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遙遠的是死亡(外一篇)

劉靜財

村里有兩戶人家，一姓王，一姓李。種地為生，人丁興旺。

先說王家。老兩口有六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比較有錢，也很孝順。七八年前兒女給老兩口在城里買了套單元樓，雖面積不大，但對于種地的老百姓來說猶如天堂一般。遺憾的是老兩口的身體不爭氣。十幾年前，王奶奶就得了腦血栓，住院兩個月，花了一萬多，那些年的一萬多元可不是個小數(shù)字,并且沒有醫(yī)保，花的每一分錢都要自己掏。但病并沒有治徹底，直到現(xiàn)在，還有后遺癥，藥從來沒斷過。用老奶奶的話說，比她遲幾年得這種病的人三年紙都燒了，她還活著。七年前王老爺又得了胰腺炎。也看好了。那幾天王奶奶哭成了淚人，說，不能吃，不能喝，你說還能活嗎？后來才知道，胰腺炎不是個一般病。是個富貴病，一個星期不能吃喝，全靠輸能量。真正治病的藥叫奧曲肽，每天兩針，一針二百多塊錢。現(xiàn)在想王老爺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在閻王爺那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

六年前，王奶奶的脖子上起了個疙瘩，越來越大。沒過幾個月，睡起來嘴里有血，這可嚇壞了王奶奶。王奶奶自小和林黛玉一樣，體弱多病，大驚小怪。兒子馬上送到醫(yī)院，一檢查，腮腺癌。當然王奶奶不知道，治療的最好辦法是馬上做手術(shù)。做了手術(shù)我去醫(yī)院看望，刀口長得驚人，從左耳上部到右耳下部，感覺很恐怖，好像被斬首后又縫合在一起了。她兒子說，取出了雞蛋大的瘤子，還有一長串其他軟組織，就是說把脖子部位進行了大清掃，經(jīng)化驗，腮腺癌晚期。我想任何人一聽癌癥晚期，沒有不驚恐的，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那次我見到兩個兒子和女兒，個個很傷感，女兒不斷地抹眼淚。結(jié)果活到現(xiàn)在，又害了些雜七雜八的病，但從沒聽說腮腺上出問題。在我看來，癌癥大多是嚇死的，不是病死的。

村里人說，這家把病得完了，再也不得病了。誰料四年前的一個晚上王老爺突然胃疼得要命，死去活來。家里人以為吃得不對了，在身邊的三兒子使勁抱怨小兒子，說是買了些羊羔肉把胃吃壞了，又是晚上……

小兒子來了，二話沒說，拉老爺子去醫(yī)院。醫(yī)生在老人腹部摸了一會兒，問了幾句，說，膽結(jié)石，沒問題！馬上做B超。片子出來了，醫(yī)生說，你看這么大的兩塊石頭在膽囊里，不疼才怪呢！第二天就做了手術(shù)?，F(xiàn)在，花錢已不是問題，因為人人有醫(yī)保。關(guān)鍵是年齡不饒人，上了歲數(shù)，做這么大的手術(shù)，是多么可怕的事。朋友大李的母親不就是手術(shù)臺上沒下來嗎？那還是西安的大醫(yī)院。幸運的是王老爺還是好了。他家的四兒子和我關(guān)系不錯。一次見了我說，我就想不通了，好像病全讓我父母得了，你看人家李姨父家，這些年好像沒聽見誰得什么病……我安慰說，得病嘛，都是自然現(xiàn)象，好好看就是了。

村里有人說，這老兩口得病，主要是到城里福享得多了，一天定吃定坐，不鍛煉，咋能不得病呢！細一想，好像也不是，膽結(jié)石總不是定吃定坐的原因吧；腮腺癌總不是不鍛煉的結(jié)果吧！那么大的石頭，那么大的瘤子沒有三五年是形不成的。再說，整天鍛煉的人得癌癥的也不是沒有。

還有人說得可怕，說可能是墳里出了問題，講個迷信，興許就好了。我覺得純屬一派胡言……

去年初，王老爺總是大便不利，大便一次需很長時間，本來是很舒服的事卻讓王老爺受盡折磨。王老爺想，應(yīng)該沒什么吧，多喝點水就好了。結(jié)果還是不起作用，到一家診所問問，給了些藥吃了依舊無效，以至于越來越嚴重。后來發(fā)現(xiàn)大便有血，王老爺?shù)箾]覺得怎樣，倒把王奶奶嚇壞了，趕快打電話叫幾個兒子，兒子將老人送到醫(yī)院。做腸鏡，做B超，把老人折騰得有點嚴重。老人說，我不看了，能活幾天算幾天，我都七十多歲了，哪天死都行，不在于多活幾天上。三兒子向我求助，說在醫(yī)院找個人，少做點無用功，多看病。我一個朋友正好在醫(yī)院當科室主任，我找了他，讓他幫忙做檢查。檢查結(jié)果是乙狀結(jié)腸癌，我們不大懂。醫(yī)生說就是腸道上起了個瘤子，已經(jīng)發(fā)生了癌變。最好是做手術(shù)。

天吶！幾個兒子一聽感覺天塌了！七十多歲的人能否經(jīng)得起如此折騰，已經(jīng)做過一次手術(shù)了，還做？五兒子拉我找大夫想了解詳情。醫(yī)生說，要趕快做，再不敢打退堂鼓了，那個瘤子遲早會長大，堵住腸道，到那時就不太好了。

醫(yī)生的一番話，使王家弟兄堅定了信心。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經(jīng)活檢化驗，是癌癥晚期。王家兄弟們說這下只能聽天由命了。

二十多天過去了，我見王老爺已經(jīng)在棋牌室打麻將，精神更加抖擻矍鑠了。

前幾天在一家飯館碰見王家二老，我問身體怎么樣？王老爺說，好著呢，羊羔肉一頓還能吃一斤，醫(yī)生不讓吃，我不管，也不怕了。我想，當時還說是癌癥晚期，說來可笑。王奶奶就不是這話。說，我總是不精神，活得我……后面的話我能理解，只是老奶奶沒說。

你說這些病魔真好像吃大戶似地跑到這家來了。

病還沒完。就在去年，王奶奶不知得了什么病，兒孫送到醫(yī)院治療了近一個月。什么糖尿病，頸椎病，心臟病，高血壓等等，最可怕的是又檢查出了肺癌。幾個兒子連夜送到西安，確診是肺結(jié)核，治療了幾個月，好多了。

王家老人的病到此為止，至于發(fā)燒感冒牙疼腿疼的小病住院乃是家常便飯。用他家二兒子的話說，我父母病多得我們看不及了。

李家老人比王家老人大十多歲。兒子都不大孝順。要知道，兒子不孝，媳婦孫子就跟著不孝，大多是這樣。日子都過得很一般。

自我記事起，李家二老的裝束到去世沒多大變化，但很剛健。李老爺總是趕著十來只羊，有時放羊歸來還要背一捆柴，或者用冰草根擰一個?；\嘴什么的。而李奶奶也沒閑過，還經(jīng)常上地，聽說臨死前一星期還在提水。李老爺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每當村里死了人，他去祭奠，就跪在靈前，一邊點紙一邊禱告，你給閻王爺帶個話，把我們老兩口也收走，我們不想當人了，想當鬼……

不愧是老兩口，去世時都八十六歲。村里人說這老兩口死得好，李老爺比李奶奶大兩歲，李老爺死后兩年李奶奶就去世了。有人說李老爺把老伴叫走了。

李老爺死時我不知道，聽說正在剪羊毛，就倒在羊身上沒能醒來。

李奶奶死的時候我在場。那天我正回老家，晚上我們弟兄喝酒，突然李家大兒子來請我父親，說他媽病情嚴重了，讓我老爸過去主持事務(wù)。我也跟了去，當時老奶奶還能說話，沒到天亮就去了。后來聽父親說，李奶奶病了兩天，沒人說送到醫(yī)院看看，若及時送到醫(yī)院，可能還能活……

幾年過去了，李家兄弟不孝的事經(jīng)常有人說起。更多人贊揚王家兒子的孝順。有時我也想，王家二老的病咋就那么多，倘若把王家任何一樣病放到李家老人身上，早就去世了，還能活過八十。但人家就是不得病，八十多歲一病了結(jié)一生！

現(xiàn)在你想，兩家老人，他們都曾經(jīng)無謂死亡，甚至還期盼死亡，真不能理解死亡距一個人到底有多遠，尤其對一個絕望的人。如今一家在活著的這邊，一家在死亡的那邊，他們隔河相望，或許只有他們才能真正讀懂相互的目光。

最幸運的羊

一

任何一只羊的命運，都攥在主人手中，羊沒有絲毫的主宰權(quán)。

羊從性別可分兩種，加上人為因素就是三種了：公羊，母羊，羯羊。

這里先說母羊。當羊斷斷續(xù)續(xù)生下一群羊?qū)殞殨r，主人先看是公羊還是母羊，心里就有數(shù)了。比如有十只母羊，主人會根據(jù)這十只母羊的長勢和家中羊群的大小作安排，一個月左右，優(yōu)劣鮮明。主人會把毛質(zhì)垂直，身材高大，機靈活潑的留下繁殖，其它的趁小賣掉。不足兩個月的羔羊肉質(zhì)鮮美，二毛皮又很珍貴，能賣個好價錢。

賣掉的羔羊命運就很難說了。一般有兩種。一種是有人看上，雖然在這家已是二三等羊了，但依然有人相中，買回去繁殖。這樣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其它賣掉的羔羊幾乎全被宰了吃肉，甚至一大部分活不過當夜。這些羊的命運算是最糟糕的，它們的生命一般不足三個月。當然這里不包括在分娩、或剛出生夭折了的小羊羔。

二

留下的小母羊，包括部分母羊，日子過得平平淡淡，主人對它們也很一般，雖然功勞很重，但待遇微薄。母羊太肥了就不太生羊羔，所以主人總是對它們漫不經(jīng)心。除非懷孕了的母羊，主人才重視起來。這些羊算是很幸運的，能活近十年，直到老了，生的羊羔不太好了，或不生羊羔了，主人才賣掉。這樣的母羊，只有吃肉，肉也不算好，比起小羊羔來就差遠了。皮子也不怎么值錢。這些羊算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這還不算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每次將這些羊的寶寶抓去賣掉，或者當面宰死，鮮血直流，母羊看了心應(yīng)該比油煎還難受……我曾勸過兩位宰羊的，不要讓母羊看到。他們說，羊不懂?？稍谖铱磥?，它們懂，它們有時比人聰明。

發(fā)生在我叔叔身上的一個故事，足可以證實這一點。我叔叔是個宰羊高手，就喜歡自己養(yǎng)自己宰自己吃。那是多年前的一個冬天，一大早，叔叔宰了只羔羊，將羊肉掛在磨坊里，拿著皮子去街上賣?；貋頃r，大羊從圈里跳出來，打開磨坊門，前蹄扒在墻上，望著已經(jīng)剝了皮的小羊叫個不停，嗓子都叫啞了，眼淚凍成兩個冰棒。我叔叔說，當時他也不由得流淚了，心軟了，感覺那只羊把他恨到骨子里了，如果有把刀子一定會扎在他身上的?？粗?，也瞪著他。他強行拉走母羊，單獨給了一些草料和水。要知道，沒有了孩子的母羊這樣的待遇，是絕對不可能的。叔叔沒吃那只羊羔，又跑了趟街上，賣了。從此他再也不宰羊了......

對于叔叔的故事和仁慈至今我無法忘記。

三

公羊的命運差距是很大的。小羊羔時，主人還是看長相行事。若在一群小公羊中確實有一只從各方面來說絕對出眾，這只羊的命運不會很差，一般會被主人留下來。將二流的羊羔也可能留下來，但命運與前一只相比就差遠了。至于三流的羊羔和二流以下的母羊羔基本一樣。它們的生命也只有兩個月左右。

二流的公羊羔大概到三四個月時，主人會找來騸匠一一閹割掉，成了羯羊，形象地說就是羊里的太監(jiān)。我見過閹割羊，慘不忍睹?；蛟S是這一時的痛苦換取了更長的生命。原因有二，一是和別的公羊能和睦相處；二是長得飛快，容易長膘長肉，肉質(zhì)也厚實味美，僅次于小羊羔，皮子寬大結(jié)實。這雖是前人總結(jié)的經(jīng)驗，但有一定的科學道理。當一只羯羊膘肥肉厚時，它的生命也快到盡頭了。羯羊在前兩年的時間里，日子很平淡，和沒懷孕、也沒孩子的母羊一樣。兩歲多時，它的待遇會有質(zhì)的變化，主人加草加料，開小灶也是必需的。這樣的厚待持續(xù)的時間不會太長，一般只有一兩個月。自高待遇結(jié)束的那一天起，它的生命也將隨之結(jié)束。

四

主人留下最優(yōu)秀的小公羊，一年后，就叫羝羊了。它的角迅速長長，呈環(huán)形，身體更加強健，生殖系統(tǒng)驚人地膨脹，似乎把所有的草料都吃到那兒了，像馬蜂窩一樣吊在肚子下，沉甸甸的，足有三四斤重，叫人非常擔心。到兩歲時兩角尖之間足有二尺多長，算是種羊了，開始小試牛刀。它的職責是傳種接代。若不出意外，這只羊的待遇有時比主人都高。主人對這只羊也另眼相待。每當在它付出最多的季節(jié)里，主人每天早上要喂幾個雞蛋的蛋白。注意這里是蛋白，蛋黃都起不了作用。保證下一代的優(yōu)勢。在一個槽里吃草料，不怕吃不飽，兩角之間的草料都是它的。往往把自己的吃完，還要霸占其它羊的，甚至趕走其它羊，獨自享用。若出去放牧，無疑是羊群的首領(lǐng)，也是領(lǐng)頭羊，自然吃的是最好的草。放羊人只要管理好這只羊，其它羊會順從地跟著。這只羊同時也是羊群的保護傘，它不和狼、狗作對，只保護群里的母羊不受外來公羊的騷擾和性侵，哪怕有母羊想紅杏出墻，這只公羊絕沒意見，但絕不輕易放過第三者。若有其它公羊不懂規(guī)矩，冒犯而來，這頭公羊會挺身而出，非決一雌雄不可。公羊打頭是很可怕的事，有時會打死，大多時候，會被主人拉開。若不拉開，總有一只敗下陣來。勝了的羊，可以在敗者的羊群里大搖大擺納妻尋妾。兩家的母羊都沒什么意見，敗了的公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妻妾被別人霸占，真是醋淹心肺。勝了的公羊主人臉上也光彩，敗了的公羊主人自然感覺很沒趣，心里比羊還難受?？梢哉f，羝羊的實力，就是主人的臉面。

一群羊少說也有幾十只，還有上百只的，這些羊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母羊，這些母羊便是公羊的老婆，真可謂妻妾成群。羊群大了，公羊幾乎一年四季不得閑，尤其是現(xiàn)在的高產(chǎn)羊或品種羊。這樣的福分可想而知。整個村里不會只是這一家用這頭羝羊，甚至還有外村的。左鄰右舍看這家羝羊好，經(jīng)過傳種，生的羊羔很棒。也會借去用用，更新?lián)Q代。有些人很細心，借去先不用，好好喂一頓，讓它更強健一些，有勁。用完后物歸原主，有些重情誼的人會隨羊一起送來幾碗麥子，或草料?？蜌獠㈤_玩笑說，你家這羝羊猛得很，真攢勁，和你一樣，這點草料，給它補補身子。主人往往會謙虛兩句收下。以后借羊，就不在話下。

這還不夠，公羊靠的是實力。出去放羊，遠遠看著一群羊，兩群里的公羊會發(fā)瘋似的跑在一起，開始決斗。其目的不言而喻。

可以說，一只優(yōu)秀的羝羊是見多識廣的。和它負距離接觸過的母羊多得不計其數(shù)，甚至比有些人見過的還多。這樣的羊生命是最長的，即便有個感冒發(fā)燒，主人會第一時間請來獸醫(yī)為其治療，寧可死幾只母羊，這只羊是絕不能出問題的。直到有一天，這只公羊衰老了，體力不支了，傳的種也不能讓主人滿意了，羊還在不懈努力，但怎么能阻擋歲月對生命的腐蝕，自然也就難以阻擋主人對它的放棄。待遇也驟然下降，也不敢和哪位年輕力壯的羝羊一分高下了。再也沒有誰看它雄偉高大而買回家繼續(xù)傳種接代，更沒有左鄰右舍借它了，甚至有時怕它年老多病的身體占了他家母羊的便宜。主人又配備了一位接班的公羊。將這只公羊拉到集市，主人回來了，它沒回來，那將意味著它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即便如此，在整個羊群里它的生命是最長的，和主人滿意的母羊一樣，接近自然死亡，但享受的生活卻是天壤之別。這只羊無疑是最幸運的，何止幸運，簡直是幸福到底了。

【責任編校 李 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