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那一年,他十八歲。
那個(gè)冬天的下午,他走出茅屋,四下里看看,小村靜靜的,淹沒在風(fēng)雪中。他緊了緊腰帶,拿了鋤頭,準(zhǔn)備上山挖點(diǎn)草藥。
娘的病很厲害,不能耽擱了。
空中的雪花一片片落下來,地上積了厚厚一層。他踩著雪,咯吱咯吱上了高坡,上了山崖,一腳沒踩穩(wěn),身子一歪,摔了下來,一只腿摔壞了,站不起來了。
這么大的雪,這么冷的天,山風(fēng)狼一樣咬人。
他扯著嗓子喊:“來人啊,救命啊?!笨墒牵o靜的山里,空空的,只有他的聲音在回蕩,只有雪花在一朵朵密密地飄。
他絕望地想,這次,一定會被凍死的。
他流下了淚,想到了躺在床上的娘。
就在這時(shí),小叫化出現(xiàn)了。
后來,每次講到這兒,他敲著額頭,怎么也說不清,小叫化當(dāng)時(shí)究竟是從哪兒走出來的。他說,小叫化走到身邊,啞著嗓子問:“怎么,摔著了?”
他指著腿告訴對方,自己的一只腿斷了。
小叫化頭發(fā)如同雞窩一樣,臉更是臟得看不出膚色,只有一對大眼睛在咕嚕嚕轉(zhuǎn)著。仔細(xì)看了他的腿,小叫化嘆口氣,抬頭望望山外,蒙蒙的大雪遮住了山口,也遮住了視線。小叫化睫毛上粘著幾片雪花,化成水珠,亮亮的。
他哀求道:“救救我,兄弟?!?/p>
小叫化低下眼瞼,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站起來,去樹林里找了根帶叉的樹棍,做成一個(gè)拐棍,拄著試了試,歪著腦袋得意地一笑,遞給他,讓撐著。他拄著拐棍,另一只手借著小叫化的扶持,慢慢站起來。小叫化告訴他,就這樣撐著,一個(gè)人慢慢下山吧。
他望望小叫化。小叫化笑笑,說自己還有事,不能下山。
他撐著拐棍,剛走了一步,就跌倒在地上。小叫化輕輕叫了一聲,趕過去扶他。
天,已漸漸晚了,不過,雪光映著,還很亮。
小叫化扶起他,再次望望山口,沒有一個(gè)人影出現(xiàn)。于是嘆口氣,輕聲道:“走吧,我扶你下山?!?/p>
他感激地點(diǎn)點(diǎn)頭,扶著小叫化的肩膀,一步步挨下山。
雪,到了晚上,下的更密了,雪片也更大了,鵝毛一樣,那是他有生以來遇見的最大的一場雪。大雪遮住了山,遮住了水,也遮住了小村。甚至,在風(fēng)雪里,也失去了人的影子。
到了村口,小叫化遲疑了一下,四周,仍沒有人影。
他說:“兄弟,我家就在前面?!?/p>
小叫化沒說什么,四下里望望,輕聲道:“別說話?!比缓?,扶著他,小心翼翼進(jìn)了村子,在他的指點(diǎn)下,一直將他送到家門口,然后放下,輕輕敲了一下門,轉(zhuǎn)身就走。
他忙喊:“兄弟?!?/p>
小叫化回過頭,眨著眼睛問:“啥事?”
他告訴對方,今晚就在自己家睡吧,別走了。在雪光下,小叫化抿嘴一笑,搖搖頭,轉(zhuǎn)身迅速離開了。
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村口,不一會兒,響起噼里啪啦的槍聲,最后慢慢停下來。他心里一驚,一夜也沒睡好。
第二天天剛亮,日軍一家家打門,讓村人去開會。他,也讓鄰居扶去了。在村頭的稻場上,一具尸體陳列在那兒,是個(gè)女孩。女孩的胸脯中了一槍,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飛舞著雪花的天空。日軍介紹說,這個(gè)女孩,是八路的一個(gè)文工團(tuán)員,被打散后逃到這兒,藏在山里。昨晚,不知什么原因,偷偷摸下了山。
他睜大眼睛,呆住了。
那個(gè)女孩,竟然是小叫化。
每次講到這兒,他總會抽抽噎噎的,一個(gè)九十多歲的老人,竟如同一個(gè)小孩一樣。
他,就是爺。
爺講罷,總會抬起頭,瞇著眼望著遠(yuǎn)方,好像看到了那一天,那一天的大雪,還有大雪中走來的那個(gè)女孩。
選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