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老駝

田立君

我在新疆生活了近5年，而真正與駱駝朝夕相處也就11天。如今，許許多多的往事都如云煙一般散去了，唯有這沉悶的駝鈴聲還常常響在我夢中。

那年夏天，營長下達給我一個“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wù)。營長在他那略微隆起的肚子上比畫了幾下說，你帶兩名戰(zhàn)士，負責(zé)把她安全送出沙漠，送上麥蓋提縣城的長途班車，就算完成任務(wù)。

營長比畫的這個人是一連連長的媳婦，來探親，挺著大肚子。

部隊在沙漠腹地搞訓(xùn)練，還要進行實彈對抗演習(xí)，一連長走不開，我差不多是營里唯一一個閑人。我十分不情愿地接受了這個任務(wù)。從訓(xùn)練地到麥蓋提有240公里的路程，但這是圖上的直線距離。

我們選了兩峰老母駝，一峰為孕婦所乘，另一峰馱水與給養(yǎng)。離開牧駝點時，駝工特別交代說：能有一峰走出沙漠就算不錯了。它們是老臣，非常時，可以用它們的生命做貢獻，畢竟老了嘛。駝工說的“用它們的生命做貢獻”就是說“非常時候”飲駝血食駝肉以求人的生存。駝工的話讓我傷感了好久，同時也意識到這次任務(wù)的艱難和危險。

我和兩名戰(zhàn)士用一舊椅子扎出一把可以仰臥的“沙發(fā)”來，在“沙發(fā)”的“扶手”上掛上了水和食物，之后才將連長的妻子送了上去。

“叮，咚”駝鈴一響，我們上路了。早晨的戈壁，一地的光輝燦爛。

上路的頭一天就遇上了流沙雨。這是沙漠腹地才有的一種自然現(xiàn)象，此起彼伏的龍卷風(fēng)把流沙吸上了天空，達到一定的高度便突然撒手。于是，流沙像雨一樣落下來。這種雨不至于傷人，卻容易使人迷失方向。置身沙雨，唯一的安慰就是駝鈴。兩峰老駝不愧久經(jīng)沙場的“老臣”，沙雨彌漫之中它們甚至連駝鈴的節(jié)奏都沒有亂，就那么不緊不慢地走出沙雨，走到了一個叫“一碗泉”的地方，飲上了雖然只有“一碗”但卻很甜的泉水。夜宿“一碗泉”，兩峰老母駝面對面臥出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地窩子”。我們把連長的妻子安頓在“地窩子”里，我和兩名戰(zhàn)士輪流放哨。這一夜我沒怎么睡，我想到了駝工告訴我關(guān)于“駱駝是走長路的大師”的話，我開始體驗到了這話的道理。

離開“一碗泉”，更艱難的旅途開始了。絕對沒有水，所走的路線又相當(dāng)曲折，有時走上整整一天，一看地圖還不到10公里。其間還碰上一片龜裂地，裂縫足有駱駝腿那么粗，只好繞行，一下子又多出一天的路程。

天氣越來越熱，攜帶的水越來越少。除了連長的妻子，我們3人都停止了飲水。特別叫人感動的是，兩峰老駝仿佛通人性似的，也停止了飲水。而且，它們還能發(fā)現(xiàn)一種奇怪的沙包，用蹄子刨下去，就能得到一種黑根，使勁地嚼，還能吸出水汁來，盡管苦澀，卻無疑為生命之泉。

但是，黑根并不是每天都能找到的。沙海行走了7天后，黑根就徹底消失了。首先遇到生命危險的是馱著給養(yǎng)的老駝“博格達”。早上起來，我們就發(fā)現(xiàn)它脖子上的駝鈴節(jié)奏亂了，不再沉悶不再緩慢而是叮當(dāng)亂響。臨近生命盡頭的“博格達”四肢往兩邊張開，哆哆嗦嗦?lián)u搖晃晃猶如醉漢一般。我們?nèi)∠滤成系淖詈笠凰芰贤八?，打開了放在它的面前。它古怪而又陌生的眼睛望著水，可就是不肯張開那吐著白沫的嘴巴。我把水倒進碗里，想硬給它灌進去，誰知它卻一下子把頭顱高昂起來，面對天空，發(fā)出蒼涼的叫聲。我們都被這一聲長鳴震驚了。

也就在“博格達”拒絕飲水進食的這一天，另一峰叫“阿勒泰”的老駝卻開始飲水進食。我不懂駝?wù)Z，它們兩個是不是預(yù)感到前途的艱險而采取了保證重點的措施呢？

第二天，大漠上熱得出奇，唯一的那桶水也基本喝完。但從地圖上看，我們最少還要三天才能走出沙漠。我擔(dān)心我走不出去，因為我覺得我隨時都可能倒下。我牽著老駝，把兩個戰(zhàn)士叫到跟前，開了一個站著的小組會——不能蹲，一蹲下去很可能永遠也站不起來了。我說：“在這最后的三天里，至少有兩天見不到一滴水，但無論多難，都要堅持走出去，不管誰堅持到最后，都要把任務(wù)完成好?！眱蓚€戰(zhàn)士都艱難地點了頭。

午后，沙漠上熱得起火，排排熱浪，烤得人渾身刺疼。就在這時，“轟”的一聲巨響，一路上負載最重而又拒絕飲水的“博格達”倒了下去，沙塵彌漫著騰揚起來，遮掩了它的身軀。沙塵落散之后，我們才看到了口吐白沫、四肢抽動但還睜著眼睛的“博格達”。最先哭出聲來的是連長的妻子。她拖著笨重的身子，不顧一切地從駝背上滑下來，擰開軍用水壺，說：“我有水，我不喝，我給你喝?！比欢?，“博格達”緊閉著嘴巴，無論連長妻子怎么使勁，它都不肯張開嘴巴，灰黃的眼睛里，是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兩名戰(zhàn)士也流下了淚。他們把上衣脫下來撐在“博格達”頭部上方，為其遮陽降溫。連長的妻子將水壺對準(zhǔn)“博格達”的鼻孔往里灌，但顯然是無可挽回了。我制止了他們的行為。我們在“博格達”面前站成一排，做了最后的訣別之后，揮淚上路。倒臥流沙的“博格達”在我們走出幾百米之后，昂起頭顱，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鳴叫。我們的心情沉重到了極點。

這一夜，我們宿在一處袒露的河床上，因為“博格達”的離去，“地窩子”是搭不起來了。連長的妻子也不肯睡。我們四個人就坐在“阿勒泰”的身邊，仰望滿天的星斗，相對無語。還剩下兩天了，明天，也許后天，雖然還不能完全走出沙漠，但肯定能見到植物和生命，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見到水。只是，臨近勝利了，“博格達”卻永遠地留在了沙漠里。

天快明了，一個異樣的聲音驚動了我們。最先站起來的是“阿勒泰”，只見它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朝我們走過的方向，發(fā)出一聲尖厲的長鳴。順著它長鳴的方向望去，我的腦袋一下就麻了——倒臥下去的“博格達”正披著一身晨光，搖搖晃晃朝我們奔來。我們激動得歡呼起來，不顧一切地奔過去，從不同的方向抱住“博格達”嗚嗚哭出聲來。我們?yōu)椤安└襁_”的生還激動不已。但對于前途的估計，我們還是過于樂觀了。我們沒能在預(yù)計的時間走出沙漠。第二天中午，我們就遇上了最為可怕的黑沙暴。它似無數(shù)的黑蚊，糾纏你撕咬你抽打你，能把你體內(nèi)的水分都給吸干了。

黑沙暴之后，半死的我們掙扎著從流沙中爬起來?！安└襁_”在發(fā)出一聲警報似的長嚎之后，一頭朝一塊棱角分明的黑石頭撞過去，腦袋炸裂，艷艷的血水噴出來，令人觸目驚心！“博格達”的血正好接滿一塑料桶，10公斤。就靠這10公斤駝血，我們終于在三天后走出了沙漠，走進了麥蓋提。接連長妻子的人，已經(jīng)在麥蓋提等了一星期。他們實在不敢往好的方面想，已悄悄準(zhǔn)備好了花圈。連長的妻子把花圈送到沙漠邊沿，面對“博格達”死的方向，點燃了兩堆紙錢。在她的懷里，揣著曾掛在“博格達”脖子上的那只駝鈴。

后來，連長的妻子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駝鈴”。小駝鈴的百日照片，連長的妻子給我們各寄了一張。照片上，小駝鈴的懷里就抱著那只黃燦燦的駝鈴。

選自《新聊齋》2013.10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