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羅伊德·秋子

古田足日（日）++李日月+譯

從高空俯視下去，東京航天中心呈棒棒糖形狀。相當于糖球的部分是發(fā)射場，棒棒的部分就是白色的高速公路。這根棒棒糖就漂浮在蔚藍色的大海上——東京灣的正中間。

午間，航天大樓和銀色的宇航船把身影投向蔚藍的海水里，夜晚，發(fā)射場和高速路的燈火跳動在波浪里。

然而，現(xiàn)在是黃昏，西天浮著一輪新月。父女模樣的兩個人坐在大廳的椅子上，默默遙望著新月。

這時傳來廣播的聲音：

“搭乘18點準時啟程前往月球的月光號宇航船的乘客，請抓緊時間?！?/p>

兩人站起來，白發(fā)蒼蒼的父親緊拉可愛女兒的手，說：“好啦，上去吧，到月球上的玻璃城尋找幸福吧?！?/p>

“我知道，爸爸?！鄙聿男揲L的女兒微微一笑，走出大廳，登上宇航船的懸梯。

很快，月光號船體閃耀著銀色的光芒騰空而起，轉(zhuǎn)眼間就消融在黃昏的天空了。白發(fā)蒼蒼的父親喃喃自語：“秋子，請原諒我，如果當初不制造你就好了！”

女兒秋子不是人類，而是完全仿造人類制造的機器人——安德羅伊德（人造人）。

十八年前，她的父親失去了獨生女兒。父親是位科學(xué)家，所以就制造了和女兒一模一樣的安德羅伊德。每年在女兒生日的前一天晚上，父親都會把她的身體和心理改造調(diào)整成和女兒年齡一樣大小。

但是，她的女兒秋子不知道自己是安德羅伊德，也沒留意自己的身體每年都被重新改造過。

秋子三歲時母親就去世了，知道秋子秘密的就只有父親一個人。

但是，秋子上中學(xué)后，老師和同學(xué)都覺得秋子不對勁了。最早的起因是，來參加生日晚會的女同學(xué)和秋子比身高，說：“明明昨天你還比我個子矮，今天突然就比我高了，真是奇了怪了?！?/p>

父親于是放棄送秋子升入高中，決定讓她在家里自學(xué)。

一個月前，秋子忽然對父親說：“爸爸，我若是有一個男朋友就好了，不是普通的男朋友，而是那種從心里喜歡的那種?！?/p>

“一個男朋友啊?！备赣H抽著煙管，似是而非地回答。父親驚異不已，好像心臟都停止跳動了。他沒想到連安德羅伊德也需要相愛的人。不過，看著秋子活生生的臉龐和漂亮的嘴唇，父親也想，安德羅伊德憧憬戀人的想法也不無道理。

看著父親，秋子說：“我想到月亮上去，那里一定能找到我的好朋友。”

父親還不知道呢，一直以來，在秋子房間的壁掛式電視機里，每天都有漂亮的歌手在唱歌。

準備出發(fā)啊，

到月亮上的玻璃城去，

純潔的愛情在等待著你，

在那玻璃城里。

秋子喜歡這首歌。

她也喜歡表現(xiàn)男女愛情的喜劇。

父親說：“就按你說的去做吧，我沒送你繼續(xù)上學(xué)，就是為了這個?！?/p>

“謝謝！”秋子跳起來，親吻了父親。

夜晚，清爽的夜風吹拂著秋子的臉龐。在玻璃屋脊的對面，地球閃耀著藍色的光芒。

月球上的玻璃城正值夏初季節(jié)，當然對月亮來說，幾乎沒有季節(jié)的變換，季節(jié)都是人工制造的。

秋子在這玻璃城——魯那市的夜光中散步，來到了城南公園，一座充滿樹葉氣味和花朵芬芳的公園。

“哦，這是什么花呀？”秋子來到公園一角的花叢旁邊。夜色朦朧中，只見一株比秋子個頭還高得多的高草上，從上到下開滿了一串串黃色的花朵。

“啊，這就是月見草花。對了，如果長在這里，就該叫它‘地見草花了吧！”秋子走進那片林帶。

走在大黃花下面的小路上，朝上仰望，從帽子般大小的黃花那里依舊散發(fā)著撲鼻的香氣。

很快，草與草之間的距離越發(fā)狹窄起來，任你朝任何地方看，滿是葉片和花朵。

這里是森林，是花的森林。

如果能和心愛的人走在這花的森林里該有多么美好啊，秋子想。

花香益發(fā)醉人。

“真奇怪，通常也該來了，可是……”在她身后傳來喃喃低語，秋子回頭看，只見兩個戴口罩的男子站在那里。

秋子不假思索地想跑開。

“等一下！”兩個男子分別從左邊和右邊抓住她的手。

“來自地球的姐姐，我們想要你的手包?！?/p>

“準確地說是想要包里的錢！”

秋子盯視兩個男子的臉。

矮個子似乎失望地說：“哎呀，這個姐姐真的很有膽量啊?！?/p>

是的，對秋子來說，她完全有信心打倒他們。秋子柔道和空手道都有一套，練功的時候曾同時打敗過兩個男子。所以，秋子在伺機發(fā)現(xiàn)兩個強盜的破綻。

“姐姐，不要這么一臉嚴肅好嗎？”戴著太陽鏡的男子伸出一只手去拽秋子的手包。瞧準機會的秋子早把力量聚集在手上。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手上一點力氣也沒有。

“姐姐，不要做無謂的抵抗了?！?/p>

太陽鏡奪過手包就跑，但他沒跑出幾步就突然栽倒在前面，滾到林子里，把月見草的花莖壓得七零八落。

兩個同樣帶口罩的青年撲向摔倒在地的太陽鏡。

“強盜！”

又有兩個青年去追趕矮個子。

一度被控制住的太陽鏡用極大的力氣掙脫逃跑了，他手里還拿著秋子的手包。

一個人去追他，另一個分開月見草的高莖跑到秋子身邊。

“小姐，沒有受傷吧？”

“沒關(guān)系。謝謝?！?/p>

“呀，你可沒戴口罩，快離開這里?！鼻嗄昀鹎镒拥氖执蟛奖寂堋?/p>

秋子問：“為什么要戴口罩？”

“剛從地球來的人什么都不懂，我們真拿你們沒辦法?！鼻嗄暧孟窭吓笥岩粯拥恼Z氣說，“你看，月球上的草木和花朵都很大吧，花一大，氣味也大。像這種地見草花的氣味更大，如果不小心忘記帶口罩來這里，就會意識恍惚，而且這里還時常有黑社會、強盜出沒?！?/p>

“呃，真行，到底是地見草呢?！?

青年吃驚似的瞧了一下秋子的臉，用生氣的聲音說：“不管它叫什么名字，要緊的是你要注意不能一個人大大咧咧地到這種危險地方來?！?/p>

“對不起。不過，危險還是不危險，我又不可能提前知道?！北缓浅膺^的秋子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說。

“真拿你沒辦法，我現(xiàn)在就帶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太好了！”秋子高興得跳了起來。

“喂——”從樹林的出口處傳來呼喊聲。

“抓到了嗎？”青年摘下口罩，呼應(yīng)著。

“很遺憾，讓那家伙跑了?！表懥劣辛Φ穆曇艋卮鹬?/p>

“不過，警察一定會抓到他們的，手包也會送回來的。”青年安慰著秋子。

秋子微笑了。她不是舍不得那個手包，她慶幸因此而結(jié)識了一個青年，并得以和他手拉手行走在地見草的叢林里。

這和電視劇里演得多么相似啊。秋子在內(nèi)心嘀咕道。

這樣的情形出現(xiàn)在電視里，兩人之間一準會萌生愛情的。

對秋子伸出援手的青年們都在空氣制造廠工作。把秋子從地見草的叢林里帶出來的青年名叫春夫。秋子與春夫成了好朋友。

那天晚上，春夫按照約定帶秋子來到月亮的礦山和農(nóng)場參觀。

一天，他們兩人被警察叫了去，原來是送還秋子丟失的手包。據(jù)說手包就丟棄在公園的長椅下邊，但里面的錢卻不見了蹤影。

“那兩個壞家伙還沒抓到，但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他們的行蹤，并做了部署，只要他們一露頭，就跑不了，那是兩個大家伙呢?！本僬f。

出了警察署的門，秋子說：“喂，我想開個慶賀手包歸還的晚會，就算里面的東西沒有了，我也很高興?！?/p>

那一晚，叫來其他的青年人，大家又唱又跳，開懷暢飲。

望著淡藍色的地球，秋子說：“喂，你們看見了吧，那是太平洋，在那藍色海洋的邊上就是日本?！?/p>

“我的祖先聽說也是日本人?！贝悍蛞部戳丝吹厍?，在他的耳畔，秋子悄然低聲說：“我愛你。”

春夫卻平靜地回答說：“我不喜歡電視上那一套，秋子，愛情本該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p>

秋子心里受到強烈打擊，電子心臟急劇顫抖。

發(fā)自內(nèi)心的？那是怎么回事？愛情究竟是什么？一時間，秋子怔怔地站在那里。

第二天，秋子讓春夫帶她去空氣制造廠參觀。

工廠又寬又大，參觀花了許多時間，這期間，玻璃城發(fā)生了銀行被強盜襲擊的案件。

是五人團伙作案，五個人都帶著面具，其中一個還抱著大大的百合花。那個人走進銀行時，人們都因那撲鼻的異香而不由自主地朝門口看。

突然間，那人按動了隱蔽在花束中的毒氣開關(guān)。百合花氣味的毒氣在銀行里擴散，除了帶著口罩的強盜，所有人都昏倒在地。

其實警察們早已有針對性地預(yù)先做好了準備，鼻孔里塞入了過濾器的警察們早就在銀行里埋伏好了。在強盜們正要打開金庫的時候，警察們沖了上來。強烈的光波從強盜的手上啪地一閃，強盜們都帶著光子槍。

五個里面三有個被抓獲，另外兩個強盜逃走了。

秋子跟春夫來到地下工廠的最低處，那里沒有人，只有機器在運轉(zhuǎn)。

突然，紅燈亮起，然后是急促的鈴聲，廣播喇叭也喊叫起來。

“大家注意：兩個帶著光子槍的強盜闖進了工廠，他們是被警官追趕逃過來的恐怖分子，他們襲擊銀行，打倒了三個警察……”

廣播尚未結(jié)束呢，春夫就拉住秋子的手臂，急忙躲到安置在角落處的機器的陰影里。

在機器的對面，出現(xiàn)了兩個持槍男子的影子。

“喂，一不做二不休，我們干脆把空氣制造機破壞掉！”

這就是那天晚上搶奪秋子手包的家伙的聲音。

矮個子舉起槍的時候，秋子從陰影里跳出來，將槍打落在地。

就在另一個強盜瞄準春夫的一瞬間，秋子撿起槍迅速瞄準那家伙的頭。

秋子頭痛欲裂，腦部像閃電一樣遭到猛烈的擊打。

“機器人法第一條：機器人不得取任何人類的性命，不得傷害人類的身體。第二條：機人必須無條件聽從人類的命令。請注意，機器人就是如此設(shè)計的：如果違反這兩條就會失掉自己的心臟和大腦?！?/p>

啊，我原來是機器人??！

秋子猶豫起來。她懂了，公園里被幾個家伙逼迫不得不交出手包，被花的異味沖昏頭腦……這些皆因她是機器人的緣故。

如果不放下手槍，就只有死路一條。平素和鋼筆一樣輕巧的手槍現(xiàn)在讓她感覺重如幾噸的巨石。但是，秋子還是拼死按動了扳機。

那男人倒下了。同時，秋子也撲倒在地。

秋子睜開眼睛。

春夫凝望著秋子的臉。

秋子呼喊著，趁著還有最后一口氣，拼命喊著。

“春夫，我終于明白了，愛，也能令人痛苦。”

由于違反了機器人法，秋子的電子心臟鉆心地疼，心跳的聲音越來越弱。

有溫暖的東西落在秋子的臉上，那是春夫的眼淚。

秋子很滿足。盡管電子心臟被破壞了，她卻能帶上春夫的愛去死。

身為科學(xué)家的父親凝視著秋子的臉龐。秋子被掩埋在地見草的花叢里宛如熟睡一般，臉上甚至還泛著微笑。不過，這時她的身體是被安置在棺木里，她的電子心臟再也不能運轉(zhuǎn)了。

月球玻璃城的青年春夫把秋子的尸體從月球送到地球，送到東京。

“秋子很喜歡地見草?！迸R回賓館時，春夫說。

父親沖著秋子喋喋不休地說著：“你終于找到了春夫的愛，你該滿意了。盡管你的生命如此短暫，但作為女人，你沒有白活這一生，這就足夠了。你們都這樣想就好了……不過……”

父親的聲音越來越低，繼而中斷了。

父親突然搖動著秋子的棺木大喊起來。

“不對，不是這樣子的！秋子，你不該為找到愛而死。至少你應(yīng)該為找到愛而沒能活下來而感到痛苦。好吧，我要讓你這樣的女人復(fù)活再生！”

父親急匆匆奔向研究室。

落在地板上的大大的黃色花瓣映在父親瞳孔里。那一定是打開棺木時落下來的。那耀眼的顏色映入眼簾的同時，他的耳朵里又響起了春夫的聲音：“秋子非常喜歡地見草?！?/p>

父親不由得站住。這個科學(xué)家父親忽然想起來：他從來沒有在秋子的頭腦里設(shè)置什么喜歡在地球上叫月見草，在月球上叫地見草的這樣一種花的功能?。?/p>

一定是疏忽所致，而這種疏忽理應(yīng)在秋子要找相愛男友時察覺的。

父親詛咒自己?？茖W(xué)家不記得在秋子的頭腦里設(shè)置尋找戀人的程序。除了作為機器人所具有的力量之外，科學(xué)家只是通過成千上萬的部件和線路組裝了作為女人長大的機器人。諸如與人為善的情感，喜歡花朵的情感，欣賞晚霞的情感——一定是在這些情感發(fā)育著并相互促進、作用的過程中，才產(chǎn)生了尋找戀人的心情、喜歡地見草的心情的。

“但是，還有一個情感沒有產(chǎn)生?！备赣H這樣低語著，疲憊地坐在椅子上。在秋子身體里設(shè)置的各種可能性相互作用時如果考慮到能產(chǎn)生一種對于為愛而死的痛苦感就好了。為什么就沒有產(chǎn)生出這樣的情感來呢？

茫然注視著地見草的父親又嘀咕起來：“我懂了，秋子。原來我把自己的喜好，就是可能產(chǎn)生那種喜好的程序無意之中設(shè)置在你身上了。”

想來，那種自己內(nèi)心所有而全無自覺的東西真是太多了。

“秋子，為愛而死，在所不辭，我的內(nèi)心一直有著這樣荒謬的想法，認為女人就該如此，我無意中遵從我自己內(nèi)心藏有而渾然不覺的東西制造了你?，F(xiàn)在我要再造一個你，現(xiàn)在我內(nèi)心里可能還有各種各樣我還沒有意識到的偏激觀念，真擔心它們可能還會造成你的不幸啊！”

科學(xué)家站起身，來到棺木旁，看著仿佛沒有死去的秋子姑娘，雙手合十。

窗外已是夜晚，在聳立的樓群之上，半個月亮孤寂地泛著青光。

古田足日，日本作家，1927年11月29日出生于日本愛媛縣川之江市，早稻田大學(xué)俄文系中途退學(xué)，是日本當今家喻戶曉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與評論家。1997年到2001年擔任日本兒童文學(xué)家協(xié)會會長。1960年其作品《現(xiàn)代兒童文學(xué)論》獲得了第9屆兒童文學(xué)家協(xié)會兒童文學(xué)新人獎。20世紀50年代，他執(zhí)筆發(fā)表了一系列批判日本童話傳統(tǒng)的論文，震撼了整個日本兒童文學(xué)界。他除了著有《現(xiàn)代兒童文學(xué)論》《現(xiàn)代日本兒童文學(xué)的視點》等理論著作之外，還寫過《壁櫥里的冒險》《代做功課股份有限公司》《鼴鼠原野的伙伴們》等兒童文學(xué)作品，1993年出版了《古田足日兒童書全集》13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