件成吉思汗的紀念品,稱為“八白室”。后來,聽說河南安陽把曹操的墓給挖出來了,山西吉縣竟然把女媧的骨頭也找到了。聽到這一消息后,西州市政府有過動議,哪怕挖地三尺,也一定要在西州的土地上找到成吉思汗的葬身之地。只是領(lǐng)了任務(wù)的文物局考古隊面對著茫茫大漠,不知從何處下手。后來聽說把這任務(wù)又交給了煤炭局去完成,這些年來煤倒是挖出不少,考古成果卻是一直沒有。

    這座塑像,就是紀念這位一代天驕在這里彎弓射大雕的架勢。不知這塑像是哪位藝術(shù)家的作品,設(shè)計得很是抽象,成吉思汗手里只有一張巨大的彎弓,卻沒有弓弦,也沒有長箭。人們就開玩笑說,這位門神的設(shè)計者“缺根弦”。

    常言站在成吉思汗的塑像下面,順著他老人家的目光從路口遙望遠處的青山大漠,仿佛看到一群鮮衣怒馬的王公貴族,抬著一棵挖空了的大樹埋進深坑,大樹里面躺著他們的大汗、他們的英雄。深坑被填平,一聲凄厲的長號響過,望不到頭的蒙古騎兵呼嘯而來。萬馬踏過之后,剛才的墓地了無痕跡。沒有墓碑,沒有墓志,只有剛剛在墓前被殺掉幼子的一匹母駱駝低頭悲鳴。第二年,大汗的子孫們前來祭奠時,這匹駱駝就是他們的向?qū)А?/p>

    常言想起了那天采訪的礦工辛孟貴,忽然覺得,辛孟貴就是那匹母駱駝,能夠用生命找到弟弟的氣息。

    常言掏出手機拍了照片,想寫條微博抒發(fā)一下懷古之幽情,卻看到屏幕上那塊水漬還在,現(xiàn)在形如窟窿,好像是一只窯洞,又像是個礦坑,或者像只眼睛。他若有所思地開車右轉(zhuǎn),奔仁義溝方向而去。

    他一直隱約覺得,仁義溝煤礦那次事故出得蹊蹺。

    那次出事以后,他趕到平梁縣沒有去新聞中心,而是扮作礦工家屬混進了搶險現(xiàn)場——采訪中,他經(jīng)常不按套路出牌,這是他常言的獨門絕技。那天他穿了身礦工的工作服,在井口見到了生還的礦工辛孟貴,辛孟貴對他哭訴,他的弟弟辛孟林還在井下,生死不明??拗爸獩_下井去,常言攔都攔不住。拉扯間他的照相機暴露了他的身份,采訪還沒來得及深入就被發(fā)現(xiàn)了,礦上的保安和警察很快識破了他,將他請出現(xiàn)場,照片被刪除,辛孟貴也被警察帶走了。匆忙之間,他連辛孟貴的聯(lián)系方式也沒有留下。

    事后公布的三名死亡礦工名單中,沒有辛孟林的名字。常言根據(jù)辛孟貴敘述寫的稿件,由于和縣里公布的人數(shù)不符,受到了縣里的投訴和報社的批評。

    常言想不明白的是,一起死亡三人的煤礦事故,停產(chǎn)整頓是可以的,但要高調(diào)上升到永久關(guān)閉,就讓人有些難以理解,難道是縣里真的下了壯士斷腕的決心?還是煤老板們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兩者他都不相信。特別是,那次事故中獲救的礦工經(jīng)過幾天全封閉的治療之后,很快出院并且沒了音信,更讓他覺得可疑。

    很快地,那次事故就像一粒小石頭投進了水里,激起幾圈波瀾后便沒了動靜。這世界上,國家、朔方省、西州市比這更大更轟動的新聞接二連三,南川的一座大橋剛建成不久就塌掉了,東嶺的一輛校車翻到溝里,死了十來個孩子,中鎮(zhèn)發(fā)生了一起持槍搶劫案,一死兩傷……一波波的“新聞沖擊波”爭奪著人們的眼球,很快沒有人再去關(guān)心這里到底是三個人還是四個人的死活。只有常言覺得在平梁縣憋了一肚子鳥氣,還時常惦念著這事。就像俗話說的,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他想,只要找到當事人辛孟貴,井下的一切就都清楚了。

    仁義溝到了,常言把汽車停在山下,從車后拖出一只旅行包,裝模作樣地背在身后,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資深驢友的樣子。他自己也明白,在這個季節(jié)來這樣的山里旅游,基本屬于神經(jīng)病才干的事。

    走近仁義溝煤礦,常言看到眼前一片荒涼寂靜,井口的上方寫著一條標語“女王第一”,湊近了才看出來是“安全第一”,只是“安全”兩個字的偏旁都脫落了。他想起不久以前,還在這里目睹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搶險。想到這里,常言有種恍如隔世、不勝今昔的感覺。

    突然,常言發(fā)覺似乎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向著不遠處的井口仔細看去,發(fā)現(xiàn)被封閉的井口,不知什么時候被挖開了一道裂隙。他湊上前去掏出相機照了幾張。莫非,錢嘉錫說的是真的,他們果然沒有關(guān)閉井口,還在偷著出煤?

    正拍照間,那縫隙內(nèi)鉆出個黑臉漢子,低著頭,戴個礦工帽,一臉煤黑地跑出來,匆匆忙忙的樣子,好像后面有人追趕。常言下意識地端起相機,快門的聲音驚動了那漢子,他抬頭向常言這邊看來。常言突然覺得那人十分臉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他放下相機,疑疑惑惑地問:“你是……辛……”

    那人顯然沒認出常言來,也是一臉的疑惑。常言正要趨上前去,卻聽得遠處有人在喊:“別讓他跑了,抓住他!”

    那人聽罷,像只受驚的兔子一般,急忙順著井口側(cè)面的一條小路向山上跑去,不一會兒就隱沒在灌木叢中不見了。

    他想起來了,那人十有八九就是辛孟貴。想到這里,他下意識地想追上去,但追了幾步看前面那人已沒了蹤影。他猶豫著返回來,后面的兩個人已追到了近前,一高一矮,手里各拎一根棍棒,順著那條路要追下去。他急中生智,端起相機咔嚓咔嚓拍了兩張,閃光燈閃了兩下,被對方發(fā)現(xiàn)了,兩人遂撇了跑掉的那人轉(zhuǎn)身向他這里包抄過來,吼道:“你干什么的?照什么照!”

    常言連忙解釋,自己是到這里旅游探險的。這溝里有一眼不凍銀泉,水流如玉,大冬天都能冒出熱氣,神奇得很。你們兩位如果知道,拜托告訴我該怎么走。

    高個漢子撇了撇嘴說:“什么狗屁銀泉!前些年有過一池子水,早他媽干啦!這幾年挖煤挖的,溝里除了人尿什么水都沒有?!闭f完上下打量了常言幾眼,“大冷天的,旅個屁游,你小子莫非是個記者,來敲詐煤礦的吧?”常言正驚詫這兩位尊神何以能識破自己的本相,那漢子又道,“別人怕你們,老子不怕,敢去舉報,讓你出不了這條溝!”常言一看這陣勢,只好繼續(xù)裝胡涂,說自己拍的照片也上過報紙的,能混成個記者就更好了,白吃白喝白玩。

    那兩個漢子根本不聽他這一套,罵罵咧咧的,要常言交出相機,刪了照片。常言自然不肯,高個漢子說:“和這小子廢什么話,奪他相機給砸了!”說著拿著棍子趨上前來。常言看看周圍環(huán)境狹小,騰挪不開,思忖自己一個人對付這兩個怕是有困難,看樣子只能亮身份了。想到這里,他高聲道:“別動!你們說對了,我就是記者!你們是什么人?在這個已經(jīng)關(guān)閉的煤礦干什么?”

    那高個冷笑了兩聲說:“你現(xiàn)在承認是記者,可惜晚了。老子打的就是記者,不是你們記者搗亂,老子的煤礦還關(guān)閉不了呢!”

    矮個漢子扯了扯他的袖子說:“哥,且慢動手,看看他證件再說,如果他真是記者,打了就麻煩了?!?/p>

    那漢子一甩手不耐煩地說:“怕個屁,除了那次出事,這幾年礦上就根本沒來過真記者,打完再看也不遲?!?/p>

    常言聽罷冷笑兩聲道:“第一,你倆動起手來未必打得過我;第二,你一動手性質(zhì)就變了。第三……”他一時想不起來第三是什么,就說,“第三,不信你就試試看。”

    說話間常言在氣勢上占了上風,那矮個子更加猶豫了,對常言說:“把你的證件拿出來我們看看?!?/p>

    常言見自己的威嚇起了作用,索性繼續(xù)托大道:“證件自然是有的,只怕你沒資格看?!?/p>

    那高個子說話還繼續(xù)囂張,卻也不敢真的動手了。他對常言說:“不給看,只怕是你沒有。告訴你仁義溝的規(guī)矩,真的給錢,假的剁手。走!到保安室把情況說情楚,說不明白,今天你出不了仁義溝!”說罷過來要扯常言,常言一瞪眼,說我自己會走。那人退了一步,對矮個說:“趕緊打電話,叫當家的過來,該給錢還是該剁手,讓老板自己定吧!”

    保安室是一間破房子,常言進去直接把唯一的一把破椅子坐了,對兩個漢子說:“我明白告訴你,讓我進來容易,放我出去就難了?!彼呀?jīng)想好了,這里面一定有貓膩,現(xiàn)在把事情鬧得越大越好。

    那兩個漢子見常言這般架勢,倒也不再為難他,提了棍子踞在門口,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山腳下傳來汽車聲響,開來一輛越野車,車上下來一個中年人,歪戴著帽子,耳朵邊上夾著一根紙煙。見了常言上下打量兩眼,一副吃不準的樣子。常言也不動聲色。后來還是對方先開口說:“兄弟,不要誤會,把你的記者證給我看看?!背Q詥枺骸澳闶堑V上什么人?在這里,你說了算不算?”那人道:“我叫程儀,是總經(jīng)理助理,專管對外接待的,至少現(xiàn)在沒有人比我說了更算?!背Q跃吞统鲇浾咦C,輕描淡寫地丟在桌子上,對他說:“你仔細看清楚,后面蓋的是新聞出版總署的大印。也可以到網(wǎng)上驗證的,你這兒有電腦么?你這個當總經(jīng)理助理的都上崗了,看來仁義溝煤礦真的是沒有關(guān)閉,還是在偷著出煤。你知道這是什么性質(zhì)嗎?”

    那人聽罷,忙不迭地合上記者證,小心地遞到常言手里:“常記者,真的不好意思,對不住,剛才誤會了。歡迎您百忙中到我們礦上指導工作!”說罷從耳朵上取下那根香煙向常言敬來。常言也不客氣,接過來隨手丟在桌上。那人掏了打火機正給常言點煙,見此架勢又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喊那矮個漢子到車上拿一條煙下來,又轉(zhuǎn)身對常言說:“這就更加對了,哪有只抽一根紙煙的記者呢!”常言這才知道,原來這也是考驗方式之一。

    那漢子拿回來一條中華煙和一個信封,程儀接了向常言遞過來,熱情地說:“頭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常記者,我愿意交你這個朋友,這個您收下,咱們下山喝酒去?”

    常言坐在椅子上沒有動,程儀見狀似乎明白了什么,轉(zhuǎn)身又拿出一個信封,放在一起向常言遞來。常言還是沒有動,不動聲色地問他:“這是什么意思?”

    這回輪到程儀納悶了,他不知道常言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涂,就對常言嘿嘿笑了兩聲:“常記者,你看我的名字,程儀,在清朝的時候,就是路費的意思?!边@回答讓常言覺得,此人還果真有幾分文化,可惜沒用在正道上。

    程儀再三表示要請常言到城里吃飯,意思明擺著是恭送他下山。常言不為所動,伸手掏出自己的手機說:“我剛才說過,關(guān)我進來容易,放我出去就難了?,F(xiàn)在我也打個電話,可以吧?”

    程儀道:“當然,當然,請隨便。要不要拿我電話的打?瞧您這手機……回頭我給常記者換一部新的!”

    常言不和他搭話,撥通了平梁縣委宣傳部長應(yīng)君堂的電話,不緊不慢地說:“前一段時間您帶話過來,說章培民想約我談?wù)?。今天我來了,卻被扣在仁義溝煤礦。你和章書記說一聲,這好像不是平梁縣的待客之道。我見不見他現(xiàn)在無所謂了,只不過對應(yīng)部長您匯報一下,這礦現(xiàn)在還開著,并沒有像你們說的那樣徹底關(guān)閉。另外,如果在這溝里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就出名了,你也會跟著出名??蓜e怪我事先沒有和當?shù)匦麄鞑块T打過招呼,通話記錄總是可以查得到的。等我死掉以后,拜托你通知我家屬來埋一下,別讓他們拖出去喂了狗。聽說這礦上過去有礦工神秘失蹤的……”他明白,話越說得輕描淡寫,他們就越是重視。

    聽了常言的電話,那頭應(yīng)君堂大驚失色,這邊那三人也目瞪口呆。常言放了電話對三人說:“你們是在這陪我一會兒,還是有事先忙去?反正見不到章培民,今天我是不走了?!?/p>

    程儀連忙道:“我們現(xiàn)在就下山向老板匯報去,常站長,后會有期,后會有期!”只聽得汽車發(fā)動機一陣聲響,轉(zhuǎn)眼間三人就全沒了蹤影。

    大約半小時過后,應(yīng)君堂急赤白臉地趕到了礦上,見到常言后連連道歉,說已經(jīng)向章書記匯報過了,章書記推了縣委常委會在等你。

    章培民見到常言,笑著說:“早聽說常站長要監(jiān)督我,我一直盼著有機會和您談?wù)??!?/p>

    常言說:“現(xiàn)在我送貨上門來了?!?

    章培民說:“聽說剛才在仁義溝有點不愉快,還請常站長不要放在心上?!?/p>

    常言拿出相機對章培民說:“給你看兩張照片,你不會搶我相機吧?我們報社規(guī)定,發(fā)批評報道要和被批評對象見面的。”

    章培民尷尬地笑了笑,常言把拍的照片給他看了幾張,對他說:“記得您上次說的是,仁義溝煤礦永久關(guān)閉,但是現(xiàn)在看來……”

    章培民沒等常言說完,臉上勃然變色,馬上抄起桌上的電話,要通了縣公安局長和煤監(jiān)局長,怒吼道:“你們,跑步到我辦公室來!”

    兩個人很快喘著粗氣到了。章培民把常言拍的照片讓他們看了一回,拍著桌子斥道:“你們是怎么做工作的?如果報紙登出去,人們怎么看平梁縣的形象?全國人民還不把我章培民說話當作放屁?現(xiàn)在就去,把那個井口給我封了,把打記者的人給我抓回來!”

    兩人喏喏而去,章培民對常言道:“請你相信我們縣委的決心,等這兩個人抓到了,讓你親自采訪?!?/p>

    這一番動作,讓常言出乎意料。

    平梁縣的公安人員很快就把那兩個漢子帶回來了。章培民似乎急于證明什么,馬上就陪常言去看守所。那倆人見到縣委書記陪著“常記者”過來,一臉的倒霉神情,垂頭喪氣不說話。公安局長向章培民報告,這兩個是礦上的保安,自稱是巡檢井口防止有人偷采的。章培民哼了一聲,說道:“打記者也是巡檢么?”轉(zhuǎn)過頭去對常言說,“你有什么要問的就直接問吧,不怕他們不說實話?!?/p>

    常言問:“你們什么時候挖開的那個井口?”

    那兩個聽罷跳起腳來嚷道:“天地良心,井口根本不是我們挖開的,我們也是走到那里才發(fā)現(xiàn)井口被挖開了。正要追前面那個人,誰知碰上了你,還以為你們是一伙的。算我兄弟倆倒了八輩子霉!”

    章培民警覺地問了一句:“什么人?”那兩人說在他們之前,井口已被人挖開了縫,懷疑是乘機到里面偷東西出去賣的。章培民告訴公安局長,一定要認真查一下,然后又問常言:“這兩人怎么處理,全聽你的,行不行?他們關(guān)了你一小時,你說句話,我關(guān)他們一年。”

    常言說:“真聽我的?”

    章培民猶豫了一下,接著說:“當然,還是要在法律許可的范圍,你不會讓我槍斃他們吧?”那兩人聽得臉都白了。

    常言說:“放了?!?/p>

    章培民有些吃驚。常言說:“那也是他們的工作,再說了,也沒把我怎么樣。我也不是吃素的,真打起來誰吃虧還不一定呢。”

    公安局長下令放人。那兩人出來以后恨不能給常言磕頭,忙不迭地走了。

    接著章培民又帶常言到了那個井口,常言看到井口已經(jīng)用鋼筋混凝土重新封上了,幾位工人正在外面收拾施工器材。章培民告訴常言,這條溝地方偏遠,溝里的煤礦經(jīng)常有在外面背著案子的人躲在這里打黑工,以后如果遇上類似情況千萬要注意自身安全,不可恃勇斗氣。常言聽得明白,這意思顯然是告誡自己今后別再來了。

    章培民說:“你看,這井口再想打開,除非使用炸藥。怎么樣?常記者,這樣能不能消除咱們之間的誤會?”

    工作效率高到這種程度,話又說到這份上,常言覺得簡直可以寫一篇表揚稿了。他對章培民說:“這么說來,該我向章書記您說聲對不住了。我這人有個缺點,就是較真,咬住屎橛子給個麻花都不換。不過我也有個優(yōu)點,就是從來不記仇——有仇當時就報了?!?/p>

    當晚章培民宴請常言,宣傳部、公安局、煤監(jiān)局等一哨人馬作陪。酒是東嶺產(chǎn)的,名叫圖騰大曲,名字取自東嶺的深山里一處巖畫上的原始社會男性圖騰崇拜。應(yīng)君堂介紹說是摻了當?shù)氐娜舾伤幉?,頗有滋陰壯陽之效,而且聲稱比起西州產(chǎn)的“翹酒”要高出好幾個檔次。后來常言知道,在朔方省每個市都有一家酒廠,號稱“東突(圖)、西翹、南雄、北壯、中猛”,均在當?shù)卣忌綖橥酰ハ喙ビ?。而且所有名酒的宣傳路?shù)都是差不多的,不離男人的下三路。常言聽得此言,不敢造次,每次舉杯淺嘗輒止。應(yīng)君堂勸常言多喝,常言說怕犯錯誤。應(yīng)君堂聽罷笑道:“你是章書記的客人,怕什么?”

    這次的氣氛比起上次融洽多了,章培民和常言頻頻舉杯,酒上的涼菜也沒有了口條。酒至半酣的時候,章培民說:“還是你們記者好啊,無冕之王,天馬行空,自由來去。不像我們這些當干部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p>

    常言也嘆道:“世界上最好的職業(yè),就是在中國當干部,只要當上中國干部,就可以吃法國菜、娶日本老婆、掙沙特工資……而且在中國的官里面,最有權(quán)的就是縣委書記,除了外交和國防,總書記有什么權(quán),你就有什么權(quán)。你們當官的不僅活著和我們不一樣,死都不一樣。你們當領(lǐng)導的死了,身上可以蓋黨旗,而我們當記者的死了,身上只能蓋張報紙,在朔方這種沒有分印點的地方,還蓋不到當天的。”

    章培民道:“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每天往辦公室里一坐,沒完沒了的大事小事。批不完的文件,開不完的會。沒聽說過那個段子嗎?入了就不能退的,是領(lǐng)導和黑社會的?!?/p>

    常言說:“我是沒家可當。我們這樣的記者站,是中國最小的單位,連站長帶記者兼司機都是我一個人。比我們再小的,恐怕只有殘疾人報的記者站了?!背Q哉f的是實話,他的記者站在朔方是人數(shù)最少的。甚至《引進導報》的錢嘉錫那廝,攤子都比他大,走到哪里都帶著兩個“新聞助理”。

    應(yīng)君堂說,你這說法是歧視殘疾人,放在美國要道歉的。

    章培民說:“聽過北峪縣女縣長馮翠珍的笑話嗎?民政局申請助殘日活動經(jīng)費,她把報告拍在桌上,氣呼呼地說,這個日、那個也日,現(xiàn)在殘疾人都日,我怎么受得了!”

    常言聽了,大笑三聲。章培民的說法,才是歧視殘疾人。

    章培民說:“中國最高危的職業(yè),就是縣委書記。你別看縣委書記權(quán)力大,現(xiàn)在的老百姓難纏啊,常記者你是不知道,上次我說走了嘴,問你是替政府說話還是給老百姓說話。在臺面上我肯定是錯了,但是咱們私下里我對你講,你可別給我宣傳出去,在我們這些窮山惡水的地方,確實會出不少刁民。就拿上訪來說吧,那些長年的老上訪戶,十個里面有七八個是精神有問題的偏執(zhí)人格。上訪的事情也是五花八門,有文革時期的,有土改時期的,還有解放前的,有關(guān)于人的,有關(guān)于地的,還有關(guān)于牲口的,你說我們哪能每一件都管得過來?”

    常言不同意他的觀點,說:“一個人如果沒有天大的冤屈,怎么會多少年鍥而不舍地上訪?”

    章培民說:“我看現(xiàn)在有些人就沒安好心,年輕的時候掙了錢自己花,年紀大了養(yǎng)老卻要找政府。你上次記者會提到的那個辛什么,到省里市里上訪過不知多少次了,到縣里上訪的次數(shù)更是記不清。起初是為他父親的工傷找縣里要說法,再后來又說自己得了職業(yè)病,讓礦上賠?,F(xiàn)在你知道了,他又多了一個上訪理由,說他弟弟被埋在井下了。你說說,這么多倒霉事都叫他攤上了,簡直是中大獎的概率,這可能嗎?”

    常言聽罷,一時覺得有些云里霧里,感覺氣氛又有些凝重。應(yīng)君堂也看出來再深談下去大約又有談崩的可能性,便提議道:“天色不早了,我也喝倒了。今天就討論到這里吧?江湖險惡,吃好就撤,怎么樣?”

    章培民還想勸常言喝兩杯,剛說了一句“天若不愛酒”,常言趕忙說我真的喝不動了。章培民可能也想起了上次的話茬,沒接著往下吟。眾人見狀,分頭散去。

    應(yīng)君堂送常言回到賓館房間,笑著說:“章書記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給你們一個形象專版?!?/p>

    常言說:“什么意思?”

    應(yīng)君堂說:“一點小意思,上次能給《引進導報》,自然更應(yīng)該給你。他們嘴太大,根本沒和縣里商量,出手就寫了兩個整版的文章,寫得又不怎么樣。章書記只肯給一個版的錢,現(xiàn)在還沒談攏呢?!?/p>

    常言有些明白錢嘉錫給他報料的用意所在了,十有八九是想利用常言敲一下章培民,好用作繼續(xù)談判的籌碼。這廝果然滑頭,他在那里偷牛,讓常言幫他拔橛子。常言決定,這次的稿子還真不能寫,否則就上當了。

    想到這里,他對應(yīng)君堂說:“不好意思,我寫不出他們那么大塊的文章?!?/p>

    應(yīng)君堂說:“我明白你的意思,訂報紙也行?!?/p>

    常言說:“我沒有那個意思。”

    應(yīng)君堂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這就是你不夠意思了,咱都是搞宣傳工作的,你要體諒老兄我的難處?!?/p>

    常言說:“這話有點意思?!?/p>

    應(yīng)君堂說:“最近,章書記要提拔,據(jù)說去向都已定了,市委常委、副市長,正在考察期間,現(xiàn)在每一條負面新聞都會對他造成很大影響。所以……”

    常言說:“我正是這個意思。”

    應(yīng)君堂一聽,臉上表情十分難看。

    常言接著說:“不過,他今天這事辦得還算夠意思?!?/p>

    應(yīng)君堂展開了眉頭說:“你同意了?”

    常言說:“我的意思是,新聞以事實為準,而不是像《引進導報》那樣,以錢為標準。”

    應(yīng)君堂聽明白了意思,高興地去了。

    常言送走應(yīng)君堂,躺在床上醒酒,果然出現(xiàn)了上次在西州喝“翹酒”那種感覺,局部腫脹,頭痛欲裂,仿佛能夠感覺到酒精在血液中流動的聲音。常言懷疑那酒里是不是私摻了什么化學成分,什么圖騰大曲,簡直是頭疼大曲。

    廣州那個地方叫羊城,西州這個地方叫牛城。廣州那個地方的標志性雕塑是五只羊,西州這個地方的雕塑是一頭牛。這頭呈奔跑狀態(tài)的牛,頭沖著西州大道,尾巴對著市政府大樓,低著頭,翻蹄亮掌、發(fā)足狂奔,好像是被什么人趕出來的樣子。人們編了個段子,說這頭牛是被西州市的干部嚇跑的,因為他們不僅要吃牛鞭,還要吹牛皮。

    西州市委市政府機關(guān)大院相鄰,原來有圍墻隔著的,現(xiàn)任市委書記高攀峰在前些年當市長的時候,就把大院的圍墻拆了,在大門口立了一塊碩大的石頭,上面刻著四個大字“執(zhí)政為民”。市委辦公大樓就在石頭的背后,人們上班時都要繞過這塊石頭才能走進辦公樓。常言前一次來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說法:沖著“執(zhí)政為民”來,繞著“執(zhí)政為民”走,背著“執(zhí)政為民”干。

    高攀峰立這塊石頭是經(jīng)過高人指點的。有人總結(jié)過,這些年來從西州市出去的官員下場都不是太好。西州市改革開放前的幾位黨政領(lǐng)導都短壽,而改革開放以來的領(lǐng)導“出事”的比較多。并且舉出若干例子,如前任省長、前省委副書記等,免職的免職,雙規(guī)的雙規(guī)。在一位易學大師指導下,高攀峰拆了大院圍墻,立起那塊石頭,公開的說法是“把空間還給人民”,讓老百姓都可以到市委大院里來散步。其實高攀峰真正的用意,是想改變這座大院的風水。

    高攀峰在朔方官場是個公認很有前途的干部,據(jù)稱向來說一不二,前些年當市長時就不怎么聽書記的話,這些年當了書記更不把市長放在眼里。據(jù)說,當年西州前任市長陳大道,就是與高攀峰意見不合被擠走的。當時人們都說這兩個干部“尿不到一個壺里”,而陳大道直截了當?shù)恼f法是:“他尿完就把夜壺拎走了,我往哪里去尿!”

    不知這風水之說是不是真的靈驗,這么改過之后,高攀峰的仕途還真的順風順水,不僅順利由市長接任書記,而且這兩年西州市果然業(yè)順人和,各項工作都走在全省前列,特別是GDP排名已經(jīng)成為僅次于省城中鎮(zhèn)的全省第二位。高攀峰也被兄弟市的干部稱為“高老二”,成為下一屆副省級領(lǐng)導的熱門人選。

    不久前,在高攀峰主持下,西州市出臺了《關(guān)于進一步深化企業(yè)改革的若干意見》,這個“意見”主要內(nèi)容包括:放開國有股權(quán)比例限制,鼓勵境內(nèi)外、跨行業(yè)、跨所有制改制重組;完善社會保障及職工安置政策;加大財稅金融對改制企業(yè)的支持力度;放寬改制企業(yè)的注冊登記政策;完善改制企業(yè)用地和土地出讓政策;推進國有企業(yè)主輔分離、輔業(yè)改制政策;健全改制企業(yè)經(jīng)營者的激勵政策等。按照《意見》要求,鼓勵國有大型企業(yè)引進國內(nèi)外戰(zhàn)略投資者,除國家法律政策明令禁止的領(lǐng)域外,企業(yè)可根據(jù)自身發(fā)展情況,吸引國有資本、集體資本和非公有資本參資入股,改制為股份制企業(yè),實行投資主體多元化。

    西州的改革引起了省里的重視,經(jīng)朔方省委書記風過庭批示,省委省政府決定在西州召開現(xiàn)場會,推廣西州的經(jīng)驗,以推動朔方省的國有企業(yè)改革。全省各市縣主要領(lǐng)導和發(fā)改委、國資委等主要經(jīng)濟部門領(lǐng)導悉數(shù)參加,省委書記風過庭、省長龍在田屆時都要到會講話。

    一個全省性的會議開在西州,從新聞角度來說,這一來規(guī)格就高了。如果僅是西州的一個會,國家級的報紙頂多發(fā)個簡訊,如果是省級的會議,特別還有省委書記出席的話,就可以寫出比較大的一塊。在省報上更是當然的頭條——不管會議重要不重要,只要出席會議的人重要就行。由于有黨政主要領(lǐng)導親臨,朔方省委宣傳部自然十分重視,邀請了中央駐朔新聞單位在內(nèi)的各路新聞媒體,共同全方位地報道西州的這次盛會。宣傳部副部長李長民專程帶隊前往。

    李長民曾經(jīng)在《經(jīng)濟日報》駐朔方記者站當過站長,和許多記者都很熟,一路上沒有坐自己的小車,而是擠進記者們坐的中巴里,在前排一人占了兩個座位,為的是和大伙湊熱鬧。他一路上帶頭講一些葷段子,黃的級別很高。最有文化的一個段子是《論語》中的“陽貨欲見孔子,而孔子不見”,據(jù)說是中國最早最短的微博。最通俗的一段是歪說水滸,從高俅、史進講到童威、童猛,最后以阮小二結(jié)束。一路上常言猜出了他的兩個謎語:“非洲婦女”,打一國家名,謎底是“波黑”。另一個是“隆胸原價一對兩千,優(yōu)惠現(xiàn)價兩只六百”,打一成語,謎底是“一波三折”??傊茧x不開男女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 李長民和記者們有說有笑,常言簡直沒法相信,這位“黃部長”和上個月朔方省“整治色情淫穢信息專項行動大會”上作主題講話的那位李副部長,竟然是同一個人。

    他們起哄讓常言也講個段子,常言和他們還混得不算太熟,又見車上有諸多婦女,就不好意思像李長民那樣涉黃。于是也出了個謎語,謎面是“往來無白丁”,謎底是打一所學校。謎底被《引進導報》記者站的錢嘉錫猜到了,是“交通大學”。錢嘉錫說他花了一筆錢,正在那里混一個什么BA的學位。常言又出了個謎語叫“春曾犀利”,打一國家名。中央電臺記者站的高非猜到了謎底,“多哥”。常言見難不倒他們,馬上又即興出了個謎面“高非他爹”,打一人名。幾輪之后,被《工人日報》的閔直方猜到了:“吳世升就坐在咱們車上?!备叻沁€沒有聽明白,坐在后排座的《朔方日報》時政新聞部主任吳世升大聲說:“這有什么難懂的?無事生(吳世升)非嘛!”錢嘉錫搜索枯腸想出了個謎語,湊熱鬧說道:“我也請大家猜個謎:跑肚拉稀,打一人名?!北娙硕伎粗Q孕?,這謎太簡單了,謎底顯然是“腸炎(常言)”。常言馬上毫不客氣地頂回去,說:“我也出個謎語:陽萎讀物,打一新聞媒體?!北娙丝戳丝村X嘉錫,笑得更厲害了。常言說的就是他們報紙,這是個很惡毒的諧音,錢嘉錫氣得臉都快綠了。

    這時車進西州城,專程來迎接的西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管立威接過話頭,對大家說:“好啦好啦,燈謎會到此結(jié)束,西州旅游推介會現(xiàn)在開始,下面由我來給各位領(lǐng)導介紹西州風光?!闭f完,他開始給大家介紹西州路邊的建筑,這棟高樓是建設(shè)局,旁邊那低的樓是科技局,叫做“高基建、低科技”。再往前,那棟黃色的是婦聯(lián),紅色的是財政局,叫“赤字樓”……大家都給逗樂了。

    第二天大會的主要內(nèi)容,是省委書記風過庭講話。

    常言坐在下面,看風過庭在掌聲中走上主席臺上,拿出講稿戴上眼鏡,認真地念起講話稿來。這是他到朔方后第一次在現(xiàn)場看到風過庭本人而不是照片圖像。

    風過庭在講話中指出,朔方省國有經(jīng)濟比重占到60%以上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必須得到改變。朔方省大多數(shù)的國有企業(yè),必須按照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進行改革。這是全省當前的一項重要政治任務(wù)。

    風過庭強調(diào),全省各地企業(yè)領(lǐng)導班子必須把主要精力放在改革上,必須真抓實干,積極推進改革,科學謀劃發(fā)展。作為企業(yè)負責人,如果不積極主動改革,最終將會被改掉;如果不積極引進合作,最終將會被別人吃掉。固守現(xiàn)有體制,不舍棄既得利益是不行的。

    風過庭講話語氣很強硬,全不似在江南那樣平和。常言覺得,果真是做了一把手,口氣比起以前厲害多了。

    風過庭最早在江南省江州市擔任市長、市委書記,后來做過江南省委副書記、省長,不久以前擔任了朔方省委書記,成為擔當一方重任的“封疆大吏”。

    常言在風過庭到朔方之后沒多久,也在記者站輪崗中調(diào)任朔方。在江南記者站駐站的時候,常言發(fā)過江州市的長篇連續(xù)報道,宣傳江州市轉(zhuǎn)變干部作風,密切聯(lián)系群眾,機關(guān)干部與困難職工交朋友、結(jié)對子的作法。稿子發(fā)表后反響不錯,一位中央領(lǐng)導做出批示,專門表揚了江州的作法。當時正是風過庭由市委書記升任省委副書記的關(guān)鍵時期,常言的稿件客觀上算是幫了他的忙。后來到了省里,風過庭擔任分管宣傳的副書記,與常言一直保持了交情。調(diào)任朔方之后,常言很想去看望一下風過庭,但卻一直沒有見到。幾次打電話給風過庭的秘書,秘書轉(zhuǎn)達了風過庭對常言的問候,卻并沒有表示約見的意思。常言心下有些不快,心想當年在江南時,基本上是想約見總可以見得到的,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常言知道,記者和領(lǐng)導干部所謂的交情不過是單相思罷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同樣是調(diào)任朔方,人家是朔方節(jié)度使,自己不過是賊配軍。想到這,后來他就再也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

    會議結(jié)束后,風過庭和龍在田接見新聞單位的人員,感謝他們對這次會議傳報道,以及對朔方省國企改制的支持。接見之前是安排合影。李長民跑前跑后地張羅著,要求大家站好隊,等候領(lǐng)導前來接見。常言一向不愿參加這樣的接見,每當這種場合,他總覺得自己像是擺在商場貨架上的百貨,而前來接見的領(lǐng)導則像個上帝一般的顧客,而且往往是來商場轉(zhuǎn)一圈,指點幾下,什么也不會買的。特別是,他打過幾次風過庭秘書的電話卻未獲約見之后,心理上更不平衡了,若在這種場合被接見,更顯得自己有些丟人。于是他就在后面一直磨蹭,想找個機會跑掉,但是最終被宣傳部的工作人員捉住,硬是拉了過來。他來得晚了,就在后排找了個空子站著?!端贩饺請蟆返臄z影記者正在擺弄相機,還有一位從照相館請來的專業(yè)攝影師立起一只三角架,調(diào)試兩臺搖頭式照相機。不一會兒大廳一側(cè)的大門打開,風過庭、龍在田一前一后走出來,高攀峰、李長民陪著,一個個給領(lǐng)導介紹站在前排的貨品,那些貨品也就鞠躬、握手如儀,然后是紛紛鼓掌。風過庭走到人群前面,向大家招了招手。掌聲漸息,風過庭正要把手放下時卻又伸了出來,他看見了后排的常言,揮手招呼道:

    “小常,你怎么在這里?。俊?/p>

    常言從后排跑過來與風過庭握手,對風過庭說我調(diào)到朔方工作了。風過庭說:“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不給我打個招呼?莫非是你不曉得我調(diào)到朔方了,還是你這大記者工作比我還忙?”這番話親切中顯出幾分責怪,責怪中又透著親切,著實把常言給說懵了,不知道是秘書沒向他匯報,還是他揣著明白裝糊涂。常言不好把話點破,說自己找過他,那樣也許就把他秘書得罪了。想來想去只能把責任攬到自己頭上,說我剛來時間不長,前一陣本來準備找風書記匯報工作的,可是考慮初來乍到,對朔方了解不夠,怕功課作不好,被您批評。這次恰好趕上開會,我想會上肯定能見到您,就沒有專門去請安,這不,在這兒等著您呢。風過庭說:“剛到一個新地方工作不容易,不過你比我強,我一個人來的,你總算有個老朋友——有什么困難你找我?!比缓筠D(zhuǎn)身對龍在田介紹說,“常言,《發(fā)展道路報》的記者站長,我在江南時,曾經(jīng)大力支持過我的工作。當然,也沒少找過我的麻煩。”領(lǐng)導把話說到這份上,已經(jīng)算是相當親近了。

    合影過后,風過庭又讓常言站在他身邊單獨照了一張相,算作是這次選購了一件商品。

    會議結(jié)束,李長民對記者們說:“稿子怎么發(fā),你們各位站長回去自己和報社商量,我們宣傳部只干一件事,評獎!各位把這次采訪發(fā)回的稿子復(fù)印一份,送到宣傳部。我向大家先透露一下,一等獎的獎金是一萬元。”

    常言在心中暗嘆,李長民這老滑頭到底是作過記者的,知道怎么對付新聞單位。如果他以宣傳部長的身份要求各新聞單位必須哪天發(fā)稿,發(fā)幾篇,發(fā)多大,可能收不到什么好效果,畢竟省委宣傳部不是中宣部。但是,李長民在那里設(shè)個獎項當誘餌,就把這些記者站長們的積極性調(diào)動起來了,他們自己會去報社爭取,讓這次新聞宣傳的效果最大化。最后,這錢十有八九還是西州市來出。

    朔方的春天就像是劉歡的脖子,不能說沒有,但你基本上看不到。

    特別是初春,更是一年中最詭異的季節(jié),天氣一陣冷一陣暖的,讓人出門之前摸不清穿什么衣服合適。前幾天暖洋洋地花開草綠,姑娘們迫不及待穿起了短裙,花枝招展的。忽幾天又有一陣去年掉隊的寒流掠過,天上竟然又飄起了大雪,那情形就像是潰退的逃兵沿路搶劫,人們只好翻出剛收起沒幾天的棉衣。新聞聯(lián)播之后天氣預(yù)報,播音員手忙腳亂,連著幾天情緒轉(zhuǎn)換不過來。

    半夜里,常言被一陣刺耳的嘯叫聲驚醒,睜開眼睛在黑暗中凝神細聽,好像是飛機掠過夜空,不時還丟下幾顆炸彈,發(fā)出轟轟的聲音。他摸黑走到窗前,發(fā)現(xiàn)窗外不知什么時候刮起了大風。剛把窗戶拉開一條細縫 ,尖利的嘯叫就從縫隙鉆了進來,像一伙打家劫舍的強盜。常言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趕忙把窗戶緊緊地關(guān)上。窗外那棵柳樹被刮得枝葉飄向一邊,看上去就像是披肩長發(fā)迎風飄蕩,讓他想起某個姑娘。旁邊的單元樓房門沒有關(guān)嚴實,被風吹得一會兒打開,一會兒又狠狠地關(guān)上,發(fā)出砰砰啪啪的巨響。樓下有一排鐵皮施工圍欄,在風中如波浪般起伏抖動,不時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路邊一只垃圾桶被風刮倒了,正沿著街道滾動,垃圾四處拋撒,被風吹得天上地下到處都是,一只白色的塑料袋像只飛鳥一樣撞上窗戶,貼在玻璃上像一件跨欄背心的樣子。常言嚇了一跳,想打開窗戶把它弄下去,但剛一開窗又是一股寒風如冷箭射來,只得作罷。

    窗外的街燈顯得昏黃而慘淡,在風中閃著怪異的光。遠處的汽車喇叭聲與風聲混合,最終失去了原來的音調(diào),倒有幾分像是嗚咽的聲音。常言突然想起“馬蹄聲碎,喇叭聲咽”,可能原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常言樓下路口那部帶有語音提示功能的信號燈,原本聲音像他老婆的,如今也變了調(diào):“紅燈,請按線停車;綠燈,請您通行……”在寒風中聽來有些凄厲,少了幾分潑婦罵街的味道,倒像是怨婦夜哭。

    嘀嘀兩聲,常言的手機發(fā)出短信提示音。他正納悶這后半夜會有什么人給自己發(fā)短信,拿過一看是個不認識的號碼,短信內(nèi)容只有三個字:“睡了嗎?”常言不知何意,只簡單回了一個字:“沒?!比缓蠖⒅柎a,卻怎么也想不起這是什么人,大半夜的關(guān)心他的睡眠。他的手機進水以后通訊錄丟失,他經(jīng)常要對著來電號碼發(fā)愣,根據(jù)通話內(nèi)容猜測對方是誰,甚至有一次聊了半天,各自都放了電話,常言還沒有想起對方姓名。有時實在猜不出的,還要厚起臉皮去問人家。

    對方的短信很快又來了:“我想了很久,咱們還是分手吧!長痛不如短痛,這樣拖下去對誰都不好。忘了我吧!這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边@莫名其妙的內(nèi)容把常言弄糊涂了,也讓常言弄清楚了——他可以確定自己不認識發(fā)來短信的人,因為他沒有和任何人發(fā)生過感情糾紛,至少目前沒有。

    為了不辜負對方的一片感情,常言回了一條短信提醒對方:“你發(fā)錯人了,我不認識你?!?/p>

    對方回信馬上就到了:“算你狠!”——這下更加弄擰了,常言哭笑不得。

    常言被這么折騰了一回,竟然睡不著了。人的感覺很奇怪,就像是墨菲定律,不想什么事情發(fā)生,偏偏就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越不想聽到什么,偏偏是什么都朝你耳朵里鉆。常言想清靜一會兒好去睡覺,可是越發(fā)清晰地聽到媳婦在外面教育他遵守交通法規(guī)。一抬表看到已是凌晨一點半,他想不能這么下耗去了,看來得上手段。于是回到床上打開臺燈,順手從床頭翻出一本于丹講《論語》的書,有一段沒一段地看了起來。書的內(nèi)容全然沒有記住,窗外如飛機夜襲、如悍婦罵街、如萬馬奔嘯、如千鬼夜哭的聲音倒是淡然遠去。不一會兒就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睡意悄然襲來,常言將書隨手一丟,轉(zhuǎn)了個身沉沉睡去。

    常言有個不肯輕易示人的治療失眠偏方——就是找一些看起來半懂不懂的書來讀,很快就會睡過去。從他上學時聽不喜歡的課開始,到參加工作以后去開不感興趣的會時,這一方法屢試不爽。而偏方的關(guān)鍵是要找到一本合適的書,一定要半懂不懂。如果全然不懂,那么根本看不下去,自然也就睡不著;如果全部能懂,又不免深究下去,反倒提振精神驅(qū)散了睡意。某哲人說,看書是讓別人的思想在自己腦子里跑馬。像常言這樣看書,馬顯然是跑不起來,最多是在自己腦袋里搗糨糊,所以入睡得就快。

    他曾經(jīng)把這一創(chuàng)意與高非他們幾個交流過,沒想到高非直截了當把他郁悶了一回:

    “還用費那個勁兒嗎?看看你們的報紙就夠了!”

    高非說,最有效的安眠藥就是報紙社論,《人民日報》的療效最好,其他的報紙社論都有類似作用,當然,副作用是有時會氣得醒過來。幾家紙媒的記者站均對他怒目而視,高非見犯了眾怒,遂自嘲道:“睡不著的時候可以聽聽我們的廣播啊,后半夜全都是感情陪護、性病治療、夫妻夜話,豐富你的夜生活。”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推門一看,還以為是《滿城盡帶黃金甲》劇組跑到朔方做宣傳來了:門外天地玄黃,黃天厚土揚塵蔽空。風已經(jīng)基本上停了,但塵埃還懸浮在空氣之中。早上的天空中,初升的太陽發(fā)出黃色的光暈,好像是加了一塊半透明的濾鏡。房上、地上、樹上、車上,全部蒙上了一層厚度均勻的黃土。常言想起這里的一句俗話:“一天半斤土,白天不夠晚上補?!?/p>

    常言走出家門,只覺呼吸之間可以清晰地聞到一股濃厚的土味,自己的肺好像是一只吸塵器。這帶著黃土氣息的空氣出入肺腑,常言崇高地想,我在用生命和呼吸為環(huán)保做貢獻,轉(zhuǎn)而又悲觀地想,這么下去過不了多久,我也會患塵肺病,就像那礦工辛孟貴一樣。常言三步并做兩步,鉆進汽車把門關(guān)上,似乎這樣就可以把那濃厚的黃塵擋在外面,但等到發(fā)動機一響,汽車隨之抖動起來,他絕望地發(fā)現(xiàn)車內(nèi)也是彌漫著同樣的空氣。常言馬上想起了莊子的名言——“無所逃乎天地之間!”

    這就是傳說中的沙塵暴。

    常言小的時候在西州也見過刮風揚塵的天氣,但從來沒有刮到這樣天地一色的程度。這些年他在南方工作,經(jīng)??吹綀蠹埳虾碗娨暲镎f,沙塵起于內(nèi)蒙古額濟納,居然能夠飄洋過海落到日本國,這些年不少日本志愿者跑到內(nèi)蒙古西部去植樹造林,顯然并不全是為了幫助落后地區(qū)的人民,也有幾分是為了他們的空氣著想。這些沙塵在揚揚灑灑一路東去南下的途中,一路跑冒滴漏、不分彼此地落在蘭州、西州、中鎮(zhèn)、北京以至整個華北地區(qū)。有一個笑話說這沙塵暴刮到了臺灣島,國民黨老兵激動得熱淚縱橫:“六十年了,終于聞到了家鄉(xiāng)泥土的味道!”

    開車走在路上,常言看到騎自行車的和步行的婦女多把紗巾包在臉上,行色匆匆,像個阿拉伯婦女的樣子,徒勞地阻擋和過濾著漫天的沙塵??吹竭@,他不由對自己的工作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如果在朔方這么住下去,恐怕要買防毒面具了,否則這空氣就足以讓他少活十年。這里的空氣不僅有沙土,還有煤灰、煙塵、二氧化硫、三四苯丙芘……不過他轉(zhuǎn)念一想,從另一方面考慮,如果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鍛煉”幾年,一定會練得像金庸小說里的藍鳳凰、阿蛛一樣百毒不侵,吹口仙氣都會毒死蒼蠅。將來如果回到南方工作,一定會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想到這,常言又樂觀起來。

    常言進入辦公室,先找了塊抹布去擦桌子,用了一分鐘在辦公桌上擦出他面前常用的一塊,又找張報紙把別處遮蓋起來,就算完事大吉。反正今天打掃干凈明天還是一樣臟。他打開電腦上網(wǎng),找見自家報紙的網(wǎng)頁瀏覽起來。網(wǎng)上可以看到當天的新聞內(nèi)容,至于報紙要送到朔方,最快也在兩天以后。說實在的,自從有了網(wǎng)絡(luò),常言很少看報紙,包括自家的報紙。有次說起來,其他記者站的同行居然也都是這樣?!都~約時報》集團的董事長都說過了,將來要在猴年馬月的某一天停止印刷紙質(zhì)媒體,只不過不知道是哪天。想到這,常言有幾分不爽,如今報紙的新聞時效,不僅爭不過廣播電視,更爭不過網(wǎng)絡(luò)微博。特別是一些突發(fā)事件,經(jīng)常是他們還沒趕到現(xiàn)場,新聞已經(jīng)上網(wǎng)了。近年來QQ群、微博、微信等“自媒體”更是速度奇快,人人面前都有麥克風,人人都是記者和編輯。當年自己入職時,報社還是個讓人羨慕的好去處,如今不過十年,居然成了這副樣子。

    桌上的電話響了,常言伸手接起來,聽筒手柄上留下一個掌印。

    是林昆打來的,說到了他們單位門口,門衛(wèi)攔著不讓進。常言在電話里和門衛(wèi)說了一聲,門衛(wèi)似乎不太樂意的口氣,說就是找你們記者站的人多。

    林昆進來,后面領(lǐng)著一個小伙子,常言見到后大吃一驚,那人見到常言也愣了半晌,兩人幾乎是同時說:“原來是你?”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常言苦尋多日而不得的辛孟貴。

    林昆見狀,疑惑地說:“原來……你們認識?”

    常言問林昆:“你怎么認識他的?”

    林昆說:“他就是我表弟,上次吃飯,對你說過的?!?/p>

    事情居然這么巧。林昆說,要不是我陪他來,今天恐怕還找不到你。我下崗了,到中鎮(zhèn)找工作,順便來看你。

    常言才想起問候林昆,說:“怎么回事?”

    林昆告訴常言,西鋼準備重組,第一項工作就是大量裁員,鐵生是勞動模范、操作能手,暫時保住了崗位。林昆就沒有那么幸運了,這次下崗的標準是男職工年滿55周歲,女職工年滿45周歲,或者工齡滿30年,符合一條即可。他10歲那年被特招進了省雜技團,練了幾年沒出什么成果,就安排回西鋼做工人。但是從那時開始就計算工齡了,說起來算個年輕的老職工,如今工齡一算滿了30年,不容分說下崗回家。

    常言招呼他倆說請坐。林昆看了看常言沙發(fā)上的灰塵,常言在上面躺出的一個人形印記,像是命案現(xiàn)場畫出的模擬圖。就搬了把椅子鋪張報紙坐下,對常言說:“你也太不講究了吧?”

    常言說:“他們都喊我亂室英雄?!?/p>

    辛孟貴倒不在意,一屁股在沙發(fā)上坐下,對常言說我看過你們的報紙,路邊撿的。那上邊的文章替工人說話。他沒敢告訴常言,正是因為看了他們那張報紙之后,自己才想到在礦井里自殺,沒想到卻是弟弟被埋在了井下,以至于造成今天的這一切。所以,要說今天的局面全是由眼前這個記者造成的,也說得過去。

    隨后,辛孟貴掏出一疊皺巴巴的材料向常言遞過來,材料是用復(fù)寫紙寫出來的,字跡歪歪扭扭,有些地方還看不清楚。常言看了看,有反映他父親工傷問題的,有反映自己職業(yè)病問題的,也有反映他弟弟失蹤問題的。辛孟貴說:“原先的材料是打印的,后來,打印也要花錢……”

    辛孟貴說:“要是你們報社也不管,我們老百姓就沒路可走了。實在不行,我就去北京上訪,找三個代表告御狀去。”

    常言連忙說:“我可沒說不管啊,報社就是幫老百姓說話的?!?/p>

    辛孟貴喘著粗氣,激動地說:“我弟弟孟林,肯定被他們埋在井下了,我要有一句謊話,天打五雷轟!”

    常言突然想起一件事,問他:“你是不是去過仁義溝煤礦,進過那個井口?”

    辛孟貴說:“沒錯,我要進去找孟林,他肯定還在井下。不過,剛進去就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只好跑出去躲起來,等我再返回去時,井口被鋼筋水泥封上,再也挖不開了?!?/p>

    常言說:“那天,我也在井口?!?/p>

    辛孟貴也想起來了:“原來那人是常記者你啊,我還以為是礦上的人。還奇怪后來怎么沒人追我了?!?/p>

    常言說:“是啊,他們都來追我了。你聽好了,我是記者,要的材料第一條就是真實。我還和你哥是同學,你要相信我,現(xiàn)在我問你,你能肯定,你弟弟確實被埋在井下嗎?”

    辛孟貴聽到常言這樣說,好像是受了侮辱的樣子,梗著脖子說:“百分之百!不信你讓他們打開井口,我?guī)阆氯フ遥绻也坏?,把我也埋在下面好了!?/p>

    常言見他說得這般絕對,又對他說:“咱們假設(shè),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他們偷偷地轉(zhuǎn)移了尸體,然后再封閉了井口,咱們下井之后什么也找不到?”

    聽到這里,辛孟貴沉默了,但臉上還是不服氣的樣子。他說,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前些日子一名來自江南省的礦工馬松,就是在井下被冒頂砸死的。礦上把他拖到地面,擺了輛摩托車,偽造了個交通事故場面,最后給家屬賠了筆錢了事。常言一聽,忙問:“真有此事?”辛孟貴說:“千真萬確,我還被喊去幫忙抬尸,事后他們給了我一千塊錢讓我保密??墒钦l知他們這樣欺負我,還給他們保個屁!”

    常言聽后若有所思,在筆記本上仔細記下了馬松的名字和籍貫信息。

    常言對辛孟貴說:“這么多舉報材料,咱們一件一件來好不好?我看咱們先從你自己的病說起吧,畢竟現(xiàn)在你本人就在眼前,應(yīng)該有明白的證據(jù)?!?/p>

    辛孟貴說:“我們村里,有好幾個得了同樣的病,都是在礦上干活的。我查過書了,就是塵肺病,也叫矽肺病,百分之百的職業(yè)病,沒錯。有一句謊話,我不得好死?!?/p>

    常言努力地辨認著材料中的字跡,最后終于看明白一個大概。他放下材料對辛孟貴說:“上次你哥說過之后,我咨詢過省職防所的專家,他們說申請職業(yè)病鑒定是個非常復(fù)雜的過程。第一步,你要確認勞動關(guān)系,你和礦上簽過勞動合同嗎?”

    辛孟貴說沒有,我們鄉(xiāng)下人只知道干活拿錢,工錢還經(jīng)常拖著不發(fā)。常言又問,那你還有什么證據(jù),證明你在他們礦上干過活?聽了這話,辛孟貴喘氣明顯地粗了起來:“我在那里累死累活干了五年多掘進,打眼放炮,炮灰蕩起來對面看不到人。礦上拉車的一頭驢,有天突然一頭栽倒死了,大伙想吃驢肉,刀子切到驢肺上,硬得像石頭。我和驢呼吸的是一樣的空氣,這算不算證據(jù)?還有,你看這頭上的傷、胳膊上的、腿上的、還有這一身病……這不是證據(jù)嗎?”

    常言連忙制止了他擼胳膊挽褲腿的舉動,說:“我指的是證明你在礦上干過活的材料,比如說有沒有工資條、考勤表什么的?!?/p>

    辛孟貴說:“有的,但是他們說這不算數(shù)?!闭f著一件一件向外掏,有工卡、飯票、罰款通知書,還有幾張“代金券”。常言拿過一張,上面印的是“興盛礦業(yè)公司專用消費券”。常言問這是什么東西?辛孟貴告訴他,有時候礦上說工資不湊手,就發(fā)這個讓我們在礦區(qū)的小賣部里買東西,一樣頂錢用。那個小賣部是礦長親戚開的,東西又貴,貨還不全,罐頭都是過期的。

    常言說:“好吧,材料先放我這兒,找時間我和他們交涉一下?!?/p>

    林昆說:“你一定要幫幫他,不然他年紀輕輕就走投無路了?!?/p>

    常言說:“你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p>

    林昆顯然還不放心,說:“你可別糊弄我,你小子總是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不當一回事?!?/p>

    常言說:“這回我是認真的,我一定要為他們爭這一口氣?!?/p>

    他想,對塵肺病患者來說,真的是該爭一口氣了。

    西州鋼鐵公司與金源鋼鐵投資集團

    實施戰(zhàn)略重組

    本報訊(記者常言通訊員胡秋來)三月一日,西州鋼鐵公司與金源鋼鐵投資集團簽訂重組協(xié)議,金源成為新西鋼的第一大股東。這是西州市深化改革開放,推進國企業(yè)重組的又一重要戰(zhàn)略舉措。有關(guān)人士預(yù)測,在未來十年內(nèi),中國鋼鐵行業(yè)整合、跨區(qū)域重組將成為主流。

    按照協(xié)議,西鋼向金源鋼鐵投資公司定向增資擴股,金源以現(xiàn)金入股并控股,持股比例為百分之五十一,原西鋼其他股東股權(quán)比例作相應(yīng)調(diào)整。

    相關(guān)分析認為,到二零一五年,西北地區(qū)年鋼材消費量將達到三千萬噸,而目前這一地區(qū)鋼材年產(chǎn)量不足一千萬噸,自給率僅為百分之三十。西鋼集團的這次重組,將進一步開拓中國北方鋼鐵市場。

    ……

    廣州修了個電視塔,起初宣布花十萬塊錢征集名字,常言看到網(wǎng)上的各種獻計獻策,有叫“海心塔”的,有叫“小蠻腰”的。他也湊過熱鬧,給起了個名叫“羊巔峰”,意寓羊城的最高峰,鄭重地發(fā)給了組委會。

    如今結(jié)果出來了,命名卻是“廣州塔”。常言覺得好像是張家生了個孩子,查了無數(shù)遍康熙字典后,取了個名字叫張三。公布結(jié)果那天,常言很不高興地說:“誰拿了十萬塊錢就起這么個名字?給我十塊錢,我給他起三個。”

    西州鋼鐵公司的重組和這有些類似,之前接洽了首鋼、寶鋼、武鋼、鞍鋼等幾家大型鋼鐵聯(lián)合企業(yè),曾經(jīng)有一度和太鋼都快要進入草簽合同的程度了,最后談成的卻是一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金源鋼鐵投資公司。常言聽到的說法是,這家企業(yè)是由高攀峰力主引進的。

    金源公司的老板姓金,給自己的公司冠了國際、金融、服務(wù)、集團等一長串名號,自任董事局主席。近年來在國內(nèi)混跡政商兩界,擺一副資本教父的派頭,又有些黑白兩道通吃的架勢。常言在江南的時候,聽過他在工商聯(lián)一個什么峰會上的發(fā)言,講一口香港普通話,聽起來一口一個“戰(zhàn)略投機”、“資本投機”、“風險投機”啥的,讓人感覺他這投資和投機沒什么區(qū)別。后來上網(wǎng)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金老板原來是河南人,起初是駐馬店一家罐頭廠的推銷員。常言心中不由生出幾分佩服,一個河南人能夠把香港話學到這份兒上,大概沒什么事情干不成。

    西州鋼鐵公司新任命的總經(jīng)理金勝祖,是金源公司老板的遠房親戚。他在廠里一露頭就讓許多人驚掉了眼珠子,林鐵生的父親林建設(shè)更是氣了個半死。原來這金勝祖原名金同山,曾經(jīng)是林建設(shè)的徒弟,上班沒幾天就出了次事故受了處分,再后來因為偷廠里的廢鐵出去賣被開除廠籍,還吃過兩年牢飯。出獄之后,到西霞嶺下煉過“一腳蹬”小高爐,掙了錢之后又到中鎮(zhèn)軋過劣質(zhì)“地條鋼”,由于鋼材質(zhì)量不合格造成一座樓房倒塌,出了幾條人命,嚇得他扔下工廠跑路到了南方。這幾年居然交上好運,攀上了金源集團。如今搖身一變,改成現(xiàn)在這個錢能通神、比祖宗還厲害的名字,殺回來成了西州鋼鐵公司的掌門人。

    林昆的父親、老工程師林哲安慰林建設(shè)說:“佛說,人人皆可成佛,全看各人造化。還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呢,也許你這徒弟這些年痛改前非,業(yè)務(wù)精進了。你應(yīng)該感到高興才對。再說了,最沒出息的徒弟都能當上總經(jīng)理,那些優(yōu)秀徒弟不知道該有多大出息呢!哪天出個省長市長的,你不也臉上有光么?”

    林建設(shè)說:“最優(yōu)秀的是我們家鐵生,混了個爐長?!?/p>

    這一回去西州采訪西鋼重組,常言覺得自己真正有了記者的尊嚴感,他是被西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管立威派的專車接去的。

    前天管立威打電話邀請常言,說西州鋼鐵公司改制重組,舉行簽約儀式,你是西鋼出來的名記,所以我們請你親自前來出席報道。常言一直關(guān)注西鋼的改制,當下應(yīng)了,說明天我就開車過去。管立威那不由分說的勁又上來,對常言說:“我們請你來的,自己開什么車,明天我的車停你辦公室樓下?!?/p>

    第二天西州市委宣傳部的新聞干事胡秋來果然帶了車在記者站樓下等著。常言夾個皮包鉆進汽車的時候,胡秋來還幫他拉開車門,讓他有了幾分當領(lǐng)導的感覺。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去西州,是擠長途班車去的;第二次去的時候是與其他新聞單位同行一起坐的中巴;這次去已然有了專車接送。再這么混下去,很快就會趕上和超過在江南當記者了。這一回,路邊的樹木已換了綠色,空曠的大漠在他眼里也有了幾分親切感。

    正式簽約那天,出席簽字儀式的有西州市市長齊迪生、常務(wù)副市長劉啟昂、西鋼董事長高步成,還有若干名西州市的企業(yè)家,以及西鋼部分職工代表,場面也算得上隆重了,可不知為什么看上去都有些怪異。特別是西鋼董事長,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當然可以理解,這簽字儀式結(jié)束后,企業(yè)實際上就和他沒什么關(guān)系了。再看那金勝祖出場時,雙手背在身后,走起路來一搖三擺的,像只肥鵝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著。后面跟了一名花枝招展的女秘書夾著公文包,還有兩個戴墨鏡的保鏢,手里捧著他的茶水杯。那場面有幾分像高祖還鄉(xiāng):“車前八個天曹判,車后若干遞送夫。拿著些不曾見的器仗,穿著些大作怪的衣服?!?/p>

    常言看他背著手走路的樣子,猜測其祖籍一定是山西洪洞大槐樹下。山西洪洞的移民在全國分布甚廣,有民謠唱道:“問我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問我故鄉(xiāng)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鴰窩?!睆拿鞒槲溟_始到永樂約五十年間,由山西南部向全國各地大規(guī)模移民,大槐樹下先民的后代遍布全國。據(jù)說,如今分辨這些后代的方法很多,除了小腳趾甲不同外,還有一個明鮮標志,就是他們習慣背著手走路。當初移民時,為了防止逃跑,他們是被軍卒捆綁起來押送的。路上要方便時,得報告軍爺,請求把手解開。久而久之,到今天上廁所被稱作“解手”,也是當初留下來的遺傳基因。

    簽字結(jié)束后,西州市幾家地方媒體上前采訪金勝祖,面對鏡頭和話筒,他話都講不利索,那女秘書看上去甚是機靈,馬上走到對面,在攝像記者的身旁展開會上的發(fā)言稿,貼在自己臉上。金勝祖有了這個人造提詞器,馬上就變得不一樣了,盯著女秘書的臉蛋,把那些稿子上寫的套話念得氣壯山河,動輒揮動手勢指點江山的樣子,看上去像個君臨天下的接收大員,或者是戰(zhàn)勝國的將軍,好像他不是簽商業(yè)文件而是受降來了。常言聽到他要“帶領(lǐng)新西鋼全體干部員工,放下歷史包袱,輕裝上陣,放眼未來,共同努力,實現(xiàn)新的跨越,開創(chuàng)美好的明天”的時候,感覺似乎只有包袱一句話還靠譜,至少說明真的有過包袱,其他的聽來像是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又好像是在聽一個小偷說要幫這家失主努力賺錢。

    陳尹楠領(lǐng)了一群學生在會場里充當禮儀隊,給嘉賓獻花。常言湊過去打個招呼,指了一下正在接受陳立婷采訪的金勝祖,半開玩笑地問她對這次兼并重組有什么看法。陳尹楠說,你想聽假話還是想聽真話?常言說先聽假話吧。陳尹楠就說,這次重組將極大地促進我市的產(chǎn)業(yè)升級,有利于貫徹落實科學發(fā)展觀,建設(shè)和諧社會。常言又問,那真話呢?陳尹楠沒好氣地說:“讓他當總經(jīng)理,純粹是黃鼠狼養(yǎng)雞!”常言聽說金勝祖給林建設(shè)當徒弟的時候,騷擾過陳家大小姐陳招娣,所以陳家千金對他沒好感,也在意料之中。

    出席儀式的勞模代表林鐵生過來和常言打招呼,常言說,你師兄做了總經(jīng)理,說起來你也算得上從龍之臣了,今后讓他提拔你。鐵生說,我進廠時,他早讓開除了。頓了一下又說,管他誰呢,只要能把企業(yè)搞好,大家有工資發(fā),狗當經(jīng)理都行。

    在會上常言遇到了陳立婷,天氣還冷,穿條裙子,看上去真有幾分美麗凍人。陳立婷見到常言,馬上跑過來坐到他身邊,一口一個常大哥的叫得親切,一副很熟悉的樣子。

    陳立婷對常言說:“常大哥,我不想在晚報干了,整天雞零狗碎的稿子,寫得實在沒意思。我看風書記對你不錯,上次還專門和你照相,能不能和他說說,把我調(diào)到日報去?對了,你們記者站要人不?如果要招人的話我去跟你干得了,寫稿子,搞發(fā)行,拉廣告都可以。當年在傳媒大學,學的是新聞傳播,一直想當個大報大臺的記者,畢業(yè)時發(fā)現(xiàn)找工作根本不是憑成績,而是拼爹。唉,我本來有個當富二代的機會,可惜我爹他沒抓住?!?/p>

    同在會場的廣播電臺記者站長高非看他倆嘀嘀咕咕,一直側(cè)目,等陳立婷剛離開就對常言說:“看不出來,老兄你到朔方時間不長,泡妞的功夫倒是不錯。這么快就上手了?”常言說:“別扯了,沒聽到我們在交流業(yè)務(wù)嗎?”高非說:“拉倒吧,還交流業(yè)務(wù),剛才都問你記者站要不要人,準備跟你了?!笨粗惲㈡糜窒蜻@邊走來,常言趕忙制止了高非的胡說,告訴他那是我同班同學的妹妹,開不得玩笑的。高非聽后給常言來了一句:

    “料你這廝當年,定是百思不得其姐?!?/p>

    報社專題部副主任打電話給常言,說這次西鋼的重組意義重大,代表著中國北方鋼鐵行業(yè)今后發(fā)展的方向。讓常言抓住這一新聞,寫一篇通訊,并且密切關(guān)注以后的進展。常言嘴上應(yīng)了,心里卻抵觸,覺得這西鋼所謂的改制,改得有些不倫不類。于是稿子也就沒有那么隆重地寫。又過了幾天,常言在包括自家報紙在內(nèi)的好幾家報紙上看到金源公司的形象專版,標題是《打造中國北方“鋼鐵艦隊”》,在這艦隊名單里面,增添了西州鋼鐵公司的名字。

    專題部對常言表示不滿,當初他們與金源公司談廣告時,答應(yīng)把西鋼組重的稿件做成“重頭報道”,但是常言只在經(jīng)濟版上發(fā)了條消息,連一版都沒擠上去。據(jù)說“對雙方的合作造成了一定的影響”。事實上,誰都知道是報社分管經(jīng)濟部的副總編和分管專題部的副總編平時有矛盾,才把這篇稿子有意淡化。專題部當然不敢埋怨領(lǐng)導,只好拿記者站說事。聽到抱怨后常言也很不高興,對記者部主任文恭達說:“他們談來的廣告與我一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他們?yōu)槭裁床蛔约簛韺懀瑧{什么要我配合他們的報道?”

    文恭達說:“要說寫稿子,他們還真的離不開記者站,也怪他們事先沒有和記者部溝通??赡苁桥聹贤ㄖ?,提成就得分給記者站一部分了。”

    常言說:“告訴他們,以后我只聽記者部的通知,其他一概恕不從命。這種替廣告賣命的稿子,讓他們自己來寫,我不去寫批評稿,就算配合他們工作了?!?/p>

    文恭達勸常言:“都是為了報社的事業(yè),還是要精誠合作的好?!?/p>

    這話讓常言心里很郁悶,他想不明白為什么,報社編輯部和記者站之間脫節(jié)的傾向越來越明顯。記者站交活稍有遲緩,編輯們找領(lǐng)導訴苦說記者不干活;而記者們當天寫回的稿件,又往往在編輯部被壓上兩三天,發(fā)出來時新聞變成了舊聞,新聞研究所的閱評又說是“把活魚摔死了賣”。這一段時間以來,他對自己的職業(yè)產(chǎn)業(yè)了懷疑。入這行時,他覺得當記者是個仗義執(zhí)言,為民請命的事業(yè)。剛進報社時,記者部主任文恭達教導他,記者要想總理的事,既要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思考問題,也要下到田間地頭去反映問題。一個記者,要能在大會堂里吃得國宴,也要能在農(nóng)家屋里喝得稀粥。剛?cè)胄械哪且欢葧r期,常言也有過自命不凡的感覺,覺得自己是個經(jīng)國濟世的人物。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經(jīng)歷了許多事以后,常言胸中的崇高感漸被稀釋。他越來越覺得,自己不過就是個寫字的,原來想當個船頭的瞭望者、社會的守夜人,如今卻在通向狗仔隊的大道上一路狂奔。

    而且在記者站干活,基本上就像是一只扒在玻璃上的蒼蠅,前途光明,出路沒有。這幾年可能真的是歲數(shù)大了,他總想著紅旗到底還能打多久,自己混這碗飯能到什么時候,退休以后的生活該是什么樣子?當官的退休了可以到什么人大政協(xié)或者什么機構(gòu)去當名譽職務(wù),繼續(xù)講在任上沒有講完的廢話;企業(yè)家退休了后可以擔任顧問或自己開一家企業(yè),繼續(xù)去賺在任上沒有賺夠的錢;技術(shù)人員退休了也可以被什么公司返聘去發(fā)揮余熱,那都是人家有一技之長。常言想來想去,覺得自己除了在報紙上吹牛拍馬一無所長,恐怕是晚景凄涼。每念及此,常言就會泛起一種老氣橫秋的感覺。

    所以文恭達在電話里傳達領(lǐng)導對他的訓示,“要加強團結(jié)”時,他對著文恭達嚷了起來:“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家伙,讓他們來記者站干上三年試試!”文恭達也是在記者站干過的,他對常言說:“別發(fā)牢騷了,牢騷太盛防腸斷,誰讓咱們端這碗飯呢。咱就是磨道里的驢——聽吆喝。”

    常言說:“我就是磨盤上的碾子——聽驢的?!?/p>

    文恭達說:“你就是個叫驢,出了力氣還要挨鞭子,壞事全在一張嘴巴上?!?/p>

    西鋼的采訪結(jié)束后,常言告訴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管立威,說自己想去興盛礦業(yè)公司走一趟,采訪西州的民營企業(yè)發(fā)展現(xiàn)狀。管立威聽了很高興,讓新聞干部胡秋來陪他同去,并囑咐一定要把常記者招呼好。

    興盛礦業(yè)是西州最大的民營企業(yè),旗下有多家煤礦和鐵礦,還有一家焦化廠,不久前被關(guān)停的仁義溝煤礦也是旗下企業(yè)之一。興盛礦業(yè)的前身,分別是地方國營紅星煤礦、紅巖鐵礦和紅旗焦化廠。幾十年經(jīng)營得不死不活,后來在企業(yè)改制時,被當時的紅星煤礦礦長程興隆以近乎零資產(chǎn)的價格收購。說來也怪,瀕于倒閉的煤礦一經(jīng)私有化,立刻就興旺起來。程興隆利用前些年煤炭價格猛漲的有利環(huán)境,整合了紅巖鐵廠和紅旗焦化廠,并將仁義溝煤礦等幾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也收歸旗下,成立了興盛礦業(yè)集團公司。他們的鐵礦石和焦炭,主要供應(yīng)西州鋼鐵公司,是西鋼最重要的原料供應(yīng)商。

    興盛礦業(yè)董事長程興隆近年來不怎么過問公司業(yè)務(wù)了,他找到了新的項目,常年住在北京炒房。這些年來他在北京買了許多處房地產(chǎn),隨著房價的上升,使得他在地產(chǎn)上的投資利潤快要超過挖礦了。程興隆是個有生意頭腦的人,見近年來一線城市房價暴漲,索性把公司日常業(yè)務(wù)交給兒子程盛發(fā)打理,自己轉(zhuǎn)戰(zhàn)于北京、上海等地,做起了以房生錢的買賣。

    人們傳說,這和他的一樁艷遇有關(guān)。前些年程興隆在北京包了個小姐,每月五千元錢,又花了五十萬買了套房子養(yǎng)在那里。第五年頭上東窗事發(fā),被老婆發(fā)現(xiàn)了。老婆早就懷疑他在外面有勾當,一直苦于沒有證據(jù),這次將他捉奸在床時,那心情真叫個悲喜交加,喜的是終于捉住了,悲的是真的捉住了。一番吵鬧之后,程興隆惹不起老婆,當初他能發(fā)家,老婆娘家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況且,他本來也沒有打算和那小姐白頭到老,像她這樣的,手里還有好幾個。老婆一鬧,他正好就坡下驢和小姐分手。那小姐倒也沒有和他糾纏,拿了筆分手費,又去報了長江商學院,繼續(xù)尋找下家資產(chǎn)重組去了。程興隆銷毀作案現(xiàn)場,把那套房子賣了,價格是二百萬?;丶乙凰阗~,才發(fā)現(xiàn)天下竟有這樣的好事,白玩了五年女人,還賺了一百二十萬!這下子他老婆更加憤怒了,比聽到他包二奶還憤怒,比把他按在床上還憤怒,訓斥他:“你這個笨蛋、蠢才,怎么只包了一個?”

    常言趕到興盛公司,對辦公室接待人員說是有事要見程盛發(fā)總經(jīng)理。那人看了證件,問常言事先約過沒有?常言聽了擺起派頭說:“要事先約的話,該他去見我,至于是什么事情,恐怕不方便對你講?!焙飦硪苍谝贿厧颓?,說你搞清楚,這是北京來的記者,高書記都很尊重的。一會兒總經(jīng)理助理出來,正是上次在仁義溝煤礦遇上的程儀,程儀見是常言,知道來者不善,不敢怠慢,馬上進去通報。

    常言進了屋里,一屁股坐在程盛發(fā)的大班臺對面的一把椅子上,遞了張自己的名片給程盛發(fā),告訴他今天來的事情很簡單,不會占用你太多的寶貴時間。程盛發(fā)看上去和常言年紀差不多,卻比常言要胖出兩倍,身上從頭部到脖子再到肚子,都是一圈一圈的,長得像一只米其林輪胎。他對常言說,到我這里的記者都不用太多時間,有什么要求你就說,我向來是能辦的馬上就辦,辦不了的你待在這也沒用。他在桌上摸過一包“九五至尊”,拿一支向常言拋過來,常言下意識地一把接了,一只打火機又丟了過來,常言想起管立威那次教導他“抽煙有什么不會的?點著了火——吸!”就順勢接過打火機,裝腔作勢地點了支煙,透過煙霧對視著程盛發(fā),看上去有幾分像是大肚子彌勒佛。

    程盛發(fā)打量著常言的名片,不再多言直奔主題:“說吧兄弟,知道你們無事不來,聽說你已經(jīng)去過仁義溝一次,還險些把我的保安給槍斃了。這次來,找我啥事?”

    常言說,其實我去過仁義溝兩次了,第一次是出事故搶險的時候,被你的保安轟出了現(xiàn)場。說完,他又指著程盛發(fā)大班臺上安放的一只通體金黃的貔貅,故意問道:“這是什么動物?”

    程盛發(fā)見常言如此孤陋寡聞,立刻動了好為人師之心,教導他說,這叫貔貅,別看長得像只蛤蟆,卻是個高干子弟,它是龍王的兒子之一,正宗的太子黨。這是個吃貨,專門愛吃金錢,而且身體構(gòu)造是有嘴沒肛門,只往里吃,不往外拉。

    常言說原來如此,我不認識它,卻認得它有個哥哥名叫赑屃,長得像烏龜,生性歡喜負重,所以經(jīng)常用來馱石碑,看樣子倒像個農(nóng)民工。這龍生九子,個個不同,肯定不是和同一個老婆生的。所以看來龍王爺也包二奶搞小三。常言說完感到有些失言,怕他認為是在暗喻他爹在北京的花花事跡。

    程盛發(fā)聽了不以為意,反而哈哈大笑,說這年頭沒幾個二奶小三的,都不好意思出去見人了。

    常言說:“我想問你,它擺在這兒,到底在吃誰的錢?”

    程盛發(fā)聽完一愣,說我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兒?難怪辦公室擺上它以后,近來一直不順。說完,對外面喊一聲:“來人,把這只不長屁眼的東西給我抬出去!”

    程盛發(fā)對常言說:“咱們說正事吧?!?/p>

    常言說:“有一種職業(yè)病叫塵肺病,和你桌上的那貔貅有點類似,不過吃進去的是粉塵,粉塵吸到肺里面,就再也排不出來了。有個工人在你這里就得了這種病,現(xiàn)在日子難過得很。”他把辛孟貴的病況對程盛發(fā)說了,程盛發(fā)聽后收起笑容半晌無語,過了一會兒正色道:“兄弟,你直說吧,訂報紙還是登廣告?”

    常言說咱們今天就談那位工人的情況。

    程盛發(fā)顯然把常言的意思理解成了胃口更高的敲詐,也拉下臉來說:“如果就事論事的話,這事我知道,那小伙子也找過我們礦上。我告訴你,他沒在我們這里工作過,我們礦上沒有這個人!”

    常言一聽他矢口否認,知道事情有些難辦了,就一樣一樣地往外掏辛孟貴留給他的東西,邊掏邊對程盛發(fā)說:“程總,我原來在江南工作,聽說朔方的礦主都是痛快人,在北京買房都不是一套一套地買,而是一棟一棟地買,北京的房價就是被你們炒上去的。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告訴我,如果這個辛孟貴他不是你們礦上的人,那么,你們?yōu)槭裁唇o他發(fā)工作卡,給他發(fā)飯票,還罰他的款?對了,這里還有張你們發(fā)的代金券,他現(xiàn)在還沒有消費完。一會兒是不是到你的小賣部,給我拿兩包煙帶走?”

    程盛發(fā)聽了,把手中的煙頭隨手丟進身旁的一個花盆里,對常言說:“常站長,那我就給你句痛快話,我礦上有這個名字,但沒有這個人。每年我們礦上用工都是成百上千地招,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我分得清嗎?如果換你,你記得住嗎?誰都想來礦上敲一筆竹杠,你們都覺得煤老板有錢,不知道我們每天提心吊膽,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你們一篇稿子,我們不送錢就得罰款,弄不好還要關(guān)礦井。你當我們這里一鍬一鍬往外挖的不是煤,是唐僧肉?。俊?/p>

    程盛發(fā)說到這里,一副很氣憤的樣子告訴常言,前年公安局破了個案子,有個犯罪團伙,專門冒充礦工家屬騙取賠償。“他們把一個不認識的流浪漢說成是自家親戚領(lǐng)到我礦上,在礦坑里打死了,然后對我說是工傷。我破財免災(zāi)給了二十萬,這幫家伙前腳出門后腳就把骨灰盒扔進溝里了。要不是他們在北峪再次作案時被抓住,不知還要害多少人。你說我容易嗎常記者?”

    這一案件常言知道,他的前任站長劉放寫過一個長篇通訊,后來見報只有三百多字。隨后有南方的媒體趕來作后續(xù)報道,也被上級宣傳部門給制止了。后來還有導演根據(jù)這一素材拍了部名叫《盲井》的電影,也被禁止發(fā)行。在宣傳部門,這事是個敏感話題。常言一聽這家伙拿這說事,心想這廝反應(yīng)倒快。

    常言在記者站走南闖北十幾年,也是一只新聞老狐貍。他想,看來不使出殺手锏,今天可能就白來了。想到這,常言也把手里的煙頭向那個花盆里丟去,但是差了一點,沒有丟進去而是掉在外面了。常言說:“那么,咱們換個話題,辛孟貴是不是你的礦工,先放過不說。有個名叫馬松的,準確地說,生前名叫馬松的,在你們的礦上工作過,這不會錯吧?”

    程盛發(fā)聽了一怔:“你怎么知道的?好像是有這么個人,不久前在礦區(qū)外面遭遇車禍死了。你問這事到底什么意思?”

    常言說:“這你倒記得住。據(jù)我了解,他遭遇的不是車禍,而是冒頂?!?/p>

    程盛發(fā)變了臉色,站起來對常言說:“你說話要負責任,他的家屬都承認是車禍死亡,而且事故已經(jīng)處理過了?!?/p>

    常言說:“馬松的家鄉(xiāng),就在我工作過的江南省,我聽說當?shù)毓矙C關(guān)正準備追究他家屬的偽證行為。如果查實了,后果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知道這么多?那告訴你實話吧,我小舅子在那里當警察?!?/p>

    常言這一番云山霧罩的果真把程盛發(fā)嚇住了。他非常清楚,煤礦發(fā)生傷亡,算是生產(chǎn)事故,如果瞞報,那就是刑事案件了。風過庭來了以后,朔方省作出嚴格規(guī)定,只要發(fā)現(xiàn)一起瞞報礦難事件,煤礦一律先關(guān)后查。程盛發(fā)還有些不服,對常言說,哪怕你說的那個人就是死在我的井下,那又怎樣?現(xiàn)在我的仁義溝煤礦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莫非還能再關(guān)一次?

    常言說,仁義溝煤礦我去過,我看著就關(guān)閉了兩次井口。至于還要關(guān)幾次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省里規(guī)定,對瞞報事故的礦井不僅要關(guān)閉,還要追究礦主和當?shù)仡I(lǐng)導的責任。這事如果讓高攀峰書記知道了,后果是什么你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

    程盛發(fā)聽了這話一屁股坐在沙發(fā)椅里面,對常言說:“好吧,算你狠,那個辛孟貴是我礦上的工人。你到底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吧?!?/p>

    常言說:“我只要你給他開具勞動關(guān)系證明,在他的職業(yè)病鑒定結(jié)果出來之后,按國家規(guī)定給他治療費用和工傷賠償?!?/p>

    “你來我這兒真的只是為了這個礦工?他和你什么關(guān)系?”程盛發(fā)有些不相信地問。

    “沒錯。他和我是讀者和記者的關(guān)系。這,對你來說困難嗎?”常言說。

    “沒有困難,一點兒也沒有困難!只是,那個馬松的事……”

    “既然你們雙方協(xié)商處理了,我也不想再插手。另外再告訴你實話,我小舅子不分管他們那個縣。”

    “你……”

    “管那個縣的,是他的副手?!?

    臨走時雙方都很高興,常言得到了辛孟貴的勞動關(guān)系證明,程盛發(fā)得到了不再進一步深挖追究瞞報事故的許諾。其實剛才斗法,常言也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他威脅程盛發(fā)向家屬去取證,更是沒影子的事,因為他連家屬的姓名都不知道。

    從興盛礦業(yè)回來,常言看天色還早,就準備趕回省城中鎮(zhèn)去,沒想到被管立威攔下了:“常站長,聽說你要弄一個塵肺病的稿子?”

    常言笑道:“是有這事,但還沒確定,取決于程盛發(fā)的態(tài)度和處理問題的速度?!彼牴芰⑼目跉?,明白十有八九是說情,索性把架子端得大些,說報社很重視,很快會見報的。

    管立威說:“你先別急著走,高攀峰書記想請你吃飯?!?/p>

    常言聽了有些疑惑,到底這程盛發(fā)有多大能量,能把市委書記搬出來說情?

    下午時分,一輛香檳色的寶馬X6開到了常言記者站樓下,這車長得豐乳肥臀,看上去如性感健婦。常言下樓,看見管立威站在車旁,司機座上下來一人,長得和程盛發(fā)差不多膠。管立威介紹,這是高書記的公子高天一,親自來接你。高天一拉開車門讓常言上車,常言一看車牌號碼是“朔LV8899”,就對管立威說:“連車牌都是奢侈品——驢牌的。馬牌的車配驢牌的牌照,真是牛?。 ?/p>

    上車后常言看見寬大的后備箱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放著幾個麻袋,快要把后備箱塞滿了,就問管立威,你們是不是綁了什么人準備拉去埋掉?管立威說,前些日子我倆去找中國首席營養(yǎng)大師何培基先生看病,那是何大師給開的藥。常言回頭看了看那幾個麻袋,說這何大師是何方神圣,該不是給大象治病吧,開藥論噸?高天一聽了大笑,不料卻被嗆住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位何大師太、太、太厲害了,掛一個號一千塊,都排、排到二零一五年了。我是花了三千元才掛了個加急號。”

    管立威說:“這位何大師專攻食療,把吃出來的病再吃回去。按照何大師的說法,人的壽命應(yīng)該是一百七十歲,你沒活那么大,全是因為不會吃的緣故?!?/p>

    高天一按了一下影碟按鈕,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位打扮得像個道士的人物,在里面云山霧罩地侃。光盤大約是從上次的記憶時間被打開的,所以這哥們出場便說:

    “去年十月份,我遇到一位病人,他是一位副市長,八十歲高齡,腦梗四次發(fā)作,肺部已感染。病人年齡過高,醫(yī)院建議不要動手術(shù)了。家人把壽衣、吊唁通知都準備好了。他的女兒不甘心,找到我,我切脈后發(fā)現(xiàn),老人臟器沒有問題,只是腦袋上的病,我給他開了前面講到的食譜,每天用生茄子打成汁,攪在一起給老人灌服。二十天后老爺子可以下地走路了,現(xiàn)在還健康活著呢?!?/p>

    高天一說:“神不神?他的父親在上個世紀還給中央領(lǐng)導看過病呢?!?/p>

    常言說:“你說的是上個世紀初還是世紀末?他說的是哪個中央?咱們黨還是國民黨?”

    那輛汽車的碟倉防震功能看來不怎么好,汽車一跳,這位何大師也在屏幕上一跳,像是站不穩(wěn)的樣子,激動地說:

    “咱們每天吃三頓飯,給哪個器官吃呢?人活著是靠五個器官提供能量,五個器官和人一樣,也各有各自的喜好,肝喜歡吃綠色,心吃紅色的,脾吃黃色的,肺吃白色的,腎吃黑色的。農(nóng)村喂牲口都用黑豆,腎氣足,才有勁呀!”

    這時車窗外閃過一條標語,是環(huán)保廣告,上面寫著:“垃圾分類,從我做起。”

    常言問高天一:“何大師開了什么方子?”高天一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讓多吃綠豆?!彼蚝笾噶酥负髠湎?,“買了一千斤,他娘的,十九塊錢一斤呢!”

    常言說:“難怪最近以來綠豆價格漲成了‘逗你玩。”

    汽車在濱江路上走了一段,鉆進一條小巷之中,在一家沒有門面沒有招牌的門口停下。那扇朱紅色的門自動開了,一個門童迎出來,把幾人引進了院子。

    常言從來不知道,這繁華的濱江路上還有這樣一個安靜所在。他們穿過一條擺著鮮花和魚缸的回廊,來到后面一個環(huán)境優(yōu)雅的四合院,進門直入上房。門口有一只肥碩的八哥向他們問候:“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高天一顯然是這里的??停瑥姆?wù)員對他的笑臉就可以看出來。

    西州市委書記高攀峰已經(jīng)坐在里面了。常言趕忙上前打招呼,高攀峰站起來和常言握手,朗聲笑道,很早就想請你吃頓飯了,陰錯陽差的,直到現(xiàn)在才騰出時間來。并且特地向常言聲明:“今天請客不花公款,我兒子買單?!?/p>

    常言聽了,對高攀峰說:“不敢當、不敢當,高書記有事你就吩咐,不必這樣隆重?!?

    服務(wù)生把菜單拿給高天一,高天一看都不看就說:“給我煮一鍋綠豆湯,上兩瓶茅臺,其他的你替我安排去?!?/p>

    服務(wù)生答應(yīng)一聲去了。不一會兒酒菜端上來,高天一讓把兩瓶酒都打開,將四人面前的大杯斟滿,兩瓶茅臺也就見底了。

    隨后開席,幾個人喝著綠豆湯、品著茅臺,很有些不著調(diào)的混搭風格。飲過幾杯,聊了幾句閑話后,高天一直奔主題,端起杯子對常言說:“常兄,聽說你正在寫一篇西州市塵肺病調(diào)查的稿子?”

    常言一時不知怎么回答。高攀峰拿出一支煙來點上,對常言說:“小常,我信任你,對你說兩句真心話,想必你也聽說過,最近省里正在調(diào)整干部?!?/p>

    常言點了點頭,心中疑惑,這話回答得就像今天的飯菜一樣不搭調(diào)。高攀峰接著說:“朔方的官場,謀事的人少,謀人的人多。我現(xiàn)在處在這個敏感時期,有人在背后做些小動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p>

    常言這才明白高攀峰的真正用心。最近省里空出一個副省長的職位,有幾個熱門人選,其中包括高攀峰和中鎮(zhèn)市長董明海,還有幾個廳局長,互相爭得很厲害,高攀峰是其中呼聲較高的一個。他心想高攀峰肯定是誤解自己了,就說:“高書記,我向您解釋。這篇稿子沒有任何人指使,也沒有人指使得動我。我完全是反映農(nóng)民工的情況,也沒有想到更多的背景?!?/p>

    高攀峰說:“我給共產(chǎn)黨辦事,自然不怕有人找我的麻煩。受黨教育多年,這點覺悟還是有的。我的意思有兩點,第一,要按新聞規(guī)律辦事,第二,我們是政治家辦報。你說對不對?”

    常言說:“嘿嘿,我們是替政治家辦報。”

    管立威說:“高書記看了這一段你對西州的報道,非常滿意。他指示我們,要用實際行動表達一下對報社的支持。聽說劉放給你留下的那輛破車快報廢了,我就向高書記匯報了一次,決定請你們給西州做兩個形象專版,價格嘛,以給記者站買一輛車為標準。你看怎么樣?”

    常言沒想到他們提出這個條件。說實話,他還是很動心的,但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想到這里他咬了咬牙,對高攀峰道:“謝謝高書記。不過我更希望解決的,是那些農(nóng)民工的問題?!?/p>

    高攀峰說:“放心,不會讓你為難,這是兩回事。我們西州也需要在大報上宣傳改革開放的形象,對不對?”

    常言打電話向報社匯報,記者部和社辦協(xié)商了一回,協(xié)商的結(jié)果是,讓西州市在《發(fā)展道路報》上作三個形象宣傳專版,用廣告的業(yè)務(wù)提成給記者站換一輛采訪車。這樣一來,西州要出的廣告費起碼是車價的三倍以上,常言都覺得這辦法有點坑人,但高攀峰卻毫不在意,很快就讓宣傳部把文章寫好了,標題分別叫《潛力西州》、《活力西州》和《魅力西州》,在《發(fā)展道路報》上連刊三天。事后,文恭達打電話給常言,說分管經(jīng)營的副社長表揚了記者部,這樣的事情以后要多做一些。

    得了如此榮譽和實惠,常言卻沒有怎么高興起來。他端著報紙一時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新聞判斷力出了問題?他竟然有些懷疑自己這個職業(yè),對自己的職業(yè)角色感到悲觀,覺得自己像個騙子。

    常言后來才知道,高天一是興盛礦業(yè)公司的大股東。

    十一

    《引進導報》朔方記者站長錢嘉錫這幾天很郁悶,他讓這兩天多變的氣候給弄感冒了,不斷地打噴嚏、流鼻涕、流眼淚,說話也是嘟嘟囔囔、有氣無力的樣子,看上去像一個吸毒者毒癮發(fā)作時的情形。中鎮(zhèn)市這一段天氣變化異常,本來春天已經(jīng)來了,路邊花草嫩芽露頭,街上花枝初綻,可是突然間一場寒風暴雨,像是冬天的寒流殺了個回馬槍,把春姑娘凍死在了來的路上。那兩天,在平川地區(qū)下的是雨,在山區(qū)竟然下起了雨夾雪。在北峪縣,大雨夾著雪粒在夜間突如其來,又在清晨戛然而止。那天,錢嘉錫在山溝里躲沒處躲,藏沒處藏,硬硬地凍了一夜。第二天他就感冒了。

    他之所以冒著雨雪跑到那個山溝里,是因為接到一樁舉報。他有個遠房親戚名叫錢烈康,在附近的煤礦打過工。那天見面時,向向他索要了一條煙后告訴他一條線索,最近在北峪打工時,發(fā)現(xiàn)有一個被關(guān)閉的煤礦還在違法偷采。錢嘉錫得悉后就拿了一只攝像機,跑到那個山溝里蹲了一夜,心想拍個人贓俱獲,然后好去敲他們一筆。沒想到情報有誤,那家煤礦根本沒有生產(chǎn),一晚上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拍到,清晨下山時倒是遠遠地看見一只狼,把他嚇得夠嗆。出山后,他聽說這一夜大雨還在北峪造成了泥石流,幸虧沒有沖到這條溝里,否則他可能死無葬身之地。想到這,他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也許是那礦主事前得到記者要暗訪的消息,這幾天停產(chǎn)躲起來了?要是這樣的話,想必是那該死的錢烈康兩頭通吃,簡直太混蛋了。其實他哪里知道,這件事純粹是他那親戚錢烈康在報復(fù)他。那家煤礦已經(jīng)停產(chǎn)兩年了。兩年前,錢烈康向他舉報過一家在全國“兩會”違反停產(chǎn)命令偷偷出煤的礦井,錢嘉錫前去拍了一段錄像,順利地從那家煤礦要到兩萬元錢,事后卻一毛錢也沒有分給他這個線人。

    錢嘉錫吃了苦頭卻有苦說不出。這一段時間,他太需要錢了,報社的發(fā)行與廣告指標能否完成,決定著他還能不能在這家報社干下去。他經(jīng)常想,如果完不成發(fā)行任務(wù),又還想繼續(xù)在新聞界混下去的話,那只好去廣播電臺當記者。還是廣播好啊,你聽不聽我都要播,沒有發(fā)行任務(wù),總歸不會讓我去賣收音機吧。

    去年報社的發(fā)行任務(wù)他就沒有完成。今年一月份的數(shù)字和報社下達的任務(wù)差了一千份之多,甚至連去年的訂數(shù)也沒有達到。所以他在今年以來基本沒干別的,只是拼了命到處賣報紙,想把差的那一千多份補上。每到一個單位都說訂報,甚至到了一份一份地征訂的程度。上次在興盛礦業(yè)的時候,程盛發(fā)晚上請他吃飯,他懇求道:“這頓飯別吃了,你用飯錢來訂報紙行不行?”程盛發(fā)說:“吃飯好歹是吃到咱們肚子里了,你那報紙訂了根本沒有人看。”錢嘉錫說:“看不看是你的事,訂不訂是我的事。”

    程盛發(fā)成心要看他笑話,就對錢嘉錫說:“這樣吧,飯也要吃,報也要訂。酒喝好了報就訂好了。你喝一杯酒,我訂你十份報紙,怎么樣?”

    這話說到了錢嘉錫的軟肋上。他并不善飲,平時一兩酒就能把他灌倒。在他看來,人的酒量就相當于汽車的排量。常言、高非這幫家伙,排量至少在“一點零”以上——也就是能喝一斤以上的白酒,而他的排量顯然低于零點一。他也知道自己這一短處,所以平時常言他們聚眾喝酒,錢嘉錫很少參加。但是今天看在訂報的份上,就是毒藥也得喝下去。錢嘉錫一咬牙說:“就這么定了,你可不能反悔!”說罷端起酒杯就和程盛發(fā)對飲起來,一口氣喝了十杯,算下來大約有三兩。程盛發(fā)一點事也沒有,錢嘉錫可就慘了,從飯桌上直接被抬到醫(yī)院去輸液。他醒過來后第一句話說的是:“報紙訂了沒有?”像個八路軍戰(zhàn)士剛醒來先問敵人打退了沒有。程盛發(fā)一看這情況,倒是說話算數(shù),馬上就去訂了一百份。

    錢嘉錫一頓酒總算沒有白喝。這么辛苦地跑了許多單位,總算是湊齊了報社的任務(wù)數(shù)字,他想著被扣掉的發(fā)行獎金很快會補回來,也是筆不小的數(shù)字。誰知好事多磨,人算不如天算,等到過了一個月后的發(fā)行數(shù)字出來一看,朔方省的發(fā)行量又降了一百多份——想來是程盛發(fā)那廝只訂了一個月的報紙,搞不好還是只訂了一天的,害得他喝個半死。錢嘉錫看到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氣得捶胸頓足,罵了不知多少遍程盛發(fā)的娘。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錢嘉錫的發(fā)行量降了不說,談好的兩個廣告專版也吹了。一個是北岳集團公司下屬的烏泉溝煤礦的礦長,答應(yīng)在評上省里的功勛企業(yè)家之后“大規(guī)模地宣傳一下”,但是在評比中被人舉報計劃生育超生,遭到一票否決。另一個是省城中鎮(zhèn)的金星大酒店,剛開張不久想提高知名度,在他們那里訂了半版廣告。但是臨到廣告刊登的前一個星期被公安局突擊檢查,一次帶走一百多個陪侍小姐,一下子不用宣傳都全國知名了。這讓錢嘉錫十分郁悶,對于他供職的報社來說,發(fā)行數(shù)和廣告經(jīng)營指標是硬指標。錢嘉錫聘用到《引進導報》來,是對報社有過承諾的。他這個站長還處于試用期,能不能留下來,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發(fā)行和廣告,任務(wù)完不成,是要被一票否決的。

    錢嘉錫的親戚錢烈康,如今也在西州當上“記者”了。

    這事還得從三個月前說起。就在給錢嘉錫提供假情報之后,錢烈康突然覺得眼前一亮,仿佛神人開示,讓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錢烈康在三年前,向錢嘉錫舉報北峪煤礦違反停產(chǎn)令,晚上偷著出煤的消息之后,初入新聞行業(yè)、還是聘用人員的錢嘉錫潛入北峪煤礦對面的山溝,用攝像機拍下了他們偷偷生產(chǎn)的場景。第二天就找到礦上,向礦主鄭天澤索要了兩萬元錢。錢來得如此容易,事后卻一毛錢也沒有分給他這個線人。錢烈康一想起這事就心中不平,沒有我向你報料,你哪里能掙得來錢?

    這件事啟發(fā)了錢烈康。他想,錢嘉錫這些記者之所以能抓住煤礦掙到錢,還不是靠我們提供的消息?我不比他少條腿,也不比他少只卵。他不過比我多個記者證,但是三年前那個時候,他不一樣也是沒有記者證嗎?我們既然手上有消息,為什么不能用它來掙錢呢?再說了,舉報違法煤礦,還是幫著政府監(jiān)督安全呢!

    記者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能干老子也能干。許你錢嘉錫賣淫,還不許我錢烈康穿條花褲頭?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愛拼才會贏一毛。

    說干就干。經(jīng)過一年多努力之后,不知通過什么渠道,錢烈康混進了一個叫“中國煤礦安全監(jiān)察新聞?wù){(diào)查中心”機構(gòu),盡管他交了不小的一筆入門費,但至今還不知這家機構(gòu)的門朝哪邊開。只是他混進去以后,才發(fā)現(xiàn)和他一樣的人還有好多,有些人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利索,居然也來這里當上記者了。這家“中心”的規(guī)矩是,只要你交錢,他就給你辦證。錢烈康了解情況后一度有些后悔,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到電線桿子上隨便找個辦證的廣告,要比這省錢得多。

    在許許多多的錢烈康們的努力下,記者這個職業(yè)在中鎮(zhèn)、西州等一些地方逐漸形成了“產(chǎn)業(yè)”。在西峰縣,這些“記者”甚至形成了村落,出現(xiàn)了一些當?shù)芈劽摹坝浾叽濉薄_@些“記者”大半是當?shù)責o業(yè)青年,他們“當記者”的目的只有一個,利用事故敲詐礦主。

    西峰縣陳家?guī)X一個“黑口子”發(fā)生爆炸,造成盜采者五死三傷。想不到的是,從礦主到死傷者中,居然有兩名是“記者”。礦主叫陳新富,是陳家?guī)X本地人,有一段時間曾在《朔方市場報》西州記者站工作過,那張報紙在報刊整頓中被吊銷刊號以后,他仍以“記者”身份活動,為的是利用記者的牌子保護他的“黑口子”。煤礦爆炸以后,他棄礦外逃。有意思的是,爆炸發(fā)生時,正在煤礦“采訪”的一名“記者”受傷被送進了醫(yī)院。當?shù)孛襟w到醫(yī)院采訪本次事故經(jīng)過時,那位前去敲詐煤礦剛剛進入現(xiàn)場的“記者”第一句話就說“咱們是同行”。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現(xiàn)他的記者證是假的,險些被當作深入虎穴忠于職守臨危不懼英勇負傷的新聞工作者的典型宣傳出去。

    這些假記者的“業(yè)務(wù)”最集中的領(lǐng)域,基本就是當?shù)胤欠ㄩ_采的煤礦和鐵礦,也就是那些“黑口子”。他們出沒的地方,多是無證煤礦最集中的區(qū)域。他們敲詐的通常作法是,一行兩三個“記者”來到礦上,指出老板在“違法生產(chǎn)”,并出示“證件”,對違法行為予以“痛斥”。應(yīng)該說,他們講的也不是全無道理,那些礦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違規(guī)之處。老板也都明白,一般來說先訴一通苦,然后約過來領(lǐng)頭的人,給“車馬費”予以打發(fā)。

    錢烈康是個聰明人,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中間的學問,如何要錢要得“適度”。要少了當然是自己吃虧,但要多了,老板又不肯干,遇上個無賴的,還有挨打的危險。這中間的分寸很不好把握。同時這事對于那些礦主來說,也是一件頗費斟酌的事,給多少錢,怎么給?給得少了打發(fā)不走;給得多了,會有更多“同行”馬上聞風而來。給得爽快,來的人會更多;而給得不爽快,“記者”們會掉頭就走,直奔政府。等到政府出面,錢會花得更多。這種博弈,幾乎成了一種藝術(shù)。

    錢烈康在這行干了幾個月下來,居然無師自通,每月能抓住三五家煤礦不大不小的問題,每次都至少能拿到“車馬費”一千元左右。比起他過去下井干活,又風光又輕松。錢烈康干了幾個月還看出了其中更大的門道。他發(fā)現(xiàn),有時候他們上門針對的是一家煤礦,掏錢的卻是當?shù)匾黄诘V,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同行互保”的情況呢?原來是當?shù)卣笏麄冞@么做的。因為有些假記者的背后,會有真記者給他們撐腰。在錢烈康看來,那些記者手里拿著真記者證,簡直就是一張敲詐勒索許可證。

    如今,錢烈康的身份是“中國安全監(jiān)察新聞?wù){(diào)查中心《法制信息視點》編輯部編委會委員”。走到哪里,他都會聲稱自己的任務(wù)是“為黨和國家高層領(lǐng)導提供最新最準最實用的決策信息”。果然,在不長的時間內(nèi),他靠這個頭銜成功地搞定了幾家煤礦,給自己掙到了一輛二手以上的銀色富康車,簡稱“小銀富”。他還給自己做了一塊“新聞采訪”的牌子,掛在小銀富的前面。

    錢烈康們的活動讓西州市的宣傳、新聞出版部門很是頭疼,他們在西州的名氣甚至蓋過真記者。常言調(diào)任朔方后,第一次到西州采訪就在管立威那里碰了個釘子。管立威要查看他的記者證和介紹信,當時常言的記者證上還標注著江南記者站,介紹信則根本沒有拿。管立威就懷疑他是個假記者,沒有讓人抓起他來,已經(jīng)算是很客氣的了。

    常言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與這些人打交道。

    常言一直認為,新聞界也是分層次的。就在社會上的影響力而言,基本上可以分為三個世界,第一世界當然是“新、人、經(jīng)、光”,第二世界是工青婦、法科農(nóng),第三世界才是他們這樣的。在第三世界里面,常言覺得自己算作澳大利亞,而錢嘉錫他們,只能算作索馬里。道不同不相與謀,所以他平時很少和他們來往。

    這天,常言接到陳尹楠的電話說:“牛奮強找我要了你的電話,說是被幾個記者找麻煩了,要找你擺平,我建議你別管他。他早就不認我們同學了?!迸^強和常言、陳尹楠、林鐵生是同班同學,如今在西鋼還是個中層干部。

    常言問:“什么意思?”

    陳尹楠說:“那個人,不沾別人便宜就活不下去。”

    常言說:“他占你什么便宜了?非禮?”

    陳尹楠說:“去你的?!?/p>

    第二天,牛奮強果然找到了常言,問他認不認識一個“中國安全監(jiān)察新聞?wù){(diào)查中心《法制信息視點》”名叫錢烈康的記者?最近在他那里找麻煩,想請老同學從中溝通一下。常言想起陳尹楠對他說的,心想這家伙,該來的還是終于來了。

    常言對牛奮強感覺有些復(fù)雜。說起來這牛奮強是西鋼這伙同學中頭一個當官的,也是官當?shù)米畲蟮?,如今在西鋼當原料處處長。牛奮強當年上學時心比天高,眼睛長在頭頂上,把別人都不放在眼里,自戀到恨不能下輩子變個女的還嫁給自己。連寫作文都是舍我其誰的口氣,自命是塊當總理的料。高考時,所有志愿都填的是清華北大,可是誰知陰錯陽差,馬失前蹄,只考上了朔北大學。

    上次同學聚會,常言見他總把夾克衫半敞著,露出T恤上印的“北大”二字,脫掉夾克才看出原來印的是“朔北大學”。就開玩笑說,哪天我也買件汗衫,上面印個“東北大米”。并且說他:“沒考上北大,對你和北大都是一種幸運。”把牛奮強氣了個半死,后來幾次同學聚會,都借故不來了。常言還以為是幾年前結(jié)下的疙瘩還沒有解開,羅四毛對常言說其實不是那樣,這幾年他有意和我們這些當工人的同學不來往了,怕我們找他辦事。

    羅四毛說,他和幾個親戚在西霞嶺開了個小鐵礦,利用他在原料處的便利把礦石賣到西鋼,這幾年掙了大錢。只是他那幾個親戚名聲太差,拉了礦石從東廠門送進來,過磅之后也不卸車,直接從西廠門拉出去,繞一圈又從東廠門開進來,有時候一車礦石能賣三四次。西鋼的原料管理長期混亂,沒有人統(tǒng)計,也沒有人追究。我看西鋼的長年虧損,就是他們這些人造成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牛奮強上門,常言估計十有八九是他的礦上出了麻煩,一問之下果然如此。牛奮強說,錢烈康盯上了他的礦,一會兒說他是非法采購火工品,一會兒說他是安全措施不到位,給了幾次錢,還是打發(fā)不走。前幾天又來了,要我出兩萬塊錢訂一份他們的《高層決策內(nèi)參》,你說我又不是中央領(lǐng)導,訂這么高層的內(nèi)參干什么?常言聽明白了,問他第一次上門時給了多少錢?牛奮強說五千,第二次給了一萬。常言說,難怪,你把他的胃口吊起來了。如果第一次給一兩千打發(fā)走,他可能就不再來了,現(xiàn)在看你有油水,不宰你宰誰?

    牛奮強問常言,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辦?常言說,你的礦到底有沒有問題?如果沒有問題,就讓他報去,那是個假記者,那些牌子都是唬人的。如果礦上真有問題,你還是及時整改的好,否則去幾個真記者,你最后還是吃不了兜著走。他有個本家親戚,下手比他還狠。牛奮強有些不好意思了,對常言說,小問題還是有一點,如今開礦的哪個沒有問題?要是完全按照規(guī)定執(zhí)行,那就誰也賺不到錢了。

    常言本不想管,可是經(jīng)不住牛奮強再三請求,只好給錢嘉錫打了個電話,說你家兄弟最近找我一個同學的麻煩,你能不能和他說一聲,差不多就算了,弄僵了對誰都不好。如果他還不肯罷手,我只好找管立威,讓新聞出版局查他。錢嘉錫聽常言有事求他,答應(yīng)得很痛快,說常站長難得找我辦事,既然瞧得起我,我一定讓您滿意。錢烈康那個混球,敢找常站長麻煩,我收拾他。常言說,不是找我麻煩,是找我同學的麻煩。錢嘉錫說,我不知道那個礦是常站長罩著,放心吧,只要您說一聲,以后不會有人去惹事了。我向你保證,從此再不會在你朋友的礦上看到他了。聽這口氣,錢嘉錫顯然把常言當成是自己一伙的,很有些江湖老大的地位。

    牛奮強見常言三言兩語擺平了自己的麻煩,心下十分高興,提出要請常言吃飯洗腳唱歌,組織娛樂活動。常言說算了吧,沒那個必要。牛奮強說必須的,這是行規(guī),兄弟我懂。常言說,你比我還懂,就讓牛奮強作東,請錢家兄弟了喝了一回酒。

    飯店的檔次挺高,但吃得卻寡淡,常言和牛奮強以及錢家兄弟都沒什么話。飯后牛奮強建議去K歌,錢家兄弟聽了以后很高興,直夸??偟降锥T道,咱們以后多打交道多聯(lián)系。常言推說不參加色情活動,牛奮強臉上就很掛不住,一個勁兒地勸。見狀,常言不好再掃牛奮強的興,只得答應(yīng)了同去。到了樓下的街邊,牛奮強一邊揮手攔出租車,一邊對常言說:“最近抓酒后駕駛抓得厲害,咱還是不開車了。否則為這二兩酒拘留十五天,不值。”

    一輛出租車停在了他們旁邊,牛奮強拉開車門坐上去,對司機說:“去三炮臺!” 司機答應(yīng)一聲,起步便走。一路上殷勤地給他們講西州的趣聞,從當年西州“一條馬路一棟樓,一個警察一只猴”,講到如今“西州市長真能干,誓把西州變成縣”。然后說每天堵車,“自從來了齊市長,街道變成停車場”。還說西州的“四化”是“城市農(nóng)村化、街道市場化、工人貧困化、市長沒文化”。最后還說,西州市委書記高攀峰的老母親從鄉(xiāng)下來到市里,高書記請他母親到最豪華的飯店吃了飯,又安排到五星級酒店住下。臨走時他母親皺著眉頭憂心忡忡地說:“兒啊,你現(xiàn)在這么胡來,將來共產(chǎn)黨打回來,你可咋辦哪?”

    常言隱約覺得這個司機好像哪里見過。聽到后來突然明白了,就是他到朔方之后,第一次來西州時乘車的那位老兄。他就說:“兄弟你不開原來那三腳貓啦?一會兒下車如果我把相機忘在您車上,拜托您提醒我的時候說,你的相機?!彼麑iT在“的”字上頓了一下。

    司機一回頭:“敢情哥們你坐過我的車啊!”

    在國家大事、中央高層動態(tài)、世界軍事格局都講過一遭之后,出租車停在了一棟大樓下面。常言下車看了看閃爍的霓虹燈,上面寫的是“西州會館”,就問牛奮強:“為什么叫三炮臺?”牛奮強說:“進去你就知道了,這里有三層,一層泡茶,二層泡腳,三層泡妞?!?/p>

    牛奮強很顯然是這里的常客,門童都認識他,恭恭敬敬地問候道:“領(lǐng)導好!”他們上了三樓的歌舞廳,進入一個VIP包間。里面已有兩個牛奮強手下的馬仔在等著,坐下之后,一個領(lǐng)班帶著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進來,鞠躬齊聲喊道:“領(lǐng)導晚上好!”鞠躬角度之低,簡直可以從領(lǐng)口向下看到胸口。牛奮強看都不看,對那個領(lǐng)班說:“去叫小玉過來!”領(lǐng)班吩咐人去了,又問常言等三人,“幾位大哥您看中哪個了?”

    這場面讓常言想起剛到朔方時,記者站同行有次在酒桌上講《朔方日報》老記者衛(wèi)憲斌的笑話,說他進了歌廳以后,不僅一首歌沒唱,反倒給小姐做了一晚上的思想工作,動員人家別干這行了,臨走還專門塞給小姐一百元錢做回家的路費。那小姐收了錢,背后還罵他老傻帽。大家還取笑衛(wèi)憲斌,紛紛說也要接受教育并領(lǐng)取一百元錢。有此前車之鑒,常言就強作鎮(zhèn)定,暗充內(nèi)行,擺了擺手說:“隨便好了,哪個都行?!鳖I(lǐng)班隨手指了一指說:“小紅,你過來陪大哥。”然后轉(zhuǎn)臉對常言笑道,“大哥,這位是我們這里的頭牌模特,歌唱得好,酒量和胸器都大,保你喜歡!”說著,那位名叫小紅的小姐就坐在了常言身邊。錢家兄弟也各自選了兩個波濤洶涌的小姐陪著。幾乎是同時,那個名叫小玉的也進來了,一看就是十分熟悉的樣子,進門就坐在了牛奮強的腿上。

    常言看到身邊的這位小紅,上面穿得挺薄,下面穿得挺短,就覺得有些不自在,沒話找話地問:“你這小紅,是本名還是藝名?”

    小紅回答:“大哥,這重要嗎?我說我叫張開鳳,你肯定說你叫王禮申。要么就是你是同室、我是戈;你是風和、我是麗;你是得力、我是將,對不對?今晚過后,明天再見,你還能認得我嗎?”這話把常言說得愣了一下,他想起一句話:“泡酒吧的男人是找刺激的,而女人,多半是受過刺激?!庇谑谴蚬f:“是啊,卸了妝就不一定能認識了?!?

    常言又隨口問:“多大啦?”小紅告訴他:“今天二十,明天十八。”常言也笑了起來:“看來你是久經(jīng)沙場,我也就不必問你來這里多久了,你一定會告訴我剛一個月。小姑娘,家是哪里的?”小紅笑道:“問得這么仔細,大哥你是唱歌來了,還是來查戶口辦案子來了?我來了不是一個月,而是一年多了,我家是西鋼的。你滿意了沒有?”

    常言聽了,從沙發(fā)上半躺著坐了起來:“你是說真的嗎?哪個宿舍?”

    小姑娘在吵吵鬧鬧的音樂聲中撇了撇嘴說:“橋西。怎么啦?你那位朋友我認識,原料處的,常來這里,只是沒有見過你,你也是西鋼的頭頭?”

    常言推說不勝酒力,掉頭便走。

    十二

    “鐵生,你上報紙了!”陳尹楠跑進車間,大聲喊著鐵生的名字。

    鐵生從交班室里探出頭來見是陳尹楠,就急忙跑出來把她拉到車間外面說:“你怎么進來了?這是危險工作場所。你不在學校上課,跑到這里來做什么?唉,這廠子的管理真是越來越差了?!?/p>

    陳尹楠說:“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星期幾了?今天是星期天。我上超市買東西去,路過廠區(qū)來看你。”說著把報紙遞給鐵生,上面登著常言寫的文章。

    工人明星鋼鐵超人

    ——記勞動模范、西州鋼鐵公司

    煉鋼爐長林鐵生

    本報記者常言

    林鐵生是西州鋼鐵公司的“職工明星”,在西鋼提起他,人們稱他是“鋼鐵超人”。

    他在二十三歲成為公司歷史上最年輕的爐長;三十二歲奪得全國煉鋼技術(shù)比武冠軍;探索完成了十多項技術(shù)革新操作方法,累計為企業(yè)創(chuàng)造效益數(shù)千萬元。

    他從事的工作普通而又單調(diào)——配料、搖爐、看火焰、測爐溫、辨成分……可是,他卻從這看似簡單的工作中,干出了不簡單的成績。十九歲那年從技校畢業(yè)后,林鐵生走上西鋼的工作崗位。當時,目測鋼水溫度是煉鋼的最關(guān)鍵技術(shù),煉鋼過程中溫度在一千六百到一千七百攝氏度之間,而出鋼溫度判斷誤差不能超過五攝氏度。為了煉出一雙“火眼金睛”,他一爐接一爐地盯,直把一雙眼睛盯得又紅又腫。

    次年的全廠技術(shù)比武中,林鐵生一舉奪冠,十次目測爐溫誤差均不過五攝氏度,最準時連一攝氏度都不差。入廠四年,便被破格提拔為爐長,打破了“培養(yǎng)一名爐長最少需要十年”的紀錄。

    進入二十一世紀,節(jié)能降耗日益成為鋼鐵企業(yè)謀求跨越發(fā)展必須破解的命題。林鐵生主動請纓,加入公司技術(shù)攻關(guān)小組,改進濺渣護爐技術(shù)。那段日子,他沒日沒夜地泡在爐前進行實驗,細微捕捉調(diào)渣控溫的最佳狀態(tài)與時機……終于,實驗成功了!利用改進后的護爐技術(shù)達到國際領(lǐng)先水平,每年僅節(jié)省補爐料一項,就增創(chuàng)效益一千多萬元。

    ……

    鐵生從頭看到尾,看完紅了臉說:“這常向前從小寫作文就愛說大話,把我寫得我自己都快不認識了。這張報紙能送我嗎?我們車間不讓訂報紙?!?/p>

    陳尹楠說:“不送你,我來干什么?你拿去吧。我們學校倒是訂著報紙,全是攤派下來的,沒有人看。”

    陳尹楠問鐵生:“好長時間不看見你,聽你爹說你總在加班。已經(jīng)有幾個星期沒有休息了,身體好一些了嗎?我給你說,以后不要再給那什么狗屁老板獻血了。”

    鐵生說:“最近上邊說受金融危機影響,廠子形勢不好,產(chǎn)品銷不動,價格賣不上去,聽說再這么下去,工資還得降?!?/p>

    陳尹楠說:“我看這些當官的全是在胡扯,產(chǎn)品賣不動,活還這么忙,還要你加班加點,這不是哄人么?”

    鐵生說:“報紙上說了,這個時候才要咱們工人應(yīng)該發(fā)揚優(yōu)秀傳統(tǒng),和企業(yè)一起共渡難關(guān)。你看,常向前的報紙上這不是寫著呢么,同舟共濟保增長,建功立業(yè)促發(fā)展。”

    陳尹楠說:“他們的報紙才胡說八道呢,口口聲聲說金融危機,純粹是讓咱們危,給他們機!你看廠里這些當官的整天花天酒地,市里蓋樓修路大興土木,一點也沒看出來哪里缺錢花,卻要咱當工人的同舟共濟!”

    鐵生愣了一下說:“咱們當工人的,既然上班,就要對得起這份職業(yè)。我說二招,這可不像你當老師的口氣,你最近怎么變得這么愛發(fā)脾氣?金融危機又不是常向前造成的,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美國人的事,他寫了又管什么用?”

    陳尹楠憤憤地說:“常言那些記者當?shù)倪€不如狗,一天到晚只會吹牛皮,拍馬屁,抬轎子。西鋼現(xiàn)在的情況,他就一個字也不敢寫。他們報紙上的話,我連標點符號都不信!”

    鐵生說:“也別這么說,可能他有他的難處。寫我的這篇,不就寫出來了嗎?”

    陳尹楠說:“要不我為什么說他只會拍馬屁,也包括拍你。你也別指望這篇表揚稿能給你加分,到時候該下崗照樣下崗,那些當官的根本不看這個——那姓金的認過你父親當師傅嗎?你還給他獻血?!?/p>

    鐵生說:“我覺得二招你不是吃了槍藥,就是被我這里的煉鋼爐烤得上火了。是不是和老公吵架了?是你老公在外面有相好的了,還是常言把你怎么啦?我看常言對你不錯啊?!?/p>

    陳尹楠說:“去你的,這些我都知道,只是這兩天我心里添堵。我的一個學生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沒辦法只好到歌城去當陪侍。前幾天回學校見到我就哭,說牛奮強那王八蛋,喝高了對她動手動腳!”

    鐵生說:“我看牛奮強這家伙就不像好人,炮轟的腦袋還梳個雷劈的縫,走到哪里都大把花錢,肯定有問題。不過話說回來,你那學生干什么不好,年紀輕輕的干嗎要跑到歌廳去當三陪?我看也不值得同情。”

    陳尹楠嘆了口氣說:“看樣子你真不懂,年紀大了誰還要啊。這事也怪不得她,考不上大學,能去干什么呢?她的表姐跑到南方,進了富士康,前兩天跳樓了。他們公司今年以來連著跳了十二個,老板沒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卻去五臺山請了幾個和尚去做法事。我就不信,佛會保護這些沒良心的人?”

    鐵生說:“現(xiàn)在的人們,怎么這么想不開呢?要我說,其實也怪不得常言,他們也挺不容易,也不能想寫啥就寫啥,登啥還是要聽上面的,報紙又不是他辦的。就像我們煉什么品種、什么型號的鋼,都是上面定的,我們只負責把它煉出來。你們學校講什么課,你不是一樣做不了主嗎?”

    陳尹楠說:“其實你說的也對,咱們這幫底層人物,都沒有話語權(quán)。再說我那些學生,考不上大學的進歌廳,考上大學的又能怎么樣呢?畢業(yè)找個工作,到了深圳那家山木培訓,還不一樣受老板欺負?說起來,我還不一樣嗎,碰上這么多生氣的事,到了課堂上還是只能說好聽的,教育學生樹立人生理想。那些樹立了理想、考進了大學的,畢業(yè)以后到社會上,發(fā)現(xiàn)理想和現(xiàn)實根本不是一回事。我這老師當?shù)?,也快成騙子了?!?/p>

    正說著,鐵生看到天車吊著鋼水包搖搖晃晃地開過來,鐵鉤和鋼索發(fā)出咔啦咔啦的聲音,鋼水包在空中像打擺子一樣晃著。他看這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抬起頭扯開嗓子向天車司機大喊:“喂,你他媽的能不能開穩(wěn)一點?”那司機從窗口里伸出頭來,應(yīng)了一聲:“對不起!”可是仍然在晃。

    “停!停!再開下去就變成秋千啦!停車,給我下來!”鐵生大喊了幾聲之后,天車停了下來,天車工走下來,一臉歉意地跑過來對鐵生說:“林師傅,我、我也沒辦法,這臺破、破老爺車……”

    那是個剛招進廠不久的農(nóng)民工,沒有經(jīng)過任何培訓就上崗了。鐵生直想抽他一巴掌,打斷了他的話頭說:“不懂技術(shù)就好好學,不要總是強調(diào)客觀理由?!?/p>

    那天車司機有些不服地說:“我學,誰教???成天加班沒個點,想學也沒時間啊。就給我們發(fā)這么點工錢,要不是看在比在家種地稍強一點,我才不來呢!”

    “種地也得要好莊稼把式,何況煉鋼和種地不是一回事!”鐵生氣得直想揍那家伙一頓??墒寝D(zhuǎn)念想想,他說的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就不想再和這個農(nóng)民工一般見識,揮手讓他去了。

    都說這金融危機是美國人搞出來的,可是常言卻說現(xiàn)在美國人的日子還過得挺好。這世道真是怪了,為什么美國人的危機,反過來讓我們勒緊腰帶?這危機一來,廠里就喊壓縮成本,可這成本不能無限地壓下去,總有到頭的一天。現(xiàn)在這幫當官的,別的成本壓不動,只知道一味地壓縮人工成本。礦石進來價格不降還漲,人卻是進一批工資降一回,什么樣的人都敢用。讓林昆這樣的能手下崗,卻從附近的縣里招了一大批農(nóng)民工來。這幫人要水平?jīng)]水平,要技術(shù)沒技術(shù),要文化沒文化。可就是有一樣,錢拿得少,膽子卻大,什么操作規(guī)程都不放在眼里,有好幾次險些釀成事故。父親林建設(shè)幾次說過,這是零八年的設(shè)備,五八年的水平。林昆的父親林哲也很擔心,找廠里提了幾次意見,說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的??墒菦]有人理他。

    唉,林昆那樣的熟練工人基本都下了崗,這些還沒有下崗的工人,也越來越不被當作人了。再往后,還不一定出什么大事呢。一天到晚說減員增效,可是像這樣減了員,就一定能增效么?

    想到這里,鐵生對工人們吼了一聲:“在那站著干什么?都干活去!”

    話說完,鐵生感到一陣眩暈,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陳尹楠見了,連忙沖過來,和幾個工人一起扶起鐵生,招呼人快送醫(yī)院。幾個工人從交班室扯出一張行軍床,抬了林鐵生向醫(yī)院跑去,陳尹楠邊走邊憤怒地大罵:“這些狗東西和吸血鬼有什么兩樣,把好好的大活人,當成抽水機??!”

    常言趕到醫(yī)院的時候,鐵生已經(jīng)醒過來。見到常言站在病床前,鐵生就要坐起來,陳尹楠把他按住說別動,躺著吧。鐵生對常言說:“你怎么來了?我沒事,你照的那遺像還用不上,你忙你的去吧,別耽誤工作?!背Q哉f我正在西州采訪,聽說你病了,丟下手里的活就趕過來。你可一定要注意身體,千萬別當我報紙上寫的那種積勞成疾的典型。

    原來,常言接到報社經(jīng)濟部的電話,說是西州鋼鐵公司自從改制重組以來,面對國際金融危機的影響,下大力氣挖掘潛力、苦練內(nèi)功,大幅度降低成本。他們通過減員增效,在非關(guān)鍵操作崗位用勞務(wù)派遣工代替正式職工,既減少了廠內(nèi)冗員,同時還促進了農(nóng)民工就業(yè)。要常言采訪一下寫條消息回來,說這是一條很有意義的新聞。

    常言剛到西鋼,最先聽到的卻是林鐵生被送進醫(yī)院的消息,他來到醫(yī)院二話不說直奔內(nèi)科病房,看到鐵生臉色蒼白,嚇了一大跳。

    護士告訴他,鐵生沒什么大病,身體很好。只是這幾次連續(xù)獻血過量,前天一次就獻了六百毫升血。

    見鐵生醒了,常言責怪他說:“獻愛心也不能一次獻這么多,都快把你自己抽干了?!?/p>

    鐵生無力地笑了笑:“醫(yī)生說我這血型金貴,叫熊貓血,和熊貓一樣難找呢。”

    常言說:“那就更不能多抽,要像保護熊貓一樣保護?!?/p>

    鐵生說:“聽說那邊是個大手術(shù),救命要緊,我身體好,養(yǎng)幾天就恢復(fù)了。我還得趕緊上班呢,爐前離不開人?!?/p>

    陳尹楠責備鐵生:“那姓金的愛死不死,死了才好,換了我,一滴都不給他。你呀,就是個東郭先生。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p>

    常言轉(zhuǎn)頭去問陳尹楠:“怎么回事?”

    陳尹楠告訴他:“接受他獻血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西鋼總經(jīng)理金勝祖的親弟弟。”

    陳尹楠說,前些日子西鋼的職工普查了一次血型,不知什么原因,說是給職工體檢,但只查了血液一項,體檢的結(jié)果也沒有公布?,F(xiàn)在才明白,原來是這么回事。

    常言有些吃驚:“是真的嗎?”

    陳尹楠說:“你們報上登的,假得了嗎?”說著甩過來一張《引進導報》,說你自己看。常言接過去,看到一版的右下角刊登的一條消息:

    血濃于水情勝于金

    西州鋼鐵公司職工大愛感動廣州

    本報訊(記者錢嘉錫)西州鋼鐵公司職工林鐵生的鮮血,緩緩地流進了遠在廣州金如山先生的血管之中,金先生的病情得到了緩解。他說,等病好后要更好地發(fā)展企業(yè),為社會做出更大貢獻。

    金如山是廣州的一名商人,前年由于打拼過累積勞成疾,很快發(fā)展到腎衰竭,需要進行器官移植。在手術(shù)前的檢查中,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他的血型為一種極為罕見的“RH陰性AB型”,由于稀少而被稱為“熊貓血”。為保證手術(shù)的順利,急需此型血液備用。

    遠在朔方的西州鋼鐵公司領(lǐng)導得知消息后,動員全公司職工積極行動起來,踴躍報名獻愛心。經(jīng)過普查血型之后,爐前工林鐵生幸運地與金先生配型成功,隨即發(fā)生了前文所述的那一幕。

    ……

    常言狠狠地把報紙摔在地上,罵了一句:“放他媽的屁!”

    鐵生卻說:“管他是誰呢,能夠救一個人,總是好事。林昆他爸不是老給我們傳達佛的指示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p>

    常言說:“救死扶傷固然沒錯,可這姓金的為了自家人的病竟然發(fā)動全廠工人驗血,也未免有些過于無恥,特別是還要拿到報上去宣傳,就更不要臉了。難道他家再要換個器官什么的,還要讓工人給他捐獻?這么大的工廠,莫非只是他私家的血庫不成?”

    這時常言的電話響了,報社經(jīng)濟部主任問常言稿子寫得怎么樣了?常言聽著就氣不打一處來,對他說:“什么減員增效?你們眼里只有效益,還有人命沒有?就是那幫新來的農(nóng)民工,沒有經(jīng)過培訓就上崗,老在工作中出事故。我要寫改制以后老板吸工人的血,你們敢不敢用?”部主任不知常言哪來這么大火氣,也不敢再多說,只是告訴常言,你作為一名記者,對農(nóng)民工這樣的態(tài)度,很不好。

    十三

    辛孟貴干了一件轟動的大事,為了證明自己患的是塵肺病,在醫(yī)院做了開胸探查手術(shù)。

    省人民醫(yī)院胸外科主任方濟仁起初聽說他要“開胸驗肺”,直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當他聽完辛孟貴從頭到尾的訴說后,這位曾經(jīng)留美的醫(yī)學博士簡直憤怒了。他說:“你這病用X光就能看出來,哪里用得著開刀!”

    辛孟貴拿出西州市和省里職業(yè)病醫(yī)院的診斷證明書說:“他們驗過了,說我不是。可我知道我是,我要證明給他們看?!?/p>

    方濟仁拿過診斷書,來回看了幾遍,最后嘆了口氣。

    手術(shù)前,方濟仁教授再三追問辛孟貴:“你想好了嗎?在胸部開一刀,可不是鬧著玩的?!?/p>

    辛孟貴堅定地說:“想好了。如果我死在手術(shù)臺上,我不怪你們。但是,你們要給我證明,我確實有那個病。我一死,賠償不賠償都不重要了,可我要證明我,我沒有裝病來訛企業(yè)、訛政府。我們辛家世代清白,在我們村,說謊話會被人瞧不起的,我不能死了以后還讓人戳脊梁骨?!?/p>

    醫(yī)院就說叫你的親屬來簽字,辛孟貴說不用,我弟弟很忙,我的事情自己做主。他自己在手術(shù)同意書上簽了字。

    手術(shù)后,方濟仁在診斷書上重重地寫下了“塵肺”二字,筆鋒劃破了紙背。

    常言知道情況后跑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是手術(shù)后的第三天,辛孟貴已從ICU搬回了普通病房,并且急切地向醫(yī)生打聽什么時候可以出院了。

    辛孟貴見到常言說:“常記者,你已經(jīng)幫我大忙了,我感謝你。可是那伙人實在太壞了!我的勞動關(guān)系證明開出來以后,誰知道從市里到省里,兩家職業(yè)病醫(yī)院都睜著眼睛說瞎話,堅持說我不是塵肺病。我只能用這個辦法證明自己了。雖然我肺里有灰塵,但是常記者請你相信,我是清白的。林昆哥讓我再找新聞單位,我想著你們也為難,聽說你們寫個文章規(guī)矩也挺多。我實在沒辦法了,只能這樣??!”聽了辛孟貴的話,常言覺得像在自己臉上抽了一記耳光。

    轉(zhuǎn)過頭去,辛孟貴對常言說:“辛孟貴說,我弟弟孟林的事,就拜托常記者你了?!?/p>

    常言說:“你放心,你弟弟就是我的親兄弟?!?/p>

    常言去采訪了胸外科主任方濟仁,了解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回家后馬上寫了稿件傳回報社,并且打電話給記者部說,這樣的新聞要是再不給發(fā),老子就不干了。文恭達見常言急了,也有些重視起來,跑到時政新聞部協(xié)調(diào)了一回。報社夜班刪掉了稿中的若干激憤之語,第二天在一版上發(fā)出巴掌大的一塊。

    多年上訪維權(quán)無果

    農(nóng)民工被逼開胸驗肺

    本報訊(記者常言)在一般人想來,住院動手術(shù)都是為了治病,誰能想到,有人專門動手術(shù)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病情?日前,記者在朔方省人民醫(yī)院見到了這位特殊的患者和他的病情診斷。這位患者名叫辛孟貴,是西州市西峰縣雙喜村人,他到醫(yī)院動手術(shù),是為了證明自己患上了塵肺病。

    辛孟貴曾在西州某礦業(yè)公司長期從事掘進工作,在工作中患上了塵肺病。他尋求賠償?shù)倪^程遇到了重重阻力,起初是用工單位拒絕出示工作證明,也不提供作業(yè)場所證明和既往史。后來是職業(yè)病鑒定部門多次推拒,并罔顧事實,做出了“疑似”診斷,使他無法得到應(yīng)有的賠償。走投無路的時候,他毅然到省人民醫(yī)院,做出了開胸驗肺的決定。這次,手術(shù)的鑒定結(jié)果為“塵肺病合并感染”——他終于得到了應(yīng)有的診斷。

    為辛孟貴動手術(shù)的省人民醫(yī)院胸外科主任方濟仁告訴記者,其實只須從胸部X光片就可以清楚判斷他的病情。

    ……

    稿件見報當天就引起了極大的關(guān)注,很快被幾家媒體和網(wǎng)絡(luò)轉(zhuǎn)載,變成了網(wǎng)上各論壇、博客、微博的熱門話題。

    一時間當?shù)孛襟w、外地媒體、報紙廣播電視網(wǎng)絡(luò)一起上陣,把這件事炒成了最轟動的新聞。各種后續(xù)報道和評論紛至沓來。

    《是誰在農(nóng)民工的心上捅了一刀?》

    《農(nóng)民工開胸,政府部門為什么不開口?》

    《開胸驗肺驗出了西州政府“狼心狗肺”》

    《還有多少冷漠可以重來?》

    ……

    幾天之內(nèi),西州市成為輿論的焦點,被網(wǎng)上罵了個夠。

    辛孟貴開胸事件引起了中央和省里的高度重視,在省委書記風過庭和省長龍在田的一系列嚴厲的批示之下,很快真相大白。從衛(wèi)生部來的專家給辛孟貴作出了塵肺病的鑒定。省長龍在田下令,立案調(diào)查職業(yè)病鑒定機構(gòu)涉嫌受賄瀆職和其他的問題。半個月后,西州市職業(yè)病醫(yī)院和職防所領(lǐng)導被雙規(guī),西州市衛(wèi)生局副局長方子岐和省職防所所長受到撤職處分。

    辛孟貴得到了賠償??墒窃俣嗟腻X也挽不回生命了,由于塵肺的發(fā)展加上術(shù)后感染,不到一個月就去世了。他去世的那天,正好是他三十歲的生日。

    辛孟貴去世后,常言連著好幾天夜里失眠,用盡了一切辦法,包括看書的絕招也失靈了,不管看什么書都無法入睡。窗外那部帶語音提示功能的紅綠燈還在不停地叫,而且聲音顯得格外響亮:“紅燈,請按線停車;綠燈,請您通行;黃燈,請注意安全……”昨天后半夜,他終于忍無可忍,下樓找了一塊板磚狠狠地砸過去,那燈立刻不叫了也不亮了。

    他轉(zhuǎn)身回去,卻發(fā)現(xiàn)在這沒有了紅綠燈的路口,竟一時失去了方向感。

    逝者已去,來者可追。他下決心,要把仁義溝煤礦的事搞清楚,不僅給辛孟貴一個交代,也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通過辛孟貴的講述,常言知道了至少兩個事實:

    第一,辛孟貴的弟弟辛孟林確實沒有被救出來,也沒有列入死亡礦工名單,那么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被埋在井下。

    第二,事故發(fā)生時,距發(fā)生透水的井口不遠,還有一個屬于同一座礦井的“二號坑口”正在進行掘進作業(yè),在那里工作的,全部是來自南川的礦工。多頭掘進是嚴重違反安全章程的行為,但是在搶險中沒有任何部門提及這一點,也沒有任何新聞單位報道。這種忽略,顯然不是無意的,大規(guī)模、高強度地宣傳三十六名礦工獲救的事跡,不排除有人想轉(zhuǎn)移視線。

    常言決定再捅一次仁義溝煤礦的蓋子。

    再赴平梁縣,常言沒有去找縣委縣政府,而是決定先找縣安全生產(chǎn)監(jiān)督局正面接觸,試圖從這里打開突破口。

    來到安監(jiān)局一打聽,才知道去年發(fā)生事故時在任、后來還接受過他采訪的那位局長早已換了崗位,局里只有一位姓李的副局長在值班。李副局長見到常言一副見慣不驚的樣子,十有八九是把常言當作假記者了。常言掏出名片遞過去,他看也不看地丟在桌上。常言又掏出記者證,他擺擺手表示不看:“你說吧,有什么事?”常言先從正面說:“在省里看到,平梁是全省安全監(jiān)督工作先進單位,我想來了解一下你們是如何強化安全監(jiān)督管理的……”李副局長不動聲色地說:“寫稿子收錢的吧?這事我做不了主,要等到局長回來。不過,好像今年的宣傳經(jīng)費花得差不多了?!?/p>

    常言說:“你把我當成拉廣告的了。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新聞宣傳是不收費的。我只是來了解你們的工作?!?/p>

    李副局長少半是謙虛,多半是冷淡地說:“這樣的我也見過,前腳宣傳后腳收費。謝謝你,我們做得還不夠,沒什么好宣傳的?!?/p>

    常言說:“我可沒有說一定是來表揚你們。我想了解你們駐仁義溝煤礦的安監(jiān)員,在煤礦透水事故發(fā)生時在什么地方,如今又在哪里?”

    李副局長沒有想到常言這么說,愣了一下之后,顯然又把常言當成敲詐的了,很不高興地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常言說:“我的意思是,你們對于仁義溝煤礦的安全監(jiān)管,是不是盡到了職責?”

    李副局長問常言:“你是哪家報社的?你們這些報紙在煤礦要兩個錢也就算了,現(xiàn)在弄到安監(jiān)局的頭上來,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常言把記者證第二次遞過去,對他說你仔細看清楚,可能你見過要錢的記者多了,我不要錢,但是搞不好要命。這回那位李副局長看得格外仔細,在報社蓋鋼印的地方還摸了兩遍,然后又打開新聞出版總署的網(wǎng)站,認真地輸入號碼進行驗證。常言一看這架勢就像是頭一次見管立威時那樣,搞不好還要自己出示介紹信。他覺得有些不耐煩,就決定直接上手段。他把自己的采訪筆記本打開,給李副局長遞過去,說你還是別費那勁了,直接看看這個。那本子封皮的內(nèi)頁上,插著一張他和省委書記風過庭的合影,照片里面風過庭和常言握著手,面對鏡頭笑容滿面,就像是接見一個遞交國書的大使。

    常言指著照片對李副局長說:“這個人,你應(yīng)該認識吧?”

    李副局長看到省委書記的照片,一下子站起來,那神態(tài)好像是風過庭本人親自來到了他面前。朔方的干部都知道,風過庭到朔方以后訂下個“三不”的規(guī)矩,不合影、不題詞、不剪彩,這個記者能讓省委書記破例和他照相,想來關(guān)系不一般。

    常言說:“要不要我給風書記打個電話,讓他同你講,配合一下我的工作?”

    聽了這話,他忙把證件還給常言:“不用了、不用了,大報記者,我還信不過嗎?”

    常言就剛才的話題繼續(xù)提問,那李副局長態(tài)度好多了,不過答案仍然讓常言感到意外。李副局長誠懇地說:“很抱歉,常記者,不是我推托您,您要了解的仁義溝煤礦的事,我確實不太清楚,因為當時我還沒有調(diào)來安監(jiān)局,我不知道?!?/p>

    常言問:“那么,局里的工作人員中,有誰了解情況?”

    李副局長:“了解情況的都不在了,調(diào)走了?!?/p>

    常言:“難道這么巧?”

    李副局長:“事情就是這樣,沒辦法,干部崗位交流,正常的嘛。”

    那李副局長告訴常言,章培民在仁義溝礦難以后不久,對全縣的干部進行了一次大輪崗、大調(diào)整,幾乎所有的局級干部都挪了位置,他本人就是從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副書記位置上交流過來的。來了以后,局里又搞了一次交流,幾乎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原來的工作崗位。言語之間,似乎對章培民的作法很有微詞。

    常言在安監(jiān)局撲了空,滿肚子不高興。他再一次感到現(xiàn)在的采訪越來越難了。如今的記者越來越不好當,讓他又一次對自己的職業(yè)產(chǎn)生了懷疑。常言剛參加工作時,走到哪里,只要拿出記者證,雖說談不上被當作神供著,也基本上都是當作貴客接待。那時報紙少,記者也少。如今倒好,不論走到哪里,拿出記者證來,基本上是被當作賊防著。今天在這里,居然要拉著風過庭的大旗來當虎皮,難怪人們說,記者已經(jīng)成為這個時代貶值最快的職業(yè)之一,與職稱、道德、文憑并列。

    想到安監(jiān)局的刻意回避,讓常言不由得從另一個方面想問題,他們?yōu)槭裁匆寻脖O(jiān)局的人換得如此徹底?這背后,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問題。

    有道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常言的采訪陷入僵局,正一籌莫展的時候,羅世茂向他提供了一條極具價值的線索:

    “我三哥羅山茂,就在西州市礦山救護隊工作。而且,我老家就是南川的?!?/p>

    羅山茂是西州礦山救護隊的中隊長,參加了當時的事故搶險,第一名生還礦工就是他救上來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常言馬上迫不及待地找到羅山茂,詳細了解當時搶險救援的情況。羅山茂見到弟弟的這個同學覺得眼熟,過了一會兒說我想起來了,你就是當時被趕出現(xiàn)場的那個記者吧?在坑口一本正經(jīng)地哭喊,裝得還挺像。要不是拿個相機,我都把你當成了礦工家屬。

    羅山茂告訴常言,他認為那次搶險搜救其實并不徹底。當井下的三十六名礦工獲救后,大家的興奮點全轉(zhuǎn)到了生還者身上。井下的水還沒有完全抽干,他們草草搜了一遍就停止了繼續(xù)搜救。當時他還提出異議,說還有透水區(qū)域沒有搜過,不能這么輕易結(jié)束搶險。但是礦上說下井的人數(shù)都對上了,縣里也認為大功告成,讓他們撤出了現(xiàn)場。礦難搶險結(jié)束后,救護隊受到了表彰,平梁縣還給發(fā)了一大筆獎金。但是羅山茂心里的疑惑,一直沒有消去。

    羅山茂還告訴常言,和仁義溝煤礦出事的巷道隔著一個小山包,還有一個井口,習慣上稱為這家煤礦的“二號坑口”,由南川的一個勞務(wù)隊負責開采。這個所謂的“二號坑口”,其實就是個在正規(guī)審批的井口之外擅自開挖的“黑口子”,而且很可能那次透水事故與那個“二號坑口”違章作業(yè)有關(guān)系。仁義溝煤礦管理混亂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們多頭掘進、多處開采,像老鼠打洞一樣,井下被他們挖得像迷宮。事故發(fā)生后,礦上提供的圖紙和井下的情況根本就對不上,還是我們救護隊的人到井下實地勘測,才給他們畫出準確的圖紙。這樣的煤礦,可以說根本沒有管理,不出事才怪。

    羅山茂也說有個“二號坑口”,這和辛孟貴的講述高度吻合。常言馬上警醒起來,問羅山茂那坑口到底是怎么回事?羅山茂說具體情況我也不十分清楚,因為事故畢竟發(fā)生在這邊,確實沒有太多注意那邊的情況,甚至沒有到那邊看過。當時的注意力全在救出人來的井口。事故發(fā)生后,仁義溝的井口都全部封閉了,用矸石和鋼筋水泥填得結(jié)結(jié)實實。你要想了解那邊井下的情況,我有個同鄉(xiāng)叫羅云彪,住在南川市橫嶺縣石疙瘩鄉(xiāng)羅家灣村,曾經(jīng)帶人在仁義溝挖煤,是個包工頭。在前年冷川煤礦的一次事故中被困井下,我救過他。仁義溝那次事故我還見過他一面,當時他帶人在礦上干活,但是后來就再沒有音信了。你要想找他的話到村里去,就說我讓你找的,料他不會拒絕,我還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常言立即趕到羅家灣村,找到了羅山茂的同鄉(xiāng)羅云彪,誰知剛開始談話對方就把大門封死了。羅云彪說:“你找錯人了,我根本沒有在仁義溝挖過煤。自從前年冷川煤礦出事以后,我就再也不敢下井啦!四塊石頭夾一塊肉,閻王嘴里掏食吃,這營生不能再做啦!那次在仁義溝見到羅隊長,我不是在那里挖煤,而是在礦上修路?!背Q灾浪f假話,那礦上的路就根本沒人修過。就換個角度問,聽說這村里有很多人去平梁的煤礦干過,能不能找?guī)讉€人來?羅云彪說,我不清楚,不知道,也不認識。這位記者大哥,求你別為難我了,快走吧,我什么也不會說的。

    這讓常言更加確信,這仁義溝里恐怕藏著不為人知的黑幕。

    常言再次趕到南川市,這次他直奔一個誰都不會想到的地方:火化廠。不管人死在哪里,死因如何,總是要到這里燒的。

    兩條香煙、兩瓶“翹酒”送給火化工,常言沒費什么力氣就查到了仁義溝礦難后幾天的火化記錄。那老頭在常言的恭維下,把本廠開業(yè)以來業(yè)務(wù)最好的那幾天的情況全盤告訴了他。老頭說,我們這里只負責燒人,只要是死人,有一張證明就行,怎么死的我不管。黃泉路上無老少,最后都是一股煙。這里的風俗是土葬,火化廠基本沒什么生意,所以那幾天的盛況,他心里記得清楚。

    常言拿到了六份死亡證明的復(fù)印件,全部來自石疙瘩鄉(xiāng)。他看到有五份沒有填寫真實姓名,甚至連年齡和身份證都是假的,身份證號碼的位數(shù)都不對。死亡時間有的在火化前一天,有的是前兩天,死亡原因要么是“腦出血”,要么是“心肌梗塞”。除了醫(yī)院公章,死亡證明上還加蓋了醫(yī)生的個人名章。常言在火化廠保留的《遺體火化流程單》上看到,有位叫張新發(fā)的,死亡原因一欄寫著“病故”。這張單子的家屬簽字一欄,留下的是死者父親簽名,名字卻叫羅云彪。羅云彪的名字出現(xiàn)在這里,大概是情急之下當時忘了用個假名。常言判斷,這可能是唯一的真實信息。

    按火化廠提供的地址,常言先后在三個村里找到了六名礦工家屬,知道其中一名死者竟然是羅云彪的兒子。再次見到羅云彪時,起初他還支吾,推說自己不知情。常言這回也不追問,而是遞給他一支煙,天南海北、家長里短地和他聊天,聊得羅云彪心里沒底了,幾次催問常記者還有什么事沒有?如果沒有的話他就要走了,家里農(nóng)活不等人。常言看看手表說,咱們最多再聊半個小時,到時候你還想不想聊,都由你。

    大約十五分鐘后,羅山茂來了。

    常言事先給他打過電話,他專門和別人換了班趕來。

    羅山茂見到羅云彪,二話不說就痛罵起來:“你個混賬東西,到底是財迷心竅還是鬼迷心竅?就因為他們多賠了你幾萬塊錢,就要昧著良心替礦主說一輩子瞎話嗎?你兒子的冤魂在地下也不會放過你!還有你帶出去的那些同鄉(xiāng),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你就不怕他們的冤魂找你算賬?那年我把你從井下背出來,沒想到你是這么一個昧心缺德的混蛋!下次再困井下,還指望老子救你不?活該死去!”說到激動處,羅山茂伸手要打羅云彪,常言連忙攔住。

    羅云彪愣了半晌,蹲在地上大哭起來。常言在一旁站著,他知道很快就要接近真相了。

    羅云彪站起來,抹一把淚,向常言和盤托出了他知道的一切。

    原來,那次事故正是由于這個“二號坑口”違章爆破打通了老窯水,不僅造成主巷道透水,而且造成二號坑口九名礦工在爆炸中遇難,其中就有羅云彪的兒子。事故發(fā)生后,煤礦為了掩蓋真相,起初選擇了瞞報事故,后來透水越來越大,實在瞞不住了,才在比規(guī)定時間晚了六小時后上報。在報告透水的同時,礦方把“二號坑口”的爆炸緊緊瞞住,既沒有上報,也沒有組織搶險,而是在第一時間倉促封閉了井口,同時嚴密封鎖消息,把現(xiàn)場的注意力都引到透水和救人上來。

    程盛發(fā)等人做出了“應(yīng)急方案”,一方面封鎖消息,一方面組織礦上的保安隊下井搶抬尸體。聞訊趕來的遇難礦工家屬被安排在縣里不同的賓館,由專人做工作“各個擊破”。在那些日子里,所有礦工家屬都享受著“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的待遇,每人身邊都有幾位“專職服務(wù)員”。但是,他們一直見不到親人的遺體,互相之間也見不到面。

    事后礦上向縣里報告事故死亡三人,這樣就把事故的調(diào)查處理權(quán)限放在了縣一級。這也是常言寫的稿件里提到“三人以上”引起章培民高度緊張、強烈反彈的原因,多一個遇難人員,事故的定性和處理就要升級了。

    在“二號坑口”死亡的九名礦工,被分送到北岳、中鎮(zhèn)、南川等地的火化廠,以“正常死亡”、“病故”、“交通事故”、甚至“自殺”等名義火化。為了掩蓋真相,礦上通過各種關(guān)系從附近醫(yī)院弄到多張死亡證明,拿回來時都是空白頁,上面蓋有醫(yī)院公章。在填寫死亡證明時,為防止筆跡露出馬腳,每簽署一份賠償協(xié)議,他們都要上街花一百元雇個人來填寫。

    為了擺平這次事故,仁義溝煤礦把賠償價格開到了每人五十萬元以上。煤礦的這些巨額賠償都帶有一個附加條件,遇難者家屬不得對外透露事故的任何情況。礦上放出的話是,如果誰泄露了事故情況,那么就只能按國家規(guī)定賠償,最高不超過二十萬元,礦上將追回超額的部分。

    羅云彪告訴常言,當時尸體在一個地方,談判在一個地方,我記得在北峪縣的一個醫(yī)院里。在那里我們連方向都找不到,只能聽別人擺布。談完賠償,礦上才安排他去認尸體,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兒子的,他剛看了一眼,就被礦上的人往外推。兒媳婦剛哭了一聲,就被礦上的人喝止了。羅云彪說,火化和發(fā)賠償金是在同一天。礦方表示,要等把尸體火化了,才能給錢。說到這里羅云彪泣不成聲:“那樣子就是俺們簽字,礦上數(shù)錢,這邊拿錢,那邊燒人。簡直就像賣兒子的尸體?。 ?/p>

    羅云彪說,礦主異地處理尸體,就是為了隱瞞死亡人數(shù)。所以在那次事故中,除了幾名本地礦工的家屬領(lǐng)回了親人遺體外,其余的全部在周邊縣市處理了。他向常言出示了他兒子和煤礦達成的協(xié)議:煤礦一次性賠償撫恤金、喪葬費、遺屬撫養(yǎng)費等共五十九萬元,“事故處理完畢后,甲方(煤礦)不再承擔任何費用,以后發(fā)生的費用及問題均由乙方全部負責?!?/p>

    以同樣方式,仁義溝煤礦陸續(xù)與這些遇難礦工家屬達成了協(xié)議。羅云彪告訴常言,他知道的幾份賠償協(xié)議顯示,礦方對遇難者賠償都大大高于國家規(guī)定的賠償標準。這些協(xié)議都是煤礦和每戶家屬單獨談下來的,簽署協(xié)議都是秘密進行的,只有礦方代表和死者家屬在場,賠償給的都是現(xiàn)金。常言還了解到,礦方對家屬的要求第一條就是“閉嘴”,協(xié)議簽字后不能對任何人,特別是新聞記者透露消息。

    可到底紙里包不住火,仁義溝礦難的蓋子,終于揭開了。

    十四

    回到記者站,常言立即加班加點,埋頭寫仁義溝煤礦的稿子。正在鍵盤上手指翻飛之際,一個電話打到了常言的手機上,常言一看來電不認識,區(qū)號是一個西州的固定電話號碼,起初沒接,但電話鈴聲一直響,到后來常言怕誤了正事,便拿起來接了。電話里那人好像是捂著鼻子在說話:

    “姓常的,你他媽的這么做有點過分了!屎不臭挑起來臭。事情都擺平了,你還想鬧什么鬧?別以為自己是個記者就有什么了不起,告訴你,我們也不是好惹的。在朔方這塊地盤上,讓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兄弟,我不負責任地說,哪天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死在仁義溝里,我可不敢保證是我們干的……”

    常言一聽,新仇舊恨涌上心頭,頓時大怒,他已經(jīng)基本猜出來電話的是哪路人了,八成和那天闖進他房間的是同一伙。想到這里,他對著電話筒喝道:“你以為老子是嚇大的?在背后使陰招算什么本事,有種的你報個名號來,老子和你單挑!我也告訴你,我負責任地說,你要是死了,我保證一定是我干的!”

    對方見沒有唬住常言,又在電話里接著說:“常站長,我們奉勸你識相點,不要老是和我們過不去。我們賠的錢并不少,礦工家屬都認賬了,你還瞎球鬧個什么?再鬧下去,沒你好果子吃,告訴你,我們知道你老婆的單位、你兒子的學校,知道你家在江南的電話……”

    常言聽完這話,嚇了一跳,不過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對著電話冷笑一聲:“看得出來,你們費了很多心思,不過你的情報還不夠準確、不夠詳細。要不要把我小舅子的電話也告訴你?拿張紙記一下?不用費心了,你直接打個110,五分鐘內(nèi)他找你,他就在公安局上班?!?/p>

    放下電話,常言正在郁悶之中,聽到有人敲門,心想是不是砍人的找上門來了?就從桌子下面拎了一只啞鈴走向門口,如果來者不善,立刻劈頭砸去。開門一看,卻是《引進導報》的錢嘉錫。錢嘉錫見常言這陣勢,有些緊張地問:“常站長,這是干什么?”

    常言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支吾:“鍛煉身體,保衛(wèi)自己;鍛煉肌肉,準備挨揍?!?/p>

    錢嘉錫進門后,神秘地問:“常站長,聽說你在做一個有關(guān)仁義溝礦難的稿子?”

    常言反問他:“你聽誰說的?”

    錢嘉錫告訴常言,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在前一段時間也得到過同樣的新聞線索,和你了解到的差不多。你還記得我有個本家兄弟名叫錢烈康嗎?這家伙原來是個挖煤的,對礦上的事,鼻子比狗還靈,哪個煤礦出點事都瞞不過他。仁義溝煤礦一名遇難礦工,當年和他一起在冷川煤礦下過井,前一陣子他探聽到那位礦工不在了,隨后便從那位工友親屬那里打聽到仁義溝礦難以后,礦主程盛發(fā)隱瞞事故和“私了”賠償?shù)膬?nèi)幕。

    常言覺得這錢家兄弟的新聞敏感確實夠強,只可惜沒有用在正經(jīng)地方,就問他:“那么你們的稿子是怎么發(fā)的?我好像沒有在報上見過,把你的報道思路和我講講?!?/p>

    錢嘉錫說:“常站長,你知道這條線索有多么重要嗎?有這條重要線索在手里,能發(fā)揮多大的作用?。 ?/p>

    常言說:“我當然知道,做新聞的都知道。你該不是要給我上課吧?”

    錢嘉錫聽了常言的話搖了搖頭,說:“看來,常站長您還不完全清楚?!?/p>

    常言說:“愿聞高見?!?/p>

    錢嘉錫說:“您比我學問大,應(yīng)該懂得什么叫‘彎弓盤馬,引而不發(fā)的道理,咱手里的這條新聞就像炸彈,如果發(fā)出去引爆了,它的威力也就是一顆手榴彈。但是如果握在手里,引而不發(fā),那就是核武器了,能起到原子彈的作用?!?/p>

    錢嘉錫告訴常言,他拿著這條線索,去和平梁縣以及興盛礦業(yè)公司進行了兩次接觸,會談的效果出奇地好?!笆沁@樣的,章培民和應(yīng)君堂答應(yīng)得很痛快,明年我們報紙的發(fā)行任務(wù),完不成的差額,全部由平梁縣來兜底。我算了一下,起碼是一千多份。前幾天訂報款都打到報社賬上了。另外,興盛礦業(yè)的程盛發(fā)還答應(yīng),每年給三個整版以上的廣告……”

    常言聽明白了,這豈不就是“封口費”嗎?想到這里,他皮笑肉不笑地對錢嘉錫說:“聽錢站長你的意思,是不是因為我也有了這條線索,打破了你的核壟斷地位?”

    錢嘉錫忙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要互相支持,共同進步。常站長你也知道,現(xiàn)在報紙難做,記者站更難做。報社一天到晚向我們要稿件、要發(fā)行、要廣告,我們這些記者站長又當?shù)之斈?,又要唱紅臉又要唱白臉,報社要稿子,我們得交;報社要訂數(shù),我們得訂;報社要廣告,我們得拉;報社來個領(lǐng)導,我們也得接待,哪一樣不要錢??!再看看報社給我們的投入,你們報紙大,自然好些,我這里只是給了一塊牌子一個公章,車要自己買,房要自己租,連我在內(nèi)的記者站工作人員的工資,都要自己掙回來。不去想點來錢的路子,行嗎?”

    常言說:“這么說來,如果我手里的這炸彈一響,你手里的那核武器也就沒了威懾力,就斷了你的財路,對吧?”

    錢嘉錫說:“常站長是痛快人,總是把話說得這么直白。我知道你和章培民有過節(jié),不過請允許我也說句直白話,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不能因為和你有過節(jié),你就把人家當節(jié)過。沒有過不去的坎,也沒有永遠的梁子??箲?zhàn)的時候國共還能合作呢,還有什么疙瘩解不開的?”

    常言說:“如果這么說的話,或許你早進我辦公室門半個小時,什么都可以商量。但是到現(xiàn)在,這疙瘩已經(jīng)沒法解開了。這幫孫子剛打來匿名電話,威脅我的老婆孩子?,F(xiàn)在我鄭重告訴你,如果你有渠道也拜托轉(zhuǎn)告他們,對我本人搞什么都不要緊,但是誰要企圖傷害我的老婆孩子,我把他當作一輩子的敵人,絕不放過!”

    錢嘉錫悻悻而去。

    常言的稿件見報以后,引起相當大的反響,省內(nèi)外媒體紛紛轉(zhuǎn)載。

    朔方省委省政府十分重視,在稿件發(fā)表的第二天就成立了由省市紀檢委、公安局、煤礦安臨局等單位組成的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重新調(diào)查仁義溝礦難事件。

    程盛發(fā)在被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控制起來的當天就交代了事件經(jīng)過,果然和常言了解到的一模一樣。程盛發(fā)說,從那天起就想到了今天的結(jié)局,這一天早來晚來,早晚會來。他說一年多了,經(jīng)常吃不香睡不好,睡下就覺得腦后有股陰風,似乎是仁義溝里的冤魂在找他討債。有好幾次,他半夜驚醒,黑暗中恍惚看到那個名叫辛孟林的礦工直愣愣地坐在他床上,形銷骨立。還有好幾次,他在睡夢中覺得脖子被人掐住,想喊又喊不出來。更奇怪的是,第二天發(fā)現(xiàn)自己的脖子上竟然真的有一道印痕。

    仁義溝出事以后,程盛發(fā)到北岳廟燒過香,到西州的天主教堂里求過上帝,還一個人跑到仁義溝的井口前面,對著那里供奉的“窯神”——也就是太上老君,重重地磕過幾個響頭。他一直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好像一塊巨石懸在自己頭上,當見到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的人員時,他長出了一口氣,這下,石頭終于掉到了地上。在交代完一切之后,程盛發(fā)說:“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

    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下令打開井口,羅山茂帶著救護隊員下井,搜索了一天之后,在巷道深處最早發(fā)生透水的工作面發(fā)現(xiàn)了辛孟林的尸體,抬出來時已是一具白骨。辛孟林被抬出來時,常言上前要打開裝尸體的袋子看一眼,說這么長時間了,我還不知道辛孟林長什么模樣。羅山茂堅決把他攔住了,說你還是給自己留點想象在心里吧。常言看著四名救護隊員抬著擔架遠去,心中想到,他們兄弟終于相會了,不過是在另一個世界。

    站在仁義溝煤礦的井口,常言回想起往事,第一次來時,這里人聲鼎沸地搶險,他化裝成礦工家屬采訪;第二次來時,他扮作旅游者把這里暗訪,險些被礦上的人關(guān)起來;第三次來時,已是真相大白之日。第一次來看到的那條標語“安全第一”,第二次來時脫落成了“女王第一”,這次再看,已經(jīng)完全脫落光了,就好像那里根本不存在過什么標語。

    時光百代逆旅,生命匆匆過客。那么,千百年后,有什么證據(jù)能夠證明有辛孟貴兄弟兩個礦工,有常言這個記者存在過嗎?想到這常言突然有些悲觀,也許千百年后還存在的,只有一張發(fā)黃變色的《發(fā)展道路報》。那好吧,我此刻正在用這張報紙記錄下今天發(fā)生的這一切。想到這里,他又覺得自己的工作有了幾分偉大意義。

    此后的調(diào)查進程很順利也很簡單,半個月后就做出了事故結(jié)論。

    在公安廳的追逃行動中,在那次事故中逃掉的包工頭吳仁欣在海南落網(wǎng),印證了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跳不出政府的掌心。被捕后,吳仁欣向公安部門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不能關(guān)在平梁縣,也不能關(guān)在西州市,否則擔心生命危險。在中鎮(zhèn)的看守所里,他詳細交代了事故發(fā)生后,程盛發(fā)指示他隱瞞真相的經(jīng)過,并且舉報了一系列官員,第一個就是章培民。

    果然,事故發(fā)生后的第一時間程盛發(fā)就知道了,他向章培民匯報之后,章培民要求他不惜一切手段瞞下來。在他的直接授意和參與下,仁義溝礦難的死亡人數(shù)被嚴格“控制”在了三人以內(nèi)。處理完這一切后,章培民還是不放心,特別是看到常言盯著這里不放,他又換掉了縣安監(jiān)局和煤炭局的領(lǐng)導和主要部門工作人員,并且授意程盛發(fā)安排吳仁欣跑掉,跑得越遠越好,最好這輩子不要回來。按章培民的想法,這幾個關(guān)鍵知情人最好是滅了口才好。應(yīng)該說他們做得很隱秘,幾乎被他們隱瞞成功。沒想到常言一年多以來,一直咬著不放,幾番斗法之后,最終揭開了仁義溝的蓋子。章培民被雙規(guī)的頭一天,就后悔那次不該在仁義溝礦難的新聞發(fā)布會上和常言結(jié)下梁子。面對紀檢委的辦案人員,章培民嘆道:“命該倒霉,沒想到遇上姓常的這個咬住屎橛子給根麻花都不換的二百五?!?/p>

    案件很快移交司法,不久后法院做出一審判決,章培民因為直接參與策劃、組織瞞報礦難事件,被追究刑事責任,一審判處有期徒刑六年。

    《引進導報》駐朔方記者站站長錢嘉錫被判處有期徒刑九年。法院判決認為,他采用揭露他人違規(guī)、不合法生產(chǎn)、在媒體曝光等要挾手段,向他人索要現(xiàn)金,且數(shù)額較大,其行為已構(gòu)成了敲詐勒索罪。盡管律師在法庭上再三辯護,證明從平梁縣拿到的錢全部打進了報社的賬戶,而且用于報紙征訂發(fā)行工作,故不應(yīng)認定為受賄,但從一審到二審法庭均不予采信。在涉案人員中,盡管他根本不是主角,卻是頭一個進了監(jiān)獄,而且判得刑期最長。

    《引進導報》次年在朔方省的發(fā)行量同比下降了百分之七十。

    十五

    西州鋼鐵公司發(fā)生鋼包脫落事故

    當班十二名工人遇難

    本報訊(記者常言)十三日下午,西州鋼鐵公司第一煉鋼廠發(fā)生鋼包脫落事故,造成職工重大傷亡。截止記者發(fā)稿時止,已被發(fā)現(xiàn)當班的十二名工人遇難。目前事故搶險仍在進行之中,西州市已成立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對事故原因進行調(diào)查。

    據(jù)初步判斷,本次事故是由于事發(fā)車間的天車年久失修,在吊運鋼包時鋼索斷裂,致使鋼包脫落,鋼水外泄。事故發(fā)生時,十二名工人正在舉行班前會,脫落的鋼包直接砸在了交班室的屋頂上。

    朔方的雪,永遠如粉如沙。

    這是常言調(diào)任朔方以來,遇到的第一場雪。這場雪來得比往年更晚一些,但來得聲勢浩大,幾乎在一夜之間,冰雪嚴寒就統(tǒng)治了朔方。

    雪中,鐵生正在組織當班工人開班前會。

    今天鐵生不知道為什么,總有點心神不定。一走神,班前會講得就有些不太連貫,下面十幾個人也聽得心不在焉。這時,頭上又傳來轟隆轟隆的天車聲,鐵生的耳朵聽了十幾年這樣的聲音,今天卻發(fā)覺這聲音有些異常。

    又是那個該死的新手!他嘟囔著走出交班室,抬頭向上看去,這一看不要緊,頓時嚇出一頭冷汗。吊鉤上方的鋼索有一根已經(jīng)快要斷掉了,只剩下細細的一絲連著,不由自主地從他腦子里冒出一個詞:千鈞一發(fā),就是這個樣子的!

    “停——車!”他的喊聲被轟隆隆的聲音淹沒了,沒有人聽見。天車吊著滿滿一包鋼水,仍在晃悠悠地走來,而他們的交班室正在鋼包下方。

    鐵生跑回去一腳踢開交班室的門,對著里面十多個農(nóng)民工大聲喊:“快跑!離開這兒!”

    一個人站起來,疑惑地問:“你說什么?”

    鐵生的臉色變得恐怖,聲音也變了調(diào):“滾——!”

    這時,天車鋼索咔地一聲斷了,鋼包直直地向著交班室砸下來,通紅的鋼水濺落到地面,發(fā)出炸彈爆炸一般的巨響,轟!車間的房頂被掀開一個大窟窿,那部天車被掀上房頂又掉到地上。鐵生,還有當班的十二名工人,一瞬間全部被鋼水吞沒了。

    那句粗話,成為鐵生最后的遺言。

    消防車拉著警報呼嘯而來,在搶險現(xiàn)場外面拉起了警戒線,穿著桔紅色服裝的消防隊員和穿著白衣的醫(yī)護人員在里面緊張地來來回回。外面,人們在焦急地等待著消息。

    常言得到消息后,開著汽車闖了一路紅燈馳進西鋼,一直頂?shù)骄渚€的前面。他打開車門抄起相機就往里面沖,被兩個警察死死拉住。常言大喊:“我是記者,放我進去,我的兄弟在里面!這回,真的是我兄弟在里面!”兩個警察仍拉著他不放,說:“里面正在搶險……”常言眼睛都紅了,掄起相機狠狠砸在其中一個警察的胳膊上,轉(zhuǎn)身向里面大步跑去。警察看見他拼命的樣子,竟一時沒敢再度追上去阻攔。

    車間里面一片狼藉,一片迷茫。消防車的水龍噴在鋼鐵上,水霧升騰,氤氤氳氳,一步之外不見人影。

    常言向著迷霧深處大聲喊著:“鐵生!鐵生!你個狗日的,倒是應(yīng)一聲??!”

    警戒線外面,林昆的母親余學英在胸前畫著十字,林哲口中喃喃地念著:“觀自在菩薩,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最后他們等到的結(jié)果是,十二名當班工人無一生還。實際上,在鋼鐵烈焰的高溫下,他們當時就被氣化了。

    常言無力地坐在地上,他似乎感應(yīng)到,鐵生彌漫在大有大無的空氣中,無所不在。

    在鐵生的告別儀式上,其實沒有遺體,骨灰盒上覆蓋著市總工會剛剛頒發(fā)的“工人先鋒號”旗幟,盒里裝的是他多年獲得的勞動模范、先進生產(chǎn)者榮譽證書。鐵生的那張遺像,還是常言來西州第一次聚會時照的,鐵生說他最喜歡這一張。

    在追思會上,陳尹楠含淚念了《發(fā)展道路報》上常言寫的那篇稿件,算做是悼詞。這也是常言的文章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派上用場。

    事后,廠里提出給鐵生家三十萬元的各種賠償,鐵生的父親林建設(shè)卻放棄了追究責任和經(jīng)濟補償?shù)囊?。他說:“我的兒子生在西鋼,死在西鋼,這就是命?!毖栽~間竟有了種宗教的味道。

    一夜之間,林建設(shè)須發(fā)皆白。

    鐵生的告別儀式后,在羅世茂的提議下,憤怒的工人們向廠區(qū)聚集,要找金勝祖討個說法。這一提議得到了越來越多工人的響應(yīng),一路上人流越聚越多。很快廠門被堵住了,廠區(qū)的鐵路也被阻斷,鐵水和鋼坯的運輸完全停止,七座高爐相繼休風,工廠的生產(chǎn)進入了“上頂鋼、下壓材”的停滯狀態(tài)。

    有人打出了橫幅標語,上面寫著:“嚴懲事故責任人!揪出幕后兇手!”“我們要生活,我們要尊嚴!”

    金勝祖不屑一顧,他站在辦公大樓門前的高臺上,對工人們說:“誰不想干誰滾蛋,想干的人有的是。等到轉(zhuǎn)過年來,你們想干我還不要呢,要不了三年,我要讓西鋼姓金,讓你們都給我回家!”

    他的話徹底激怒了下面的工人,羅四毛喊道:“他不讓我們活,我們和他拼了!”

    雨點般的鋼塊、耐火磚向金勝祖飛去,金勝祖見勢不妙,慌不擇路地扭頭狂奔,最后躲進了生產(chǎn)樓里的一間工具庫。

    羅世茂和憤怒的工人們在外面,用耐火磚砸著庫房并不結(jié)實的大門:“姓金的,出來!”

    外面的人聲一浪高過一浪,他們像波浪一樣,用肉體沖撞著大門,很快,大門就發(fā)出吱吱的響聲,眼看就要被擠破了。金勝祖心中十分后悔,記得下面曾經(jīng)打過報告,要維修一下這座樓門,但報告被他直接扔進了字紙簍。

    庫房的門被沖破了,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沖進來。金勝祖情急之下,打開庫房的窗戶,奮力翻了出去。

    他忘了,這個庫房位于四層樓上。

    金勝祖死了。

    其實,他被送進醫(yī)院后并沒有當場死掉,醫(yī)生說是完全有可能救活的,但是由于林鐵生不在了,沒有人為他輸那特殊血型的“熊貓血”,醫(yī)護人員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終因失血過多離開了這個世界。

    幾個月后,西鋼事件的處理結(jié)果向社會公布。

    帶頭圍攻金勝祖的羅世茂,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法院認定,雖然金勝祖最后是跳樓身亡,但生前的確遭到過羅世茂等人的圍攻毆打,羅世茂對金勝祖的死亡負有間接責任。

    宣判那天,陳立婷對羅世茂說:“我等著你,你一出來,咱們就結(jié)婚?!?/p>

    半年后,報社下了一紙文件,將常言調(diào)回北京,任經(jīng)濟新聞部副主任。

    常言拒絕了,他說,我就留在朔方,哪里都不去。

    三年后,西鐵區(qū)面貌大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西鋼公司的位置上,出現(xiàn)了一座中國北方鋼鐵博物館,博物館基本保留了原來煉鋼車間的原貌,轉(zhuǎn)爐、鋼包、鑄件等展品都按原來的面目擺放。進入博物館大門,迎面是鋼鐵澆鑄的西州市勞模群英像,頭一個是林建設(shè),最后一個是林鐵生。

    這天,羅世茂和陳立婷挽著手來到博物館的院子里,常言拿著一臺相機給他們拍結(jié)婚紀念照。他倆一邊一個緊靠著鐵生的銅像,和身后的勞模融為一體。

    常言身后,有位打掃衛(wèi)生的老人安詳?shù)乜粗麄儭K褪橇纸ㄔO(shè),他說自己離不開西鋼,他要守著他的兒子……

    車間里面一片狼藉,一片迷茫。消防車的水龍噴在鋼鐵上,水霧升騰,氤氤氳氳,一步之外不見人影。

    常言向著迷霧深處大聲喊著:“鐵生!鐵生!你個狗日的,倒是應(yīng)一聲啊!”

    警戒線外面,林昆的母親余學英在胸前畫著十字,林哲口中喃喃地念著:“觀自在菩薩,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最后他們等到的結(jié)果是,十二名當班工人無一生還。實際上,在鋼鐵烈焰的高溫下,他們當時就被氣化了。

    常言無力地坐在地上,他似乎感應(yīng)到,鐵生彌漫在大有大無的空氣中,無所不在。

    在鐵生的告別儀式上,其實沒有遺體,骨灰盒上覆蓋著市總工會剛剛頒發(fā)的“工人先鋒號”旗幟,盒里裝的是他多年獲得的勞動模范、先進生產(chǎn)者榮譽證書。鐵生的那張遺像,還是常言來西州第一次聚會時照的,鐵生說他最喜歡這一張。

    在追思會上,陳尹楠含淚念了《發(fā)展道路報》上常言寫的那篇稿件,算做是悼詞。這也是常言的文章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派上用場。

    事后,廠里提出給鐵生家三十萬元的各種賠償,鐵生的父親林建設(shè)卻放棄了追究責任和經(jīng)濟補償?shù)囊?。他說:“我的兒子生在西鋼,死在西鋼,這就是命?!毖栽~間竟有了種宗教的味道。

    一夜之間,林建設(shè)須發(fā)皆白。

    鐵生的告別儀式后,在羅世茂的提議下,憤怒的工人們向廠區(qū)聚集,要找金勝祖討個說法。這一提議得到了越來越多工人的響應(yīng),一路上人流越聚越多。很快廠門被堵住了,廠區(qū)的鐵路也被阻斷,鐵水和鋼坯的運輸完全停止,七座高爐相繼休風,工廠的生產(chǎn)進入了“上頂鋼、下壓材”的停滯狀態(tài)。

    有人打出了橫幅標語,上面寫著:“嚴懲事故責任人!揪出幕后兇手!”“我們要生活,我們要尊嚴!”

    金勝祖不屑一顧,他站在辦公大樓門前的高臺上,對工人們說:“誰不想干誰滾蛋,想干的人有的是。等到轉(zhuǎn)過年來,你們想干我還不要呢,要不了三年,我要讓西鋼姓金,讓你們都給我回家!”

    他的話徹底激怒了下面的工人,羅四毛喊道:“他不讓我們活,我們和他拼了!”

    雨點般的鋼塊、耐火磚向金勝祖飛去,金勝祖見勢不妙,慌不擇路地扭頭狂奔,最后躲進了生產(chǎn)樓里的一間工具庫。

    羅世茂和憤怒的工人們在外面,用耐火磚砸著庫房并不結(jié)實的大門:“姓金的,出來!”

    外面的人聲一浪高過一浪,他們像波浪一樣,用肉體沖撞著大門,很快,大門就發(fā)出吱吱的響聲,眼看就要被擠破了。金勝祖心中十分后悔,記得下面曾經(jīng)打過報告,要維修一下這座樓門,但報告被他直接扔進了字紙簍。

    庫房的門被沖破了,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沖進來。金勝祖情急之下,打開庫房的窗戶,奮力翻了出去。

    他忘了,這個庫房位于四層樓上。

    金勝祖死了。

    其實,他被送進醫(yī)院后并沒有當場死掉,醫(yī)生說是完全有可能救活的,但是由于林鐵生不在了,沒有人為他輸那特殊血型的“熊貓血”,醫(yī)護人員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終因失血過多離開了這個世界。

    幾個月后,西鋼事件的處理結(jié)果向社會公布。

    帶頭圍攻金勝祖的羅世茂,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法院認定,雖然金勝祖最后是跳樓身亡,但生前的確遭到過羅世茂等人的圍攻毆打,羅世茂對金勝祖的死亡負有間接責任。

    宣判那天,陳立婷對羅世茂說:“我等著你,你一出來,咱們就結(jié)婚?!?/p>

    半年后,報社下了一紙文件,將常言調(diào)回北京,任經(jīng)濟新聞部副主任。

    常言拒絕了,他說,我就留在朔方,哪里都不去。

    三年后,西鐵區(qū)面貌大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西鋼公司的位置上,出現(xiàn)了一座中國北方鋼鐵博物館,博物館基本保留了原來煉鋼車間的原貌,轉(zhuǎn)爐、鋼包、鑄件等展品都按原來的面目擺放。進入博物館大門,迎面是鋼鐵澆鑄的西州市勞模群英像,頭一個是林建設(shè),最后一個是林鐵生。

    這天,羅世茂和陳立婷挽著手來到博物館的院子里,常言拿著一臺相機給他們拍結(jié)婚紀念照。他倆一邊一個緊靠著鐵生的銅像,和身后的勞模融為一體。

    常言身后,有位打掃衛(wèi)生的老人安詳?shù)乜粗麄?。他就是林建設(shè),他說自己離不開西鋼,他要守著他的兒子……

    車間里面一片狼藉,一片迷茫。消防車的水龍噴在鋼鐵上,水霧升騰,氤氤氳氳,一步之外不見人影。

    常言向著迷霧深處大聲喊著:“鐵生!鐵生!你個狗日的,倒是應(yīng)一聲?。 ?/p>

    警戒線外面,林昆的母親余學英在胸前畫著十字,林哲口中喃喃地念著:“觀自在菩薩,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最后他們等到的結(jié)果是,十二名當班工人無一生還。實際上,在鋼鐵烈焰的高溫下,他們當時就被氣化了。

    常言無力地坐在地上,他似乎感應(yīng)到,鐵生彌漫在大有大無的空氣中,無所不在。

    在鐵生的告別儀式上,其實沒有遺體,骨灰盒上覆蓋著市總工會剛剛頒發(fā)的“工人先鋒號”旗幟,盒里裝的是他多年獲得的勞動模范、先進生產(chǎn)者榮譽證書。鐵生的那張遺像,還是常言來西州第一次聚會時照的,鐵生說他最喜歡這一張。

    在追思會上,陳尹楠含淚念了《發(fā)展道路報》上常言寫的那篇稿件,算做是悼詞。這也是常言的文章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派上用場。

    事后,廠里提出給鐵生家三十萬元的各種賠償,鐵生的父親林建設(shè)卻放棄了追究責任和經(jīng)濟補償?shù)囊?。他說:“我的兒子生在西鋼,死在西鋼,這就是命。”言詞間竟有了種宗教的味道。

    一夜之間,林建設(shè)須發(fā)皆白。

    鐵生的告別儀式后,在羅世茂的提議下,憤怒的工人們向廠區(qū)聚集,要找金勝祖討個說法。這一提議得到了越來越多工人的響應(yīng),一路上人流越聚越多。很快廠門被堵住了,廠區(qū)的鐵路也被阻斷,鐵水和鋼坯的運輸完全停止,七座高爐相繼休風,工廠的生產(chǎn)進入了“上頂鋼、下壓材”的停滯狀態(tài)。

    有人打出了橫幅標語,上面寫著:“嚴懲事故責任人!揪出幕后兇手!”“我們要生活,我們要尊嚴!”

    金勝祖不屑一顧,他站在辦公大樓門前的高臺上,對工人們說:“誰不想干誰滾蛋,想干的人有的是。等到轉(zhuǎn)過年來,你們想干我還不要呢,要不了三年,我要讓西鋼姓金,讓你們都給我回家!”

    他的話徹底激怒了下面的工人,羅四毛喊道:“他不讓我們活,我們和他拼了!”

    雨點般的鋼塊、耐火磚向金勝祖飛去,金勝祖見勢不妙,慌不擇路地扭頭狂奔,最后躲進了生產(chǎn)樓里的一間工具庫。

    羅世茂和憤怒的工人們在外面,用耐火磚砸著庫房并不結(jié)實的大門:“姓金的,出來!”

    外面的人聲一浪高過一浪,他們像波浪一樣,用肉體沖撞著大門,很快,大門就發(fā)出吱吱的響聲,眼看就要被擠破了。金勝祖心中十分后悔,記得下面曾經(jīng)打過報告,要維修一下這座樓門,但報告被他直接扔進了字紙簍。

    庫房的門被沖破了,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沖進來。金勝祖情急之下,打開庫房的窗戶,奮力翻了出去。

    他忘了,這個庫房位于四層樓上。

    金勝祖死了。

    其實,他被送進醫(yī)院后并沒有當場死掉,醫(yī)生說是完全有可能救活的,但是由于林鐵生不在了,沒有人為他輸那特殊血型的“熊貓血”,醫(yī)護人員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終因失血過多離開了這個世界。

    幾個月后,西鋼事件的處理結(jié)果向社會公布。

    帶頭圍攻金勝祖的羅世茂,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法院認定,雖然金勝祖最后是跳樓身亡,但生前的確遭到過羅世茂等人的圍攻毆打,羅世茂對金勝祖的死亡負有間接責任。

    宣判那天,陳立婷對羅世茂說:“我等著你,你一出來,咱們就結(jié)婚。”

    半年后,報社下了一紙文件,將常言調(diào)回北京,任經(jīng)濟新聞部副主任。

    常言拒絕了,他說,我就留在朔方,哪里都不去。

    三年后,西鐵區(qū)面貌大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西鋼公司的位置上,出現(xiàn)了一座中國北方鋼鐵博物館,博物館基本保留了原來煉鋼車間的原貌,轉(zhuǎn)爐、鋼包、鑄件等展品都按原來的面目擺放。進入博物館大門,迎面是鋼鐵澆鑄的西州市勞模群英像,頭一個是林建設(shè),最后一個是林鐵生。

    這天,羅世茂和陳立婷挽著手來到博物館的院子里,常言拿著一臺相機給他們拍結(jié)婚紀念照。他倆一邊一個緊靠著鐵生的銅像,和身后的勞模融為一體。

    常言身后,有位打掃衛(wèi)生的老人安詳?shù)乜粗麄?。他就是林建設(shè),他說自己離不開西鋼,他要守著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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