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耳少女

作者：林卓宇

學校：瀏陽市第一中學

蒼耳少女

作者：林卓宇

學校：瀏陽市第一中學

一

林間的第一縷陽光射在了北山的那一片藻湖里。這一片深山的湖，沒有一條看得見的魚蝦，那一些透明的浮游生物，借著這水里的大塊大塊綠得油亮的水藻兒，快活地棲息著。它們奔騰，它們舞蹈，它們?nèi)杖崭璩?，夜夜狂歡。而且它們還絲毫不覺得自己的那些快樂的聲音，可能不經(jīng)意之間，就被微風蹭起的一絲波紋給湮沒。

藻湖里的水是非常滋養(yǎng)的，這里的每一滴水，都是由每一場雨水借著無數(shù)的樹葉尖一滴一滴，匯集而成的。每一次大雨過后，藻湖里的水便會漲上來許多，綠藻們伸長它們幽寂的歌調(diào)，湖邊上的嫩翠的小草也會一同扛起整片的綠意。每每到這個時候，總會有那么幾只食草動物聞到這萌芽的清香，然后踏著悠閑的蹄子，來到這里，享受起這綠色的美味。

今天，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除了茸茸的光照讓這里多增添了幾分明朗之外，好像，什么動靜也沒有。

蹄聲止住了，幾片帶著靈性的光暈從墨綠色的樹葉間散發(fā)開。一只白色的犄角鹿從灌木叢里走了出來，它正視著眼前的藻湖，在一小塊薄薄的綠苔上，挺拔的立著。粗壯聳立的鹿角下，那高貴的頭顱在俯仰之間透出無比雅致的氣息，整齊的白毛，滑膩而又光亮，像是羊脂玉一般漂亮。它的氣場感染著四周的生靈，那種感覺，會讓人覺得它定是一位鹿中的王者。

犄角鹿那雙深邃的眼睛，宛若是深不可測的湖水。那湖水，不是灰色，也不是綠色，而是最令人琢磨不透的水色。犄角鹿從從容容地向湖邊走去，它行走的姿態(tài)堅實而又矯健，當它走到了陽光下的時候，它的眼睛就像是被陽光點亮的湖水一樣，有一種蕩漾的感覺，微微漾動之時，那水的顏色竟然顯得有些憂郁了，仿佛要流出來了一樣……

犄角鹿仰起它那美麗高貴的頭顱，仰望著上空——那被青色的枝條分割成一條一條的藍天。這天空，藍得那樣的分明動人，犄角鹿那雙憂郁深邃的眼睛好像有一種被感動的意味。接著，它又微微發(fā)出了一聲嘆息，依舊是以那么緩緩的，從容的姿態(tài)低下頭去，吃起綠藻湖旁邊的草兒。

水蜈蚣、藍天牛、青蘋果色的金龜子還有碩大的獨角仙，這些稀奇古怪的爬蟲也紛紛開始出來活動。

綠藻湖的湖邊有一個被樹根纏繞包圍的小洞，從那里面，飛出了一大群深紅色的六翅蜻蜓。它們是這里最古老的蟲類，亦是這一小塊地方的長老。六片熒光色的翅膀，遍體通紅，在這美麗的外表之下其實藏著巨大的毒性。一只六翅蜻蜓尾巴上的毒刺可以輕而易舉地致一頭成年長毛象于死地。因而這美麗的地方從不曾有過狂傲野獸的肆虐。

然而這些蜻蜓，卻并非是完全的毒蟲，盡管很多動物見到它們都逃之不及，唯恐落入紅色的恐怖里。它們只是不喜歡破壞與喧囂。溫柔、美好并且明亮的事物恰恰可以令它們心曠神怡。

犄角鹿察覺到了六翅蜻蜓群的氣息，它安詳?shù)靥痤^，一如初來時那樣挺拔的立著。陽光從側(cè)面照亮了它的白毛。蜻蜓們從水面上飛來，興奮得像是初醒的精靈，一個個都用尾尖在水面上點泛起無數(shù)個圈圈的漣漪。它們好像都注意到了停在對岸湖邊的那一頭雪白的犄角鹿，于是，六翅蜻蜓們一齊向著犄角鹿的方向飛去。

犄角鹿依舊佇立在原地，它的眼睛，好像被六翅蜻蜓的火紅之色點燃。隨著無數(shù)個被泛起的漣漪向它的身邊漫延過來，六翅蜻蜓也漸漸簇擁過來。犄角鹿的目光變得柔和，那些蜻蜓們，像是在試探這一只動物，不停地并且是小心地用小小的嘴唇靠近著犄角鹿。漸漸的，這樣一幅畫面變得和諧起來。六翅蜻蜓們開始雀躍，它們繞著犄角鹿飛舞，熒光色的翅膀上，灑下來無數(shù)的金色的光粉，宛若是陽光研磨成的塵埃。犄角鹿微微仰起頭，陶醉的看著六翅蜻蜓們的舞蹈……

二

南山的山腳下，溪兒的流水潺潺，溪水的上方，炊煙升騰。淡淡的油煙味籠罩著山腳下的這些土磚房子。夜幕即將到來，人們共享晚餐，他們將會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

在一塊被田地包圍的小地方，一幢矮小的土磚房子，里面的燈光柔和地照射出來。祖母和孫女正在里面談論著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孫女雙腿跪在祖母那張老紅木床上，靠在祖母的身邊。她凝視著，長久地觀察著祖母的手臂，對已經(jīng)衰老的皮膚上面的那些細小、零落的鮮紅的小紅痣發(fā)出點點的輕微的感嘆：“真好看吶，奶奶”。

“那是血管破裂呢?！弊婺杆坪醪煊X出了孫女的觀察，平和而有點小小的不以為然地說著，然后繼續(xù)忙著織著一件黑長衣上的一只天藍色的飛鳥圖案。她的神情，甚至顯得有些哀怨。

廚房里，水煮沸的聲音傳了出來?！鞍⊙?，水開了哈。小瓷，快去吧。”老人喚道。

那個名叫瓷的少女趕忙起身，跑到廚房里，將水壺提起。將事先準備好的放了曬干茴香的杯子拿了出來，非常小心的，把熱騰騰的開水沖到杯子里。茴香的香氣，很快被開水的味道傳散開來。

瓷把泡好的茴香茶端到祖母面前，老人把頭抬了起來，用那雙早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的瞳仁，注視著水杯里冒出來的，像是微雪塵埃一般的水蒸氣。她那仿佛干癟了的鼻子，努力地用其嗅覺來感受香氣的顏色，她試著吸了幾口茴香茶的香氣，便充分地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適，仿佛看到自己家后院的那大片大片開著綠色的茴香。

瓷把茴香茶放到祖母的手里，她用手不停地撫摸著杯壁，極其珍惜著每一絲溫暖。許久之后，她端起了茶杯，呼呼地吹了幾口氣，那如同微雪塵埃一般的水蒸氣隨之散去，老人張開薄薄的嘴唇，輕輕啜下一口茶水，雙眼微閉，一瞬之間，好像沉醉在了一片濕熱、蓬勃的風景里，等那杯子里的最后一滴茶水也被飲下的時候，她才逐漸歸于了平靜。

“要再來一點蜂蜜和綠茶嗎？還有山楂和栗子?！?/p>

“不用了，瓷，在這坐著吧?！弊婺高呎f著，邊拿起剛放下不久的那一件衣服細心地織了起來。

茴香茶的氣息久久縈繞，二人好像沒有什么話可說，氣氛變得沉寂了起來。瓷的祖母從早到晚，始終拿著那件黑色的大衣不放，她不曾多說過一句話，好像全心全意地把精力投入到了那只藍色飛鳥的圖案上。

瓷靜靜地坐在床頭，漸漸有了睡意，然后慢慢地倒了下來，微微地閉上了眼睛，睡了。

睡意繚繞，夜色的氣息襲來，疲憊的氣息越來越濃重了。

第二天，瓷醒了過來，可是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睡到了自己的床上。被子輕輕地蓋在自己的身上，溫暖而又舒適。

吱呀的一聲，房間的門開了，瓷的祖母走了進來，想必她昨晚一夜未眠。祖母的眼睛里，沒有一根紅血絲，完全是密布的陰暗。

“嗯，織好了。”她淡淡地說。

瓷正想要祖母把織好的飛鳥圖拿出來看看。祖母卻在那一刻主動遞出了編織好的飛鳥圖。她問道：“瓷，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織這一件飛鳥圖嗎？”

瓷搖了搖頭?！半y道是跟村里人上山的事情有關(guān)嗎？”瓷接著問了一句。

祖母點點頭：“是的，村里的人將此事醞釀了很久。他們大概最近要上山了吧，村里的每家婦人，幾乎都會織出一件飛鳥圖，她們大概是聽信了飛鳥的圖案可以令六翅蜻蜓感到恐懼的傳說吧?！?/p>

“六翅蜻蜓？啊，奶奶，難道是……”

“沒錯。六翅蜻蜓，是劇毒之物。它們常以毒蝎和毒蛇為食，以增強自己的毒性，動物或是人類被它們的翅膀劃傷，都會導致麻痹和死亡。但是，村里的人翻看了祖先留下來的藥譜，六翅蜻蜓，正因為集聚了百毒之毒，所以，若將其作為藥引入藥，便可以攻克頑疾?！?/p>

“就因為這樣，大伙就企圖去抓這種危險的昆蟲嗎？”

“沒錯，山田他祖母的腿病越來越嚴重了，山田那孩子每天都得把曬干的艾葉還有菖蒲磨成細膩的粉末敷在他祖母的腿上掩蓋腐臭的味道。不過……也不知道是誰跟山田講了有關(guān)六翅蜻蜓的傳說，那傻孩子跪在人家的門前，哀求著大伙幫他找六翅蜻蜓?！?/p>

“山田？是他？”瓷的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了山田的模樣，那是一個和瓷一般大的少年，出奇的孤僻。

“瓷，六翅蜻蜓不是昆蟲，他們是悲傷、痛苦還有憂郁聚集的產(chǎn)物。它們本身就是被詛咒的，”祖母把飛鳥圖捧在手里，望著圖說：“古老的傳說中，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記載：當罪惡使得六翅蜻蜓怒不可遏之時，整片山林都會陷入巨大的不安之中，紅色的瞳仁被黑暗刺穿，空氣之中洞穿著怒氣。生靈們的腳下如同遍布荊棘，喧鬧而又痛苦。但此時此刻，總有神圣的神將會降臨，化解詛咒以及哀怨?！?/p>

瓷凝視著祖母的眼睛，那其中仿佛有種亙古的陰暗，揮之不去。

瓷走出家門，想到溪水邊走走，正巧看見山田從灌木叢中跳出來，他站定之后，用手將粘在頭發(fā)上的雜草和樹葉拂開。瓷小心地注視著眼前這個高大的少年，凝佇不前。

山田似乎覺察到了那帶有一定窺探意味的目光，兩雙眼睛頓時朝瓷射出憤怒而銳利的光芒。瓷往后退了兩小步，心臟開始不安地跳動。而山田也沒有再過多地留意瓷，左手提著裝滿了艾葉和菖蒲的藥包，揚長而去。

瓷還是有意地觀察著山田，不過那少年離開的速度太快，瓷的腦海里只有他那線條溫和的側(cè)臉，以及被風吹起來的黑色的發(fā)絲。

明明是一個很好的人嘛。瓷心里想。她用手捂著胸口，有關(guān)那個少年的回憶，從心里涌出來。

三

七年前，瓷和山田都不過是八九歲的孩子。那時候的瓷，大多時候都和其她女孩子一起，在鎮(zhèn)里那片奇異的花田當中玩耍。每當大家的笑聲在花田的上空久久回蕩，如同浪潮一般不肯退卻的時候，山田卻總會坐在花田旁邊的那顆巨大的巖石上，嘴里銜著青綠色的狗尾巴草，眺望著遠處的村莊，不說一句話，似乎十分樂于被笑聲背后的孤寂所環(huán)繞。

“這個送給你?！碑敶蓪⒁欢湫率㈤_的波斯菊遞到山田面前的時候，他嘴里的狗尾巴草落在了地上，他用烏黑的瞳子呆呆地望著瓷的笑臉，接著側(cè)對著瓷，接受了她的見面禮。

這個冷淡的少年沒有說一聲謝謝，但是他接受了自己的禮物，證明他并不排斥外界的一切。瓷這樣認為。同時，在他接受波斯菊的那一刻起，山田漂亮的側(cè)臉就已經(jīng)深深留在了瓷的腦海里。

那一次之后，山田開始試著和瓷說話，盡管他的每一句話都不會超過十個字，而且聲音很小，語速很快，卻已讓瓷覺得非常珍貴。當他們漸漸長大后，山田的話便多了起來，他還會時常坐在小溪邊上，和瓷聊自己的昨天，聊自己的快樂，聊自己的憂愁，聊自己的迷惘。

“山田，你覺得誰是你最重要的人呢？”瓷問道。

“奶奶?！鄙教锘卮稹耙悄囊惶炷軌蛘业绞裁此幹魏媚棠痰耐炔【秃昧?，她現(xiàn)在下床走路都快不行了?！?/p>

“放心，你奶奶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

“瓷，你有沒有聽說過鹿神？”

瓷說：“嗯，當然。就在北山那邊，據(jù)說山頂有一個巨大的池子，鹿神就棲息在那里呢。如果有人遇見他，肯定會享受到八輩子都逢不著的好運！”

山田微微地笑了笑，拾起一塊小石子，扔到溪水當中。

“山田，你是想去那里的山區(qū)找鹿神嗎？”瓷問。

“不，這只是傳說而已。同樣在那一片山區(qū)的，還有帶著劇毒的六翅蜻蜓，我想，誰都不會愿意帶我去吧?！鄙教镎f完之后，嘆了聲氣。

太陽從山頭緩緩地沉下去，二人都沉默了下來，夕陽的余暉靜靜灑落在他們的周身，溪流中粼粼的波光，好似在昭示著命運的無奈。

那一次的對話結(jié)束之后，瓷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山田。有一次終于在小溪邊碰到，卻只見他捂著發(fā)紅的雙眼，狼狽地跑開。人們告訴瓷，山田奶奶的病已經(jīng)惡化，存亡只在旦夕了。

痛苦，一旦無法被分擔，就會變得比痛苦本身還要痛苦。

瓷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四

終于，到了捕捉六翅蜻蜓的日子了。臨行前，鎮(zhèn)上那個打扮土氣，滿口黃牙的神婆開壇祭天，鎮(zhèn)上的人畢恭畢敬地把祭壇給布置好，那神婆一腳登上祭壇，啃了一只豬蹄子，隨即一杯白干入喉，咕嚕咕嚕幾聲，往黃色的符咒上一噴，符咒上霎時燃起艷紅色的火，引得圍觀的小孩暗暗揪心。

神婆摳了摳牙，尖聲喝道：“出行——神將庇佑你們。”

于是，鎮(zhèn)長、山田還有鎮(zhèn)里的十多個青壯男人披上了帶有飛鳥圖案的衣服，并人手各攜帶一支捕殺六翅蜻蜓的武器——涂滿羊血的特制利箭，順著通往北山的大道出發(fā)了。

出發(fā)的時候正值清晨，到正午時分，一行人仍舊在山區(qū)里邊來回行進，摸不著方向。

“再這樣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夠找得到六翅蜻蜓??！”其中一個男人開始抱怨了，他早已汗流浹背，說話時免不了扯動著外衣扇點新鮮的涼風。

“鎮(zhèn)長，咱們休息一下吧，那里有一條山澗，正好給咱解渴?！绷硪粋€男人提議道。

鎮(zhèn)長是一個年過五旬的老頭，彎腰駝背，生著一雙三角眼，他的頭頂早已禿得差不多，那一滴滴的汗把他的頭洗得格外亮澤。然而，當他聽到這一些話的時候，那雙被耷拉著的眼皮蓋住的三角眼，頃刻之間瞪得極大，一根一根紅血絲也突兀得現(xiàn)出來，他厲聲對那幾個人喝道：“干什么干什么！走這么點路就不耐煩了，不是我霸蠻，要是你們再不繼續(xù)走，只怕就別……咳，就別想抓到六翅蜻蜓，去治好山田他奶奶的腿病了。”

鎮(zhèn)長說這句話的時候，朝正在一旁的山田望了一眼。他對山田說：“別信那幾個家伙的，咱們繼續(xù)走哈，繼續(xù)走。”

山田搖了搖腦袋，對鎮(zhèn)長說：“鎮(zhèn)長，大家看樣子都很累了。再這樣下去，只怕大伙會撐不到傍晚，喝幾口水吧，不打緊的?！?/p>

“呃……那好吧?！辨?zhèn)長勉強答應了。眾人于是朝那一股山澗走去，十幾個人都迫不及待地圍了上去，大口大口喝著山澗里的水。

“哇哈，太好喝了，簡直比蜜還甜??！”一個年輕人剛把頭抬起來，就忍不住發(fā)出這樣的感慨。

“我看你是太渴了，神經(jīng)質(zhì)了吧，孩子?！辨?zhèn)長不屑地說。

“不，是真的，這里的水初次喝下去，就跟喝冰水沒什么差別，可是一旦在口中流動那么一下，就有了甜味了?！绷硗庖粋€人補充說，其他人也紛紛贊同道。

于是鎮(zhèn)長用自己的手舀了一些水喝下去。果不其然，這里的水的確異常甘甜。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須，心想這其中必有玄機。是的，這一定和六翅蜻蜓所在的藻池有什么關(guān)系。他心思一動，忍不住拍手驚叫。

“大家開工，沿著山澗的方向，出發(fā)！”

大家沿著山澗水流過來的方向進發(fā)，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溫度也隨之降低了許多，如果一不小心深呼吸了一次，會感覺口里含進了一塊堅硬的寒冰。腳下的苔蘚和蕨類也極其濃密，無數(shù)五彩斑斕的花朵，引得昆蟲們爭相汲取其中的花粉。各處的景象無一不令人毛骨悚然。山田的心里有一種淡淡的不安，他不知道前方究竟是不是通往預設(shè)的終點，而那位一直走在前邊的鎮(zhèn)長，則緊緊地握著拳頭，似乎早已信心十足。

大概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走了十多分鐘，鎮(zhèn)長忽然停下了腳步。前方冒出輕輕的白霧，撩動著地上的花草和人們的頭發(fā)。

“到了。”鎮(zhèn)長輕聲地說著。鎮(zhèn)里的人都感到詫異無比，傻呆呆地站在鎮(zhèn)長的身后，等待著他發(fā)號施令，山田往前走一步，極目遠眺了一番，他簡直無法相信，在這樣一片幽深寂靜的山林當中，竟然會有一片如此大的湖水。

在鎮(zhèn)長的帶領(lǐng)下，大家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湖邊。霧靄漸漸散去，大家看見了清澈的湖水，那一些水藻，仿佛是光影交織成的風景，在水下婀娜地展現(xiàn)著各種姿態(tài)，令人難以置信。

“嘿，你過來。”趁著大家都被藻湖給吸引住了，鎮(zhèn)長把一個纏著黑色頭巾的鎮(zhèn)民叫到一邊，跟他竊竊私語起來。

“成敗就看你的了，那群家伙把我們安全陪送到這已經(jīng)沒有用處了，待會我會用早先準備好的毒蛇誘餌把六翅蜻蜓引出來，等那一群蠢貨忙著抓六翅蜻蜓，死傷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就在一邊等，哼哼，白鹿神一定會出現(xiàn)的！”鎮(zhèn)長說。

黑頭巾男子附和著笑了幾聲，說：“鎮(zhèn)長，那只鹿神真的會出現(xiàn)嗎？不過，那好歹是神啊，雖然也是畜生，我們……”

“笨蛋瓜子！”鎮(zhèn)長狠狠地拍了一下對方的頭：“到這個時候，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你還想當縮頭烏龜不成嘛！我告訴你，老子想要得到的，就沒有什么不成。我在鎮(zhèn)上傳下來的古籍里邊找到過依據(jù)，當六翅蜻蜓怒不可遏的時候，白鹿神一定會出現(xiàn)，并平息一切干戈，到那個時候，你只要發(fā)揮你神弩手的功夫，用沾滿了污穢之血的利箭，刺穿它的心臟，它一定必死無疑啦！啊哈哈哈……”。鎮(zhèn)長歇斯底里地笑著。

“啊，鎮(zhèn)長！”黑色頭巾男子瑟瑟發(fā)抖地說：“原來那些沾滿了羊血的箭根本就不是用來對付六翅蜻蜓的啊?！?/p>

“當然，那不過是一個幌子罷了?！辨?zhèn)長說：“只有至純至潔的鹿神，才會被羊血傷害到，我的目的，你還不明白么？至于六翅蜻蜓那種毒物嘛，呵，過多的血腥味，只會激發(fā)它們的憤怒，讓它們更加瘋狂而已！”

黑頭巾男子還是一臉驚慌神色，鎮(zhèn)長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安慰般的語氣對他說：“年輕人，成功成名就只在這一時之間啊。你想想，鹿神的毛皮絕對可以令你富可敵國呀，至于那肉，不用我多說你也明白的吧，長生不老，與天地共存，這可是千百年來，多少人的夢想！”

鎮(zhèn)長說著說著口水直流，那雙賊眼里透出逼人的冷光。黑頭巾男子還是有些退縮：“可是……我的鎮(zhèn)長，山田那孩子……”

“哼，沒出息的家伙?！辨?zhèn)長挺了挺身子，說：“我在這苦心謀劃，你倒擔心起那個鬼崽子。這次要不是多虧了他，哦不，多虧了他家老婆婆不聽使喚的病腿，我們怎么能這么明目張膽地上山來呢。不過這事，也只能怪他可憐，我當初不過是散播了些關(guān)于六翅蜻蜓能治病的謠言。我可沒功夫舍命給他去抓六翅蜻蜓。不過……等我們大功告成，你順便也把那孩子解決掉吧。孤苦一人活在這世上，倒不如早點了結(jié)，這也算是我們給他的報答。”

鎮(zhèn)長的語氣異常堅決，黑頭巾男子不再多說什么，到一旁的灌木叢里隱蔽了起來。

隨即，鎮(zhèn)長把自己準備好的毒蛇放進了藻湖。原本纏繞在一起的毒蛇們獲得了自由，加之湖水的舒適，更讓它們狂歡舞蹈起來。湖邊樹洞里無數(shù)的六翅蜻蜓，被這些獵物的氣息吸引，它們發(fā)出紅得令人窒息的紅光，飛出了巢穴，整個藻湖，被那可怖的紅光所籠罩著。

“快看！是六翅蜻蜓，它們來了?！辨?zhèn)民們驚呼著，同時都拿起了事先準備好的武器，瞄準目標后，一一將利箭發(fā)射出去。不曾料到的是這些可怕的生靈動作異常敏捷，它們十分輕巧地避開了密集的攻擊，而那些利箭掉落到湖水中之后，箭上濃濃的羊血在湖面上逐漸地擴散開來，原本清澈見底的湖水瞬間變成了骯臟渾濁的血水，生機勃勃的水藻迅速地死亡，并且發(fā)出腥臭的味道。更為可怕的是，六翅蜻蜓們失去理智地四下亂飛，它們的雙眼泣出了火紅色的淚珠，傳達出死亡的訊息。

有鎮(zhèn)民早已因吸入水藻腐爛后產(chǎn)生的毒氣而死亡，而有的鎮(zhèn)民則為了躲避六翅蜻蜓迅猛的攻擊四下逃竄，半死不活。帶有飛鳥圖案的衣服是那么不堪一擊。

山田也慌了手腳，他大聲呼喊著鎮(zhèn)長，不見回音，而這時，幾只六翅蜻蜓正朝著他直直地飛過來。

意識空白的一瞬間，山田忽然感覺到自己被什么東西用力拽了過去，他閉著眼大叫了一聲，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已經(jīng)被拉到一處隱蔽的灌木叢里了。恐懼、驚慌、血色一一不見，在山田面前的竟然就是一個人——瓷。

“天，瓷……你怎么會在這里?！鄙教锎罂诖謿狻?/p>

瓷一邊用手絹擦著山田鬢角和額頭上的汗，一邊說：“你別問這么多了，你只要知道兩件事，第一，你被騙了，第二，我們得快點離開這里。”

“不，你說什么，你說清楚點啊！”山田說。

瓷深深吁了口氣，說：“哎，好吧。鎮(zhèn)長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想幫你，這是他預先策劃好的，目的就是引發(fā)六翅蜻蜓和人類的騷動，然后引出鹿神獵殺?！?/p>

“謊話，謊話……”山田無法相信。

“這是真的，我一直跟在你們的隊伍后面，剛才他和他同伙的話都被我聽見了。還有，我之所以能夠來這里，是經(jīng)過我祖母允許的，她也覺得鎮(zhèn)長這個人不是很可信。山田，你要相信我，快點走吧，你一定要等到血流成河的時候才會跟我下山嗎？”

“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奶奶的病怎么辦，沒有六翅蜻蜓……”山田開始啜泣了起來，一顆顆像露水般天真的淚水掛在他長長的眼睫毛上，順著他好看的輪廓一一滑落下去，悲傷的弧度，亦是那樣的唯美。

“放心。”瓷的手輕輕搭在了山田的肩膀上。溫柔地凝視著山田，“你奶奶不會有事的，我們會照顧她，要相信的是，以毒攻毒并不一定就是解毒的唯一辦法?！?/p>

山田注視著瓷。仿若看見了幾年前倒映在對方瞳仁當中的自己，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內(nèi)心的孤寂，正是在那一次的遇見中，不由分說地被擦亮。

“嗯?！鄙教稂c了點頭。

“好，我們下山吧。”

“可是……瓷?！鄙教铼q豫了，“你看，鎮(zhèn)長的目的是獵殺白鹿神，我擔心……”

瓷明白山田的意思，于是，兩人決定一起留下。

五

“太完美，太完美了，這正是我所想要的，啊哈哈。”鎮(zhèn)長隔著樹叢，觀望到了眼前的場景，鎮(zhèn)民們都倒在了湖邊上，無一生還。六翅蜻蜓們?nèi)匀粴鈩輿皼暗厮奶幮D(zhuǎn)、高飛，雙眼泣下無數(shù)血淚。

水面上，傳來一聲泡泡被擠破的聲音。氣氛安詳了許多，接著，又是一聲這樣的聲音。六翅蜻蜓們似乎都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紛紛在半空中停了下來。

鎮(zhèn)長疑惑地朝聲音發(fā)出來的地方望去，再次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預備，我的弓弩手。”他下令。那位纏著黑頭巾的弓弩手朝鎮(zhèn)長手指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高大潔白的鹿神，正從水面上走來，就和其他仙靈一樣，它的蹄子可以直接踏在水面上行走。

弓弩手拉滿了弓弦，蓄勢待發(fā)。正在他要發(fā)射的時候，一陣山風刮來，箭偏離了預計的箭道，直直插入了水中。血的味道又開始彌漫，原本平息的憤怒，又開始擴張起來。

“求求你們不要繼續(xù)這樣。”瓷忽然出現(xiàn)在了鎮(zhèn)長的身后，和她站在一起的，還有山田。

“是你這鬼丫頭，山田……原來你還沒死啊。”鎮(zhèn)長目瞪口呆。

山田說：“鎮(zhèn)長，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p>

“臭小子，別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你不死是你命大，但是，別以為這樣，就能夠阻止我。”鎮(zhèn)長跳出了灌木叢，“看著吧，我要讓你們開開眼界?！?/p>

只見鎮(zhèn)長從口袋里掏出好幾只紫色的球體，并用火柴，將它們一一點燃，用手將它們投擲出去。

“是毒彈！快捂住鼻子?！贝傻脑捯魟偮?，那些球體就散發(fā)出了紫色的煙霧。

“算你有見識?！辨?zhèn)長帶著面具口罩，說：“多年以來，我潛心研制一種能夠置六翅蜻蜓于死地的毒氣彈，今天，是作見證的時候了?！?/p>

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紫色的霧氣漸漸退卻。山田和瓷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所有的六翅蜻蜓都掉在地上或是浮在湖水上，它們的身體變成了空殼一般，呈現(xiàn)出慘白的顏色，漸漸的，它們的軀殼開始融化，變成一種黑色的物質(zhì)，有的浮在湖水上，有的浮在地面上，它們逐漸趨于僵硬的狀態(tài)，然后不斷隆起硬化，變成地刺，變成不斷生長的荊棘的森林，它們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就像是骨骼被折斷一般。

“怎么會這樣……”瓷落下了淚水。那個弓弩手此刻也已經(jīng)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箭，雙腿跪地，并泣不成聲。

鎮(zhèn)長摘下面罩，見著白鹿神仍立在原地不動。他冷冷地笑道：“不愧是傳說中的神，這么熏都熏不死，哈?！彼闷鹨恢Ю瓭M弓弦，預備向白鹿射過去。

“不要！”山田大喊道。

“再見了，我的神。”鎮(zhèn)長的手指輕輕松開，箭就在那一刻射出。鎮(zhèn)長得意至極地笑著，笑著，嘴角漸漸開始發(fā)黑，呈出血塊般的顏色，像一朵曼陀羅花，襯得那張邪惡的臉，更加的邪惡陰森。

鎮(zhèn)長就這樣倒下去，周遭亦是悄無聲息。剛剛彈出的箭，并沒有射中白鹿神，它落在瓷的脊背上。她很慶幸，自己追趕上了離弦之箭的速度，而這一刻，她的身體，已經(jīng)緩緩沉入了湖水中。

死去的六翅蜻蜓，被解除了生的詛咒，化作了森林之中清新淡雅的歌。藻湖里的藻類開始復活，它們不住地舞蹈，發(fā)出幽綠色的光芒，像是億萬只螢火聚集在一起，盛大而奪目。那種幽幽的綠色，以一種無法言說的溫度，讓湖中的水，一點一點的干涸……

六

傍晚，夕陽慷慨地照進了這一塊地方。遍地的嫩綠，被氤氳著玫瑰色光線的空氣包圍……

消逝，重生。都是那么的美好。

“醒醒啊，瓷。”當瓷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白鹿的背上，可愛的白鹿用自己的舌頭輕輕舔舐著瓷的臉頰，逗得她直笑，山田在一邊微笑地注視著她。

“山田，可以告訴我后來發(fā)生什么了嗎？”

“嗯……沒什么。不過，古老的傳說應該是真實的，神圣的神，化解憤怒，降臨在嫩綠的原野，原來說的是你啊?！鄙教镎f著，指著眼前這一片風景給瓷看。原有的地刺和荊棘，都已經(jīng)變成了帶著柔軟的刺兒的蒼耳，看上去果真是一片綠色的原野呢。

瓷笑了。

白鹿背著她，山田在前邊，給它帶著路，瓷就這樣和大家一起下了山。

瓷忽然覺得，痛苦一經(jīng)分擔，似乎就成了甜蜜的負擔，因為它讓人懂得什么叫做“彼此”。小小的蒼耳，不就是用刺互相勾連，在痛苦的共享中，達成偎依和旅行的嗎？

夜幕即將到來，他們已經(jīng)可以看到鎮(zhèn)上的居民們那個充滿炊煙的世界了。

這樣真好

——瓷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