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霜?dú)v盡情無限

何映宇

許鞍華導(dǎo)演、湯唯主演的《黃金時代》即將在內(nèi)地公映，讓觀眾很是期待，銀幕上的蕭紅，會是怎樣的民國范？

與此同時，最新版的《蕭紅全集》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5卷本布面精裝，套盒、大量的彩頁、書信原稿以及插圖，顯得典雅端莊又圖文并茂，讓人愛不釋手。最關(guān)鍵的，這套全集是迄今為止最全的蕭紅作品集，收入了所有能夠找到的蕭紅文字，特別是最新發(fā)現(xiàn)佚文數(shù)篇，第一次與讀者見面。

擺在讀者面前這90多萬字，是31歲就去世的蕭紅，全部的靈魂和心血化成。同時，這也是編纂者耗費(fèi)時日的成果，他們的目的不為別的，就是讓你閱讀一個真實的蕭紅。

既是痛苦，也是快樂

全集主編、黑龍江省蕭紅研究會副會長章海寧先生也是之前鳳凰出版社《蕭紅全集》的主編和黑龍江大學(xué)出版社《蕭紅全集》的編委，他非常清楚這套全集相比之前的全集，全在哪兒？“燕山版《蕭紅全集》，比此前各個版本的?？?，都更為精細(xì)，”章海寧接受《新民周刊》專訪時說，“改正了此前各個版本的訛誤，比如，黑龍江大學(xué)出版社版《蕭紅全集》中蕭紅致蕭軍的書信，過去的版本因為讀不到蕭紅書信原稿，只能按黑龍江人民出版社的原書?？?，很多錯誤未能得到糾正。新版全集，是按蕭紅書信手稿影印件校勘，使原書中大量訛誤得以改正，部分刪除的文字得以恢復(fù)。黑龍江大學(xué)出版社版《蕭紅全集》出版后，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一些蕭紅佚文，如蕭紅的兩篇日記（《八月之日記一》、《八月之日記二》），還有蕭紅的一篇散文（《兩種感想》），另有一封蕭紅從日本東京寫給蕭軍的短信。應(yīng)該說，目前發(fā)現(xiàn)的所有蕭紅的文字，燕山版都收錄了進(jìn)來。”

事實上，從黑龍江大學(xué)出版社《蕭紅全集》出版之后不久，他就開始編纂新版的《蕭紅全集》。他記得那一年在上海圖書館，一個人尋尋覓覓，在故紙堆中尋找多日，老雜志的膠片看得人頭昏眼花，突然，一篇蕭紅佚文（《長白山的血跡》）讓他眼前一亮！他說，那樣的激動是無法言說的。

從這樣一套沉甸甸的的文集中，讀者能清楚地看到蕭紅寫作生涯和心路歷程，也能看到一個編纂者的辛勤勞作。蕭紅的代表作《呼蘭河傳》初版本現(xiàn)在已難覓蹤影，?？薄逗籼m河傳》時選用了寰星書店的本子，這個版本其實對初刊本、初版本、再版本都有修改，章海寧說他為了尋找《呼蘭河傳》的完整初刊本，在香港一個星期，每天泡在大學(xué)的圖書館里，但后來還是失望而回?！氨M管沒有如愿，但還是得到了一個經(jīng)驗，《呼蘭河傳》初刊本目前是殘缺不全的，在大陸、香港、臺灣，完整的初刊本都已難覓蹤影，將來或許寄希望于國外的圖書館或個人的收藏家了。這既是遺憾，也是希望；既是痛苦，也是快樂?！?/p>

情感糾葛中的蕭紅

蕭紅短暫的一生，除了橫空出世的文學(xué)才華讓人震驚之外，她豐富坎坷的情感糾葛也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之前，《收獲》創(chuàng)始人之一靳以的女兒章小東在她的《尺素集》中，竟然寫：“我非常鄙視蕭紅，恨不得要摑她一個耳光！”蕭紅之所以讓章小東如此鄙視，是章小東認(rèn)為，蕭紅殺死了自己的孩子，而她和蕭軍、端木蕻良、魯迅等人的關(guān)系，不過是“你利用別人別人也利用你”而已。

對此，章海寧很不以為然：“章小東的文字至多是東拉西扯，靠道聽途說，來完成她對蕭紅的想象。所謂蕭紅殺死自己的孩子，是人們覺得蕭紅生于白沙鎮(zhèn)的孩子死得有點(diǎn)蹊蹺。最早對此提出疑問的是蕭紅的密友白朗，她有權(quán)懷疑，但白朗沒有任何依據(jù)，蕭紅向她要了止痛的藥，僅憑此你能證明蕭紅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嗎？章小東是用懷疑作鐵證，再用‘不容質(zhì)疑的推理，來發(fā)泄不滿，這樣的文章，太過荒唐?！?/p>

在章海寧看來，靠一種簡單、粗暴的道德觀念去解讀歷史、臧否人物，過于簡單，也很可怕：“蕭紅在生育后落魄的精神和身體，她遭受的打擊是今天的讀者難以想象的?？亢葲鏊热眨諑兹諢o餐，她甚至問：‘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這是那時蕭紅真實生活的寫照。章小東將此想象成為了蕭紅為了與蕭軍生活在一起，送走了自己的孩子。這種判斷毫無對弱勢女性的體恤，用‘道德的刀劍刺人，這種‘刺帶著赤裸裸的道德霸權(quán)和血腥，是人性中的另一種暴力。”

坊間也有很多書籍，猜測或者渲染魯迅與蕭紅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這是不是章小東所說的利用關(guān)系的另一種佐證呢？章海寧覺得蕭紅與魯迅的關(guān)系，被過度想象了。毫無疑問，蕭紅和蕭軍受到魯迅的超乎尋常的幫助，他們二人對魯迅都有強(qiáng)烈的感情。但他們之間的感情，是超越兩性的情感，更多的是精神的依戀，崇拜魯迅是那個時代知識青年的共有的特征，魯迅是伯樂，蕭紅這匹千里馬當(dāng)然感恩魯迅。魯迅喜愛蕭紅的，是她的才華，她的天真。蕭紅在文學(xué)上有獨(dú)特的天賦，不僅魯迅看到了她的才華，魯迅的朋友們也都看到了，文友相聚，胡風(fēng)、聶紺弩夸蕭紅多于夸蕭軍。有人對許廣平抱怨蕭紅進(jìn)行另類解讀，其實缺少對蕭紅的了解，也缺少對魯迅、許廣平的了解。

2013年3月，霍建起導(dǎo)演的《蕭紅》國內(nèi)公映在學(xué)界也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其中有一點(diǎn)，即講到了駱賓基也介入到蕭紅的感情世界中，從而形成了蕭紅、蕭軍、端木蕻良和駱賓基的四角戀，章海寧覺得霍建起這樣的處理真是莫名其妙！“哪來的四角戀呢？”他說，“我們習(xí)慣把兩性的關(guān)系都簡單成情愛的關(guān)系，把蕭紅的婚戀想象成不停地逐愛的過程?！?/p>

蕭紅與蕭軍的戀愛，其未婚夫汪恩甲已不辭而別，不管出于何種原因，她只能被動地接受現(xiàn)實了。在與蕭軍熱戀中，蕭軍是熱烈的，不容置疑的，蕭紅是被動的，沒有選擇的。結(jié)果蕭軍移情別戀，在臨汾主動拋棄蕭紅。蕭紅當(dāng)然清楚蕭軍不是一時沖動，她有選擇生活的權(quán)利，她選擇了端木。但在香港爆發(fā)戰(zhàn)爭以后，她與端木產(chǎn)生誤解，疾病和恐懼使她必須抓住一根稻草，這根稻草就是駱賓基?！皬鸟樫e基的《蕭紅小傳》看，駱賓基沒有愛上蕭紅，他多次向蕭紅辭行，是蕭紅苦口婆心勸說他留下來。駱賓基愛上蕭紅，是一個美麗的神話，世俗對消費(fèi)蕭紅不遺余力，但禁不起任何推敲。駱賓基生前和他的后人都否認(rèn)這種說法，蕭紅晚期，病入膏肓，早已神采不再，讓駱賓基愛上一個肺病晚期的病人，一般都是小說家的寫法?！闭潞幷f。endprint

對臨終前的蕭紅傷害最大的，還是蕭軍。蕭軍性格急躁，他打過蕭紅，這一點(diǎn)蕭軍本人也公開承認(rèn)。在章海寧看來，蕭紅和蕭軍在兩種不同的文化家庭中長大，蕭軍的父親性格暴躁，蕭軍的性格中顯然繼承了他父親的這種性格，而蕭紅的家庭是典型的書香門第，這造成了兩人裂痕的根源。二蕭分開的原因很復(fù)雜，但主要的原因是蕭軍對愛情的不忠，情感屢次出軌。蕭紅是新女性，沒有可能接受如此的蕭軍，分手是必然。任何一位現(xiàn)代新女性，面對出軌的丈夫，她能若無其事嗎？

蕭紅身后事

1942年1月22日，蕭紅在貧病交加中去世，年僅31歲。臨終前，她在紙上寫下：“我將與藍(lán)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1942年5月1日，延安文藝界舉行蕭紅追悼會，在延安的作家及文化藝術(shù)工作者深切悼念蕭紅。蕭紅身后，她生命中三個重要的男人：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是否消弭了矛盾，在之后嚴(yán)酷的政治斗爭中，抱團(tuán)取暖，走過那漫漫的人生路程呢？

章海寧說，駱賓基因為不喜歡端木，自然走到同樣不喜歡端木的蕭軍一邊：“從《蕭軍日記》中看到很多圈內(nèi)朋友對端木的議論，大多不堪?？梢娛捾妼Χ四镜膮拹骸ｑ樫e基的《蕭紅小傳》是了解駱賓基的一個窗口，里面不惜編造關(guān)于端木的不實之辭。如果把同時期香港很多朋友的回憶文字對照來讀，很多謊言不攻自破。蕭軍在‘文革中曾挺身而出，保護(hù)被打的駱賓基，這讓駱賓基與蕭軍走得更近?！?/p>

端木對蕭紅的感情很深，他在蕭紅去世18年后才續(xù)娶鐘耀群為妻，他不僅一直保存著一縷蕭紅的遺發(fā)，而且經(jīng)常寫詩懷念蕭紅?！拔母铩遍_始后，端木自己的情況也很兇險，可是他每年還是堅持到廣州銀河公墓，為蕭紅掃墓。1987年11月4日，端木在蕭紅墓前寫下了這樣一首情真意切的詞《風(fēng)入松·為蕭紅掃墓》：

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滿屋梁，梅邊柳畔，呼蘭河也是蕭湘，洗去千年舊點(diǎn)，墨鏤斑竹新篁。惜燭不與魅爭光，篋劍自生芒，風(fēng)霜?dú)v盡情無限，山和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遠(yuǎn)，銀河夜夜相望。

蕭紅留下遺言說：“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倍四居昧藥资甑臅r間完成長篇小說《曹雪芹》。算不算完成了蕭紅的遺愿？和蕭紅一樣，端木也迷戀《紅樓夢》，一生癡迷紅學(xué)，這上下兩卷的《曹雪芹》，能不能告慰蕭紅在天之靈？

“相對來說，端木更為大度。”章海寧說，“他對駱賓基的很多不實之詞不予回應(yīng)。晚年蕭軍生病，端木還去看望蕭軍，但蕭軍一直耿耿于懷。1980年代，黑龍江召開紀(jì)念蕭紅誕辰70周年的活動，在邀請東北作家時，若邀請端木，很多東北作家表示將不參加會議，會議組織者只好放棄對端木的邀請。相逢一笑泯恩仇，至少在駱賓基、蕭軍那里，沒有見到。但他們?nèi)嗽凇母锖笠灿幸粡埡嫌?，這是唯一的一張。用貌合神離四字來形容最為恰當(dāng)?！?/p>

事實上，浩然回憶，在“文革”中，蕭軍、端木蕻良和駱賓基曾被關(guān)在一起批斗，而林斤瀾回憶，三個人在“文革”中被打倒的情況下，蕭軍和駱賓基兩人對于端木，依舊是心存芥蒂。三人都飽受折磨，蕭軍被長期羈押，他和他的妻子王德芬被抄家、毒打、關(guān)押、勞改、批斗，但這些都不能讓這條血性的漢子屈服，林斤瀾記得，蕭軍白天挨了斗，晚上回家得知駱賓基被鄰院的“造反派”用瓦刀砍傷了頭，怒不可遏，拎起鐵頭手杖，帶去兒子女婿，叫板對方：“你小子出來吧，嘗嘗我蕭軍的厲害！”

但這仍然保護(hù)不了駱賓基，駱在“文革”中半身不遂、視力嚴(yán)重衰退，已是風(fēng)燭殘年。不知倘若蕭紅在世，又當(dāng)承擔(dān)怎樣的磨難。1988年，蕭軍在北京逝世，1994年，駱賓基去世，2年后，端木在北京去世，享年84歲，三個人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情仇，也就此落下了帷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