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時光

◆ 蔣海云

折翼時光

◆ 蔣海云

男人的臉消失在警車車門關(guān)閉時那道窄縫里，陰郁的眼神像兩粒子彈，射進(jìn)女人的身體，女人震動了一下。而后，灰撲撲的天空刷啦一下變得艷陽高照，陽光箭弩般迎面撲來。鍍了光的世界虛影重重，雷坤的視力出現(xiàn)了問題。女人就在雷坤迷茫不清的視線內(nèi)倏地微縮成了一粒光斑，只是一閃，便隱沒進(jìn)了耀眼的光的漩渦。锃亮的手銬，當(dāng)啷落在地上，飛濺出幾點火星。

雷坤猛地睜開眼，微曦使他在片刻間失去了辨析的能力，雷坤只好重新合上眼瞼。他又做夢了?，F(xiàn)實與夢境的不同之處在于——作為人她不可能幻化為一粒光斑?，F(xiàn)實與夢境的相同之處在于——她真的溜了。從亮麗的日光下，從雷坤眼皮子底下溜了。明目張膽的挑釁，對雷坤亦是對警方。

一

“1999年，翁遠(yuǎn)與簡同合謀詐騙，先后與樂派公司、泰成公司簽訂了合同，購買十四輛全液壓半開式流動舞臺車。之后，翁遠(yuǎn)和簡同將到手的全液壓半開式流動舞臺車抵押變賣，攜款潛逃。樂派公司、泰成公司得知上當(dāng)受騙，立即向警方報案。我們了解案情后，迅速組織警力，展開了調(diào)查，證實兩名犯罪嫌疑人涉嫌多起詐騙案。經(jīng)多方取證，嚴(yán)密部署，很快查明了兩人的藏身之所，并將兩名犯罪嫌疑人緝拿歸案。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涉案金額巨大。犯罪嫌疑人翁遠(yuǎn)被起訴，法院判決翁遠(yuǎn)有期徒刑十三年。犯罪嫌疑人簡同因為懷孕，辦理了取保候?qū)彙！崩桌椀糸L長的煙灰，繼續(xù)介紹說，“半個月后，簡同畏罪潛逃。我們查了她家，生活物品都在，手機(jī)也留在臥室，但銀行賬戶提空了。聯(lián)系簡同父母所在地的警方，未果?？紤]到簡同懷著孩子，不排除被翁遠(yuǎn)父母收容的可能，與C縣兄弟單位通了氣，暗訪一無所獲。話單上沒有顯露簡同可能的藏匿地點。以防萬一，當(dāng)時我們還請出入境給予協(xié)助，排除了簡同離境的可能。最后，通過監(jiān)控錄像發(fā)現(xiàn)了簡同的移動軌跡。潛逃當(dāng)日，簡同去婦產(chǎn)醫(yī)院做過孕期檢查，之后蹤跡全無?？梢钥隙ǎ卺t(yī)院完成了喬裝，隨即人間蒸發(fā)。”

耿哲說：“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從我們‘警界雷達(dá)’的眼皮子底下溜了，這個女人不簡單。”

雷坤說：“你小子少給我上眼藥?！?/p>

“不敢。不敢。我是說再好的獵手也有打瞌睡的時候。何況獵物還身懷六甲，難免不讓人同情心泛濫，疏于防范?！?/p>

雷坤不計較耿哲的冒犯，對于這個他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弟子，雷坤不愿當(dāng)他是部下，更樂意視其為朋友和兄弟?！袄蠈嵳f，這起案子的確成了我的心病?！?/p>

“受到可怕的夢魘糾纏？”

“不錯?！崩桌ぬ钩?，提高聲音說，“眼下，清網(wǎng)行動已經(jīng)全面鋪開，命令你抓住這個契機(jī)，對簡同實施全力追捕，徹底給我攻克這起懸了十二年的‘半截案’。”

耿哲起身立正，朗聲回答：“是！”

復(fù)查案件卷宗后，耿哲意識到緝拿簡同歸案絕非易事。十二年前，辦案部門對簡同進(jìn)行過全力追捕，啟用了多部門協(xié)同作戰(zhàn)，工作可謂全面細(xì)致，卻終究未能尋到簡同的蛛絲馬跡。顯然，犯罪嫌疑人進(jìn)行了成功的身份漂白，舊信息清零，新身份像一副鎧甲，遮住了嫌疑人的本來面目。

程偉不錯眼珠地盯著耿哲足有半分鐘，掂量著說：“老大，就這起案子的卷宗看，我感覺拿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該上的手段都上了，交給我們，無非是手段再上一遍，程序再走一遭。時間是最具威力的清洗劑，時隔這么久，證據(jù)只會越洗越少?！?/p>

耿哲拍拍程偉的肩膀說：“前期下的功夫是不少，可也不是無懈可擊。這么多年，對簡同父母家的情況摸排就是非連續(xù)性的。時間不只會洗淡證據(jù)，也會洗松嫌疑人的警惕性，逆轉(zhuǎn)取決于細(xì)節(jié)。”

二

二妹在院子里晾衣裳，瞅見瞅著她的狗，甩甩手上的水，回屋取了半個冷饅頭，隔著院門丟出去。狗一躥，叼起饅頭跑了。

“喂啥喂，餓死才輕省。”

二妹知道爹說的不光是狗。堵在他胸口的那口氣，十二年了，還沒喘順溜。

“不知我姐咋樣了。”二妹念叨。

“提那孽障做啥！死在外頭才好。”簡四貴撂下修整了一半的鋤頭，起身拍打拍打灰布棉襖，騙腿踹翻了馬扎。

陳缺兒苦著臉，摩挲著前襟兒，小聲埋怨：“到底是自己的閨女，咋就非說那樣的狠話?！?/p>

“都是你生的孽障，還有臉叨叨。”

“咋就是我生的孽障？你不種地，我能收糧？”

簡四貴扒下鞋，舉過頭頂，嚷：“反了你了還？”

“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不嫌丟人！”二妹的話讓簡四貴舉著的鞋重新蹬回腳上。

簡四貴狠狠斜了陳缺兒一眼，嘟囔著罵娘的話進(jìn)了屋。

“你說你姐去哪兒了？”陳缺兒望望天說。

二妹使勁兒擰著衣裳，像是要把誰擰出來?！盎匚莅?，外頭冷?！?/p>

“十一月了，可不冷嗎?？嗔宋业逆骸！?/p>

“嘩”，二妹潑出盆里的水，拎著盆子站在院當(dāng)中發(fā)愣。

“老四！老四！在家不？咋沒人言語啊。”趙小歪人還沒進(jìn)院子，公鴨嗓已然飛上墻頭。瞧見二妹，趙小歪的嗓子眼兒咕嚕一聲。

好身條站在當(dāng)院，該突的突，該翹的翹，瓷瓷實實，圓圓潤潤，昔日的毛丫頭不留神長成熟柿子了。

二妹回過神來，招呼說：“村長啊，啥事？”

趙小歪干咳兩聲，脖子越發(fā)歪了歪，說：“我我，我找你爹?！闭f完，徑直進(jìn)了堂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簡四貴趿著鞋出來，袖手靠定門框，悶聲問：“啥事？”

陳缺兒屈肘搗了簡四貴一下，堆起滿臉褶，緊著給趙小歪倒水、上煙。

“你還別一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熊樣。你不當(dāng)心，大妹的事就能了？”趙小歪吸上煙，端起茶碗，晃著腦袋吹了吹，不緊不慢地喝。

簡四貴說：“咋又翻起老黃歷了？”

趙小歪冷笑，不抬眼皮地說：“真是老黃歷倒好了，橫豎撕了丟了完事。大妹犯的是王法，是想撕撕想丟丟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道理還用旁人跟你講？她不認(rèn)罪服刑咋行！鎮(zhèn)上剛開了會，我來傳達(dá)精神。一句話，大妹必須歸案，否則嚴(yán)懲不貸！家屬也跑不了?！?/p>

簡四貴梗起脖子：“那孽障十多年沒回家了，我上哪兒讓她自首去？你們有本事找你們找，找到了，要殺要剮聽?wèi){你們處置?！?/p>

趙小歪拉下臉說：“你這叫啥話？我告訴你，簡同啥時候都是你閨女，你啥時候都是她爹。想一推六二五？你倒是能推得了！哼！”茶碗哐當(dāng)撂到桌子上，跳了跳，伴著趙小歪八字腳的踢踏聲迎來了原上的黃昏。

三

數(shù)月前，公安部召開電視電話會議決定，從2011年5月26日起至2012年6月，全國公安機(jī)關(guān)開展為期一年的網(wǎng)上追逃專項督察“清網(wǎng)行動”，以“全國追逃、全警追逃”的力度緝捕在逃的各類犯罪嫌疑人。

逃亡之路，看不到解脫的終點，只有標(biāo)注張皇、不安、恐懼、絕望的驛站。這些驛站，喝不到爽口的西瓜汁，更無法坐下來，舒心愜意地享受日光浴。

簡同是否會成為眾多投案自首中的一員？十二年，足以耗盡一個女人最美的年華，折翼的時光無情飛逝，此刻的她一定是精疲力竭的，身心俱損的。逃脫的僥幸心理還會在她體內(nèi)延續(xù)嗎？人，面對不同情況，不同時機(jī)，心態(tài)是極其復(fù)雜和微妙的，動因失之毫厘，結(jié)果謬之千里。

掌握勢態(tài)，抓牢契機(jī)，及時走訪簡同的家人是可行的，也是必須的。但工作僅限與此，勢必導(dǎo)致偵辦工作的被動。耿哲決定雙管齊下，一方面爭取家屬配合，另一方面積極尋找新的突破口。簡同身懷六甲，翁遠(yuǎn)是知道的，即便十多年的時光稀釋了他對簡同的感情，也改變不了血濃于水的事實。臨近出獄，翁遠(yuǎn)不可能沒有打算。尋找簡同母女也許是他出獄后最急于去做的事。有沒有這樣的可能，翁遠(yuǎn)和簡同犯罪之初就對未來做過某些籌劃？簡同的畏罪潛逃會不會是籌劃內(nèi)容之一？果真如此，翁遠(yuǎn)手里必定掌握著尋找簡同母女的直接線索。耿哲決定沿著這個思路試一試。

車到市第一監(jiān)獄，迎接耿哲和程偉的是三管區(qū)管區(qū)長劉森。劉森性情豪爽，粗中有細(xì)，與耿哲私交甚好。

“怎么著，先去辦公室坐坐？”劉森說。

耿哲說：“好。跟翁遠(yuǎn)談話前，有必要先了解了解整體情況?！?/p>

劉森爽朗地笑道：“真讓我猜著了。走吧，安排好了?！?/p>

耿哲說：“要不叫兄弟呢?！?/p>

程偉好奇地插嘴問：“森哥，您猜著什么了？”

劉森說：“接到你們耿隊的電話，我就跟了解情況的干警說了，人在辦公室等你們呢。”

程偉恍然，調(diào)侃說：“這也叫心有靈犀一點通吧?！?/p>

三人談笑風(fēng)生地上樓。

四

聽到簡同的名字，翁遠(yuǎn)抬眼掃過耿哲和程偉的臉，旋即低頭，嘴角緊抿，十指相扣。

“怎么，不想說？”耿哲問。

“不不。”翁遠(yuǎn)瞄著地皮，支吾道，“不是不想說，是沒的說。我是詐騙犯，不是黑幫老大，外邊沒有耳目眼線幫我把風(fēng)報信。我在號里，兩眼一抹黑。她在號外，天大地大。人去了哪兒，我真不知道?！?/p>

“家人來探視也沒提起過？”

翁遠(yuǎn)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我們沒見過彼此的家人。我媽怎么可能知道她的事？你們干嗎不去簡同的老家了解了解情況？”

程偉說：“不用你來教我們怎么辦案吧。”

“是是是?！?/p>

耿哲沉默不語。翁遠(yuǎn)局促地垂著頭。

良久，耿哲突然問：“你就不想了解了解孩子的情況？”

“奇奇有下落了？”翁遠(yuǎn)緊張地抬頭問。話一出口，就后悔了。

他的嘴落了鎖。耿哲的目光是撬開鎖的鑰匙。這是一場無聲的較量。

終于，翁遠(yuǎn)腦門上滲出細(xì)小的汗珠，磕磕絆絆地說：“只是……只是小名。隨便，隨便起著玩兒的?！?/p>

寂靜施加無形的壓力，尤其是貫穿了犀利的目光。

“翁……越奇。”翁遠(yuǎn)的聲音細(xì)若游絲，“越來越好的越，奇特的奇。沒用的，肯定找不到。”

“為什么？”

翁遠(yuǎn)嘴唇哆嗦著，不再作答。

談話沒有取得實質(zhì)性突破。翁遠(yuǎn)有保留，這一點從他的表情和動作里就能判斷出來。一旦簡同歸案，孩子怎么辦？這恐怕是翁遠(yuǎn)的心理癥結(jié)所在。手頭上沒有針對這個心理癥結(jié)的有效武器，很難讓翁遠(yuǎn)就范。名字是條線索，可以試著查查。

“老大，接下來怎么辦？”翁遠(yuǎn)被帶出去后，程偉一籌莫展地問。

“記得曹建說過什么嗎？”

“他說得多了，你指哪句？”

“曹建說翁遠(yuǎn)入獄后一直表現(xiàn)不錯。曾經(jīng)考慮給他減刑……”

“嗯。節(jié)骨眼兒上，這家伙跟一個犯人打架，把對方鼻梁打斷了。事后調(diào)查起因，責(zé)任在翁遠(yuǎn)，所以失去了減刑機(jī)會?！?/p>

“關(guān)鍵是這事發(fā)生在一次探視后?！?/p>

“你是說，那次探視有問題？”

“至少我們得弄清導(dǎo)致翁遠(yuǎn)情緒失控的真正原因。走，再去趟劉管區(qū)長的辦公室?！?/p>

對翁遠(yuǎn)打架的情形，曹建記憶猶新。翁遠(yuǎn)下手之狠出人意料。曹建等幾名獄警站到跟前，翁遠(yuǎn)還不肯停手。這種情形在獄中比較罕見，通常情況，見到獄警，打架的犯人會立刻收手。說到探視細(xì)節(jié)，曹建基本淡忘了。

劉森說：“這好辦，查探視記錄。必要的話，調(diào)取探視錄像。曹建，去拿來?！?/p>

探視時間為2004年1月，新年后第一個探視日，探視人署名翁遙，有身份證號登記。當(dāng)時電話對講探視室尚處于籌建狀態(tài)，舊探視室由會議室改建而成，犯人分坐在幾張桌子前與各自的家人見面。探視室只安裝了一個攝像頭，好在錄像的清晰度不錯。

曹建指著畫面說：“這個，就是翁遙?？?，翁遠(yuǎn)坐到她對面了?！?/p>

耿哲緊盯畫面，說：“翁遠(yuǎn)的表情好像有些古怪。還有翁遙，非但沒看翁遠(yuǎn)，反而刻意壓低了帽檐。畫面太遠(yuǎn)，能不能拉近些？”

曹建說：“我試試。”

畫面調(diào)整到了翁遠(yuǎn)和翁遙對坐的桌子前，清晰度隨之降低。翁遠(yuǎn)脖頸微斜，挑著眼。翁遙的嘴唇輕巧謹(jǐn)慎地開合。少頃，翁遠(yuǎn)猛地抓住了翁遙的手。后者下意識地抬頭。翁遠(yuǎn)忽地站了起來，翁遙急忙拉了拉翁遠(yuǎn)的衣袖，示意他坐下。兩人同時警惕地看了看負(fù)責(zé)守衛(wèi)的獄警。翁遠(yuǎn)重新落座，神情不安。整個探視過程，翁遠(yuǎn)極少說話，表情卻極其豐富復(fù)雜，疑惑、錯愕、恍惚、迷茫，直至翁遙離開時的呆滯，無所不包。毫無疑問，翁遠(yuǎn)被翁遙傳遞的某些信息搞昏了頭。與之相比，翁遙平靜得多。

程偉一巴掌拍到桌子上，說：“老大，真讓你說著了。有名堂。”

五

風(fēng)在原上竄，狼群似的嗚嗚。

月亮單薄如紙。村里人都說月亮是龍眼，二妹覺得它是一滴淚，拘在天上，永遠(yuǎn)流不出黑夜，就那么懸著，盈滿了不為人知的委屈。

二妹呆立了好一會兒，抬手拍響院門。

“誰??？”馬金花沒好氣地問。

二妹說：“我?！?/p>

“屁話！我我我，母雞下蛋呢，我咋知道是誰？”

“嬸子，我是二妹?！?/p>

“哎呦，二妹啊?！瘪R金花風(fēng)似的刮到門前，拉開門，滿臉皮笑肉不笑。

“嬸子，叔在家嗎？”

看二妹空著兩只手，馬金花頓時懶散得像揣了崽兒的貓，拉下臉，話都不答，搖擺著胖身子往屋里走。倒是趙小歪，趿拉著一只鞋奔到門口，答應(yīng)著：“在。在。二妹吧，快快，進(jìn)屋說?！?/p>

馬金花的眼睛里閃過兩道利閃。

二妹看了看板著臉的馬金花，說：“不了，就當(dāng)院說吧。叔，我就想跟你道個歉。我爹今天態(tài)度不好，是他不對。叔你別動氣。我姐的事……”

“哼！”趙小歪一梗歪脖子，人在門左邊，腦袋差不多頂著右門框。“簡四貴是越老越不懂人事。他也不想想，這些年，不是我罩著，你們能太太平平過日子？還不得三天兩頭接受審查？！你爹當(dāng)我樂意管大妹的事？畏罪潛逃??！上頭的意思，這次堅決嚴(yán)打嚴(yán)辦。一句話，必須把人交出來。”

二妹急著問：“咋交？我們真不知道她人在哪兒?！?/p>

“交不出就去找。跑斷腿也得把人找到?！?/p>

“天地這么大，找不到咋辦？”

馬金花插話說：“這不關(guān)你叔的事。他只管傳達(dá)精神。原先為了保你們，他一年到頭沒白沒黑上上下下周旋打點，費了多少口舌？說了多少好話？就你們送的那點東西，能擺平誰？還不是靠我們倒貼錢物。如今他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顧不得別人啦?！?/p>

“嬸子……”二妹的眼圈紅了。

趙小歪呵斥馬金花：“咋說話呢？看把孩子嚇著?！?/p>

“叔，不看僧面看佛面吧，求你……”

“我知道。我知道。那啥……”趙小歪脧一眼馬金花，說，“你先回。容我想想。這次事關(guān)重大，不是光靠嘴說能行的。我也不能把自己折進(jìn)去不是？”

“叔……”

趙小歪下了臺階，走近二妹，摸著二妹的肩，感覺到了棉襖阻擋不住的柔韌與彈性?！澳憬悴换貋?，只怕你爹你娘都得坐牢?！?/p>

二妹腦袋里轟隆一聲?！罢俊?/p>

“咋不會？！”

“法治社會，不講株連九族。”

“是你這個初中都沒上的毛丫頭懂，還是我這個村長懂？你姐畏罪潛逃，罪上加罪。你們咋證明自己沒包庇沒窩藏？包庇窩藏也是犯罪?！?/p>

“叔……我們沒有……”

“空口白牙的，你說沒有就沒有了？我信，別人能信？”

“叔……”

二妹無助的樣子令趙小歪萬分受用。他一直推拿著二妹的肩膀推拿到了院門口，忽然壓低聲音說：“有叔呢。明一早，你在后坡等?！?/p>

不等二妹再說什么，趙小歪使力將她推出了院門。趙小歪大聲說：“先回吧。聽叔的。聽叔的話，事情沒準(zhǔn)還有回旋的余地。”

院門一關(guān)。馬金花跳過來，一把擰住趙小歪的耳朵，問：“剛說啥了？”

趙小歪撅著腚，疼得直叫喚。“哎呦哎呦哎呦。能說啥？說你喜歡鎮(zhèn)上新進(jìn)的羊毛衫了唄。”

馬金花撒手問：“真的？”

趙小歪揉著耳朵說：“你就等好吧。不出三天，準(zhǔn)保送過來?！?/p>

馬金花面露喜色，撇嘴說：“嘁！不過就是件羊毛衫，便宜了他們。”

趙小歪斜了馬金花一眼，說：“差不多得啦，那窮家破戶的，想要金條也要不來?！?/p>

六

平闊的土地，被火車劇烈的咔噠聲一路狂剪，拋進(jìn)濃稠的夜色。沖進(jìn)門的冷風(fēng)，卷裹著冬季的荒涼氣息。

耿哲的頭腦異常清醒。驅(qū)散困意的不是冷風(fēng)和夜色，真正令耿哲警覺的，是一對抱著嬰兒的男女。男的四十歲上下，身高不足一米七，黑，粗壯，羅圈腿，寸頭，土豆腦袋，塌鼻梁，闊嘴厚唇，黃板牙，一顆門齒殘缺。女的與男的年紀(jì)相仿，一米六左右，中等胖瘦，五官平板，左額有塊青色胎記。耿哲站在車廂交接處抽煙時跟他們打了個照面。他們顯然剛上車，正左顧右盼地找座位，眼神警惕而鬼祟。

耿哲注意到孩子鵝黃色棉服上BALABALA的標(biāo)志，棉服的精良做工與那對男女通身地攤貨的質(zhì)地形成了強(qiáng)烈對比。孩子的確切年齡不好判斷，從個頭看，應(yīng)該不滿周歲。這對抱著不滿一歲孩子半夜出行的男女，攜帶的全部行李僅只是男人肩膀上的帆布包。

他們在7號車廂找到了空位，耿哲不動聲色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坐到了斜向的位子上。

“累死老娘了?！迸艘黄ü勺?，隨手將孩子塞給男人。

粗暴驚擾了嬌憨的夢境?！巴邸?，響亮的哭泣取代了車廂原有的寂靜。乘客紛紛醒來，有的側(cè)目，有的咒罵，更多的在椅背上扭動扭動身體，偏偏腦袋，尋找新的睡眠。

“作死啊！”男人低聲呵斥女人，同時對聚焦來的眼光報以討好而又難看的笑。

女人不再吱聲，自顧自歪在椅子上，閉上眼。男人抱著孩子在狹窄的過道里溜達(dá)。生疏別扭的姿勢沒能安撫孩子的不快，哭泣聲愈演愈烈。

“餓了吧。趕緊喂喂?！薄袄四蛄艘舱f不定?！薄澳愕淖藙莶粚?。孩子不舒服?！薄皼]準(zhǔn)是病了。”不得不放棄睡眠的乘客開始七嘴八舌發(fā)表意見。

男人的手足無措、女人的心煩意亂耿哲全都看在眼里。程偉過來前，耿哲決定按兵不動，一是必須保障孩子的安全，二是需要核實下情況。程偉接到他的短信知道怎么做。五分鐘后，程偉走進(jìn)7號車廂。他沖耿哲點了點頭，輕微得只有耿哲能夠察覺。

“孩子老這么哭可不行?！惫⒄芷鹕碜叩侥腥撕团酥g，站定說，“讓我看看?！?/p>

“你想干啥？”女人站了起來。

耿哲做了個安撫的手勢，說：“別誤會。我是兒科醫(yī)生。觀察孩子好一會兒了。孩子的哭聲不大對勁兒?！?/p>

女人爭辯說：“咋不對？你少胡說八道?！?/p>

“通常孩子哭鬧分兩種情況，一是生理性的，一是病理性的。饑餓、拉了、尿了、不高興都屬于生理性的，除去這些可能，還有病理性哭鬧，比如發(fā)燒?！惫⒄苷f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

男人趕緊摸了摸孩子的腦門，說：“不燒?！?/p>

耿哲說：“那就比較麻煩了。也許是腸絞痛、腸胃炎、疝氣等等?！?/p>

“俺家娃娃得過疝氣，疼得都背過氣去了?！背虃ズ鋈徊僦豢诜窖詼惿蟻?，一副憨厚相說，“瞧這臉色，跟俺家娃娃那會兒一模一樣的?！?/p>

議論聲像滾沸的開水。

男人有些懵，女人想插手，無奈被耿哲和程偉隔在另一側(cè)。

耿哲體恤地說：“男人缺乏哄孩子的經(jīng)驗，不如把孩子交給媽媽。讓我給他檢查一下?！?/p>

男人手臂一松，耿哲順勢接過孩子。他沒有把孩子交給女人，而是迅速后退一步。男人感覺不妙，待要搶奪，被程偉挺身擋住。

“警察。出示你們倆的身份證！”程偉厲聲說。

與此同時，乘警封堵住了車廂的另一頭。

七

程偉事先跟乘警通了氣，經(jīng)與車站派出所聯(lián)系證實，確有一位年輕母親準(zhǔn)備搭乘高鐵時孩子遭搶。

兩名人販子落網(wǎng)、孩子重回母親懷抱本是好事，耿哲卻既不覺得驚喜，也無欣慰之感。沒人知道生命的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無妄之災(zāi)，在人性的陰暗角落里肆意瘋長。某一天某一時刻，它們會被貪念拔起，成為謀害無辜者的毒藥。即使是襁褓中的孩子，也無法逃脫貪念的算計和謀害。

天色微明，Y縣近在眼前。稀疏的村落，干涸的土地，瘦削的山梁，勾畫出的是沉寂與荒涼。下了火車，輾轉(zhuǎn)搭乘了兩輛私家面包車，耿哲和程偉才抵達(dá)方四鎮(zhèn)派出所。兩碗泡面解決了早餐問題。耿哲提出馬上去老嫗村，所長袁呈立刻應(yīng)允。

走出派出所，程偉正為看不到警車納悶，袁呈當(dāng)街?jǐn)r下一輛手扶拖拉機(jī)：“老五，回村不？回村捎上我們?！?/p>

“回?！苯欣衔宓闹心隄h子停下拖拉機(jī)。

袁呈示意一下，自己率先登上拖拉機(jī)。耿哲、程偉跟了上去。袁呈掏出煙，點著了，捅捅老五的后腰，遞了過去。老五叼上煙，吸了一口，咂咂嘴，嘿嘿兩聲憨笑，沙啞的嗓子登時敞亮起來?！白哙希　蓖侠瓩C(jī)突突突直奔鎮(zhèn)外。

“先給你們提個醒兒。據(jù)我所知簡四貴家的工作不好做。簡同剛出逃那陣兒，你們的人來過，之后派出所也三番四次做工作。我看過記錄，成效不大?！痹曙@然是坐慣了這種顛簸的拖拉機(jī)，不管身體如何左搖右晃，總能把話說清楚。

“這次不同以往……”一個土坑顛散了耿哲后面的話。

袁呈說：“是。上邊的精神我們已經(jīng)及時傳達(dá)給各村的村干部了，讓他們迅速落實到戶?！?/p>

老五插嘴說：“怕就怕政策清白，人心渾濁。”

程偉剛要開口，身體猛地側(cè)歪到一邊。

耿哲勉強(qiáng)穩(wěn)住，問：“大哥，您的意思是？”

“沒啥意思?！?/p>

袁呈肘了老五一下，又遞了根煙?！坝性捳f，有屁放。添毛病了，跟我來這套?！?/p>

老五再次嘿嘿笑?！澳銇淼臅r間短，趙小歪是啥人沒摸準(zhǔn)。要我說，好話經(jīng)他嘴臭，好事經(jīng)他手砸?！?/p>

“具體說說，這老小子咋了？”

“咋了？我看，這次他的歪歪腸子要纏到二妹身上去了?！?/p>

袁呈接觸到耿哲詢問的目光，解釋說：“二妹就是簡同的妹妹。”袁呈又捅了捅老五的后腰，問，“你的意思是那老小子歪解政策，糊弄二妹？”

“有拿雞毛當(dāng)令箭的，也有拿令箭打私牌的，人心啊，最是個叵測?！?/p>

袁呈看看耿哲，耿哲點點頭。

八

太陽什么時候爬上來的，二妹渾然不知。它淡在腦頂，仿佛是取代了月亮的又一滴淚。這滴淚不是老天的，是二妹的。月亮負(fù)載不動，墜落了，轉(zhuǎn)而由太陽負(fù)載。天也因此亮得緩慢、遲疑。

餿味靠近了，貼緊脊背。粗糙笨重的手臂，蟒蛇似的圈了過來。二妹有些喘不過氣，可她沒動。危險逼近時，逃跑的念頭小火苗似的閃了閃，搖了搖，就熄了。她木然地坐著，摟緊膝蓋，仿佛只要摟得夠緊，便可拒危險于千里之外。這個姿勢很快遭到了破壞。她被翻倒在地，蜷曲在胸前的手臂和膝蓋也在暴力的鉗夾下一一散開。呼著熱氣的嘴巴，粗暴地翻拱著耳根、下巴、脖頸。那雙冷而硬的手，胡亂地在身上游走一陣兒后，迫不及待地準(zhǔn)備鉆進(jìn)衣襟。二妹一激靈，麻木的胳膊突然復(fù)蘇了力氣。推擋、抵抗、掙扎……

“咋回事？咋回事？不聽話??？昨晚我說過啥忘了？”

“你真能救我們？”

“廢話！”血氣沸騰的趙小歪今天顧不上披羊皮。

二妹抵抗著進(jìn)攻，虛弱地問：“你用啥保證？”

“我是一村之長。我的話就是王法。上頭知道啥？具體工作還不都是村長說了算。我說大妹石沉大海，那她就是沉海的石頭，撈不到，跟你們沒關(guān)系。”

二妹不再說話，仍然死死護(hù)著身體。

“咋著？！”趙小歪抬起腦袋，脖子梗得像歪脖樹，氣惱地吼道，“不成??？是不是想一家老小地不種了，豬不養(yǎng)了，雞不喂了，天天外邊找你姐去？春夏秋冬，風(fēng)吹日曬？”

二妹的手抖了抖。

“你身體行，你爹媽的身體行？”

天上的淚落了，二妹眼里一片漆黑……

九

“奶奶的，你是不是人！”袁呈話沒說完，大巴掌直接掄在趙小歪的歪脖子上。趙小歪媽呀一聲，滾翻在草窠里。

耿哲第一時間脫下羽絨服，裹住了衣衫不整的二妹。程偉的拳頭攥得咯咯響，對趙小歪怒目而視。老五一口口水啐在地上，悶聲說：“禽獸不如！”

趙小歪躺在地上哎呦，活脫一條癩皮狗。

袁呈不解恨，過去又補(bǔ)了一腳，指著趙小歪罵道：“你他娘的，都能當(dāng)丫頭的爹了。少裝死，滾起來！”

趙小歪斜著眼睛耍賴。程偉箭步上前，薅住趙小歪半敞著的衣服，手腕一較勁兒，將趙小歪拎了起來。五大三粗的趙小歪在程偉手里至多算只肥雞。

“你你你，你干啥你？”

程偉虎目圓睜?！案缮叮烤燹k案！”

趙小歪情知不妙，扯著嗓子喊：“我我我啥都沒干，啥都沒干呢。不信，你們問問問二妹，我剛剛剛解開她衣裳，你你你們就來了。我我我……”

耿哲厭惡地看了看趙小歪，說：“帶走吧?！?/p>

歪脖子即將消失在坡頂，二妹忽然掙脫了耿哲的手，向坡上疾奔。荒草輕而易舉纏絆住了她的腳，二妹跌倒了。這一跤跌光了她的全部力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蠕蟲一樣爬。

“你們別抓他。我姐……我爹我娘……我們地不能種，豬不能養(yǎng)，只能去找我姐……我們怎么過日子啊……”嗚咽聲砸得后坡直抖。

耿哲扶起二妹，問：“誰說你們地不能種，豬不能養(yǎng)？”

“村長。他說，我們就是跑斷腿也得把我姐找回來，找不回，全家都得坐牢。”

“荒唐！”耿哲的心內(nèi)翻江倒海，喉嚨卻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半天才說，“起來。我先送你回家?！?/p>

“不，我不能回家。求求你們，放了村長吧，他是……是想幫我。”

“他不是幫你，他是在犯罪！沒人能剝奪你們生活的權(quán)利?！?/p>

“真的？”二妹望著耿哲，眼中是祈求、期待和擔(dān)憂。

“真的！”

老五說：“二妹，趙小歪那老小子，人面獸心，缺德冒煙兒。你可得搞清誰真誰假?！?/p>

二妹盯著耿哲，眼神像生銹的鋤頭，奮力刨向耿哲。她寄希望于拼盡最后的氣力，刨開面前這個男人的心胸，刨出她隱約感覺到的那汪秘密泉水，灌溉生硬的土地，融化冬天的寒冷與荒蕪。

十

簡四貴紫著一張臉說“畜生”，抄起鐵锨就往門外沖。

袁呈一把拉住他，“干啥去？”

“拍死個狗日的?！?/p>

“拍死他？你呢？陪葬？我看你是犯渾沒夠。正道不走，凈尋偏門。趙小歪犯罪，法律饒不了他。險些坑了二妹不算，咋著，還想把自己的老命搭進(jìn)去？”

“搭進(jìn)去就搭進(jìn)去，反正大妹已經(jīng)把這個家毀了。”

袁呈指著簡四貴說：“一把年紀(jì)，光長歲數(shù)不長腦子?！?/p>

二妹說：“爹，趙小歪糊弄咱呢。這次我姐要真能自首，不是重判，是輕判?！?/p>

陳缺兒抹一把淚說：“你姐犯了法，又跑了這些年，咋還能輕？”

“能！”二妹說，“耿大哥說的，您還不信？”

陳缺兒看著耿哲，除了一疊連聲地說信，說不出更多的話。在她眼中，這個救了二妹的年輕人比糧食還可靠。

按照簡四貴一家人的說法，簡同十二年間只跟家里聯(lián)系過兩次。一次是八年前，除夕，別人家門前不斷有鞭炮炸開金色歡喜，簡四貴家有的只是沉寂。最后的積蓄給趙小歪買了年貨，年后，二妹就沒錢上學(xué)了。餃子躺在盤子里，癟癟的，像對折的面片。三個人誰都無心動筷子。

電話突然響了。話機(jī)還是當(dāng)初簡同花錢給家里按的，自從簡同出事，它一直像石頭一般沉默。這些年家里再難，也沒停交過月租。它的存在暗示著某種可能，細(xì)弱、微茫，卻必不可少。沒人說話，只有哭泣，彼此的，無聲的。幾分鐘后，對方掛斷了電話。陳缺兒的嗓子眼兒驀地爆發(fā)出一陣怪響，仿佛鳥脖子被擰斷時的哀鳴。之后無數(shù)次回?fù)?，打撈到的是無盡的嘟嘟聲。不久，手機(jī)號變成了空號。

另一次是三年前，二妹接的。二妹說：“姐你別掛，你跟我說說話，一句也行，一個字也行。求求你。求求你。爹和娘擔(dān)心你，更擔(dān)心妞兒。你們在哪兒？過得好不好？”沉默，簡同自始至終不肯說話，但二妹能感覺到綿延不絕的哀傷。

耿哲問：“號碼留著嗎？”

二妹說：“沒用的。我打過，跟第一個號一樣，沒人接，后來就成了空號。兩個號我都查了，第一個號在陜西W縣，第二個號是山東Z市的?！?/p>

“簡同從沒提過孩子？”

“沒有。不過，三年前那個電話里有嬰兒的哭聲?！?/p>

“嬰兒？三年前，簡同的孩子都有七八歲了?！?/p>

“是啊。我也納悶?zāi)??？蘼暫芡蝗唬蔡貏e清楚，就像小孩子剛睡醒。孩子一哭，我姐馬上掛斷了電話?！?/p>

號碼查詢結(jié)果證實了二妹的話。兩個手機(jī)號正如二妹所說，分屬陜西W縣和山東Z市，目前的機(jī)主均可排除嫌疑。因為二妹的事，簡四貴一家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但提供的信息價值卻并不大。簡同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是可以確定的，幾乎每個潛逃者都逃不脫這種狀態(tài)。

“制止了一場犯罪，爭取到了家屬的配合。收獲僅此而已，就這么回去？”程偉垂頭喪氣地說。

“十二年，簡同僅打過兩次電話，說明簡同防范意識強(qiáng)，行動謹(jǐn)慎，性格獨立，之所以打電話，有可能是遇到了個人難以承受的變故?！惫⒄芸紤]了片刻，“第一次打電話是八年前，對嗎？”

程偉說：“對啊，2003年除夕?！?/p>

“翁遙探視翁遠(yuǎn)的時間是2004年1月?！?/p>

“老大，你覺得這兩件事之間有聯(lián)系？”

市局方面?zhèn)鱽淼膮f(xié)查消息回答了程偉的疑問。

十一

耿哲叮囑袁呈與簡四貴一家保持密切聯(lián)系，跟程偉星夜趕回了X市。

來的火車上，擒獲了兩名人販子?；厝サ幕疖嚿?，耿哲得知販賣兒童案取得了最新突破。按照兩名案犯的交代，警方掌握了十七名失蹤兒童的下落。

再次與翁遠(yuǎn)見面，耿哲單刀直入。面對確鑿的證據(jù)，翁遠(yuǎn)放棄了抵抗，交代2004年探視他的人，正是整容后的簡同。

“發(fā)生了什么，簡同要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來見你？”

翁遠(yuǎn)的臉色變得極其可怕，沉默了近一分鐘，失聲痛哭道：“奇奇……丟了。簡同說奇奇被人拐跑了。她帶奇奇去肯德基，只是……只是上廁所的工夫，奇奇就不見了。簡同說她無論如何都會找到奇奇……”

情況出乎意料。事實上，去Y縣前，耿哲曾依照翁遠(yuǎn)提供的線索，進(jìn)行過姓名追查。全國叫翁越奇的適齡女孩有3個，跟各地警方聯(lián)系后，一一排除。

此刻，耿哲想起二妹的話，當(dāng)即決定進(jìn)行再次追查。

程偉問：“什么意思？”

“姓氏模糊，在名為越奇的條件下查詢，年齡放寬到兩歲。”

“兩歲？哦，明白了?！?/p>

終于，在一個名為霍越奇的三歲女孩的家庭結(jié)構(gòu)中，警方發(fā)現(xiàn)了假翁遙的臉。戶籍信息顯示，她叫簡思家。

“山東Z市。孩子只有三歲，第一監(jiān)護(hù)人霍來星，第二監(jiān)護(hù)人簡思家?？磥砗喭呀?jīng)組織了新的家庭?！?/p>

耿哲說：“準(zhǔn)備準(zhǔn)備，馬上動身?！?/p>

對于耿哲和程偉的突然到來，霍來星似乎早有準(zhǔn)備。

“想到了。我想也應(yīng)該是這樣。”他說，像是在歷經(jīng)痛楚，又像是在歷經(jīng)釋然。

“想到什么？”程偉問。

女人的樣子浮現(xiàn)在霍來星的腦海中。那個忽而笑，忽而哭，忽而低聲細(xì)語，忽而大發(fā)雷霆的女人，有時像條缺氧的魚，無助、絕望；有時像頭受傷的野獸，焦躁、暴戾。即使是在溫存的時刻，她也會出其不意地跳到地板上，看怪物一樣看他。

“我跟簡思家離婚快三年了。那時候，奇奇才出生，我承認(rèn)我未盡到做父親的責(zé)任。為此，我沒少被人戳脊梁骨。人們罵我拋妻棄子，無情無義?！被魜硇菗u著腦袋，苦笑?！罢l又真正了解我的生活？明白我的感受？她的情緒變化無常，陰晴不定。我的神經(jīng)，無時無刻不處于緊張狀態(tài)。奇奇出生后，她越發(fā)神經(jīng)質(zhì)，甚至不許我抱孩子。她看我的眼神，充滿敵意。就像……就像我會害孩子一樣。我……不具備經(jīng)營這場婚姻的能力。所以……”霍來星長吁了口氣?！拔疫x擇了離婚。她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我不清楚那個秘密究竟意味著什么，但我知道那個秘密壓得她透不過氣，也壓得我透不過氣。房子給她了。我沒從戶籍里遷出，也一直存著她的手機(jī)，有時會偷偷跟著她們母女，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我想……也許，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現(xiàn)在看來，那一天恐怕不會來了。她……算了，有些事，不清楚比清楚好。我能為你們做什么？”

“照顧你的女兒。”

十二

趕往蓓蕾幼兒園的路上，耿哲接到了市局法醫(yī)物證鑒定中心DNA室王璐的電話。按照王璐的說法，被兩名人販子販賣的十七名兒童陸續(xù)得到身份確認(rèn)，其中一個孩子的DNA與在押犯翁遠(yuǎn)的DNA符合單親遺傳，要完成親緣認(rèn)定，還需要母親的樣本。

逃亡沒能提供給孩子母親的照顧，相反，她被另一種罪惡置于無依無靠的境地，生如浮萍?，F(xiàn)在，可憐的孩子得救了，卻仍然無法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

耿哲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這么做不合規(guī)矩，但，耿哲心意已決。他給雷坤打了電話，說明了自己的想法。

“為什么？”雷坤問。

“為了孩子。兩個孩子?！?/p>

沉默，長久的沉默。耿哲不敢催。他給雷坤出了個大難題。一旦出差錯，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要擔(dān)責(zé)任，雷坤也難辭其咎。

“能保證嫌疑人不會再次脫逃嗎？”雷坤的語調(diào)極其嚴(yán)肅。

“能！”耿哲的回答干脆、肯定。

“好！我同意在確保歸案的前提下，給嫌疑人自首的機(jī)會。”

“謝謝雷局！”

“我要的不是放空炮?！?/p>

“我保證！”

掛斷電話，耿哲立刻與袁呈取得聯(lián)系。時間緊迫，耿哲只能長話短說。袁呈明白了耿哲的用意，內(nèi)心翻涌著感動和欽佩。

袁呈說：“小耿你放心。你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我相信簡同的家人一定會珍惜這個機(jī)會，說服簡同投案自首，爭取從輕處罰，早日和兩個孩子團(tuán)聚?！?/p>

“爸爸。媽媽。爸爸。媽媽?！敝赡鄣?、甜美的、悅耳的呼喚在蓓蕾幼兒園里炸開了，像精致璀璨的禮花，托起一張張可愛的、動人的小臉。

夕陽照過來，小臉上閃動安靜的光輝。

爸爸、媽媽們招搖地?fù)]動手臂。每份愛都那么熱烈，那么夸張，那么迫不及待。鈴響了，爸爸、媽媽們毫無風(fēng)度地擠到大門口，“心肝，寶貝，乖乖”的叫成團(tuán)。之后，大手牽小手，心滿意足地離開。

人漸漸散盡。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大門內(nèi)。

老師說：“我們進(jìn)屋等，好不好？”

小女孩搖頭，牢牢釘在原地。

她早來了，比那些爸爸、媽媽來得都早。但她不敢動，更不敢像他們那樣肆意表達(dá)對孩子的想念和疼愛。她躲在干枯的老樹后，抵著粗糲的樹皮，等待空寂后的安全。夕陽的光輝從小臉上飛走了。這一刻，棲息在那張小臉上的，是烏鴉般的黯淡天光。

她走出來，瑟縮在大衣、帽子、圍巾的保護(hù)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向門口移動。

程偉準(zhǔn)備采取行動。耿哲制止了他。

“老大？”程偉小聲叫。

“不能動手！不能在孩子面前動手?！?/p>

她放棄了對門軸的打擾和侵犯，側(cè)身，吸氣，收腹，小心翼翼地蹭進(jìn)窄小的門縫。

程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目標(biāo)，說：“進(jìn)去了。”

耿哲當(dāng)然知道她進(jìn)去了。那唯恐驚動門軸的惶然之態(tài)，耿哲自從看見，就再沒能忘記。

“媽媽！”小女孩縱身一跳，跳出老師的掌心，撲進(jìn)她的懷抱。

老師顯然習(xí)慣了她的遲到，也習(xí)慣了她每次疏于禮貌的不置一詞的倉促離開，只對小女孩擺手說：“明天見哦，奇奇。”

“明天見，老師。”

她牽著小身影側(cè)身出門。小女孩不明白媽媽為什么每次都要擠出去。也許媽媽不知道大門是可以推開的？小女孩決定給媽媽一個驚喜。她抬腳一蹬，鐵藝門吱呀呀敞開了。媽媽陡然變色，差點栽倒。小女孩咯咯咯地笑起來，她說媽媽你的樣子好像偷油吃的小老鼠哦。凌厲的巴掌打在小女孩的屁股上，笑聲戛然而止。小女孩哇地哭了。

大眼睛，圓臉盤，紅紅的嘴唇。穿紅棉襖，灰褲子，白色運動鞋。梳著兩個小羊角辮，扎著黃色的蝴蝶結(jié)……她急促地張望、尋找，但她找不到她的孩子。黑壓壓的人流，飛速穿梭，走近的人臉和離去的背影拉長、拉癟、碎裂、飛散，化為紛亂的塵煙。無助的啼哭，被裹挾其中，遭受欺凌……

幻覺剎那消失，她摟緊眼前的孩子說：“對不起。對不起。媽媽不該打你?！?/p>

看著她抱起小女孩疾步走入夜幕，程偉急了，提醒耿哲：“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人犯開溜吧？”

耿哲的拳頭攥緊了，但他沒動。

她站住了，從口袋里掏手機(jī)。手機(jī)上的號碼，再次令她神色大變。猶豫了半分鐘，她顫抖著將手機(jī)放到了耳邊。慢慢的，雙肩開始劇烈聳動，那是一只傷鳥在修復(fù)羽翼。這次，她不會飛錯方向……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