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期刊編輯。作品散見《詩刊》《散文》《鐘山》《天涯》等。出版有散文集《手語》《春天的自行車》《逆時光》。其中,散文集《手語》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曾獲遼寧省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遼寧文學獎散文獎等。
玻璃牛
許多年后,如果還會有人關心這個城市在你腦中留下的第一道投影,你誠懇的答案大抵接近一場不懷好意的無厘頭。因為你說——是玻璃牛。就在一輛大卡車的車輪旁邊,那一群跌落進塵土里的灰星星。
你忘了那輛卡車的顏色,忘了70年代末期作為城市標志的低矮樓群。但卡車是重要的,它串連起城市和鄉(xiāng)村??ㄜ嚨拇┬邪涯銖囊粋€“鄉(xiāng)下人”正式變成了“城里人”。那一年你7歲,甚至沒有留意這是一場意味深長的告別;你的祖父母一番小小的倉促的忙碌;以及,他們是否為你帶上了足夠的衣物。
7歲。有關城市和未來,你一無所知,因而也無所畏懼。
你把頭從車斗上探出去,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確信這些寶貝當真是無主之物,你當即試圖跳車,幸好被你父親眼疾手快地一把捉住。弄明白你如此不顧死活的原委,你父親神色古怪,他告訴你,這個東西在城市里到處都是。
你半信半疑。但是卡車重又開動,你只能目送那些寶物在視野中漸漸遠去。
在鄉(xiāng)村,它們是備受珍愛的玩具,數(shù)量稀少,并且難以再生。即使足夠幸運,一個孩子最多也只能贏得或通過交換擁有十幾粒,寶貝一樣揣在上衣口袋里,奔跑的時候嘩啦啦作響,像懷擁無數(shù)枚硬幣。不過這時候它們就變成了活物,很容易從口袋里跳出去,像一只螞蚱,轉(zhuǎn)眼在草叢中消失。
你不知道它們是從哪里來的。你爬上村莊以西高高的鶴陽山,看到山那邊一灣奇異的蔚藍。沒有人告訴你,這蔚藍與你有什么關系。對你而言,這世界是一只緊閉的嘴巴,它不肯對你吐露它的秘密。
你沉醉于這一場場游戲,仿佛永不厭煩。時光借此得以層層鋪展。玻璃牛,這個至關重要的道具,它是SPA會館或高爾夫球俱樂部的會員卡,讓你暫時免于被世界遺棄。一小把玻璃牛握在手心里,這多方聚攏來的財富,你必須把它們均勻地撒出去,再倚仗好運和技藝逐一贏回——那時候你沒有想過,童年單調(diào)的游戲恰好預演了成人世界的微妙法則,犯規(guī)者將迅速淘汰出局。你伸出小指,沿著選中的一粒玻璃牛小心地畫上一周。這是一場歷史上未曾明確記載的圈地運動,將一粒沒有身份的玻璃牛暫時劃歸你的領土。它就此成為你的武器,擊中它靜默的同伴。俘虜們陸續(xù)回到你的口袋里,等待一場遙遠的越獄。隔著纖維的柵欄,它們看見你臟而泛紅的巨手,馳騁在虛構的城池。直到天色向晚,玻璃牛錐形面上詭秘的花紋漸次與大地融為一體,而頭頂上的星空正大片大片地跳蕩顯現(xiàn)。
你入讀的第一所城市小學校名字很奇怪,叫做“文革小學”。校園里居然還有人家居住。是一對祖孫,祖父已經(jīng)頭發(fā)斑白,而男孩還未到學齡,長年一副臟兮兮的模樣。據(jù)說男孩的父親正在監(jiān)獄服刑,母親因此離家而去。那祖父每天一大早到渡口采購剛下船的玻璃牛,回家淘洗、煮熟,也算是一樁可以勉強糊口的小買賣。有時候你母親突然想起來,趕緊叮囑你:少吃那玻璃牛,不干凈。接著嘆口氣,自言自語:一老一小,真是可憐啊。說著遞過來一只碗,讓給男孩送去。
得到家長們約定俗成的同情和默許,你和你的同學們只要手上有幾分錢,就去那祖父家里買玻璃牛來吃。五分錢一茶碗,三分錢大半茶碗。那祖父神情淡淡的,并不感激,也無笑容。你很快練就了摳玻璃牛的好手藝,一根大頭針捏在手里,上下翻飛,滴水不漏。
直到你的兒子長到了你當年的年紀,你也給他買玻璃牛來吃。他悶頭吭哧吭哧地做了一番這項手工活,然后正式宣布他不愛吃這個東西。他擁有那么多伸手可及的美味食物,更重要的是,他太忙了。他要忙著寫作業(yè),忙著看卡通片,忙著玩電子游戲……他不是你。
你在那所小學校只借讀了半年。有關那半年的記憶,除了玻璃牛、好吃又好玩的糖稀、附近人家一個不肯穿衣服的女傻子,就是廣播和電視里天天播放的審判“四人幫”。城市真的是奢侈的,城市里有電視機和小柜子模樣的電唱機。而即使是大人們嘴里最可憐的人家,也有吃不完的美味。如果不是來到城市里,你又怎么可能知道,玻璃牛真的曾經(jīng)是活的?它可以吃?它不只是你們鄉(xiāng)下孩子口袋里一個空蕩蕩的殼體。
那一次搬家差不多跨越了整個市區(qū)。等到學會了三角形,你才發(fā)現(xiàn),如果在火車站和長途客運站之間畫一條直線,再把它們用現(xiàn)實中的道路連接起來,就構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直角三角形。而你的新家,恰巧是這個直角的頂點。當然,那時候你還沒有想到這個直角象征的復雜含義。你只知道,沿著這兩條直角邊,零星散布著許多個小攤:賣冰果雪糕的,賣麻花面包的,賣玻璃牛的,賣糖球的,當然,還有租借小人書的。小人書統(tǒng)一包著挺括的牛皮紙封皮,上面用毛筆寫著書名和編號。許多個星期天,你就坐在路邊的小板凳上,在小人書里度過一整個下午。你背后用以擋風的塑料布一會兒腆胸,一會兒凸肚,它的呼吸應和著畫面上的節(jié)奏。直到你的肚子咕咕地叫起來,你又想起美味的玻璃牛。
熱乎乎的玻璃牛倒在舊書頁糊成的紙袋里,你一路吃著回家去。吃空的玻璃牛在腳邊跳一跳,靜下來,像一顆亮晶晶的瞳孔,注視你的背影漸漸遠去。有時候,它們也排成兩列,旁邊的那一排,屬于你的伙伴。然后,兩列玻璃牛分手,伸展進各自的胡同。
這些廉價的美味,周身披覆迷宮般的花紋……當年,你并不需要知道,它們是古老的鸚鵡螺的近親。
許多年,你和你的那些仍舊堅守在這個小城里的同齡人一樣,保留著吃玻璃牛的習慣。直到有一天,你突然發(fā)現(xiàn),從當年的五分錢一茶碗到今天的五十元一斤,玻璃牛的身價躍升了何止百倍。它們只屬于你們這些已然踏入中年的大孩子。但是沿著它們,你仍可以一粒一粒,返回到許多年前那些嘩啦作響的閑散光陰,重新回到那個坐在路邊的小板凳上,久久地迷失在小人書里的孩子。
——這些落在身后的玻璃牛,它們是你為防止迷路而沿途撒下的特殊標記。
蟹童子
那一天,你去參加一個會議。旁邊的女人向你轉(zhuǎn)過臉:“認識王虹莉嗎?”
你險些在嚴肅的會場上直跳起來:“你怎么會知道這個名字?”
你,一個鄉(xiāng)下來的黃毛丫頭,廣袤的鄉(xiāng)村培養(yǎng)了你無知者的大無畏。但是在這個新班級里,你很快發(fā)現(xiàn):你擁有與眾不同的尷尬口音。
有一天,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一組詞匯。你聽見后面一個好聽的女聲清晰地讀出:“人——民?!鳖櫜坏谜n堂紀律,你驚喜萬分地回過頭,向這個勇敢的同道遙遙致意——在一個所有人都堅定異常地把“人”讀成“銀”的教室里,你記住了這個名字:王虹莉。
城市陌生,萬事懵懂。多么幸運,你找到了你的第一份友誼。
虹莉來自上海,上有一兄一姐。一家五口人住在第四中學的校舍旁邊,一處只有兩戶人家居住的“家屬區(qū)”。虹莉的父親是第四中學的教導主任。那時候你真的太小了,你怎么能夠想到,這樣溫文爾雅的一家人,為什么要從大上海來到這座蜷縮在海角處的小城市?這背后究竟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起因?是平平常常的工作調(diào)轉(zhuǎn)?是曾經(jīng)流行的以“支教”為名的下放和發(fā)配?你不諳世事的眼睛,還無法看見這世界微笑背后的眼淚。
那時候,從你家租住的簡易房出發(fā),只需要兩三分鐘,就到了虹莉的家。就這樣,你們兩個小小的“外地人”,自然而然地握緊彼此的手,結成了微弱緊密的聯(lián)盟。在這個城市,你們是同樣的無親無故,以及同樣的與世無爭。你們手拉著手,悄然穿過第四中學周末寂靜的校園,那一排排樸素卻精致的紅磚瓦房。與你當年和此后見過的所有校舍都不一樣,這里有紅磚鋪就的校園甬路,頭頂古槐如蓋,蔭佑這一方幽寂和清涼。
那時候,你怎么可能想到,這普通中學校園里幾排普通的校舍,在半個世紀以前,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繁華和輝煌!
你們拐過一幢造型奇特的紅磚瓦房,從它旁邊那道圍墻的破洞里鉆過去,就到了只屬于你們兩個人的游樂天堂。眼前大河浩蕩,西望帆檣林立,但是不會有人趕來打擾你們的好興致——北面是遼河,西側是潮溝,東和南分別是圍墻和四中學生宿舍的后窗。有時候,從敞開的窗子里飛出年輕的歌聲和笑語,也飛出讓你們目眩的艷麗衣物的一角——那時候,第四中學仍保留著自辦的高中部。在你們這兩個剛上二年級的小學生眼里,這些高中生已經(jīng)長大到足以和大人們平起平坐,已經(jīng)擁有令人艷羨的廣闊自由。你們會盯著那些窗戶愣上幾秒鐘,當那些年輕的大孩子站在窗前和你們打招呼,你們卻趕緊假裝不在乎地移開眼睛。
你們帶來了各自的狩獵利器—— 一根小木棍。天時也恰是狩獵的良機——河水退潮了。大遼河吐出它潮濕的平緩河床,潮溝里的河水也只剩下平時的一半。如果趕上落大潮,水位還會更低。這就是說,你們的戰(zhàn)場將更為開闊——黑色的河灘上,密密麻麻的手指粗細的小洞,那是小螃蟹們的窩。將小木棍自一側斜斜插入小洞底部,藏在洞里的小螃蟹就會受驚逃出來。但是有的洞穴是空的;有時候你們大意輕敵,小螃蟹趁機爬到了洞穴的更深處,這要看你們和對手誰更有運氣。每天供你們狩獵的時間并不太長,天色向晚,大河已經(jīng)決意要收回它的地盤。
有一次,你玩得忘形,腳下一滑,整個人頓時沿著陡峭的潮坡滑下去,幸虧虹莉在身后死死揪住你的衣領。你們兩個人都嚇得半死,僵在原地好一會兒,手腳和魂魄才算重新回歸身體。等你渾身泥漿地爬回岸上,兩條腿已經(jīng)軟得支撐不起身體。
冒著生命危險收獲的戰(zhàn)利品其實派不上什么用場。雖然兩家的大人偶爾都會惋惜地說上一句:等把泥吐干凈了,和面炸著吃很好呢。但是也只不過說說而已。你們的收獲總是不夠多;而憑票供應的白面和豆油怎么可能為一文不值的小螃蟹肆意揮霍?
直到成年以后,你才偶然得知那些校舍的歷史——它是20世紀20年代初期建成的??跈z疫醫(yī)院,由當時著名的醫(yī)學專家、中華醫(yī)學會會長伍連德博士親任院長。
在地方志上你找到如下記載:
民國9年(1920年)7月10日,“上年6月動工興建的營口??跈z疫醫(yī)院一期工程竣工(二、三期工程于1928年竣工)。地址在習藝所舊址(今西市區(qū)沒溝營里124號,第四中學院內(nèi)),北臨河岸,西接外皮溝,房屋80余間。每個病室設80張床,任何時候可留400個病人。1927年,又增設一個對旅客進行醫(yī)療檢查的新病房。該院平時按普通醫(yī)院開診,遇時疫發(fā)生,以檢驗進口輪船為主。外來輪船從大遼河入海口進入營口,必須經(jīng)該醫(yī)院檢查方可停泊碼頭?!?/p>
檢疫醫(yī)院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建的:
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夏,南方霍亂大流行,蔓延至營口,死亡數(shù)千人。
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南洋各國的霍亂波及營口,營口地區(qū)鼠疫爆發(fā),死亡1160人。
民國8年(1919年)7月,日本輪船辰丸自上海帶來霍亂病菌,營口埠內(nèi)患者2200人,死亡800人。
如果當年,你和虹莉手牽著手走過那些曾經(jīng)的傳染病房,讀到這一連串數(shù)字,會不會悚然心驚?或許,你不會有任何反應——你年少懵懂的心,還來不及懂得死亡的悲愴和驚恐。
你只是喜歡一次次去往那里,即使在搬家轉(zhuǎn)學之后,你仍然堅持每隔一段時間,坐公交車穿過整個市區(qū),再走上一段很遠的路,去看望你的好友。你喜歡她的家人,他們笑容明亮,父母對孩子們說話慢聲細語。有些夜晚你就住在那兒,聞著這個家庭不知從哪里散發(fā)出來的奇異香味,沉沉睡去。父親、母親、姐姐、虹莉和你,主臥室里只有這一鋪火炕。年長的哥哥睡在狹小的里屋,出入需要從這鋪炕上跳過去——這個家庭的住所有奇特的布局。多年以后,你已經(jīng)在一家雜志社做了幾年編輯。有一天,你開始奇怪這幢小樓的室內(nèi)布局:南北兩側皆為走廊,中間才是辦公室——和當年虹莉的家一模一樣!你終于查到,這幢建于一百年前的二層小樓,曾經(jīng)的日本正金銀行官邸舊址,設計者是日本建筑師妻木賴黃。那么,虹莉家當年居住的房子,居然是日本人修建的嗎?它為什么要建在那里?你翻遍所有典籍,未能找到任何記載。
——這個城市,到底還隱藏著多少你無從解讀的秘密?
那些傍晚,你和虹莉坐在她家門前的院子里——其實并沒有“院”,只是一個象征院落的圓形小花壇,里面常年種著幾株彩色的地雷花——虹莉叫它“夜飯花”,你后來得知它的學名是“紫茉莉”——它喇叭狀的花朵只在傍晚時分盛開,吐出濃郁的香氣。你們白天時用來囚禁小螃蟹的海螺殼還留在花壇上面,但螃蟹們蹤跡杳然。舊年的竹椅吱呀作響,你和虹莉正在探討它們?nèi)チ四睦?。你說它們會不會趁著夜色沿來路溜回去,反正全程只有幾百米;虹莉說它們也許正在花壇底下挖洞,一直挖到河邊。你們被這個設想迷住了,開始反復論證螃蟹們會在地下遇到哪些困境和傳奇。
那時候你們以為小螃蟹永遠都是小螃蟹,那時候你們以為時光永遠都是單純的童子,甚至不需要性別。那時候你們沒有想過,像小螃蟹分為幸與不幸,你們也終將輾轉(zhuǎn)于命運之手的無情捕捉。穿小的舊衣服注定要被丟在身后;在世界面前,你們必須一點一點,硬起自己的殼。
蝦 虎
在鲅魚圈山海廣場,你驚訝地看到了生活在海洋中的十二生肖:海鼠(海參),海牛,蝦虎,海兔,葉海龍,海蛇,海馬,羊魚,猴面魚,雞魚,海狗,海豬(江豚)。十二座雕塑呈扇面迤邐排開,你好奇地來回走了兩圈。你疑心蝦虎手臂上的狼牙鋸被鑄反了,要不就是比例不對,讓這個鎧甲武士看上去完全喪失了威懾力。
在你接觸過的所有的動物中,只有螳螂和蝦虎擁有這樣的裝備。童年時,你早已熟知螳螂的刀斧之利;但是蝦虎,每當它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事實上已經(jīng)淪為美味。
但它始終是蝦中的老虎,東北虎。體型壯碩,雖然沒有華美的迷彩毛皮,但周身的甲胄堅硬鋒銳,既是盾牌,又是武器。用儒勒·米什萊的話說:這種動物全身都高級。好萊塢總是喜歡把外星怪物假想成章魚的模樣,八條既是手又是腳的蛇形腕足遠攻近守,邪惡到可怖。但是海底拍攝的一場遭遇戰(zhàn)讓人驚訝:章魚無意中游進蝦虎的領地,后者當即跳出洞穴,向入侵者發(fā)出通牒。章魚的體形至少是對手的二十倍,可是,面對這送上門來的鮮活美食,章魚束手無策,只得溜之大吉。
問題是,有誰能戰(zhàn)勝無所不吃的人類?這大海中強勢的老虎,裝備精良的鎧甲戰(zhàn)士,在人類世界,還有一個更通俗也更親昵的稱呼:蝦爬子。
就好像,它只是借住在人類屋舍旁邊的爬行類昆蟲。
從小你就熟悉這外形奇特的生物;從小,你就知道家族中有關蝦爬子的典故。
當年,作為縣城下放到公社的干部,你外祖父響應國家號召,帶領全家老少到農(nóng)村安家落戶。那座叫鄭屯的村莊與大海之間,隔著一座大山。如果騎自行車繞行,大約需要二十分鐘。
以上是事件發(fā)生的背景。時間在20世紀60年代初。
這時你外祖父的父親,也就是你的曾外祖父,一個世代蝸居于沈陽新民縣的倔強老頭(當然那時候他還不算太老),千里迢迢趕來看望他遷居鄉(xiāng)下的子孫。他看到的是一幅可怕的荒年慘景:他的長子、長媳連同他的四個孫子孫女(最小的一個當時還未出生),把一種形狀怪誕可怖的巨大昆蟲用鹽水腌漬,以此充作下飯菜。他們還熱情地力邀他同享,老人溫和但堅決地拒絕了孩子們的好意。
老人很好地掩飾了他的傷感和心酸,在長子家里住了半個月,仔細整飭房前屋后那一小片有限的自留地,祈禱他的骨肉至親能夠早日吃上像樣的菜蔬。半個月后,他踏上漫長的歸途,車馬勞頓返回新民。送走前來噓寒問暖的族中親眷,他對老妻吐露了實情。他說:“玉奎(你外祖父的名字)家里孩子多,家境難啊,孩子們把大蟲子用鹽水漬一漬就吃得那么香……”
多年以后,你的母親向你講述這個典故,仍然忍俊不禁。
但是此刻,你想起這個已經(jīng)逝去多年的老人,想起他說出這番話時內(nèi)心的疼惜和痛楚,甚至,他難以言說的憂傷和愧疚。唯有面對患難的老妻,他的眼睛才終于可以隱忍地泛起淚水……你想起他辛勞的暮年,他未過花甲就業(yè)已傴僂如弓的腰身——他背負著那些漫長的歲月沉積下來的、無窮無盡的苦難和辛酸。
你不知道在他的有生之年,是否改變了對這個蟲子的初始印象——事實上,那些清寒的歲月反倒是海洋生物自由繁衍的黃金時光。20世紀90年代以后,野生蝦虎數(shù)量銳減,雖然開始人工養(yǎng)殖,但價格仍節(jié)節(jié)攀升,漸成海鮮顯貴。
那一次是在海濱浴場游泳——實際上你并不會游泳,只是套著救生圈,任自己隨波漂流。一波接一波的海浪很快就把你推送回淺灘上,你正要從沙灘上撐起身體,手指意外接觸到一件異物。你下意識地尖叫一聲,手臂條件反射地把那個物件甩了出去。居然是一只蝦虎。當然,它已經(jīng)死了。它的身體軟耷耷地松懈下來,堅韌的鎧甲間脫離了緊密的聯(lián)系。生平第一次,你在你熟悉的食物面前,突然感到一陣心虛。在它的家門前,你只是一個無理闖入的異類。
后來你看到它活著時的樣子,在水中,它的身體呈現(xiàn)奇異的半透明,青玉般溫潤。背部的中軸線上則是一道嬌美的金黃。而一旦離開水,這透明和這嬌美就消失了。這個愛水,并且永遠只肯愛水的家伙,你無法詢問它的身體和內(nèi)心發(fā)生了什么。身為食客,你知道它淡青色的時候是生的,蒸熟以后就變成了條紋鮮明的朱紅色,僅此而已。身為食客,你早已練就了吃它的好手藝。你能熟練地挑選出雌蝦虎和雄蝦虎,熟知它們在各個時令的價格。每年五月,你的舌尖率先向你提示雌蝦虎無與倫比的鮮美味覺……這就夠了。
科學家們說,生物的進化永遠不會停止?!俏r虎,居住在堅硬的甲胄深處,它該怎樣一點一點,修改它作為城堡的骨骼?它是該變得更大,還是縮得更???軟體的章魚和水母何嘗需要為此抉擇?但是蝦虎,每長大一點點,它就必須蛻掉它的外殼,整個地脫胎換骨。在新的殼衣得以鈣化之前,它必須隱蔽在暗處,承擔危險、恐懼、巨痛和饑餓,如是周而復始。
它注定無法長得更大——就像某些一眼望到頭的人生;就像你,在自己的身體深處,你如此熟悉你的囚徒。
消失的魚郎
從食堂出來,拐過那片剛剛泛起綠意的草坪,你看見五十米外的天空中,一只鳥的翅膀優(yōu)雅地一閃,在國際酒店新鑲嵌的玻璃幕墻邊消失了。
你追隨而去。那么修長的一對雪白翅羽,與這條河流已經(jīng)暌違多時。你甚至記不起上一次看到它們是什么時候的事。這種你們狎昵地呼之為“叼魚郎”的生物,曾經(jīng)是這河流之上最壯觀的景致,它們在河面上空盤旋、鳴叫、俯沖,叼起它們鱗光閃閃的獵物飛上半空……
你來到河邊,游目四顧,哪里有鳥的蹤影?一只銹跡斑斑的駁船正從河心緩緩駛過,仿佛它拖曳著的,是不止千萬載光陰的重負。
你疑心你看到的,只是自己內(nèi)心的一道幻影。許多年以前,你還是一所重點中學的初一學生,那位綽號叫“卓別林”的美術老師帶著你們來到河邊寫生。同時缺乏繪畫天分和興趣,你一生中最好的圖畫都在那兩年間完成。他教給你們用拇指和食指搭成簡捷實用的取景框,框除雜蕪的部分,留下美和細部。他教給你們用零散的白紙自制硬皮本,教給你們什么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那一天,你在繪圖紙上畫下對岸蔥蘢的葦蕩,畫下這一群長得一模一樣的魚郎——許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字母“M”。你畫不出它們的靈巧和輕盈,畫不出它們怎樣在河面上隨波浮漾,畫不出你突然渴望變身繪畫天才的心情。這些簡筆畫般的“M”,為你得到了一個“優(yōu)良”。
其實,那時候你并不喜歡這些“M”,對于這些善于飛翔且不必吃蟲子的掠食者,你甚至有點嫉妒。那時候你還不知道它們有著“遺鷗”這樣一個古雅的學名,不知道它們將于數(shù)年后被列入中國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并于十幾年后由《華盛頓公約》公布為世界瀕危物種。那時候街上的汽車很少,河里的魚很多。每天傍晚,隔開十幾米遠,河畔的欄桿前就有一位手持長竿的釣魚客。夕陽就挑在這一根根釣竿上,遲遲不肯墜落。
后來這世界上出現(xiàn)了“下崗”這個動詞。鄰居家的一位表親,偏偏趕在這個動詞里成為父親。每天早晨他準時來到河邊上班,在黃昏之前奔往菜市場,賣魚所得勉強支撐起一家三口的日常所需。后來,他向親友們借貸開了一爿小飯館,并于幾年后擴充為承辦大型酒宴的“雙龍大酒店”。有幾次你到他的店里參加喜宴,看見他脖子上掛著夸張的金鏈條,親自指揮店員們上菜。再后來你家所在的那片小區(qū)開始拆遷,相處多年的老鄰居們四處星散。再經(jīng)過“雙龍大酒店”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那里換了招牌。再再后來,你偶爾來到河邊,發(fā)現(xiàn)那里只剩下零星幾個上了年紀的垂釣愛好者,他們身邊再也沒有好奇的看客。再再再后來,愛好者們也轉(zhuǎn)戰(zhàn)到其他尚可偶爾釣到魚的所在。近千米寬的大河里沒有魚的影子,這并沒有影響你熱衷于吃魚的好興致,市場上的魚仍然多得你叫不出名字。雖然偶爾,你也會在饕餮的中途疑心頓起:這些雪白的蛋白質(zhì),它們是否同時暗含重金屬、甲醛、激素、防腐劑、抗生素甚至DDT……但是只不過一秒鐘,你就說服自己打消了念頭——如果抱持潔癖,你注定無物可吃。
這個春天的午后,你沿著河岸走出很遠很遠,終于找到了那只鳥。和你一樣,它正在沿著河灘散步。正是退潮時間,河灘上的淤泥濕漉漉的,在緊鄰河水的地方,它走上幾步,飛快地在泥灘上啄幾下。緊接著,在它前方二十米遠的地方,你發(fā)現(xiàn)了它的同伴。生平以來的第一次,你正式看清了它的容顏:身體雪白,頭部和尾羽切割出界線分明的純黑色,外形很像嬌小的鴿子,卻遠比鴿子優(yōu)美靈活。你把手機探進欄桿,抓拍了幾張照片。它們發(fā)現(xiàn)了你,遲疑地停住腳,開始向你打量。有一會兒,它們飛起來,在河面上盤旋一周,又徑直落回不遠處的河灘上。在臟污的河水近旁,它們雪白的羽毛顯得如此奢侈。或許,它們真的是許多年前你見過的那些鳥類的后代,出于懷念,它們返回故里。為這條無魚的河流,它們自覺改寫了祖先擬就的傳統(tǒng)食譜。
你忽然記起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你和好友騎車去一個叫西炮臺的地方。從市區(qū)到那里,中間隔著綠海般的大葦蕩。你們穿行在葦蕩間的一條小路,一只長腿的水鳥出現(xiàn)在小路前方。它的身形比鴿子要大一點。這樣的一只大鳥,被你們這兩個不期而至的龐然大物嚇呆了。你們捉住了它,把它關進鳥籠里。每天下午放學,你和弟弟輪流騎車十幾分鐘,到大野地的水塘里為它撈取小魚小蝦。它在洗衣盆里邁動長腿啄食小蝦的樣子優(yōu)雅無比。但是幾天后,它死了。你把它從鳥籠中取出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的身體輕若無物。
許多年后,那些水塘和葦蕩,全部變成了高樓。
許多年后,你想起一只水鳥:它曾經(jīng)用死亡的方式,送自己返回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