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
說起教育,我的起點很難再低了。不但談不上什么家學(xué),小時除了木臺上供的幾本蒙文家譜,就是一本翻得稀爛的皇歷。從家境來說,小學(xué)畢業(yè)都很勉強。
上私塾
我讀書的私塾是尼姑庵的一間堆房,一間又黑又潮濕的大屋子。我們十幾個男孩子成天扯了喉嚨喊“子曰”。老師仰坐在一把快散架的太師椅上,成天“吧嗒”他那根兼做“刑具”的老長老長的煙袋鍋兒,不講解,不訓(xùn)導(dǎo)。
老師還有個權(quán)柄:他掌管一塊木牌,為了限制學(xué)生出恭(上廁所),每次憑牌只放一名。于是,我們就不約而同地跑起接力:一個孩子剛回來,另一個準立刻接上去。
揣上木牌后,我們并不奔向廁所,而是借機閑散一下,在尼姑庵里到處溜達。有時去前殿偷看尼姑焚香念經(jīng),有時在草叢里捉蛐蛐。反正干什么都比關(guān)在那大黑屋子里開心。
五四運動前夕,媽媽把我送進了一家私立的“新式”學(xué)堂。第一課是“人手足刀尺”,還有圖畫。上學(xué)那天,她讓我穿上特意為我新縫制的藍布大褂,親自把我送去。
我們進到老師家后,媽媽就打開手絹包兒,拿出她用汗水低三下四為我掙來的學(xué)費,畢恭畢敬地放在八仙桌的一角。然后就賠著笑臉托付開了。
“新式”學(xué)堂倒是不再念“子曰”,改念“馬牛羊,雞犬豕”了。課本是新式裝幀,還可以嗅出印刷的油墨氣味??墒钦张f上一段死背一段,照舊扯了喉嚨“唱”。再有就是,學(xué)費之外,要錢的花樣更多了一些。憑我媽媽那點工錢,很快我就又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學(xué)生了。
半工半讀的小學(xué)生活
后來,我進了長老會辦的崇實小學(xué)。學(xué)校用工讀辦法讓窮孩子也能上學(xué)。那里設(shè)有地毯房、小型印刷廠和羊奶房。我干過地毯活:從繞線、織雜毛或粗牛毛毯直到織上羊毛地毯。
我是在剛織上土耳其凸花活時被調(diào)去送羊奶的。那時我起早貪黑,一個月只掙一元五角。最令我傷心的是我媽媽就在我第一次領(lǐng)到工資的那個黃昏辭世了。
羊圈里干的都是露天的活兒。這里沒啥技術(shù),但需要的是一顆愛動物的心。打掃羊圈,尤其喂羊,都是挺愉快的活兒。
但我怵(chù)的是送奶。前后襟背上十幾瓶奶,天沒亮就蹬上車,穿過沒有行人的大街小巷,我不在乎。我怕的是把新奶瓶放下、取走空奶瓶時,洋狗“汪汪汪”地死死糾纏。我手里沒棍子,就只好把那輛破自行車橫過來抵擋。
我的藝術(shù)教育
我的藝術(shù)教育最早是在廟會里受的。那時,初一、十五東岳廟,七、八護國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以及天橋、鼓樓后身,都是舉行廟會的場所,也就是我的課堂。
走進廟門就像是進入了童話世界。這里有三尺長的大風箏——沙雁或是龍睛魚;有串成朝珠一般可以掛在脖子上的山里紅;有香甜可口的“驢打滾”,也有一個大子兒一碗的豆汁;有粘破瓷器的鰾(biào)膠,也有能把生銹的器皿擦得锃亮的一
包包粉末。
一個角落是動物園——賣各種蟲魚禽鳥,
毛兔、松鼠;另一個角落是植物園——
從各種奇花異草到一個小子兒一
捆的“死不了”。還有算靈卦的,
捏面人兒的。摔跤能手寶三和練
十八般武藝的各路把式,都在這
里大顯身手。
最吸引我的,還是藍布篷底下圍滿一圈人的那些說書唱曲的。場子周圍有一排板凳,那是給“正式”聽眾坐的。有兩種人站在板凳后面,一種是打算聽上兩句就走開的,一坐上板凳再走就不那么便當了;一種是自知掏不出幾個錢,不敢去坐的。我是屬于后一種人。
評書快板、大鼓岔曲里那豐富而生動的語言常使我聽得入迷。有一次我聽評書出了神,竟然把身上穿著的布衫丟了,而且也說不出是給人扒下的,還是脫了拿在手里丟的。
對我來說,那些曲藝比至圣先師的“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有意思多了。在廟會這個課堂里,我往往也是個交不起學(xué)費的窮學(xué)生。演完一場,藝人照例拿著盤子或笸籮向觀眾要錢。我也偶爾從口袋里摸得出一兩個大子兒,一般情況下則只能站腳助威。
好在廟會里棚子連棚子,處處是課堂,我時常從這一家又溜到另一家。那時候北京風沙可大啦!逛一趟廟會,回去就成了泥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