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與馳騁——張煒訪談

山東 張煒 山西 吳言

《名作欣賞》約我寫作家訪談時，我最想寫的是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作家。很大原因是我2012年寫過一篇《向50年代致敬》的文章，對當代中國文壇50年代作家群落既比較熟悉，也充滿敬意。這些作家中又首推張煒老師。作為一個初涉文壇的習作者，當時覺得訪談實現(xiàn)起來多少有些遙不可及，所以一直沒進行準備。當有一天雜志社把張煒老師的音訊轉(zhuǎn)達過來時，我充滿了意料之外的驚喜。訪談所提問題建立的閱讀基礎是《你在高原》《九月寓言》《古船》，以及幾本小的散文集，有《芳心似火》《楚辭筆記》《游走：從少年到青年》等。因為訪談我又開始閱讀張煒老師的其他作品，訪談初步完成后還在繼續(xù)。隨著閱讀的深入，自己都發(fā)現(xiàn)當初所提問題的粗淺，有些甚至可笑，但是張煒老師還是耐心地給予了回答。

吳言（以下簡寫為吳）：《你在高原》是我讀的您的第一部作品?！赌阍诟咴返拈喿x，以及那篇《向50年代致敬》的寫作，是在我同文壇沒有什么接觸的情況下完成的，所以可以說完全是個人化的，沒有受到什么干擾。也是因為那篇文章引起一些反響，就同評論界有了一些接觸。于是我也遇到了您在《游走：從少年到青年》中提到的情況，我被《你在高原》深深地感動過，但從一些專業(yè)人士那里卻沒有得到共鳴。記得當時我心里很沮喪和失落，也有些困惑。專業(yè)人士提到的一個原因是《你在高原》里的一些題材重復了，如果一直跟蹤您的創(chuàng)作，會發(fā)現(xiàn)有些您以前已經(jīng)寫過了。比如，《柏慧》您以前單獨寫過書。我想以您這么大的創(chuàng)作量，題材、細節(jié)的重復也是正常的。我想問的是，您在《你在高原》的題材上是怎么規(guī)劃的？如同《柏慧》涉及的話題，是不是即便寫過，也不能在《你在高原》里繞過去，而是以不同的角度加以重新書寫？

張煒（以下簡寫為張）：《向50年代致敬》這篇文章是不可多得的，一篇評論文字竟然有這樣的魅力，這在我的閱讀經(jīng)歷中可能是久違了。這段時間聽到許多人盛贊此文，后有人從網(wǎng)上發(fā)來，才得以讀到全文。

先說說“重復”這個話題。我是極警惕創(chuàng)作者重復自己的，因為這往往預示了最不祥的東西。題材重復是好的，因為這樣創(chuàng)作起來難度更大，所以現(xiàn)代除非有大力者（索爾·貝婁、?？思{等），不太有人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傻事。但人物、故事和結(jié)構(gòu)，特別是意境韻致的重復，都是相當忌諱的。一個作家即便有了這樣的認識，也并不能保證自己的每一部作品都面目一新，保持強大的開拓力和原創(chuàng)力。說到底這是由生命力的強弱來決定的。《你在高原》與我以往的作品沒有什么重復，有人談到重復，那可能是沒有認真閱讀造成的誤解。

它寫作時間極長，二十二年的時間里總有先完成的幾部，這就是《懷念與追記》（后更題為“憶阿雅”）、《我的田園》《西郊》（后更題為“曙光與暮色”）、《家族》這四部。后來發(fā)現(xiàn)隨著寫作時間的延續(xù)，它們與后邊無法接續(xù)，只得終止發(fā)表和出版。它們幾乎都經(jīng)過了全部重寫，原書也因此告廢。這些只要稍稍仔細閱讀過，是不難發(fā)現(xiàn)的。有人可能憑簡單的印象不予細究，也就認為這部長卷與以前的“重復”了。

《柏慧》雖然也涉及《你在高原》中的幾個人物，但全書卻是完全不同的進入角度，不同的韻致和意境，故事也大致獨立，所以不能歸到那十部中。它可以作為閱讀《你在高原》的補充，也可以視為另一本書。

吳：就像《你在高原》里寧伽他們的高原之行始終沒有成行一樣，《你在高原》中的高原更多是一種精神指向，您并未描摹出高原的具體情形。我在讀第十部的時候，確實有這樣的期待，以為會有一個結(jié)局，結(jié)果還是跟其他部一樣，是一個故事的平行敘述。也看到過您說《你在高原》還想繼續(xù)寫下去，而且《鹿眼》這一部的“墨夜獨語”中提到，主人公寧伽是去世了的，對此您會繼續(xù)去完成嗎？

現(xiàn)在我非常懷念讀《你在高原》的那些日子，因為與同一部作品的初遇只能有一次。今后我當然還會回過頭再讀《你在高原》，我覺得它值得當成經(jīng)典和范本來讀。如果您繼續(xù)寫《你在高原》，我是非常期待的，就是不知道寫下去的話，它最終會成為一個怎樣的圖景？

張：我不會繼續(xù)寫《你在高原》了，這樣的長卷只有特殊的原因、特殊的理由才會去做。我如果不寫出這部所謂的“大河小說”，也許一生都不會安寧。但我以后大約只會寫篇幅不太長的作品了，因為對于寫作者來說，能寫成短篇的，絕不要寫成中篇；能寫成中篇的，也絕不要寫成長篇。這是所有好作家的守則。我?guī)资陙硪恢眻猿诌@樣的守則。

《你在高原》原書有六百一十萬字還多，是出版者出于多方考慮，在我同意后才刪成時下這樣。刪去的部分，其中至少有三十多萬字，將來恢復了大概會更好。但這只能是將來的事了。

吳：《你在高原》醞釀于20世紀80年代末，在您二十年的創(chuàng)作中，中國社會發(fā)生了深刻的變革，如何把握這種變化，對作家來說是普遍的考驗?！赌阍诟咴防锷鐣母鱾€階層，從高到低都涉及了，題材也非常廣泛，農(nóng)村的城市的都有。因為我的工作性質(zhì)，從職業(yè)角度看過去，發(fā)現(xiàn)您沒寫到的是經(jīng)濟金融這一塊。事實上，虛擬經(jīng)濟、資本運作對社會的影響已經(jīng)越來越深入了，目前虛擬經(jīng)濟已經(jīng)對實體經(jīng)濟造成了沖擊。我有時會想，也許我們再出不了像《子夜》那樣的作品了，因為作家群體普遍對經(jīng)濟金融不熟悉，現(xiàn)在的狀況又空前復雜。您怎么看待這一點？

張：您說得對，我?guī)缀鯖]有寫到金融。主要原因是我對這方面的知識十分隔膜，也沒有太大的興趣。我有興趣的，如地質(zhì)植物學造酒海洋動力學之類，就花了大力氣去鉆研。這是我的弱項，將來可能去彌補。我以前有個偏見：就文學表現(xiàn)來講，金融經(jīng)濟領域與文學性詩性大有抵觸，比如艾略特一生做金融，卻從沒有表現(xiàn)它；再比如巴爾扎克的作品專注于“錢”，但卻很少進入它的更內(nèi)部和更細部?！蹲右埂肥莾?yōu)秀的長篇，寫得很瓷實，但從更高的要求上看，該書之失，可能是過于糾纏了金融實業(yè)的細節(jié)與內(nèi)部，而遠離了浩邈的神性之思，最終沒有讓藝術(shù)之神飛翔起來。但是，不糾纏不等于不明白，所以我仍要學習。

（張煒老師在此是過謙了，因為我后來讀到他寫華爾街，了解的深度超過我。）

吳：土地政策對國家、社會的影響是很根本的?！豆糯防锬蛯懙搅送恋馗母镱}材，在《你在高原》中寫了很多工業(yè)化進程中對土地和農(nóng)民的掠奪。在進入21世紀后的十幾年，也是因為土地，我們出現(xiàn)了土地財政，催生了房地產(chǎn)泡沫。不僅影響到了每個人的生計，甚至對經(jīng)濟也形成了倒逼。目前我們又面臨著一個土地政策的大調(diào)整，您會如何進行這方面的思考？

張：這都是社會問題。僅僅執(zhí)著于具體問題并從此出發(fā)，往往寫不出好的虛構(gòu)作品，詩性寫作尤其如此。但作家的憂慮和關(guān)注是必需的，他們是天生的痛苦者和批判者。土地問題是我長期思考的核心問題。

吳：《你在高原》描繪的歷史和現(xiàn)實畫面里，我感覺解放前和“文革”是很清晰的，改革開放后略顯模糊。也許這是觀察距離的問題，現(xiàn)實總是不如歷史好把握。您說過文學的書寫不能太過直接，無論寫歷史還是寫現(xiàn)實，您通常都會作抽象化的處理，避免太過具體的描述，我想這也是為什么您被稱為寓言作家的緣故吧。寫到當今現(xiàn)實時，感覺有點像，又有點隔。比如那些迅速發(fā)達起來的集團、巨頭等，您對財富積累是持警覺態(tài)度的。但無論國家還是個人，這又是個不可或缺的過程，您說“大物”必須以“大言”來平衡，我很贊成這樣的觀點。如何認識發(fā)展的問題以及過程？

張：文學不是簡單的“再現(xiàn)”，而是“表現(xiàn)”。現(xiàn)在的一些作品“再現(xiàn)”太多，而沒有獨特的、個人化的“表現(xiàn)”。我長期生活和游走在半島地區(qū)，對一些集團、對現(xiàn)實，應該是熟悉的，對其內(nèi)部運作也算了解不少，但我在“表現(xiàn)”時，總要服從自己的審美理想。我在書中寫了極其具體的事件和過程，但它們?nèi)匀徊荒艿韧凇艾F(xiàn)實”的描紅，那就等于捧出沒有釀造過的糧食，不是酒（藝術(shù)）。對歷史發(fā)展過程的回答應該是詩性的，而不是理念的。

吳：在《你在高原》里，我覺得塑造得最好的一類人是知識分子，我覺得在這方面我們的文學是缺失的，我們塑造了很多很好的農(nóng)民、市民形象，在知識分子方面卻不多。在商品大潮里，在中國現(xiàn)今的社會，知識分子的位置尤其尷尬，很少有人能堅持理想，雖然您也寫很多農(nóng)村題材，但我覺得您本質(zhì)上是城市知識分子。您覺得是嗎？

張：我寫農(nóng)村生活很多，但我主要還是寫農(nóng)村中的知識分子。因為各種原因，大小知識分子生活在農(nóng)村的很多，這些人很重要。也有生活在城里的知識分子，我也寫了他們。再就是，以真正的知識分子的目光去看待自然萬物，許多時候也正是一個樸素的角度，這個角度常常與民間的角度相近或等同。

吳：對《你在高原》第七部《人的雜志》中萊夷人的尋根探索我是認同的，我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我只是從接觸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膠東半島人身上，感到了這種氣息。他們跟中原人顯然是不同的。那年跟團去歐洲旅游，明顯地感到了山東人和河南人在外形上的巨大差異。半島女人臉型非?？∏?，特別是尖尖的下巴。從出身半島的美女明星身上，還有我的一位山東女友，甚至鄰街專賣海鮮的山東女老板身上，都能看到這一點，這顯然是夷狄血統(tǒng)在起作用。而且齊人和魯人也是不同的，從您這里我也知道了齊文化和魯文化的不同。從這一點看，您確實弘揚了自己故鄉(xiāng)的文化。在地域文化、民族文化的自覺方面，您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

張：我從20世紀80年代末參加“中國國際徐福文化交流協(xié)會”的工作，于是就接觸到了大量萊夷族的史料，與秦漢史專家、考古專家、古航海專家多有合作，向他們學到了一些知識。這期間也多次到周邊國家訪問，有機會深入研究這方面的問題。

吳：《你在高原》書寫自然的部分，我覺得是最獨特也是最有價值的。我很羨慕您的經(jīng)歷，從童年開始就同大自然那么接近，正如您在《午夜來獾》里所說，這根本不是什么環(huán)保文學，它只是作品中不可少的、渾然天成的一部分。有時我離開城市到達野外時，就會浮現(xiàn)出《你在高原》里您描述自然的那些情景。您說的地理空間和心理空間的關(guān)系，令我很受啟發(fā)。我們很多人已經(jīng)失去了書寫大自然的能力，作家阿來也說過，中國作家是書寫大自然最少的。我想你們的話是種警醒，是需要審視我們和大自然之間的關(guān)系了。這方面，我們這些離大自然越來越遠的人該怎么做呢？

張：網(wǎng)絡數(shù)字時代使人眼界狹小，更容易足不出戶。在虛擬的世界里生活久了，我們?nèi)松囊淮蟀攵甲兂闪颂摂M的，這多么可悲和可怕。不經(jīng)常面對山川大地，就不能面對真實的自己，就沒有了改變生活的能力。就像我們常說的“生猛”二字，其實真的“生猛”，就是樸素自為的個人生活。安靜下來，用減法生活，盡可能地與大自然對話而不是與電腦對話，這就算過得很好了。

吳：從《你在高原》后，我很注意您的言論、演講等，也很愛讀您的隨筆、散文。我總是能從您的文字里受到啟迪。您對現(xiàn)實的把握是客觀準確的，對文學的認識頗具歷史的眼光和全球視野。從您這里我能感受到文化自信。我覺得如果沒有《你在高原》那樣厚重的作品作基礎和鋪墊，您好多觀點傳達的力度就會減弱，由此我也在思考作家寫作中的主次問題。實際上好的小說家到最后都會形成自己的理論體系。從我個人的閱讀經(jīng)驗看，王安憶在情感的辨析方面是作出了自己的貢獻的，您對文學信仰般的堅定，對當代中國文學的定位和思考讓人深受啟發(fā)。作為一個小說家，過多的理性思考又會影響到作品的感性表達，作為一個作家，您如何平衡自己創(chuàng)作中的主次問題，以及感性和理性問題？

張：盡可能做一個真實樸素的人，該說就說，不要勉強自己。在“默與鳴”（范仲淹說“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大問題上，尤其不能過多地去作技術(shù)設計。沖動了感動了要寫詩寫小說，那就好好寫下來。在作家這兒，言論和虛構(gòu)作品應該是平等的、統(tǒng)一為整體的。

吳：在王安憶那里我看到過，她有時會有意地節(jié)制一下自己的表達欲望，比如她寫過母親茹志鵑上世紀曾同聶華苓通信，聶華苓有意地作了一些節(jié)制，后來寫成了《三生三世》，而母親的一些題材反而流失了。在散文的寫作上她也提倡節(jié)制，意思是我們情感的體積是有限的，經(jīng)不起零來碎往，還是要積攢起來讓它更加宏闊。您是一位非常高產(chǎn)、非常勤奮的作家，您是怎么保持表達和節(jié)制的平衡的？是怎么保持自己創(chuàng)作源泉不枯竭的？

張：安憶是安穩(wěn)而認真的杰出作家，總給人許多啟發(fā)。不要強迫自己講和寫，要自然，要動感情。不要把自己當成一個專業(yè)作家，而應該是一個業(yè)余作者，這種心態(tài)極重要。尤其不要在創(chuàng)作上過多地謀劃計劃，要信任自己認真的生活態(tài)度，以及這種態(tài)度而產(chǎn)生的意愿。

吳：在讀《你在高原》的時候，注意到結(jié)尾很多處的寫作地點是“萬松浦”，后來知道那是萬松浦書院。我覺得萬松浦是不亞于您那些作品的另一件作品。我去萬松浦書院的網(wǎng)站上看了，真是辦得非常精美，網(wǎng)絡越來越嘈雜，這樣的凈土真是越來越難得了。我覺得作家能有機會干一些同文學相關(guān)的實事，對生活的體驗會不同，會增加自己的文字力度，這也是虛和實之間的一個平衡。如今萬松浦書院的影響力越來越大，聽說周圍的地價房價都漲了，您一定非常欣慰吧？

張：辦書院要耗費許多精力，太劃不來，不符合我用減法生活的原則，但總要做一些對社會有益的事情。這是一個矛盾。我想一想“業(yè)余創(chuàng)作”這個概念，又心安理得了一些。

（張煒老師回答的“太劃不來”出乎意料，因為看到他用很多深情的筆墨寫書院紀事，寫書院的人和動物。可以想見，萬松浦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影響到了他作品的內(nèi)在質(zhì)地。也許因為牽扯了太多的精力，影響到了至愛的寫作，再大的世俗成績也不能等同，所以才會說“劃不來”吧。后來我意識到那句“地價房價”的話真是愚蠢至極，正應了張煒老師書中提到的“傻子計算法”。在后來的閱讀里知道張煒老師他們正因為書院周邊的開發(fā)而痛心不已，因為毀壞了那一片林子。）

吳：我的《向50年代致敬》這篇文章后來被當作了文學評論看，其實我當時寫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寫評論，說是讀后感更確切一些。后來我也看了一些文學專業(yè)評論，有啟發(fā)，但是術(shù)語林立，引用太多，讀起來順暢感都沒有。在《行走的迷宮》里看到您說“文學評論應該是賞讀之后的文字，是悟想過程的產(chǎn)物”，覺得我這樣寫評論也是可以的。我想聽聽您的看法。作為一個成熟的作家，您會從文學評論中借鑒什么嗎？

張：《向50年代致敬》是我們這個時代所能看到的最好的評論文字，是真正的評論。它真誠、樸素，有人性的溫度，有真見地，并且沒有時髦的學術(shù)套話。從中可以看出，它的作者誠實淳樸，愿意好好閱讀評論對象，并且不覺得這樣做是吃虧。那些學生腔、用套話堆積的所謂“評論”，無論如何精明四顧，都沒有什么價值。

吳：在《芳心似火》開篇的時候，您提到了托爾斯泰和他夫人間的愛情。以前看到一篇文章，寫到托爾斯泰八十歲高齡決心要離家出走時，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對一段五十年的婚姻，我無能為力。偉大如托爾斯泰作出如此感喟，令人不甚唏噓。作為一個女性，我想問的是您關(guān)于婚姻的態(tài)度。您在不停地游走，專注于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是如何取得家人的支持，如何平衡婚姻和事業(yè)的？

（張煒老師未作回答。在其他訪談里也能看到，他并不愿意談及自己的個人生活。?？吹剿f一些非常辯證的話，如《你在高原》序言里說，這無一不是他們的親身經(jīng)歷，又無一不是某種虛構(gòu)。談到寫作中個人經(jīng)歷占到多少，他說百分之九十或者百分之零點五?？吹贸鲞@是他的寫作原則，從真實出發(fā)，經(jīng)過文學化處理，抵達最終的詩性。他說過，經(jīng)過漫長的寫作，一個作家的內(nèi)心世界幾乎已經(jīng)全部裸露在讀者面前了。對于一個嚴肅的作家，閱讀他的作品已經(jīng)夠了，沒有必要將目光引向自己。所以，可以理解他對具體的私人問題不愿提及。）

吳：在一篇序言里，您寫到一個作家到五六十歲懂得了寫作的奧秘了，技術(shù)上成熟了，身體又不行了。我覺得寫作是體力活，沒有良好的身體，很難跑好這場馬拉松，不僅如此，身體狀況也會直接影響文字傳達出來的氣息。日常您是怎么平衡好腦力和體力的？您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關(guān)注到空氣、食物對我們身體，乃至對文學品質(zhì)影響的作家，也看到您很提倡素食。我有些好奇您在生活中會怎么做？

張：親近山水使我得益。不過這方面我還差得多。李白杜甫這輩子除了在大地上奔波，再就是“干謁”了。后者是大俗事，前者卻保證了他們的價值，成為“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他們?nèi)菢I(yè)余寫作者，所以有生氣，在氣象和內(nèi)容上不重復。

吳：您的著作頗豐，我想問一下，對于讀者您建議他們讀到哪些，以便對您的整體作品有所把握？

張：我個人重視自己的《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丑行或浪漫》《刺猬歌》這五部長篇。當然《你在高原》有另一種意義。還有十來個稍滿意的短篇、一部分散文。

吳：我一直在做計算機技術(shù)這個專業(yè)，這二十年的時間里深切感受到了信息技術(shù)對人們以及這個世界的影響。因為比較熱愛人文，我對自己的專業(yè)技術(shù)就不那么熱愛，對技術(shù)也不那么迷戀。前段時間有意減少上網(wǎng)時間，屏蔽花花綠綠的技術(shù)帶來的干擾。但是今年用微信，發(fā)現(xiàn)對它有些依賴。它方便，界面友好，又是用于社交圈，信任度高。感覺它把人們的交往引向文字，也引向深入了，這就是技術(shù)帶來的影響。最近我在負責單位微信公眾平臺的策劃，實際上它就是一個小型電子刊物，傳播很快。我想要把一個很商品化的平臺加入更多人文色彩，比如那天想到您書中的一些話是可以摘錄的，放到其中一個欄目，于是把您的《融入野地》分章節(jié)進行了連載。感覺還是有些新鮮奇妙的，在手機上閱讀到的文字跟書上不太一樣，因為分開章節(jié)，可以反復閱讀。以往對于新技術(shù)、新媒體我是有些抗拒的，但這次有所改變，覺得應該找到跟它結(jié)合更好的文學方式。

我們的閱讀狀況非常令人憂慮。這一點您也關(guān)注到了。我們這個民族，還沒有完成知識的普及就迎來了媒體時代的變革，先是電視，后是網(wǎng)絡，很快就把人們的眼球從書本上吸引開了。年輕一代的閱讀狀況不樂觀，基本不看紙質(zhì)書，不看影像，就看電子書。因為W ifi的普及，最近我開始用一些電子閱讀工具，發(fā)現(xiàn)這個市場上純文學已經(jīng)拱手相讓了，看不到一點兒經(jīng)典和精品的影子，讓那些低俗的讀物充斥網(wǎng)絡，引導年輕一代，狀況令人擔憂。我發(fā)現(xiàn)在亞馬遜上您的書籍沒有Kindle版，我建議在書籍電子化方面不妨開始作些嘗試，您覺得呢？

張：電子化的文字是資料，以供查找方便，還不能算是書。讀書不是讀它們。如果不是為了找消息和資料，當然是遠離它們?yōu)楹?。它們毀壞了人類的文明，講好處當然有，但遠不像人們想象和期待的那么多。沒有辦法，人類就是這樣一路向前走一路丟棄，走得越遠丟得越多，已經(jīng)回不去了。網(wǎng)絡數(shù)字時代與商業(yè)主義物質(zhì)欲望主義的結(jié)合，是人類文明徹底崩潰的開始。但我們大家都沒有辦法。

（對于網(wǎng)絡閱讀和電子書，張煒老師的一個很科學的觀點令人信服。他說人類經(jīng)過漫長的進化才適應了書籍這種反射光，而電腦這種直射光會引起生理上的不適，令人心情煩躁，不太可能享受到閱讀紙質(zhì)書帶來的心靈寧靜。我發(fā)現(xiàn)，這跟我自身的經(jīng)驗是吻合的。所以，長篇的、系統(tǒng)的閱讀還是不能依賴網(wǎng)絡或者電子書。）

吳：不知道您自己是如何教育孩子的？在您的言論中較少提到教育問題。因為我本身是母親，不可能不關(guān)心教育的事。在《你在高原》第四部《鹿眼》里寫到了對下一代的戕害，但那是文學化了的，也有一些戲劇性?，F(xiàn)實中我們的孩子也許正被溫水煮青蛙，在看似平安幸福的體制教育下，慢慢喪失了很珍貴的一些東西，首先就是強健的體魄，再就是閱讀的習慣和能力。這些對我們民族的發(fā)展都會造成影響。您怎么看待教育問題？

張：大的環(huán)境最有教育力，我們大家全都無能為力。也許稍稍能夠抵抗數(shù)字時代巨大的、無所不在的破壞力的，是宗教？我們也不敢肯定。就我在閱讀中所了解的幾千年人類歷史的記錄來判斷，當下這個世界也許是道德最低下的時期。

吳：你說過最好的作家是業(yè)余的，也一直避免自己的寫作過分職業(yè)化。我知道您很早就成為了專業(yè)作家。您用四處的游走避免了自己囿于書齋，您寫作的經(jīng)驗談讓我很受啟發(fā)。而我作為一名業(yè)余作者，俗務纏身，一直為找不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寫作時間而苦惱。對我這樣的業(yè)余作者，您有什么好的建議么？

張：多看看大詩人艾略特的人生，看看他不同版本的傳記，就會得到安慰。寫作不用那么多時間，數(shù)量也不是問題。他在銀行里極枯燥地做著外國金融，卻一直保持有那么兇猛的藝術(shù)想象。

吳：在《游走：從少年到青年》中，看到了很多您年輕時候的照片，感覺很有明星氣質(zhì)，從發(fā)型和衣著看得出，那時候您是位比較時尚的青年?，F(xiàn)在看到您對搖滾之類的比較不接受。從我的感受是，也許是年紀大了，反而有些喜歡搖滾里的那種青春活力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青春，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時尚。對時尚保持警覺也許是成熟后自然而來的事情。對這方面您是怎么看的？

張：我尊敬所有保守的人。時髦是不懂事的代名詞而已。

吳：從字里行間傳遞出的您的精神氣質(zhì)里，還有就是從您明朗陽光的面相上，很少看到童年苦難的影子。看到過一句話：要想成為一個作家，就給他一個苦難的童年。我想問，在您的精神構(gòu)建里，是什么使您超越了個人的苦難？當然，這里面文學的作用是最主要的。

張：苦難會沉淀在心中，有了就不會溜走，會壓在心底一生。但我們所受的苦難，似乎是不值得多說的。

吳：還想略談一下諾貝爾文學獎。今年的“諾獎”給了短篇小說家門羅，我們受到的啟發(fā)是，主婦、母親、短篇照樣能獲獎，對女性是個鼓舞。有人說“諾獎”的水準在下滑，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張煒老師未作回答。以他的嚴謹，對熱點話題并不愿意發(fā)表看法，以免引發(fā)不必要的爭議。在《行走的迷宮》這本書里，張煒老師回答類似問題時說過一句特別好的話：專注于勞動的人可以不關(guān)心機會和機遇。這句話用在這里也是最好的回答。）

吳：看到您的生日是在11月。我猜測應該是20日前的，因為這關(guān)乎星座問題，也可從中粗略判斷一下個人的氣質(zhì)。過了20日會是射手座，我感覺您應該是天蝎座的，因為天蝎座更為感性一些。這就牽扯到作家個人氣質(zhì)問題，很多人將您定位為浪漫主義作家，您也說“生命中有一部分神秘的力量，它很早就決定了這個生命的道路和趨向”。這同占星語言不謀而合，也是我一直喜歡直覺性很強的占星語言的原因。天蝎人轉(zhuǎn)化的動力和意愿是非常強烈的，會經(jīng)過三個深刻的轉(zhuǎn)化過程，地蝎——天鷹——火鳳凰。從您的人生經(jīng)歷看是不是如此呢？

張：我不太知道這方面的知識，但我相信占星術(shù)不能簡單斥一句迷信算完。我認為所有真正的作家和詩人都是浪漫主義的，也只能是浪漫主義的?！艾F(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之分，是因為學術(shù)需要而制造出來的一套說辭。

吳：我對中國思想界的情況不怎么了解，好像學界認為您是站在民間的立場、道德的立場來面對現(xiàn)在的價值亂象，您是怎么看待學界對您這方面的評價的？

張：我不太清楚?！暗赖隆笔潜匦璧模荒苁恰暗赖轮髁x”；“理想”也是必需的，但也不能是“理想主義”。總而言之，我們的作家在這個時期，比起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于俄國，已經(jīng)在道德上下滑了十萬八千里。我們有時候甚至一談“道德”就發(fā)出訕笑，卻沒有想過，這種笑正意味著自己的卑賤和絕望。

后記

無疑，帶著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和人生經(jīng)驗，從張煒老師的作品和言論中讀到最多的是他的真誠。但在整個訪談過程中，張煒老師表露出的真誠還是超出我的想象。本來覺得對于像他這樣成就的作家，我這樣的讀者太多了，可能遍布在國內(nèi)外，即便不接受訪談也是正常的和可以理解的?！睹餍蕾p》雜志通過張煒老師的研究生轉(zhuǎn)去訪談的意圖和我的文章后，張煒老師顯然是很認真地讀過了，先后幾次給出了的非常誠懇的評價，并且欣然答應接受訪談。訪談前他在國外，回國后認真地答完了訪談。期間每次聯(lián)系都會讓他的學生轉(zhuǎn)達問候，訪談完后還說如果需要什么書可以寄來。后來為了補充一些問題，從他的學生處要來了他的郵箱。十來天過去了，我一直沒有發(fā)去郵件，也是顧慮怕太打擾他。有一天晚上忽然收到他學生的短信，說張煒老師問沒收到郵件是不是地址發(fā)錯了。等再次回復過來郵件時，還不忘為遲回復解釋道歉……

因為這次訪談，我自己成了最大的收獲者。在去年春天讀完《你在高原》并寫完那篇文章后，閱讀又進入到散亂狀態(tài)。心中常常懷念當初那種綿延深長的閱讀時光。進入今年后，事務空前繁雜起來，令人難以進入閱讀的心境。多年來用文字構(gòu)建起來的內(nèi)心世界，凸顯蒼白無力，根本無力平衡心緒的起伏顛簸。我很希望遇到一些文字，能吸引我和支撐我，同蕪雜的世事作一些抗衡。期間也給出過一些機會，比如，讀賈平凹的新長篇，讀身邊的作家朋友新出的書，甚至從不讀村上的我，也因為他總是落選而引發(fā)好奇，試著進入他的文字世界。有一些驚喜，可總是沒有那種持續(xù)的吸引。心中很渴望再次進入那種深長的閱讀當中，渴望能有一種文字，它有著木星甚至土星的體量，能吸引我盤旋飛升。

為了做這次訪談，又買了一批張煒老師的書，這次側(cè)重于文論和言論類。先讀了演講集《午夜來獾》，接著讀朱大可做的訪談集《行者的迷宮》，以及《告訴我書的消息》。后兩本書比較厚，有七十多萬字吧，慢慢進入了，終于同那種深長的閱讀重逢了。這才發(fā)現(xiàn)原先讀的那幾本散文集選得不夠?qū)?，不足以代表張煒老師的整體思想。讀了這些文字，如冬日射進來的陽光，也如暗夜舉望的星辰，內(nèi)心的力量慢慢回收、滋長，面對紛繁的外界，覺得可以對峙和平衡了，心慢慢靜了下來。

及至讀《談簡樸的生活》，我想張煒老師的思想我已經(jīng)了解得差不多了，這次不會有什么新東西了吧。但那個陽光明媚的冬日清晨，讀著這本書，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以致驚醒了熟睡中的孩子。只因為書中張煒老師寫了幾個善哭的人，全無戲謔成分，我是被他精準傳神的描寫給逗樂了。等到讀《疏離的神情》，是根據(jù)萬松浦書院講稿整理的短章，也是每每總有啟迪。這本書放在手邊，在工作的間隙花幾分鐘讀上一二，真是對枯燥工作的獎賞。

還有那兩本隨筆《心儀》和《凝望》，覺得張煒老師真是個熱愛文字的人??！在這里他換了另一副筆墨，從這些文字里能感受到二十年前的他心中充沛的情感。就像農(nóng)人對于土地，他顯然已經(jīng)洞悉了很多關(guān)于文字乃至生命的奧秘。

這時候覺得，那些寫得多，還有我那關(guān)于節(jié)制的問題多么的多余，幸虧張煒老師寫了那么多！

爭論仍在繼續(xù)。一次席間有人問中國寫得最好的是誰？文學專業(yè)人士有說莫言的，有說賈平凹的，而我依然是張煒。旁邊一位主編說，張煒的小說是文本化的?？粗也唤獾谋砬?，他繼續(xù)解釋說是可以當作范本的。這點我當然同意。但他接著說，豐富程度不如賈平凹。這一點奇怪了，同我的閱讀經(jīng)驗正好相反。我就琢磨他說的豐富程度是什么？想明白一些，他是指人物的多樣化，以及那種細膩寫實的描摹。而我讀賈平凹的小說，常感覺人物內(nèi)心世界掘進不夠。所以他說的是外在的豐富，而我理解的是內(nèi)在的豐富。

我覺得，張煒老師目前在業(yè)內(nèi)得到的認可程度，同他實際的創(chuàng)作成就是不相匹配的。也許只是因為他沉潛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隨著市場化做一些浪涌。對此他并不以為意，很坦然地將一切交予時間，而且只是以更大的勞作對付無常的文運。我還覺得，《你在高原》二十二年的創(chuàng)作應該成為一個座標，每個同文學關(guān)聯(lián)的人都應該就此衡量一下自己，在這二十二年中是在堅持還是已經(jīng)放棄。對于光陰和勞動，我們應該心存信任和敬意。

我為本次訪談所定題目是“行走與馳騁”，想要借此概括張煒老師作品的一些特質(zhì)。行走是指在大地上的游走和勞作，馳騁代表張煒老師一直最為重視的寫作中的詩性與神思。

感謝《名作欣賞》給予我的這次機會。感謝張煒老師能夠接受訪談。感謝張煒老師的研究生喬雨菲為本次訪談所做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