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1985年生于安徽桐城,現(xiàn)居新疆伊犁。新疆作家協(xié)會會員。
一、關鍵詞:尋找
“我既不清楚來時的路,也不知道如何去表達要去的方向。”葛芳說。
去年春天,在北京魯迅文學院和葛芳成為同學。因為她曾經(jīng)在新疆生活過,也因為她有親戚在我生活的伊犁,話題就從這里開始,慢慢就熟識起來……兩個月后各奔南北,她回到蘇州,我還在伊犁,各忙各的,偶爾聯(lián)系。突然有一天她在QQ上說,說要去南極了,我們都很驚訝。之后她就不聲不響出發(fā)了。
時間到了今年春節(jié)(去年,我們也是春節(jié)一結(jié)束就去往魯院),就讀到了葛芳以南極之行為背景、經(jīng)歷的長篇散文,才對她的南極行前后有了少許了解。
評論家韓子勇就認為作為私有文體,散文是與個體生命親密無間的,也是最人性與人道的文體,它的敘述人稱是“我”,它說面對的是“我們”。寫小說出身的葛芳大概是深諳其中道理的,她也有著豐富的散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這是我看她的散文集后知道的。
葛芳的這一組南極行的散文,與之前的散文集《空庭》《隱約江南》中的篇章、風格等相差不小?;蛟S,前面兩本散文集,寫的都是熟悉的江南,無意為之,行云流水。而這一組文章,可謂預謀已久,謀篇布局構思良久,多了不少雕琢的痕跡。我覺得這是作者刻意為之,亦如她謀劃許久只為到世界的最盡頭。
也是在和葛芳熟識后才知道,她在到魯院前剛剛辭去公職,成為名副其實的自由職業(yè)者,寫作成了愛好,也成了她的寄托。當時,我就覺得這不一定是好事。人一旦對某件事期待太多,壓力往往隨之數(shù)倍地增大,寫作對于葛芳即是如此。好在從學校回去后,這種情況沒在她身上出現(xiàn)。和愛人一起經(jīng)營一家教育培訓機構,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行走、寫作。小說、散文,左右開工,佳作不斷。葛芳的生活狀態(tài),也被班里許多人羨慕。
但細讀這些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壓力在葛芳身上是很明顯存在的。她創(chuàng)作的壓力,可謂是多方面的。對葛芳而言,這是好的,也是不好的,一念之間全憑創(chuàng)作者如何把握了。通讀魯院以來葛芳的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尤其南極之行的系列散文,可以看出葛芳對自己的把握,已經(jīng)漸入嫻熟。
偉大的博爾赫斯說,我的一生都是在書籍中旅行。在他看來,天堂應當是圖書館的模樣。愛讀書的葛芳必然會和博爾赫斯產(chǎn)生共鳴。有一次從她的微信朋友圈曬的書架上看到了為數(shù)眾多的博爾赫斯著作。從葛芳的行文來看,受博氏影響也是無法否認的。所以到南極,當有機會途經(jīng)布宜諾斯艾利斯時,尋找博爾赫斯也成了理所當然。在文章《尋找博爾赫斯》里,尋找的狀態(tài)讓人察覺了葛芳的急迫。有些時候,在讀文章時甚至有葛芳和博爾赫斯重合的印象,葛芳所要尋找的,正是她自己。之所以如此,難道是因為她深信博氏的用自我否定的方式來思考?事情可能沒有這么簡單。
葛芳想要尋找的,在動身出發(fā)到南極時,都是不定的,或者說無目標的?!肮陋毜膶ふ艺?,在星空之夜喚起了自己內(nèi)部壓抑已久的力,掙脫了日常觀念的所有限制,讓靈魂開始做致命的飛翔,以此達到那個虛無純凈的世界?!痹凇秾ふ也柡账埂分猓髡咴僖砸黄秾ひ挕穪碛涗浰幱趯ふ抑械臓顟B(tài)。
知道要尋找,說明葛芳也知道自己在迷失。走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離開體制初期的彷徨,頓時表露無遺。這也僅僅只是短暫的瞬間,到世界最盡頭的剛開始,葛芳就找到了“無數(shù)種可能”,于是“不再恍惚,澄凈空遠”。
二、關鍵詞:孤獨
“內(nèi)心的孤獨,是一種綿密的情緒?!备鸱颊f。
和葛芳同在蘇州的作家車前子說過,一個作家的寫作,都是壓力下的掙扎,有的是社會的壓力,有的是家庭的壓力,有的是名氣的壓力,也就是虛榮的壓力。
我覺得葛芳的寫作,是孤獨的壓力。我甚至把她的南極之行,看做是這種壓力之下的出走。這樣的出走當然不是逃離。就像毛姆說的,每個人都是他自己最好的批評者。同樣的,每個人的孤獨也都只有自己最知道。葛芳的認知,可能比常人更清晰。
“很多年以來,體制內(nèi)的生活心為形役,當不如意、孤獨襲擊時,我經(jīng)常一腳油門驅(qū)車到太湖,看湖水浩淼,看沙鷗翔集。突然有一天,在快要四十歲時,想明白了。轉(zhuǎn)身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生活原本是為著自己而活,沒有必要去牽絆太多無謂的瑣碎?!边@是一種孤獨。也是這種孤獨,促使葛芳的逃離,步入另一種孤獨中。截然不同的孤獨。一種身在樊籬的孤獨,另一種是解脫的孤獨。通往兩種孤獨之間的橋梁,即是寫作。
羅蘭·巴爾特認為寫作正是一種自由和一種記性之間的妥協(xié)物,它就是這種有記憶的自由,即只是在選擇的姿態(tài)中才是自由的,而在其延續(xù)過程中,已經(jīng)不再是自由的了。于是產(chǎn)生了孤獨。在葛芳的這個系列文章中,可以發(fā)現(xiàn)在往南極路上,盡管有一百多個同伴,但孤獨無處不在。就和所有的書都是一本書那般,所有的孤獨又何嘗不是一種孤獨?這是我在看到葛芳一再寫到孤獨時想到的。其實在看葛芳這組散文之前就稍有體悟。
讀到葛芳這組散文之前,我剛看完一本記錄海上航行的日記集,一百幾十天的航行,海員們的孤獨在日記里得到了盡情的體現(xiàn)。這種孤獨,在我看來和蕭紅的孤獨也相差不大。葛芳的數(shù)十天行走南極的孤獨亦是如此。孤獨不到一定程度,葛芳大概也不會在一篇篇文章中一次次寫到孤獨來讓自己難堪。僅在幾百字的《海上漂流夢中醒》短文中,葛芳有不下三次直接寫到孤獨:“我是真正孤獨地在海上漂浮”、“我們彼此孤獨著”、“我將在深海中交付我最孤獨又單純的念頭”……
寫作產(chǎn)生孤獨,孤獨產(chǎn)生寫作,都已不重要。葛芳以幾萬字來寫一次行走,這樣的行走對她定然至關重要。何況幾萬字還是以散文這個文體,而不是其他的文體來呈現(xiàn),更顯得不一般。
對邊緣身份文學創(chuàng)作有很深研究的評論家韓子勇在《散文的自由》里說,面對散文,我們永遠是新手。每一篇作品出世前都顯得笨手笨腳、疑慮重重。那種輕車熟路的人,是危險的。散文是它自己的消耗品,而且是不可再生的復制品,不要指望一篇篇地永遠寫下去,不要指望一本接一本地輯冊成書。
葛芳以消耗自己來成就了長文《到世界的最盡頭》。
三、關鍵詞:放逐
“誰會一開始將我自我放逐,在苦難中漂泊終其一生?”葛芳說。
葛芳以遠走南極的方式來自我放逐,讓熟悉她的人也不免吃驚。比多年前,她只身行走新疆一待數(shù)月來得更加徹底。
本雅明在《單行道》里談到散文寫作時,認為寫作一篇好散文,要經(jīng)過三個臺階:宛如作曲時的音樂階段,宛如筑瓦時造屋的構建階段以及宛如織布時的編織階段??催^《到世界的最盡頭》,我覺得葛芳以這三個階段為桿賦予實踐。在眼睛的疆域,走到世界的盡頭雖然可以什么都不想,但在漫長的黑夜,也只好通過背誦詩歌和散文來對抗黑暗。
這種對抗,與其說是面對黑暗,毋寧說面對的是自己。從體制之籠陡然走出,復得返自然,倒不如更徹底地走到世界盡頭再折回??梢哉f,也是一種重新再來?!盁羲彼o予的希望,沒有在黑夜飄揚過海之人無從想象。放逐之后的海闊天空,葛芳真切體會后,欲罷不能。隨之產(chǎn)生言說的力量,同樣欲罷不能。不知道是否在葛芳放逐時的預料之中。
一切寫作都是呈現(xiàn)出被言說的語言所沒有的封閉性。寫作絕不是交流的工作,它也不是一條只有語言的意圖性在其上來來去去的敞開大道。但葛芳在羅蘭·巴爾特所謂的不是敞開的大道上卻越走越遠。終于走到了血脈里。以自己的行萬里路、寫數(shù)萬個字來佐證喬伊斯“寫你頭腦的東西是不行的,必須寫血脈里的東西”的結(jié)論。值得與否,甘苦自知??锤鸱嫉膶懽?,自得其樂。
我不知道葛芳在寫這些時,是否會感到周作人遇到過的兩種困難:其一是說什么,其二是怎么說。且看葛芳洋洋灑灑的下筆,行云流水,知堂先生的困難到底沒有發(fā)生在葛芳身上?通觀《到世界的最盡頭》全文,雖是行走文章,卻不是平常的游記,也不是走馬觀花式的印象記。這在人文地理文章大行其道的今天,葛芳此舉殊為難得。
畢生很少寫游記的孫犁先生,對游記文章卻有老道的認識:游記之作,固不在其游,而在其思。有所思,文章能為山河增色,無所思,山河不能救助文字,作者之修養(yǎng)抱負,于山河于文字,皆為第一要義,既重且要。看完葛芳的文章,對孫先生之思,更加服膺于心?;蛘哒f,在這里,葛芳和孫犁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