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妍
拉鏈
◎俞 妍
1
手機響的時候,牛仔褲的拉鏈卡住了。白書明歪著頭,用肩頭抵住手機,雙手使著勁兒。
“這樣不成的,你得自己跟局長去說……”
吟雪在電話那頭叫著。她的聲腔有點像評彈演員,很糯,仔細(xì)聽,又有一種金屬的鋒利。
“檢查的事誰也馬虎不得,散失的資料都得重新補齊!”
手機貼著耳朵太近了,吟雪的聲音劃得耳膜嗡嗡響。冷風(fēng)從廁所北窗的破洞灌進(jìn)來,手都凍僵了。拉鏈卻被一根粗線死死咬住,怎么也拉不上。
白書明伸了伸脖子,肩頭一輕,手機墜落在地。“啪!”黑屏了。
“操你媽!”他用了死力,拉鏈仍然沒上來。
隨便用羽絨衣遮蓋大前門,直奔辦公室。辦公室里已無一人,墻上的舊空調(diào)還開著,得哮喘病似的,每隔三分鐘發(fā)出“潑潑潑”的響聲。各類文檔胡亂攤開,混雜著電暖寶、打印機的氣味,整間屋子有一種說不清的悶臭。摸出手機重新?lián)v鼓,開機、音樂、黑屏;開機、音樂、黑屏……直把自己折騰累了,白書明才將手機丟在桌上。
“手機壞了,哪里能修?”他撥通了電話。
“好端端的,怎么壞掉了?”楊麗問。
“我問你哪里能修!”
“東門大街的那一家,你修好后記個賬……對了,我晚上要遲點回來,你記著督促兒子上網(wǎng)看排球賽視頻,下周一他們要比賽的……”
楊麗還在叮囑著什么,白書明已擱下了電話。他胡亂整理了一下桌面,關(guān)掉空調(diào)電腦,走出門。
樓下,風(fēng)挺大的。走出大廳,就感覺耳朵被揪起來??繅Φ睦吧w不斷翻跟頭,車棚頂上青黑色的帆布獵獵作響。白書明拉了拉羽絨衣開始奔跑起來。大門西側(cè)三十米處是公交車牌,這會子不見一個人影。只有幾棵半死不活的香樟樹,飛舞著褐色葉片。白書明戴上帽子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望了望天上的灰云。
一輛黑色奔馳在單位門口緩緩?fù)O?。副駕駛門開了,吟雪著貂絨短裝黑色包臀皮裙出來,細(xì)腿上透明的絲襪繃得緊緊的,走起路來裊裊娜娜,挺有范兒。
“你們女人穿這么薄的絲襪,大冬天的不凍僵呀?”
白書明曾經(jīng)很疑惑。楊麗翻出一條假透打底褲說:“你傻呀,絲襪都是假透的,里層全是絨?!?/p>
這世道,連透明都是假的!
一眨眼,吟雪又回來了,手里抱著一個文件夾,局長替她打開副駕駛門。
白書明的嗓子突然難受得緊,鼻子也癢起來。等局長的“奔馳”開出五十米外,他爽爽快快打了幾個噴嚏。
2
飯桌上的菜都用白瓷碟蓋著,母親捏著抹布,在桌上反復(fù)擦拭,掉了漆的桌面抹開一條條痕跡。
“楊麗還沒來呀?”父親掏出一支煙問。
“快吃飯了,還抽!”母親慍怒地奪起煙,父親皺著眉咳嗽幾聲。
“不用等了,我們吃飯吧……”
“再等等吧,我燉了芝麻鴨,里面放了枸杞、紅參,想給楊麗補補?!?/p>
“補什么!她天天外面吃,營養(yǎng)夠好了。”
白書明摸出手機,在屏幕上劃來劃去,游戲中的香蕉、蘋果、西瓜在他手指的砍伐下,紛紛揚揚飄落。
“看你說的,外面哪有家里吃得干凈,她也是沒辦法嘛?!?/p>
母親從廚柜里端來碗筷,又捧起桌上的一碗芋芳羹放入微波爐里。白書明瞥了一眼母親傴僂的背,手指劃得更猛了。
“吃飯……”他站起來道,“這時候不來,不會來了?!?/p>
母親嘆了口氣,掀開電飯煲的蓋子。熱氣瞇住了老人的眼,白書明看不清母親的神情,只聽她扯著嗓子喊軒軒。軒軒磨蹭了很久才從樓上下來。
臨近晚上的時候,兩個俄羅斯警察來到江大亮的首飾店里,拿著吉平平的照片還有兩個中國男人的照片讓江大亮辯認(rèn),江大亮故意搖搖頭說:“不認(rèn)識。”那兩個警察又問了好多,一看問不出什么大名堂就走了。
“不要老看電視喲,你看眼睛都小得瞇成一條線了。”母親拉著軒軒,去衛(wèi)生間洗手。
“奶奶,我一直都是小眼睛?!?/p>
“你爸你媽都是大眼睛,偏你是小眼睛呢?”
“小眼睛才好呢,媽媽單位里的大伯伯,眼睛多小,還是領(lǐng)導(dǎo)呢。”軒軒爬上凳子,直撲碗里的鴨腿。
“胡說什么,吃飯!”
白書明用筷子敲兒子的頭。軒軒嚇了一跳,撇撇嘴。母親忙哄他,撕了一只鴨腿放到他碗里。白書明頭也不抬,自顧默默吃飯。
飯后,白書明上樓走進(jìn)他們原來的婚房。午后的太陽穿過舊窗簾,像給書桌鋪上一條蛋清色的薄被子。他一屁股倒在書桌前的舊搖椅上,轉(zhuǎn)了好幾圈,才停下來。
打開筆記本電腦,某個QQ群里就蹦出一則笑話:某領(lǐng)導(dǎo)把小三的電話在手機里設(shè)為 “市長”。每次小三來電話,老婆都說,快!市長來電話了!領(lǐng)導(dǎo)接電話后說,市長叫我去一趟。臨出門,老婆在后面叮囑,好好干喲!
白書明笑不出來,他噓了口氣站起身,踱下樓。
“不睡一會兒嗎?我剛給你曬了被子?!蹦赣H瞇著眼睛,嘴角下拉得厲害。
“我出去走走?!?/p>
走出門,見院子里兩只雞咯咯叫著趕過來。他飛起一腳猛踢過去,兩只雞騰空躍起,飛了兩三米才落地。望著空中飛舞的雞毛,白書明吸了一口氣,向外跑去。
3
“該重做的都得重做,到時候檢查通不過,獎金拿不到,可不要怪我。局長的為人,你們不是不知道……”擱下電話,白書明感覺臉熱辣辣的,像涌上虛火。
“白主任,這些資料都要去復(fù)印嗎?”剛來的實習(xí)女孩怯生生地進(jìn)來問。
白書明瞥了一下女孩的丹鳳眼,精神恍惚地?fù)]揮手。女孩走到門口,他又“啊”了一聲。
“還有什么事?”女孩回轉(zhuǎn)身,鬢間的幾根發(fā)絲粘住腮幫,眼睛水汪汪的。
“沒什么,你忙去吧?!?/p>
白書明舉起一份文件扇扇發(fā)燙的臉。這個動作已持續(xù)多年。那一年早春,吟雪第一次敲門進(jìn)來時,自己也正在做這個動作。
那是個挺特別的女孩,身材修長,披肩發(fā),皮膚白皙,一雙眼睛像兩泓深潭。
“白主任,要我?guī)兔???/p>
“白主任,這個我來做?!?/p>
相比于其他的實習(xí)生,吟雪過分的熱情讓白書明有點不適應(yīng)。有一回(實習(xí)還不到半月吧),她竟挨著自己坐倒在沙發(fā)里。纖柔的發(fā)絲拂過來,耳垂癢絲絲的。有那么一瞬間,白書明有點難以自持。幸虧,電話及時響起。
擱下電話,白書明直接坐到辦公桌前。她靠過來,纖纖玉手試探性地揉捏他的肩頭。
“白主任,這樣舒服嗎?您太累了!”
“謝謝,我不累!”白書明站起身,她才停了手,臉紅撲撲的。
這是個危險的女孩。白書明對自己說。從此,只要她出現(xiàn)在辦公室,他直接指派任務(wù),再也不敢讓她近身。
圣誕舞會是在不久后舉行的,全系統(tǒng)的人都聚集在演播廳。演播廳成了個大舞池,局長、副局長、調(diào)研員……都沉浸在音樂的海洋里。幾個實習(xí)女生,平時羞澀謹(jǐn)慎,此時都落落大方,成了領(lǐng)導(dǎo)們的最佳舞伴。
吟雪一襲黑色禮服,如一只黑蝴蝶在花叢中輕盈翻飛。白書明猶豫著要不要上前邀請,她卻矜持地別過頭,瞇著眼對著中年發(fā)福的副局長笑。副局長大步流星過來,拉著她進(jìn)入舞池。燈光一暗,圓舞曲一響,他們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第二天下午,白書明才聽說吟雪一夜未歸。幾個實習(xí)女生在吃午飯時嘁嘁喳喳,眼里全是嫉妒和不屑。
“她在學(xué)校能攀住系主任,這邊就不能攀住……”女孩們見白書明端著菜盤過來,一下子閉了口。
幾天后,白書明聽見吟雪在叫副局長 “師傅”。大半年后,吟雪分到了他們單位,兩年后縱身一躍,坐上了辦公室主任的寶座。那時,副局長已榮升正職。
“白主任,吟雪主任說,您這些資料還得重新?lián)Q?!睂嵙?xí)女孩又進(jìn)來了,手里緊捏著一疊紙,低著頭。
“知道了!”白書明瞪大眼睛,拂了一下桌面。玻璃茶杯倒翻了,褐色茶水流了一桌子。
4
蹲在廁所里,腳麻得像戴上了腳鐐,小腹脹得厲害,仍不頂事——大號總下不來。起身提褲子,該死的拉鏈又卡住了。
“你什么時候給我修拉鏈?”
“說什么呢,我剛回來?!?/p>
白書明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做夢了。房間里沒開燈,借著窗外的月光,他看清了楊麗的影子,肩很窄,后背瘦得像條腰帶。
“你夢見什么了?”
楊麗鉆進(jìn)自己的被窩。兒子出生后,不知怎的,兩人就分被窩睡了。需要時,就像狗一樣爬來爬去。
“今天在陪哪家領(lǐng)導(dǎo)呀?”白書明問。
楊麗打了個哈欠。隔了一條被子,枕頭邊還是飄來一股酒氣,白書明皺皺眉。
“還不是省里來的,討厭死了,我本來老早要回來的。吳姐拉著我不放,說我走了,她一個人對付不過來,沒辦法……”楊麗說著,別過頭。
不一會兒,傳來了鼾聲。白書明用被子蒙住頭,楊麗的鼾聲像煙花的囂叫聲,穿透被褥,鉆入耳際。蒙了一會兒,他索性伸出腦袋,側(cè)過臉看女人。楊麗的長發(fā)在枕頭上散開著,隱隱發(fā)出一股玫瑰花開敗的腐香氣。他拉起幾根發(fā)絲含在嘴里,發(fā)絲硬而油。十年前他們新婚時,摸著她的柔發(fā),聞著她身上淡淡的桐花香味兒,為她赴死的心都有。
沒有睡意,不如起床。套上厚棉的睡衣睡褲,白書明趿著棉拖鞋走出門。
立冬的夜晚,小區(qū)里一片寂靜。月光很淡,像是給不遠(yuǎn)處的游泳池鋪上暗藍(lán)的毛氈。棕櫚樹在地上落下碩大的影子,銀杏樹的落葉在它的影子里窸窸率率滑動。沿著游泳池附近的木板長廊,白書明開始慢跑起來。
四年前,白書明第一次跟楊麗走進(jìn)這個小區(qū)時,被兩樣?xùn)|西震撼了。那日,他們的“花冠”剛駛?cè)胄^(qū),崗?fù)だ锞拖聛硪粋€保安,向他們敬禮后,竟單膝下跪,指揮他們倒車。那架勢驚得白書明不知怎么握方向盤。
“少見多怪!”楊麗哼了一聲,好像這里早已是她的家園。
下車后,他們穿過一片棕櫚樹,走到游泳池邊,仰躺在沙灘椅上,享受陽光的沐浴。就在這時,白書明發(fā)現(xiàn)了附近長廊上的紫藤蘿,流光溢彩,像半空中翻滾下來的海浪,一層疊著一層。他又驚艷了。
買房裝修,都是楊麗一手操辦的。第一天住進(jìn)這個小區(qū),白書明像到了天堂。后來,也漸漸麻木了。他當(dāng)年待在小鎮(zhèn)安監(jiān)所時,老羨慕市區(qū)的安監(jiān)局,可正式調(diào)進(jìn)后,也覺得不過如此。
跑了五六圈長廊,已精疲力竭。猛地抬頭,發(fā)現(xiàn)自家臥室里的燈亮了。喘著粗氣上樓,卻見屋子里漆黑一片。
見鬼了!白書明躡著步子走進(jìn)臥室,一陣鼻息聲像從某個悶罐子里傳出來。
“怎么了?”他靜聽了一會兒,悄聲問。
“你干什么去了?”
“睡不著,去跑了兩圈。”
“腦子有病呀!”
楊麗罵著撲過來。他晃了晃身子,將她攬在懷里。她像只母獸用力拱著,充滿唇膏味的嘴湊過來啃住他的耳垂。那股濃郁的玫瑰花味又撲入他的鼻息。他咳嗽著別過頭,努力進(jìn)入她的身體,腦海里卻莫名地出現(xiàn)了一條大馬路,黑色“奔馳”一輛一輛開過。一走神,下面便不聽使喚了。
“力氣全被你跑完了?”她嘟著嘴道:“看你半夜三更還發(fā)瘋不!”
他干笑了一聲,雙手按到她前胸的一對小兔上,下面又來事了。她的嘴湊上來,吸住他的腮幫。他又聞到了腐敗味,好像開滿玫瑰花的黃泥地都搬到枕頭邊上了。
“算了,睡吧,我累了。”他拉起了自己的內(nèi)褲,“我們反正有兒子了,不行就不行吧?!?/p>
“我也累了?!?/p>
“當(dāng)然……你比我更累?!?/p>
白書明揉了揉自己的小腹,側(cè)過身望望身邊的小床。兒子的小腦袋埋在被子里,呼吸很安詳。自己小時候睡覺是不是也這樣愛鉆被子,他顧不得去想,只是靜靜地等待著楊麗的鼾聲。終于,當(dāng)她的鼾聲再次響起,他伸手在大腿中間磨搓起來。
5
什么時候得罪這女人的,白書明實在想不起來了。八年前,楊麗幫他從鎮(zhèn)安監(jiān)所調(diào)到市安監(jiān)局后,白書明便按部就班地過上小公務(wù)員生活。
“少說話,多做事,凡事順著領(lǐng)導(dǎo)意思來?!睏铥愡@樣叮嚀著,“不會拍馬屁,就老老實實做菩薩?!?/p>
白書明謹(jǐn)記老婆教誨,踏踏實實干了三年,果然榮升辦公室副主任。
“好好干,這主任遲早是你的?!庇幸惶?,他替老局長擬好發(fā)言稿后,老局長突然拍著他的肩頭說。
原來辦公室主任得了腸癌,來日不多了。白書明一下子感到身輕如燕,仿佛自己飛到了高樓,翹著嘴俯瞰蕓蕓眾生。
可是,第二年春天,吟雪分配進(jìn)來了。她像一只喜鵲飛進(jìn)他們這幢老辦公樓,所有房間都升起了金太陽。
“小姑娘年紀(jì)輕輕,能力很強嘛?!?/p>
老局長每每提到吟雪,渾濁的眼睛特別明亮。副局長更是天天在吟雪辦公室轉(zhuǎn)悠,人家是小姑娘的“師傅”嘛。
不久,白書明就感到換天了。
“白主任,這個表格,局長讓你做一下?!?/p>
“白主任,這些資料明天要用,我?guī)煾底屇泷R上整理好?!?/p>
她噘著嘴輕吹指甲,他抬頭望見她緋紅的雙唇。一時間,加班加點成了常事。當(dāng)他從電腦前站起身,轉(zhuǎn)動著發(fā)硬的頭頸,她百靈鳥般的笑聲穿墻而來。緊接著,便是領(lǐng)導(dǎo)們的笑聲。局長,副局長,沒一個不開心的。
那一次的失誤,實在稱不上失職。那一年五月,市政府主辦安全監(jiān)督頒獎晚會,他們承辦了。白書明里里外外忙得滿嘴發(fā)泡,吟雪又進(jìn)來傳達(dá)一個新任務(wù),讓他發(fā)動各企業(yè)派一百位員工到場觀看。
“白主任,如果你忙不過來,我可以幫你打電話的。”
那天,吟雪笑盈盈地關(guān)上辦公室門。白書明舉起文件扇扇發(fā)燙的臉,不由想起吟雪剛來實習(xí)時的模樣。那錦云似的秀發(fā),溫玉般滋潤的纖手……要命的,下面竟有了反應(yīng)。
神思恍惚,頒獎晚會就要開始了。各個單位的人員陸續(xù)走進(jìn)會場。
“各企業(yè)的代表呢……”局長突然過來問。
“應(yīng)該快到了吧?!?/p>
“快到了,都什么時候了,市府四套班子的領(lǐng)導(dǎo)都來了?!?/p>
這時,白書明才發(fā)現(xiàn)演播廳后面六排,稀稀拉拉,沒幾個人。
“吟雪說,她會打電話的……”
局長狠狠瞪了他一眼,白書明哆嗦著,翻出手機號碼,一個個撥打電話。這時,會場里突然來了很多人,幾個老師帶著穿校服的孩子有秩序地走向后排。
“要不是吟雪同志臨時叫來兩班中學(xué)生,后果不堪設(shè)想。這么隆重的頒獎會,臺下人比臺上少,領(lǐng)導(dǎo)們會怎么想……”
周一的工作會議上,白書明一直回避著老局長的眼睛。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嘴巴里,口腔潰瘍,已經(jīng)無法讓他咽下一口清茶。
6
一覺醒來,已不見楊麗。手機里,有她的幾條微信,其中有一條說:“雜物間里有三條蠶絲被,今天你抽空去送掉。你媽一條,你姐一條,你外婆也送她一條。”
白書明本想問一個問題,見三條羽絨被壘得像座山,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他只輕聲對手機說:“以后能少出差就少去,紀(jì)念品不要也罷?!?/p>
送兒子到校后,白書明順路去了一趟圓通快遞。曲奇餅干箱昨晚就封好的,透明膠貼了一道又一道。
快遞站門口堆滿了貨,一個精瘦的男子打著哈欠道:“如果不想退貨,寄件地址不用寫?!彼Я艘恢?,騰出手來擦了擦眼睛。對著電腦輸入收件人的相關(guān)信息后,便煩躁地?fù)]揮手。
白書明趁機退出店門。外婆家離這兒不到三公里路,以前是農(nóng)村,現(xiàn)在也算街道了。他透過窗玻璃,望見黑油紙包的餅干箱扔進(jìn)那堆貨里,放心地打開車門。
“這么好的被子,給我老太婆睡,太浪費了,給你媽去吧。”外婆見到白書明滿臉堆笑。她帶了一口假牙,說起話來,牙床咔嚓咔嚓響。
“我媽也有,這條是送給您的?!?/p>
“給你姐去,我老太婆,用不了幾年的。”外婆撫摸著絲滑的被套,“現(xiàn)在的東西做得真好!”
“都有,大家都有,這條是留給您的?!?/p>
外婆渾濁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淚來,喃喃道:“你媳婦真好。前年送我電熱毯,去年送我羽絨衣,今年又送我蠶絲被。你娘好福氣,看你大姨,媳婦天天跟她吵架。剛剛幾天前,大門玻璃都被她砸碎了,害得你姨爹都哭了一頓!你媳婦做領(lǐng)導(dǎo)的,就是不一樣,大大方方,上得臺面……”
“什么領(lǐng)導(dǎo)呀,也是給人打打下手?!?/p>
“還說不是領(lǐng)導(dǎo),那女人也在背地里夸她,說全靠你媳婦幫忙,要不,他們做的那些產(chǎn)品還賣得出去?那女人可是從來不夸人的喲?!蓖馄耪f的是舅媽。舅媽過門后跟外婆一直不和,對白書明一家倒挺好的。
外婆揉捏著蠶絲被,向白書明眨眨眼。白書明小時候最喜歡外婆眨眼睛了,成年后得知那叫做“打俏眼”,有點暗送秋波的味道?,F(xiàn)在外婆老了,打起俏眼來,像老頑童那樣可愛。
“可惜軒軒沒來,這小孩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聰明得不得了……”外婆忘情地說著。
“人家都說這小子不像我呢?!?/p>
“誰說的,瞎講,跟你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呢……”
白書明沒有再說什么,幫外婆在床上鋪好蠶絲被。外婆年輕時就守寡,卻很能干,很得人心。饑餓的年代,還有男人把米袋子背到她家里來。白書明的記憶中,外婆的被子總是熏得香香的?,F(xiàn)在,他低頭聞聞?wù)眍^,那里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陳腐氣,好像一個多年沒用的抽屜剛剛打開。
多年以后,楊麗的床頭大概也會散發(fā)這種味道吧。白書明跟外婆揮揮手,坐進(jìn)車,重重地踩了一腳油門。
7
資料總算整齊了。
白書明站起身,伸了伸懶腰??照{(diào)機隆隆響著,熱風(fēng)正對著頭,吹得他頭腦發(fā)熱。一杯茶下肚,小腹開始鼓脹。出去透透氣吧。開了門,冷空氣迎面撲來。跺跺腳向前走,朝北的走廊濕漉漉的,兩道寬寬的水跡像一輛大卡車剛剛駛過。不遠(yuǎn)處,穿著淺灰色工作服的保潔員阿姨,舉著拖把,弓著腰來回拖著。
“好冷?。 卑讜鞔甏晔?。
“冷喲,呵……”保潔員阿姨拄著拖把讓道。
衣袋震蕩了一下,楊麗發(fā)來微信:“明天氣溫更低,給兒子加一件羽絨內(nèi)膽。別忘了晚上給他吃膏方?!?/p>
“嗯?!?/p>
突然,白書明腳下一滑,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原來地上未干的水跡已凝成了冰。他趕緊把手機放進(jìn)衣袋,踮著腳,小心翼翼走進(jìn)廁所。北窗玻璃的破洞已經(jīng)修好,西北風(fēng)仍然灌進(jìn)來,吹得他歪了嘴。這次,大號解得比較快,屁股還沒凍僵,他已拉上了褲子?!班玻 弊蛱煨?lián)Q的拉鏈,上來挺快的。
“濕嗒嗒的,弄成這個樣子,連拖個地都不會,吃閑飯的呀……”
一個尖利的聲音穿過水泥墻鉆進(jìn)耳朵,白書明一聽就知道是誰在叫罵。
“什么時候不好拖,偏偏選這個時候,存心讓地面結(jié)冰,叫人滑倒……還想著加工資,做美夢去吧……”
高跟鞋敲擊著地面越來越近了,白書明閃到墻后面。她的影子飄進(jìn)了女廁所,他才出來。走廊上,保潔員阿姨漲紅著臉,嘴唇哆嗦著,看見他來,忙低下頭。
樓梯上似乎也有薄冰,白書明躡著步子下樓梯?;颐擅傻奶焱蝗幻俺鲆坏狸柟?,他心底涌起一股沖動,想迎著冷風(fēng),到隔壁的公園里去小跑幾圈。
跨過小花壇,穿過大廳。奔向大門時,迎面見門衛(wèi)老伯捧著一堆快遞物件,逆風(fēng)走來。
“要不要我?guī)兔???/p>
“不用,謝謝?!?/p>
白書明只瞄一眼,就瞥見一個硬邦邦的方盒子,被一些小東西壓在下面。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跟著門衛(wèi)老伯上樓,走進(jìn)自己的辦公室。
不久,隔壁房間傳來鋼絲樣的尖叫聲,緊接著,聽到金屬落地的嘩啦聲。一陣腳步過后,在女人嚶嚶的哭聲中,局長在厲聲叫罵。
“這事誰干的,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白書明透過玻璃,看見一條缺牙的拉鏈和散裝的安全套無辜地躺在陽臺上。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