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樓

何葆國

1

大夢坑的夜晚是一點一點黑下來的。土樓圓圓的屋頂上，那抹夕陽像胭脂洇開，變成稀薄的淺色，是那種和百年土墻一樣的帶點蒼老的淺黃色，由淺而灰，然后慢慢過渡到黑，黑的顏色就在晚風中逐漸加濃變稠。

邱加贊在灶間吃飯，他還沒開燈。其實他更適應(yīng)在黑暗中進餐，因為以前在馬鋪城里就習慣摸黑吃飯。整座土樓已經(jīng)黑得像鍋底，不過他碗里的米飯還是白的。他看到樓門廳影影綽綽走進一個人，這個人站在廊臺邊，抬起頭仰望著土樓上空。他立即判斷出這是一個外地人，連忙放下飯碗，摸到燈繩拉了一下，灶間亮了，再拉另一根燈繩，樓門廳那里也亮了。

來人叫羅洪建，似乎被突然亮起的燈光嚇了一跳，扭頭看到一個人從灶間走出來，個子高高的差點頂?shù)搅碎T框，兩條腿又細又長，長得和上半身不大成比例。

“這位朋友，歡迎你來參觀我們蘇醒樓，這是全世界第二小的土樓?！鼻窦淤澮贿叢僦毓锨坏钠胀ㄔ捯贿呇刂扰_走去。

羅洪建愣愣地看著邱加贊走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個頭其實和自己差不多，一米七左右，因為門框太低才顯得高，不過他的兩條腿真是長，比上半身長多了，使他看起來像是踩在高蹺上一樣。在大夢坑，羅洪建看到的幾乎全是一米六以下的男人，面前的這個邱加贊顯然是個異數(shù)，不諧調(diào)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令人覺得面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邱加贊走到了羅洪建面前，說：“參觀是要門票的?！?/p>

羅洪建臉上的表情由迷惑迅速轉(zhuǎn)換為錯愕，他用閩南話反問道：“門票？憑什么要收門票？”

邱加贊聽出這是馬鋪縣城口音的閩南話，便用大夢坑口音的閩南話說：“只要不是大夢坑人，進來參觀都要收門票?！?/p>

“這土樓是你家的啊？”羅洪建帶著譏諷的語氣說。

“沒錯，這蘇醒樓是我家祖上建的，清同治八年也就是公元1869年動工，1875年也就是同治帝駕崩那年完工。”邱加贊背誦一樣地回答。

“收費是要經(jīng)過政府審批的，你懂不懂？你有政府批準手續(xù)嗎？”羅洪建沉著臉，用一種嚴厲的語氣責問道。

“我不需要懂，反正這是我家的土樓，你要參觀就買門票，你要不買就請你出去?！鼻窦淤濇?zhèn)定地回應(yīng)。

羅洪建不由認真地盯著邱加贊看了幾眼，燈光照著他一半的臉，使他的臉像陰陽臉一樣怪異。他想，今天看來是遇到怪人了，都說大夢坑多怪人，連他自己在馬鋪縣政府大院里也被當作怪人，現(xiàn)在他倒要看看，誰比誰怪？他的眼光在土樓里轉(zhuǎn)了半圈，故意找話說：“這土樓里沒住人??？”

“我站在你面前，難道不是人是鬼？”邱加贊不滿地說。

“你？你不就是收門票的嗎？”羅洪建又故意乜斜了他一眼。

邱加贊感覺受到了貶低，揮起一只手，義正辭嚴地說：“我告訴你吧，我是這蘇醒樓樓主邱東泉的第六代孫邱加贊?！彼氖窒竦兑粯?，煞有介事地一劈，又一劈。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不管你是誰，只要你不姓邱，不是大夢坑人，你進來就要買門票?！?/p>

“那好，我買一張，一張多少錢？”

“十塊錢?！?/p>

“好，你有票據(jù)嗎？”

“當然有?！?/p>

羅洪建掏出錢包，取出一張十元幣。邱加贊兩根手指接過錢，抖了一下，放進口袋里，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票據(jù)，遞到羅洪建手里。羅洪建發(fā)現(xiàn)這是一張陳年的市場擺攤收據(jù)，上面印著十元和一枚鮮紅的自制印章，“世界第二小蘇醒樓邱加贊”，布局和字體顯得很笨拙。

“我要去告你。”羅洪建收起票據(jù)說。

“告我？那你盡管去告好了。不瞞你說，我在馬鋪城里待過十多年，到信訪局、紀委和法院都告過人，我才不怕你告?！鼻窦淤澙淅湫α艘宦曊f。

“你等著，很快知死了?！绷_洪建猛一轉(zhuǎn)身走了。

2

大夢坑原來叫大墳坑，相傳邱氏先祖從寧化石壁一路走到這里，天已黑透，累得實在不行，坐地倒頭便睡。天亮醒來后，發(fā)現(xiàn)四周圍散落著好多個雜草叢生的墳堆，但是下面有一塊不小的谷地，一條溪水蜿蜒穿過。他決定就在這里開荒定居。這個地方就被叫作了大墳坑。后來大墳坑出了個秀才，覺得這名字不雅，就把大墳坑改作大夢坑，在閩南話里，墳和夢是諧音的。

自從大墳坑改作了大夢坑，村子里就一茬茬地出現(xiàn)一些魔魔怔怔、神神叨叨的人，半夜里爬起床，在土樓內(nèi)外、山上山下游蕩，有的人還下田干活，有的人則搭伙打牌，天一亮，他們什么都不記得了，像平常一樣飲食起居。外面的人看不出他們有什么異樣，只有家里人才會感覺到他們目光呆滯，六神無主，像是還沒有睡醒一樣。這種人還有個特征，就是身材矮小。

據(jù)說邱加贊的高祖邱東泉便是這樣一個夢游的人，和其他人略為不同的是，他白天是一個勤力苦做的人，夜里夢游時依舊是苦做不已。他每天夜里從床上爬起來，走到臥室門口欄板下的尿桶前撒一泡尿。其實他是被尿憋下床的，但是撒完尿他并沒有返回臥室，而是從三樓走到二樓，從自家禾倉里取出籮筐和扁擔，然后漂浮一般走出土樓。那時大夢坑只有一座圓土樓，全村幾百個老小都住在這座叫作升平樓的老圓寨里。現(xiàn)在升平樓也還在，只是住的人銳減為十個左右。據(jù)說有個廈門老板準備把整座樓租賃下來，改造成鄉(xiāng)村旅館。當年邱東泉走出升平樓之后，如有神功，腳下飄飄然，眨眼間就來到山腳下，挖土，裝土，挑起滿筐的紅壤土，健步如飛地往溪邊的小坡地走去。一年多的夢游，他全都用來挑土，做土。所謂做土，就是在紅壤土里摻上石灰、細砂，然后覆蓋上一層稻草，讓它發(fā)酵。接下來的一年，邱東泉每天夢游到這里挖地基，本地話叫作挖大腳坑，地面以下的石砌地基叫“大腳”，地面以上的墻腳叫作“小腳”。他從溪里搬來了很多大石頭，似乎無需用力，比一下手勢，指一指方向，那些石頭就自己長腳一樣飛來了，然后他根據(jù)它們的大小、形狀，嚴絲合縫地砌成“大腳”或“小腳”。起了地基，邱東泉每天夜里開始夯墻，砰、砰、砰，夯墻聲在夜間顯得特別清脆。但是升平樓里熟睡的人們是聽不到的，只有幾個同樣夢游的人，悠悠蕩蕩走到這里，有的看幾眼轉(zhuǎn)身走開，有的則會跳到墻頭上幫他夯墻。升平樓的人開頭對坡地上突然出現(xiàn)的地基并不大在意，因為這實在不像是要建土樓的節(jié)奏，一座土樓多大啊，幾十個開間，從這頭走到那頭就有幾十米，而這地基圍起來也就幾張谷笪大小。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這墻居然一板一眼地夯起來，這到底是誰干的？白天邱東泉也曾經(jīng)多次擠在人群里對著增高起來的土墻指指點點，他也不知道這是誰夯的土墻。幾個老者猜測是神人所為，他們決定夜里起來看個究竟。半夜里，他們相互叫醒，然后輕手輕腳走出升平樓。月光如水，在大夢坑靜靜地流淌，他們聽到一陣一陣富有節(jié)奏的夯墻聲，結(jié)實有力地捶打著大夢坑的靜謐。這幾個老人走到坡地上，仰頭看到站在墻頭上奮力夯墻的人正是邱東泉，他兩手握著夯杵，一起一落地夯著土，他的臉在月光照耀下像是蓋了一層霜，閃閃發(fā)亮。老人們看得目瞪口呆。在邱東泉六年多的夢游時間里，他以一己之力建造了一座小小的圓土樓。建成之日，尚未裝修，他的夢游癥突然消失，從一個意氣風發(fā)的中年漢子一夜之間變成一個衰老而又虛弱的老年人。其實他的體力和心血在長期的夢游里被透支了。這座土樓在邱東泉過世后，由其三個兒子進行裝修，并正式命名為蘇醒樓，寓意自然是從此不再夢游，清醒過日。許多年之后，土樓成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大夢坑雖然不在世遺核心景區(qū)，但也不時有一些游客前來參觀。有個作家經(jīng)過實地測量和比較，發(fā)表文章宣布蘇醒樓是目前已知的第二小的圓土樓。最小的圓土樓是南靖縣新羅村的翠林樓，11開間，3層樓高8 米，樓內(nèi)直徑9米，而蘇醒樓15開間，3層樓高11米，樓內(nèi)直徑15米。蘇醒樓從此有了不小的名氣。

邱加贊的父親系邱東泉派下三房后人，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他本有一次參軍的機會，但是羅崗村的羅茂生舉報他在土樓公社民兵集訓時有過一次夢游，半夜里拖著一把木刻步槍趴在墳堆上練習瞄準。他的名字就被刷下來，換成了羅茂生。不久羅茂生就參了軍，走出大山到了廣東的海邊，后來轉(zhuǎn)業(yè)回到馬鋪縣城，當了機關(guān)干部，娶了一個縣城女人，下一代從此變成了城里人。而邱加贊的父親終生困于土樓，最后在土樓里升了天。同樣生于土樓長于土樓的邱加贊，在參軍無望（報名體檢因體重不夠即遭淘汰）、升學無望（第一次高考落榜，家貧無力補習再考）之后，不甘心重復父親的命運，獨自一人跑到了馬鋪城。但是十幾年之后，還是孑然一身回到了大夢坑。

此時的土樓雖然還是那座土樓，卻今非昔比，令人刮目相看。邱加贊回到荒廢了幾年沒有住人的蘇醒樓，看到天井的雜草都有半人高了。前幾年還住著的幾個堂叔堂嬸有的過世了，有的搬到兒子的鋼筋水泥房去了。他花費時間收拾了自家的房間，把整座土樓打掃干凈，該修補的地方，比如朽壞的欄板、破裂的門窗等等，也都修補了。他做了一塊木牌子，掛在外面的土墻上，牌子上有他用紅漆寫的兩行字：

世界第二小的土樓

蘇醒樓

每天他就坐在蘇醒樓的門檻上，向每個進來參觀的外地人收門票，一人十元，最多的一天收過三百多元。當然有時連續(xù)幾天收不到錢，但平均起來，每天能收六十至八十元。這個收入強于他在馬鋪城里的收入，而且輕松自在。他甚至存了一筆錢，動過用這錢買一個越南老婆或者客家老婆的念頭。

大夢坑人開頭并不相信邱加贊能收到錢，這里并不是田螺坑、洪坑那樣出名的景區(qū)，誰愿意花錢進來看你這座破土樓呢？可是確實有很多人愿意花錢來看蘇醒樓這座號稱世界第二小的土樓。這些人主要是自駕游的城里人，還有背相機、畫夾的游客。有的人面對邱加贊收門票的做法，起初多少有些抵觸，但是邱加贊不急不緩地解釋說，你們?nèi)タ刺锫菘油翗?，門票一百元，我們這大夢坑的蘇醒樓，雖然不是世遺，但它是全世界第二小的土樓，別具一格，里面還有雕工精細的石雕、木雕，還有神奇的夢游建樓的傳說。來都來了，也就十元，這十元一方面我要打掃維修土樓，另一方面還要給搬出土樓的老人一些補貼，還要給邱氏宗祠上繳一點，難道你們覺得這十元很多嗎？聽邱加贊說得這么樸實、誠懇，大家最終還是心甘情愿地掏出錢來。來都來了，也就十元錢嘛。像羅洪建這樣的客人，邱加贊還是第一次碰到。

3

羅洪建原來是馬鋪縣水利局的副局長，去年出了一點麻煩，被免了職，保留副主任科員待遇，偶爾替代忙不開的其他副局長開開會，幾乎可以不用上班，單位里沒人管他。這時候他突然愛上了攝影，先是買了微單，很快又買了無敵兔，常常自己一個人開著車，跑到鄉(xiāng)下土樓拍照。其實他老家就在土樓鄉(xiāng)羅崗村，村里也有幾座圓土樓和方土樓。這天他就是到老家拍土樓，天擦黑了準備回城，途經(jīng)大夢坑，想起蘇醒樓，特地拐進來打探一下，計劃哪天來這里好好拍一拍。沒想到遇上一個強行收門票的。他也算是馬鋪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使到田螺坑這樣的景區(qū)，那些把門的若是認得他，都會放他進去。他并不在乎這點錢，但是今天這個強行收門票的邱加贊令他非常不愉快。這已經(jīng)不是十元錢的問題，而上升到了面子、態(tài)度、規(guī)則等等層面的是非問題。

羅洪建一邊開車一邊按著手機，撥通了土樓鄉(xiāng)簡書記的電話。這個簡書記是他高中同學，平時也常有往來。電話接通了，羅洪建開門見山地說：“簡書記，我要向你舉報，大夢坑蘇醒樓有人亂收費，進樓要收十元門票，這事你管不管？”簡書記在電話里笑著罵了起來：“這算什么鳥事？十元他愛收就收，你羅局長就當扶貧好了?！边@什么態(tài)度啊？羅洪建生氣地掐斷了電話。

回到家里，一片黑乎乎的。羅洪建知道老婆又回娘家去了，最近她母親身體不大好，她便有借口住在娘家。去年兒子上了大學，他又時常跑土樓拍照，有時好幾天彼此見不到一面，不過大家也都習慣了。羅洪建開了燈，先到廚房，取了一包方便面，又從冰箱找了一粒鴨蛋。煮面填了肚子，羅洪建立即坐到書房的電腦前，把那張?zhí)K醒樓的“門票”取出來放在桌面上，用無敵兔拍了幾張，然后用數(shù)據(jù)線傳到電腦硬盤里。他登陸了自己的微博，先把“門票”的圖片上傳，接著在發(fā)布框里開始寫微博：大家快來見識一下世上少見的“門票”！大夢坑土樓村民擅自向游客收費，損害土樓形象……

這時，手機響了，他拿出來一看是父親羅茂生的電話，心里有點煩，但還是接了。父親在電話里說：“好消息啊，我剛打聽到一個老戰(zhàn)友，他妹夫現(xiàn)在是我們省的政研室副主任，是不是通過他說一說，爭取你的職務(wù)能夠恢復……”

自從他去年被免職之后，父親每次來電話都是一樣的，就是哪里又找到了什么關(guān)系，希望能夠說動馬鋪縣領(lǐng)導給他官復原職。他一聽就煩，父親也算個老干部，雖說退休時才是個副科級，誰知他從哪兒曲里拐彎地找到許多位高權(quán)重的關(guān)系?？墒沁@管用嗎？父親實在是老糊涂了，人家沒得你好處怎肯幫你說話？再說馬鋪縣領(lǐng)導未必能聽他的。羅洪建打斷父親興奮的話頭，說：“你別操心了，副主任不夠用，等你找個副省長再說吧?！彼闳粵Q然地摁下電話，并把父親的號碼拉入黑名單。電話斷了，父親會堅持再打，只有讓他連續(xù)半天打不進來，他才會死心。所以父親的號碼三天兩頭被他拉入黑名單，一般第二天才解除。

羅洪建繼續(xù)埋頭在鍵盤上打字：利欲熏心的個別村民，未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批準，違法收費，我要舉報你！羅洪建想了想，在后面“愛特”了本地幾家媒體的微博，然后點擊發(fā)布，這條微博倏地飛進了浩瀚無邊的網(wǎng)絡(luò)海洋。一分鐘后，羅洪建忍不住刷新一下，這條微博還沒有轉(zhuǎn)發(fā)和評論。他不是大V，這也正常。他又從網(wǎng)上找到馬鋪縣物價局的網(wǎng)站，首頁居然還是幾年前的新春賀詞。不過他在旁邊看到了舉報郵箱，就把微博復制一下，留下自己的手機號碼，附件上傳了那張“門票”圖片，發(fā)送了出去。

這時，手機又響了。羅洪建一看是妹妹的電話。妹妹劈頭就問：“哎，老爸給你打電話怎么一直打不通？”羅洪建說：“剛才還通過話?！泵妹谜f：“老爸還有話跟你說?！备赣H的聲音隨即響起來，他似乎就候在妹妹的身邊，一下?lián)屵^了電話。羅洪建按下免提鍵，把手機放在桌上，自己一邊聽一邊繼續(xù)上網(wǎng)。

“你還年輕，不要太灰心，還是有機會的啊。本來局里收費，也是文件允許的，再說你收了費又不是裝進個人腰包，只要上面有人，給郭書記、李縣長說一說，或許就能有轉(zhuǎn)機。副主任科員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實職，你可以換個地方，就是下到鄉(xiāng)鎮(zhèn)當個副鄉(xiāng)長也好啊……”

羅洪建越聽心里越煩，說：“好吧好吧，這個有空再說，我現(xiàn)在很忙，以后再說吧。”他果斷地摁掉了電話。突然想起，自己正是因為一次亂收費——根據(jù)原來的文件，向幾家民營小水電站收取年費，被人舉報到媒體，市委領(lǐng)導批示下來，他就被縣里免了實職。而那個蘇醒樓的邱加贊公然亂收費，他豈能不受到懲罰？

又上微博刷新了一下，羅洪建看到有幾條評論和一條私信，不過幾條評論都是賣粉絲的小廣告。失望之余打開私信，他不由一振，這是市里一家媒體發(fā)來的：請?zhí)峁┰敿毜刂?，擬派記者進行暗訪曝光。

4

邱加贊打著飽嗝走出灶間，他叉腰朝村子通往外面的土路上望了一會，在石門檻上坐了下來。

住在升平樓的邱學法挑著空糞桶從蘇醒樓門前經(jīng)過，他走到邱加贊面前停了下來，兩只糞桶便放到了地上。這個邱學法是邱加贊的初中同學，個子太矮了，脖子尤其短，短到幾乎看不見。他看了邱加贊一眼，說：“贊的，我也想在我們升平樓收門票，可是五六天都沒收到一分錢，這大夢坑風水都被你占了。”

“話不能這么說?，F(xiàn)在土樓是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揚天下，可是土樓有成千上萬座，單單列入世遺的就有46座，你讓人家看哪一座呢？你要有特色才行啊。升平樓雖說是一座老土樓，年代久遠，可是像它這樣的土樓太多了，吸引不了人們的眼球?！鼻窦淤澱f。

“怎么你們這蘇醒樓就能收到錢？這鼻屎大的樓?！鼻駥W法不滿地說，為了表示不滿，還特地從鼻孔里哼了一聲。

邱加贊哈哈笑了幾聲，說：“這你就不懂啦，蘇醒樓是世界第二小的圓土樓，小巧玲瓏，就像拇指姑娘一樣，人見人愛。拇指姑娘，你肯定不懂了吧，你可能就知道田螺姑娘吧？”

邱學法很不高興地挑起糞桶走了。他太矮了，糞桶幾乎是拖著地走?？粗谋秤埃窦淤澬睦镉科鹨环N優(yōu)越感，這是在智力上和精神上的勝利。在他看來，大夢坑到了他這一茬人，迷迷糊糊夢游般過日子的人還真不少，只有他是清醒的，雖說在馬鋪城里混跡十多年，幾乎一事無成，但那也是人生的一種歷練和積累。他是有一天突然醒悟過來，決定回到大夢坑的?；叵肫饋?，在馬鋪城里的十多年，就像一場夢游一樣，當年祖上夢游，建起了一座蘇醒樓，而他卻是兩手空空，只有一副寒磣的行囊。不過當他走進久違的蘇醒樓，拔掉水井四周圍的雜草，發(fā)現(xiàn)從雜草叢里顯現(xiàn)出來的石雕、石水槽還完好無損，門窗上的蜘蛛網(wǎng)清除之后，有的木雕雖有破損，有的卻還栩栩如生，他明白他可以收門票了——蘇醒樓是一座有人文內(nèi)涵的有看頭的特色土樓。這是祖?zhèn)鞯募覙I(yè)，為什么不可以收門票呢？進城打工都要被收暫住費，進土樓收門票理所當然。

邱加贊看到一部白色的小車駛進村子，停在升平樓前面的埕上，車上下來一男一女，他們在升平樓前站了一會，并沒有進去，而是往蘇醒樓這邊走來了。他們一前一后，走走停停，終于走到了蘇醒樓前面。

“你們好，請問你們從哪里來？”邱加贊站起身笑臉相迎。

“我們從市里來。”那女的看了看邱加贊，問道，“這就是蘇醒樓嗎？”

“是的，這就是蘇醒樓，是我祖上夢游的時候夯建的，每天晚上夢游建一點，這樣慢慢建起來，前后花了六年多的時間?！鼻窦淤澱f。

“夢游還能建土樓？”那女的驚訝地張大嘴巴。

那男的扭頭對她說：“前不久我們報文摘版不是還報道過，一個英國男人夢游到意大利，在那里娶妻生子，十多年后才清醒過來？”

“是呀，夢游是一種超常狀態(tài)，無所不能。”邱加贊說。

那女的點點頭，對邱加贊說：“我們可以進去參觀一下嗎？”

“當然可以?！鼻窦淤澱f，“不過，每個人要收十元門票?！?/p>

“收門票？為什么？”那男的叫了起來。

“蘇醒樓是世界第二小的土樓，里面有許多石雕、木雕，你們?nèi)粲信d趣就進來參觀，我還可以給你們講解，只收十元，難道很貴嗎？”

“可是，你這收費，政府有關(guān)部門批準了嗎？”那女的說著端起相機，往蘇醒樓大門拍了一張，又對準邱加贊快速按下了快門。

“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民宅，不需要批準?！?/p>

“不批準，就是非法的，就是亂收費。”那男的說。

“參觀是自愿的，我沒勉強你們，如果要參觀就交十元，如果不交，就不要進來?！?/p>

“任何人進來都要交錢嗎？村里人進來呢？”那女的發(fā)問。

“只要不是大夢坑人，任何人參觀都要交錢，美國總統(tǒng)來了也一樣?！?/p>

“你這樣私自收費，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嗎？”那男的問。

邱加贊發(fā)現(xiàn)這一男一女輪番發(fā)問，顯然不是正常的游客，就像昨天那個較真的中年男子一樣。他心里不由有了一點警惕，但還是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不滿，說話的語氣也沖了起來：“什么是妥，什么又是不妥？你在城里尿急，公廁收你五毛錢，這也不妥嗎？我到城里打工，被收暫住費，這就妥了嗎？”

這兩個剛出道的小年輕沒想到在這偏僻鄉(xiāng)野還有這等厲害的角色，一時回不了嘴，便用相機和手機不停地對著蘇醒樓和邱加贊拍起來。

“你們記者有采訪報道的權(quán)力，但我希望你們要保持公正立場?！鼻窦淤澙洳欢〉卣f，把他們嚇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們是、是記者？”那男的傻傻地問。

邱加贊微微一笑，說：“我不怕上報紙，上網(wǎng)更好，我在馬鋪城里的時候，也時常到網(wǎng)吧上網(wǎng)的。其實你們用不著暗訪，你們就公開采訪我好了?！?/p>

這兩個男女對視了一眼，似乎為自己的身份暴露而顯得有些尷尬。那男的干咳了兩聲，說：“那好吧，既然你已知道我們的身份，我們就公開采訪你一下。你為什么要在這里收門票？”

“這個問題其實我剛才回答過了，現(xiàn)在我再說一下，這十元錢，主要用于蘇醒樓的日常維護，同時這里面也包含我的講解費，另外我還要給搬出蘇醒樓的幾個老人一點補貼。”

“根據(jù)國家法律規(guī)定，任何未經(jīng)批準的收費都是禁止的，你為什么還要收？”那女的說。

“根據(jù)國家法律規(guī)定，受賄是犯法的，但很多干部為什么還要收？”

“他們最終會敗露被處理的。”

“沒錯，他們會被開除、免職，甚至坐牢，他們都不怕，我就一個農(nóng)民，難道還怕被開除成干部不成？”

這兩個小年輕在邱加贊面前徹底無語了，抬頭看著面前這個上下身長得不諧調(diào)的中年男人，心想今天是遇到大夢坑怪人了，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絲驚喜和崇拜。

“你們?nèi)鐚崍蟮腊?，就按我說的原話，希望你們到時給我寄一份報紙。”邱加贊伸出一只手往蘇醒樓里面比了一下，“我沒什么答謝你們，就請你們免費進來參觀一下吧。”

“不用，不用。”這兩個年輕記者受到驚嚇似的，不約而同地擺起手。

5

羅洪建收到一條微博私信：感謝你提供線索，你所反映的問題我們已暗訪見報。他連忙登陸報社網(wǎng)站，看到今天的電子報第三版右下方有一條報道，下面配了一張邱加贊側(cè)身站在蘇醒樓大門前的照片，旁邊還鏈接了關(guān)于蘇醒樓的簡介，什么相傳為邱氏先祖夢游時所建，什么富有奇特的人文內(nèi)涵。羅洪建讀完千把字的報道，不由罵了一聲：“這哪是曝光？簡直是做廣告！”

羅洪建氣沖沖地想給報社回一條私信，質(zhì)問他們到底是怎么報道的，想想還是算了，犯不著跟記者較真，他要較真的是大夢坑那個收費的長腿男子。他幾次聽父親嘮叨說，大夢坑人都不好玩，要么犟，要么精。其實自己的老家羅崗村和大夢坑就相鄰一座小山嶺，但歷史上兩個村往來并不密切，通婚的很少。他記得父親在馬鋪縣農(nóng)業(yè)局副局長任上時，幾次被人告狀，據(jù)父親說都是大夢坑人寫的信，無中生有，添油加醋，害得父親被紀檢部門叫去問過一次話。那年父親有望從農(nóng)業(yè)局副局長提升為統(tǒng)計局局長，因為年紀關(guān)系，這將是父親的最后一次機會。從副科升為正科，在羅崗村的羅氏族譜上可是濃重的一筆。父親對此非?？粗?。但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來自大夢坑的舉報信又飛了個滿天，馬鋪縣委書記、縣長甚至市委書記、市長都收到了。父親的正科夢到底還是破碎了，幾年后以副科級身份郁郁寡歡地退了休。羅洪建想，這回無論如何要給那個收費的大夢坑人一點顏色看看，不僅為自己，也是為父親出一口氣。

這時羅洪建想起馬鋪縣物價局的馬騰飛局長。任何收費都要有物價局的收費許可證，那個大夢坑農(nóng)民無證收費，物價局正好可以治他。馬局長原來是他水利局的同僚，前天還往物價局郵箱舉報，怎么就沒想到直接打電話向他舉報呢？

羅洪建立即撥通了馬騰飛的電話：“馬局，在忙??？看到今天的報紙了吧，第三版，曝光大夢坑土樓村民亂收費。你也看到了？這是違法的，你們應(yīng)該去處理啊。馬局，不瞞你說，這是我向報社記者報料的?！?/p>

馬局長在電話里答應(yīng)下周一派兩個工作人員下去調(diào)查，如果情況屬實，將堅決取締蘇醒樓的收費，并給予經(jīng)濟處罰。

晚上羅洪建到父親家吃飯，母親還在廚房忙著，坐在客廳看報紙的父親一手摘下老花鏡說：“這個大夢坑，民風不正嘛，私人怎么可以收費？目無王法?！?/p>

羅洪建知道父親看到了那報道，心里對大夢坑的厭惡又被挑起了。突然他也好奇起來，父親到底和大夢坑有什么過節(jié)？今天正好問問。

“這個大夢坑，你是不是曾經(jīng)在那里得罪過哪個人？”羅洪建問父親。

“哎呀，你別跟我說大夢坑，我一聽大夢坑就煩。那地方原來是叫大墳坑，你知不知道？全是亂墳堆，所以那里的人中了邪，好多人魔魔怔怔地集體夢游。我能得罪誰？不就那年參軍嗎？全土樓公社只有一個名額，當時我是公社民兵，好多個民兵報名體檢，初檢篩下了幾個人，我是過了，另外還有幾個也過了。有一個是大夢坑的邱順德，他有夢游癥，在公社民兵集訓時，我親眼見過的。我就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公社武裝部長。這是一種病啊，我當然要報告給領(lǐng)導，萬一他真參了軍，以后在部隊里夢游，操起機關(guān)槍一陣掃射怎么辦？我報告給領(lǐng)導，領(lǐng)導表揚了我，當然他就被刷掉了，從此他就忌恨我了。前些年我在農(nóng)業(yè)局被人告狀，舉報信大多是匿名的，有的落款寫大夢坑群眾，我猜全都是他搞的鬼?！?/p>

原來還有這么一段歷史恩怨，羅洪建一聽就全明白了，當年參軍是能夠改變命運的大事，父親正是因為參軍，自己才沒有被生在羅崗村的土樓，那個邱順德參軍不成，一生注定只能待在大夢坑了?？墒撬约河袎粲伟Y，這能怪得了誰？他猛然想起，莫非那個蘇醒樓收費的長腿男子是邱順德的兒子？他感覺一定是，這樣也好，上代人的恩怨繼續(xù)演繹，看他怎么來治他。自己現(xiàn)在雖然只是一個副主任科員，但要治一個鄉(xiāng)野草民還是有辦法的。不管怎么說，一報還一報，睚眥必報。最近仕途不順，心里窩著一肚子火呢，他正想找個什么宣泄。

6

這是今天的第三撥客人了，兩女三男，他們說是看到報紙上的曝光才知道蘇醒樓的，所以回程路上特地繞過來看看這座相傳為夢游者所建的世界第二小土樓。邱加贊帶他們在蘇醒樓轉(zhuǎn)了一圈，給他們講了祖上夢游建土樓的傳說，還介紹了門窗上木雕所雕刻的典故。出了土樓，邱加贊問他們：“你們覺得進來一趟花十元值不值？”有個女的回答說：“值啊，現(xiàn)在十元能買到什么呀？”

送走這五個人，邱加贊看到兩個老婦人站在土樓右側(cè)，一個他要叫大表嫂，另一個要叫三嬸，原來都住在蘇醒樓，前年才搬出土樓和兒子住在一起。邱加贊想起這個月還沒給她們錢。他每月給搬出土樓的每個老人五十元，算是補貼。對老人來說，每個月有五十元的額外收入，差不多是一筆巨款了。當邱加贊掏出錢交到她們手里時，她們樂得合不攏嘴，一人拉著他一只手，不停地說著好話。

“贊的，你這么好的人，聽說你在城里娶了一個老婆，怎么沒帶回來？”三嬸說。

“哎呀，我在城里什么也不是，誰肯嫁給我？”邱加贊笑笑說。

“好人好報，大量大福，贊的，你會好的。你才四十出頭，趕緊娶一個?！贝蟊砩┱f。

這時，邱加贊看到又有一部車停在升平樓前面，有兩個人從車上下來，和那五個走到車門邊的游客交談了幾句，然后往蘇醒樓走來了?？磥?，那報紙的報道還是很有一點廣告效應(yīng)的。

那兩個老婦人松開邱加贊的手，一前一后往土樓后面走去。邱加贊看到那兩個走來的男子手上提著公文包，年紀不大，但是方頭大臉，氣宇軒昂，看起來像是干部。當然干部也可以是游客。邱加贊向前走了幾步，并非迎接，而是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

這兩個人走上來了，那戴眼鏡的先開口問道：“你就是蘇醒樓收門票的？”

邱加贊一聽這話就心里有數(shù)了，點點頭說：“是，我叫邱加贊，蘇醒樓建造者邱東泉的第六代孫?！?/p>

另外一個人自我介紹說：“我們是馬鋪縣物價局的?！?/p>

“哦，你們找我有何貴干？”邱加贊說。

“是這樣的，”戴眼鏡的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我們接到群眾舉報，你未經(jīng)批準，在蘇醒樓門口向人收取所謂的門票費用，有這回事嗎？”

“有呀，我都收了大半年了?！鼻窦淤澣魺o其事地說。

“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物價法》，你這是違法行為，我們要求你立即停止亂收費。”戴眼鏡的說，語氣里帶有了一點法官的味道。

“我們還要對你進行罰款?！绷硪粋€人說。

“這是我家的土樓啊，我沒強迫任何人進來參觀，你想進來就交十元錢，我給你導游講解，這有什么不妥？就像我家產(chǎn)的茶葉、柚子拿到市場上賣，只要沒有欺詐沒有短斤少兩沒有以次充好沒有強買強賣，一切都是公平交易，你們也管得著嗎？”

“你這是亂收費……”

“學校亂收費、醫(yī)院亂收費、鄉(xiāng)政府亂收費，你們不去管，你們就想管我土樓一介草民？”邱加贊突然激動起來，臉色漲紅了，從耳根紅到脖子，連喉結(jié)也激動地竄動著，像是一顆準備射出的子彈，“這是我家的土樓，游客自愿花錢參觀，關(guān)你們物價局什么事？社會上那么多亂漲價亂收費的事，你們不敢管，不想管，你們就柿子專挑軟的捏？告訴你們，我就是要繼續(xù)收費，只要游客自愿，你們想罰款？三個字，不，兩個字：做夢?！?/p>

“這位同志，你這態(tài)度很猖狂啊，很不好！”

“我就這態(tài)度，我是農(nóng)民不是干部，不怕雙規(guī)，難道你們可以把我從農(nóng)民開除成干部嗎？”

這兩個物價局干部被邱加贊頂?shù)脽o言以對，心想這個刁民啊，實在沒辦法跟他較真，要是放在以前，可以叫大隊扣他工分、扣他口糧，叫村委不給他蓋章，就是前幾年，還可以叫派出所把他抓起來，或者叫鄉(xiāng)政府把他關(guān)進什么學習班，現(xiàn)在這些招數(shù)都失靈了，他們只能無奈地看著邱加贊，改用普通話警告他，顯得比較正式：“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后果自負?！?/p>

“我很自負，大家都說我是大夢坑最自負的人。”邱加贊也改用普通話說，臉上的笑意帶著一絲自嘲，也帶著一種驕傲。

戴眼鏡的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張打印著文字的紙，放在公文包上填了幾個字，遞給邱加贊說：“這是整改通知書?！?/p>

“我不收?！鼻窦淤澃咽謩e到身后去。

戴眼鏡的看了同伴一眼，走到蘇醒樓大門前，把通知書放在石門檻上，彎腰撿了塊小石子壓著，然后拍拍手走回到同伴身邊，說：“撤?！?/p>

邱加贊背著手，抬起頭看了看天，他想起昨晚做夢夢見父親，場景很清晰，就在蘇醒樓內(nèi)外，但畫面很穿越很凌亂。父親拿著一部手機問他舉報電話是多少，他一看是只塑料手機，順手扔到了天井里。咔嚓、咔嚓，蘇醒樓屋瓦上有人在行走，他一看是二堂弟夢游中又爬上屋頂了，想喊卻喊不出聲。父親在后來的夢境中又出現(xiàn)了，他對邱加贊說，其實，我真的不忍心告訴你，人生其實就是一次夢游。他猛地醒過來。父親在夢里居然變成了哲學家，其實父親根本說不出這話，這話是自己的思想折射。記得父親在世時，幾乎把所有的一切都歸結(jié)為命，他不以為然?，F(xiàn)在自己也經(jīng)歷了許多人事，感覺命運這東西還真是說不清。自己一門心思想走出土樓，最后在外面繞了一圈，還是回來了……圓圓的蘇醒樓就像夢游了一圈才醒來。

7

物價局居然對一個亂收費的農(nóng)民無可奈何。羅洪建聽完馬局長的電話之后，心里不由感到一陣失望，這明顯是不作為啊。馬局長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們來不了硬的，要是他不服，以后他天天信訪，我沒麻煩也會心煩。羅洪建想了想，又撥通了土樓鄉(xiāng)簡書記的電話。

“簡書記，這回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啊，報紙上曝光了蘇醒樓村民收取門票費的事，你看到了吧？告訴你，這是我報料的，你作為土樓鄉(xiāng)一把手，怎么也得表個態(tài)吧？到底怎么處理？”

“老兄，這個土樓收費的事，不僅僅蘇醒樓一處啊，鄉(xiāng)里也明確告訴他們不能這么干，可是他們以維修費、衛(wèi)生費、導游費的名義收個五元、十元的，游客也大多愿意給，我們實在管不了。我實話告訴你，就是政府收費的幾個土樓景區(qū)，村民也在樓里收上樓費，因為政府收的門票費只管進大門，不允許游客上樓，個別游客若要上樓參觀，就得向村民交費?！?/p>

“這不亂套了嗎？”

“老兄息怒，你是不是到蘇醒樓被收了十元，心存不滿??？算了吧，別較真，你就這怪脾氣?！?/p>

羅洪建本想向老同學投訴，沒料到挨了一頓譏諷，被認為是小肚雞腸。他掛斷了電話，心里憤憤不平地罵了一聲。難道真的沒有辦法收拾那個亂收費的農(nóng)民嗎？這天，羅洪建開著私家車在馬鋪的環(huán)城路轉(zhuǎn)了半圈，心里很煩躁，不知去哪里，開著車又回到城里的街上。

街上很亂，汽車、摩托車、自行車不按道行駛，隨意停放，行人也是四處亂竄。羅洪建踩著剎車慢慢行駛，看到前面過來的正是簡書記的車，便按了一下喇叭，往前靠近它，停在了街道中間。羅洪建按下車窗，簡書記也在對面的車窗里出現(xiàn)了，但他只是點一下頭，并沒有停車。

“簡書記，你真的不想管啊？”羅洪建沖著簡書記喊了一聲。

簡書記終于停住車，探出小半個頭對羅洪建說：“老兄，怎么這么愛較真呢？”

“不是較真，是原則問題。”羅洪建說。

簡書記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開車走了。羅洪建索性不走了，后面的汽車、摩托車不斷地從他的車旁擠過去，他似乎在等待有車碰撞到他的車，那樣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兇對方幾句，甚至把對方暴揍一頓。但是沒有，堆積在后面的車流從他的車兩邊安全地流走了。

晚上坐在電腦前瀏覽一個土樓攝影網(wǎng)站，羅洪建看到馬鋪影協(xié)主席老馮不知拍于何時的一組蘇醒樓的照片，有邱加贊站在灶間門前的笑臉，有邱加贊打水的鏡頭，還有門窗上木雕的畫面。羅洪建心想，這個張狂的土樓農(nóng)民，真的拿他沒辦法了嗎？物價局管不了，土樓鄉(xiāng)不想管，那村里呢？更沒辦法了。其實，現(xiàn)在比村委更強大的是宗祠，每個村子都有一座宗祠，每座宗祠都會有一個理事會或者管委會，這個理事會或者管委會其實就是村子的權(quán)力核心機構(gòu)。羅洪建決定給大夢坑邱氏宗祠理事會寫一封信，假借一個在外面工作的邱氏宗親的名義，質(zhì)疑邱加贊收費的正當性，認為他這樣收費敗壞了大夢坑的形象，要求取消邱加贊收費的個人行為。

8

“贊的，理事會收到一封信，我這眼睛不好使，很多字也認不得了，你給我看看說的什么事?！贝髩艨忧袷虾幽咸美硎聲硎麻L邱敏中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遞給邱加贊。

信封已經(jīng)打開，邱加贊取出信函，是一張打印的紙，讀了幾行，他就笑了，說：“這是舉報我收門票啊，誰寫的？一個旅外的邱氏宗親，不敢署名，一定是假冒的?！?/p>

“蘇醒樓是你家的土樓，你收門票理事會也是支持的，這有什么好舉報？”邱敏中說。

邱加贊把信件還給邱敏中，對方?jīng)]接手，說：“扔了，這紙留著也不能擦屁股?！鼻窦淤澗桶研欧鈱φ垡幌拢者M口袋里。

說了一些別的事，邱敏中走了，邱加贊又把那封信從口袋里掏出來，認真看了一遍。從遣詞造句、行文風格來看，這是一個熟手所為。他一下想起了羅洪建，只能是他，因為自從收費以來，只和他發(fā)生過不愉快，那天他揚言要去舉報，要讓自己“知死”，先是來了記者，又來了物價局，都撼動不了自己，所以他又寫了這封信。只能是他，邱加贊越想越認定就是他，絕不會是別人。他想，既然你這么犟想搞我，我就陪你玩玩。不過，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他一無所知，只能在心里記住有這么一個對手。

這是一個什么對手，邱加贊每天都要把他念想幾遍。他沒什么好念想，父母過世多年，但他時常感覺他們還在蘇醒樓里走著，無需念想;一個姐姐嫁到了高車村，偶爾打一下電話，也不用念想;還有那個曾經(jīng)在馬鋪城里和他生活了六年的四川女人，他把她深深埋在了心里，不用再念想了;唯有這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對手，那天傍晚見過一面，言辭交鋒過幾個來回，現(xiàn)在讓他特別地念想。那人說話的時候擰著眉頭滿懷不屑和鄙視的樣子，比以前他在城里遭遇到的訓斥顯得文明一些，卻是更加的鄙夷。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這天晚上，邱加贊坐在臥室的床上看電視。這會兒正在播放《馬鋪新聞》，一個寬大的會場坐著許多人，鏡頭搖過了臺上許多領(lǐng)導不茍言笑的臉，然后是下面一排排裝模作樣做筆記的聽眾。這時鏡頭掃過一個沒有做筆記、好像在發(fā)呆的人。就是他！邱加贊幾乎從床上跳起來，這個全場唯一不做筆記的人就是那個要告他的人，果真是縣里的干部。可是怎么知道他的姓名？邱加贊立即想起大姐的兒子前年大學畢業(yè)，考進馬鋪縣政府辦，縣里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他幾乎全能認出來。對，先電話通知外甥過會兒看看重播的《馬鋪新聞》，那個不做筆記的牛人到底是誰？

十點多準備睡覺時，外甥的短信終于來了：羅洪建，原水利局副局長，現(xiàn)為副主任科員。邱加贊這下睡不著覺了，他把這個姓名反復讀了幾遍，心頭竟有一種甜蜜的感覺。

第二天一早，邱加贊事先寫好了一張紙條，掩上蘇醒樓的大門，用一枚圖釘把它和一只塑料袋子一起釘在門板上。紙條是這樣寫的：今天樓主外出，參觀無講解，減半收費五元，請放入袋子。邱加贊也曾外出過一次，回來在塑料袋子里收到了十五元。

他走到公路邊，搭上一部過路班車，來到了馬鋪城里。他曾經(jīng)在馬鋪城里混跡了十多年，每個角落都是熟悉的。記得他第一次到馬鋪，嘴唇上才剛剛冒出一圈茸毛，那是1994年的夏天，他心里發(fā)誓，再也不要回到土樓，哪怕在城里撿破爛。但是去年他還是回來了，誰知道呢，風水輪流轉(zhuǎn)，土樓成了世界遺產(chǎn)，他在蘇醒樓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汽車還沒有到站，邱加贊就在荊北路下了車，熟門熟路地直奔蜘蛛網(wǎng)吧。

上了網(wǎng)，輸入“羅洪建”，邱加贊開始了偉大的搜索工作。他首先訪問了馬鋪縣水利網(wǎng)，最近的一次更新還是半年前的，羅洪建還在領(lǐng)導欄里。打開，有他的標準照，還有他的簡歷，居然跟自己同年同月生，生日只差了幾天。他中專畢業(yè)，工作后讀了電大，本科學歷。媽的，混來的文憑，想當年，自己因高考拉肚子，以三分之差而落榜，要是家里有錢，再補習一年，肯定能上個重點大學……“水利工作巡視”欄目里還有幾篇羅洪建副局長下鄉(xiāng)視察、檢查工作的簡訊，還有一篇他的講話稿，一篇學習中央文件的心得體會。邱加贊用紙筆做了一些摘錄，又進入馬鋪縣政府網(wǎng)，居然找到《關(guān)于羅洪建等人違紀違規(guī)處理情況的通報》的文件。原來羅洪建在去年元旦前以收取水利學會年費的名義，向馬鋪縣多家私營、民營水電站收取一千至三千元的年費，用于個人接待外地朋友和同學，被馬鋪縣紀委給予黨內(nèi)警告、行政免去副局長職務(wù)處分。邱加贊吁了口氣，心里對羅洪建說，你自己亂收費，一收就是我的幾百倍，居然還敢告我亂收費？你可以放火，偏偏我不能點燈，這也太霸道了吧！再說，我收的是我家土樓的衛(wèi)生維護費，收了也不是我個人獨享，而你卻是全部用來請客吃喝。既然你要跟我較真，我就奉陪到底，我光腳可不怕你穿鞋的！

邱加贊又訪問了馬鋪論壇。以前他在這里注冊過幾個ID，發(fā)表過不少有影響的帖子。好不容易想起一個常用的ID和密碼，登陸上去，發(fā)現(xiàn)有數(shù)百條站內(nèi)短信，大多是垃圾廣告。他也看不過來，就以“羅洪建”、“水利局”、“水利學會”、“違規(guī)”為關(guān)鍵詞進行搜索，果真找到一條“電頭小二”發(fā)的帖子，說的正是羅洪建到水電站收取水利學會年費的事。帖子最后寫道：“這廝又來了，錢是不多，可是給得不爽，很不爽啊，我準備買個新卡，每天半夜騷擾他一下，就像有的淘寶商戶對待給差評的顧客一樣。大家原諒我的調(diào)皮，幫忙的童鞋可以記一下羅局的號碼……”

邱加贊記下了羅洪建的手機號碼，心想他姓羅，應(yīng)該就是羅崗村人，便以“家鄉(xiāng)”、“羅崗村”為關(guān)鍵詞進行搜索，找到了馬鋪一中網(wǎng)，上面有一篇“學生佳作”叫《我的家鄉(xiāng)羅崗村》，是前兩年發(fā)布的，作者是“馬鋪一中羅欣”。他的眼光在字里行間疾走，一下就被這幾個字吸引住了，“我的爺爺羅茂生”。父親告訴過他，那個密報父親夢游的羅崗村人也叫羅茂生。文章寫到“我的爺爺羅茂生”參軍離開了家鄉(xiāng)，后來轉(zhuǎn)業(yè)回到馬鋪工作，當“我”剛剛懂事不久，“爺爺”就帶著“我”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到羅崗村看望親戚……邱加贊可以確定，這個羅茂生正是父親記恨一輩子的人。他又以“羅洪建”、“羅茂生”兩個名字并列進行搜索，找不到可以證明他們是父子關(guān)系的任何信息。不過他想，可以打電話問問外甥，到底是不是，一下子就知道了。

上網(wǎng)半天，邱加贊基本上搞到了他想要的羅洪建的所有材料，他心里有一種隱秘的興奮。走出網(wǎng)吧，他撥通了外甥的電話：“也沒什么事，就問你一下，那個水利局的羅洪建，他父親是不是農(nóng)業(yè)局退休干部羅茂生？”外甥說是，邱加贊心里嗡地響了一聲，一陣狂喜，心想這下好了，我至少可以為父親出一口氣了！

邱加贊到路邊鹵面店吃了一碗面，又返身回到蜘蛛網(wǎng)吧。登陸馬鋪論壇，看到“電頭小二”在線，便給他發(fā)了站內(nèi)短信：“兄弟，還有料嗎？那廝亂收費的事，繼續(xù)給他曝光?！彼州斎搿傲_洪建”、“馬鋪水利局”、“水利學會”、“亂收費”再度進行搜索，可惜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新信息。羅洪建在網(wǎng)上曝光過蘇醒樓收門票的事，他用的應(yīng)該是網(wǎng)名而不是實名。邱加贊輸入“蘇醒樓”、“收門票”，回車鍵一按，居然一溜都是相關(guān)網(wǎng)頁。他想這樣倒查一下，或許能查出羅洪建的個人博客或者微博什么的。第一頁十來個鏈接都是市報的報道，第二頁第一條便是“羅崗散仙的微博”，他一陣興奮，連忙點開鏈接。這個羅崗散仙的微博頭像正是羅洪建的側(cè)面照。好像他鄉(xiāng)遇故知一樣，邱加贊真想上前和他打個照面，羅副局長，我們又見面了啊。微博個人資料的地址欄寫著“馬鋪”，職業(yè)是“散仙”，關(guān)注64人，粉絲189人，發(fā)表微博247條。邱加贊看到他新近關(guān)注的大多是攝影師和攝影網(wǎng)站，第一個關(guān)注的人竟然是日本女優(yōu)蒼井空，而他的粉絲多是無頭像、無資料、無發(fā)表的僵尸粉。外圍情況先摸清，邱加贊立即注冊一個新賬號，取名“大夢坑人”，開始帶著一種研究、挖掘的心態(tài)閱讀羅洪建的微博。最新發(fā)布的正是幾天前的曝光蘇醒樓收門票一事，還配了門票的照片;接著是一條“最近比較煩，比較煩……”;接下來連續(xù)幾條都是土樓的照片，無文字說明，除了田螺坑土樓群，其他的也看不出是什么土樓，反正不是蘇醒樓;再接著是幾條轉(zhuǎn)發(fā)的微博，有轉(zhuǎn)蒼井空的，有轉(zhuǎn)美國國家地理的，還有轉(zhuǎn)心靈雞湯的。進入第二頁，第一條“神馬都是浮云”，配了那張很有名的天上白云P成奔馬狀的網(wǎng)絡(luò)圖;第二條“今晚又喝多了”，下面配了一瓶打開的五糧液照片;第三條是轉(zhuǎn)發(fā)的馬鋪縣攝影協(xié)會“土樓情”比賽消息;第四條“@蒼井空，最近沒練字啦？”;第五條“老同學來了，三陪是必須的，還要陪洗溫泉，我成四陪了?！毕旅嬗袔讖堈掌瑵M桌杯盤狼藉、橫七豎八的啤酒瓶子、一瓶茅臺、包廂里幾條人影、一支黑絲祙大腿擱在沙發(fā)上。邱加贊想，這吃飯喝茅臺，然后K歌叫小姐，然后洗溫泉，是洗的鴛鴦浴吧？他還在馬鋪時就聽說過，金湯村那里許多溫泉館都是有小姐陪洗的，便宜的一次兩百元，貴的五六百元都有。當然這都是聽說，他沒去過，有權(quán)有勢的羅局長陪老同學到那里瀟灑，叫沒叫小姐呢？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接下來的微博更生猛：“MMD，收你一兩千塊就像割你的肉啊？你敢說你們以后就沒用得著我的地方？到時你哭都來不及了！”邱家贊一陣興奮。

這個下午，邱加贊把羅洪建的微博全部截圖、備份。點完最后一次鼠標，他感覺五根指頭像是冰僵了，腰酸背痛，脖子木木的，轉(zhuǎn)動一下都有點困難。

9

羅洪建又來到了蘇醒樓前，看見大門關(guān)著，走近一看，兩扇門板只是虛掩，上面釘著一張紙條和一只塑料袋。他走上前讀了紙條，嘴角邊浮起一層譏笑，這人真是掉到錢眼里了！他用相機和手機分別把紙條和塑料袋拍下來。推開兩扇大門門板，一聲悠長的吱扭，這是所有土樓大門打開的序曲。但是這座蘇醒樓在土樓里顯得太袖珍了，樓層也低，他從廊臺上往天井走去，抬頭望了望天，感覺自己是在一座很深的枯井里。坐井觀天，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

蘇醒樓的格局還是和其他土樓一樣的，一樓灶間，二樓禾倉，三樓臥室，只是開間少，尺寸小了幾號，難怪他所見到的大夢坑人塊頭都很小，又矬又矮。住在這種逼仄、狹窄的土樓里，人的性格難免會受到影響。

羅洪建端起相機拍了幾張照，從香火堂旁邊的樓梯上了二樓。樓上通廊也比較狹窄，好像伸手可觸及對面。這樓內(nèi)天井太小了，和那些著名的大土樓相比，幾乎可以隔著天井交頭接耳。他又拍了幾張照，上了三樓，臥室的門都關(guān)著，有的門鎖已銹跡斑斑。有一間臥室門窗顯得特別干凈，羅洪建從窗欞往里面看了看，這應(yīng)該就是那個收門票的邱加贊的房間。床上的被子疊得很整齊，墻上掛著一臺液晶電視。他心里暗暗吃驚，這不太像一個土樓農(nóng)民的臥室。他每年都要陪父親回羅崗村幾次，以前也常常下鄉(xiāng)，從沒見過一個土樓農(nóng)民把臥室收拾得這么整齊。這是一個可怕的家伙，他心里暗暗想。

從三樓通廊探身往下看，可以看到天井中間的水井旁邊有一塊鵝卵石鋪成的八卦圖形。羅洪建端起相機拍了幾張，下到一樓拍了天井，又拍了屋梁上的雕刻，走到樓門廳拍了槌子，然后走出土樓，把兩扇門板掩上。他沒有按紙條所說的給五元，心里有一種占了便宜的感覺。

羅洪建回頭望了一眼蘇醒樓，正準備離開，扭頭看到面前站著一個人，個頭差不多只到自己的胸前，不知他是何時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的，活生生把自己嚇了一跳。

這個是邱學法，他昂起頭看著羅洪建說：“參觀好了？也到我們升平樓參觀一下。”

羅洪建皺著眉頭說：“你是不是在夢游?。俊?/p>

“你說什么？夢游？這是大白天好不好？”邱學法不滿地說。

羅洪建懶得跟他多嘴，就從他身邊走了過去。邱學法看著他走遠，突然想起什么，大步走到蘇醒樓大門前，往那塑料袋子里看了看，一分錢也沒有，連忙沖著他的背影大聲喊叫起來：“哎，你還沒交錢！你別跑了，你還沒交錢！”

羅洪建剛走到車門邊，聽到叫喊聲，他沒理睬，坐進了車里。邱學法邁著兩只短腿跑過來，羅洪建發(fā)動了汽車，卷起一股塵土留給氣喘吁吁追上來的邱學法。

這大夢坑人，怎么就這副德行呢？羅洪建一邊開著車一邊想。經(jīng)過幾個村子，來到云水謠景區(qū)，前面落下了一根攔路桿。羅洪建按一聲喇叭，站在旁邊的一個保安彎腰往車里看了一下，笑笑說：“是你啊?！北０矒]一下手，那攔路桿就徐徐抬了起來。他羅洪建到這些景區(qū)都可以不用門票，反而到什么蘇醒樓要被收費，著實讓他一想就不高興。那些大夢坑人看來一直是在夢游中……

車停在了橋頭停車場，羅洪建想了想，就用手機上傳蘇醒樓門上紙條的相片，然后寫了一條微博：我拍土樓，為土樓揚名，連鼎鼎大名的云水謠都不收我門票，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土樓，想錢想瘋了？

10

邱加贊正準備下線，神差鬼使地又點開羅洪建的微博，居然剛剛在幾秒鐘之前更新，而且圖片居然就是自己留在蘇醒樓門上的紙條。他的心一下緊張地提起來，一眼掃過內(nèi)容，又逐字逐句讀了一遍，氣呼呼地攥緊拳頭，心想，這姓羅的又跑到蘇醒樓去，占了便宜還賣乖！想了想，在羅洪建的微博里認真地發(fā)表了評論：羅局長，你好！我就是收你錢的大夢坑人，順便告訴你，我已將你微博內(nèi)容全部截圖備份。

過了一分鐘，刷新，沒有回復，再過兩分鐘刷新，還是沒有回復。邱加贊想一定要等到羅洪建回復再下線。他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又刷新，猛地呆住了。

羅洪建的微博全部刪除了，頭像沒了，關(guān)注和粉絲清零，資料也全部空了，連原來的微博名字“羅崗散仙”也變成一串字母和數(shù)字組成的莫名其妙的ID。邱加贊一下明白過來，他這是在“毀尸滅跡”！這說明，他自己也意識到了微博里有很多危險的證據(jù)，他沒想到一個土樓農(nóng)民也能在網(wǎng)上對他發(fā)起人肉搜索。驚詫之后，邱家贊笑了，因為他感覺到羅洪建正在網(wǎng)絡(luò)的那一頭發(fā)抖，要在十幾分鐘之內(nèi)刪除全部微博，真難為他這般動作利索，這也說明他該有多恐懼??！

邱加贊從電腦上拔出U盤，握著這個小小的玩意兒，他感覺這就是一顆秘密核彈頭。他想，等會就把羅洪建的微博內(nèi)容全部打印出來，在一些可疑的、關(guān)鍵的內(nèi)容上加以質(zhì)問、注釋，比如，今年3月18日他陪同學在金湯村溫泉館干了些什么？紀委要是一查那里的視頻錄像，就能查出個大概;再比如，他在微博上吐槽那些不交年費的小企業(yè)主，帶著威脅的語氣，這是什么態(tài)度？把這些東西實名寄給市縣兩級紀委，市縣沒動靜，再寄省紀委、中紀委，既然他要跟自己較真，那就較真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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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洪建看到“大夢坑人”的評論，一驚，“我已將你微博內(nèi)容全部截圖備份”，他這什么意思？羅洪建猛然想起網(wǎng)絡(luò)上一些事件，微笑表哥、雷政富……不禁心頭凜然，沁出一身冷汗。他坐在車里一動也不動，全神貫注地摁著手機，開始刪微博。這微博不能主動注銷，只能一條一條地刪。刪完全部微博，他的食指僵得像一根木頭，直直的不能彎了。

云水謠的美景就在車窗前方，古榕、古道、水車……但是羅洪建一點也沒有心情下車去拍照，他愣愣地坐了會兒，發(fā)動小車掉頭往城里去了。

羅洪建一路上想，怎么就跟一個土樓農(nóng)民較上勁了？這值不值得？有沒有必要？他想起那天傍晚他走進蘇醒樓看了幾眼，那家伙就過來沖著他要收門票，語氣不夠友好，當然也因為自己這些天來心情不好，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后面事情的發(fā)展幾乎就是慣性的，舉報，再舉報，勁一點一點擰大，你不讓我舒服，我也要讓你難受，想較量個你死我活，其實就是爭一口氣。以前整一個農(nóng)民很容易，聲音大一點都可以把對方嚇唬住，現(xiàn)在不行了，再說那不是一般的農(nóng)民，是個在城里混得很精的鄉(xiāng)村刁民。羅洪建在心里嘆了一聲，罷了罷了，算你狠，我不跟你玩了。

這天晚上，羅洪建做了一個噩夢，夢中很多兇神惡煞拉扯著他，把他身子撕碎了。他醒來看到窗臺外面的天還是黑的，但是再也無法入睡了。他想起很多事情，蘇醒樓收門票起沖突、自己收年費被免職、老婆打冷戰(zhàn)、刪除微博，這些事情交織在一起，像電影鏡頭一樣穿插。天漸漸亮了，他爬起床，決定今天還是到單位看看，這一周他都還沒到過單位，今天是周五了。

原來羅洪建經(jīng)常開著私家車上下班，今天他騎了一輛自行車。來到單位門口，大柵門關(guān)著，只開著邊門。門崗走出一個禿頂中年人，抬起頭向羅洪建問道：“你找誰？”

羅洪建差點尖叫起來，發(fā)現(xiàn)這是個新來的門衛(wèi)，他不認識，就心平氣和地說：“你新來的？不認識我？我是原來的羅副?！?/p>

門衛(wèi)哦了一聲，連聲說：“不好意思，羅局長，不好意思?！?/p>

羅洪建騎車進了院子，發(fā)現(xiàn)車棚里空空的，沒有汽車，也沒有摩托車和自行車。自己竟然是第一個來上班的。一樓辦公室的門全都關(guān)著，他走到了二樓，發(fā)現(xiàn)所有的辦公室也都關(guān)著門。他原來的副局長辦公室還保留著，只是上面的銘牌摘掉了。打開門，一股霉味撲鼻而來，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戳艘幌率直恚呀?jīng)是8點32分，這都過了上班時間，怎么一個人也沒來？他抓起辦公桌上的電話就打到了門衛(wèi)室：“今天怎么回事？到現(xiàn)在還沒人來上班？”

“今天上午全局干部職工到人民劇場聽反腐倡廉報告?！遍T衛(wèi)說。

大家都去聽，卻沒有人通知我？羅洪建心里突然升起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心里空落落的，辦公室里那股霉味刺激得他又打了一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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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加贊一早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一個男人操著馬鋪普通話說：“我不跟你玩了，你怎么還不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別逼人太甚?！逼鋵嵡窦淤澮崖牫鍪钦l，但他還是故意問道：“你是誰？”手機里發(fā)出一陣嗡嗡聲，他準備把手機換一只耳朵聽，手機就在從左手換到右手的過程中，失手掉到了地上，砰的一聲，電池都崩出來了。

雖然這是一部二手手機，但是跟隨邱加贊也好多年了，他心痛地從地上撿起手機和電池，把電池裝上，按住開機鍵，卻怎么也開不了，心里不禁罵起來，你當真來求饒？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你不是求饒吧，你還不忘毀了我的手機，夠狠啊你！

這天邱加贊一有空就把手機卸下、重裝，然后開機，開不了，又放回口袋里。如是反復十多次，傍晚又一次試著卸下、重裝、開機，手機竟然可以開機了，他驚喜交加。這時，外甥的電話就打進來了：“老舅，你知道嗎？今天中午那個水利局的羅洪建被雙規(guī)了，聽說是你實名舉報的?！?/p>

“好啊，好啊，他活該?！鼻窦淤澾B聲地說，“他要跟我較真呢，我光腳怎么怕他穿鞋的？”

晚上邱加贊做夢夢見父親，父親對他說：“要是當年那個羅茂生沒舉報我，參軍的就是我了，那么現(xiàn)在，在城里當官被舉報的就是你邱加贊，不會是羅洪建了?！彼蚜诉^來，父親的話還在耳邊，但這話顯得有點深奧，比較費解，他怔怔想了好久，無法重新入睡，就從床上爬起來。

外面的月光很好，蘇醒樓上空是一輪明月，散發(fā)出皎潔迷人的光亮，像細鹽一樣撒滿了蘇醒樓。邱加贊吸了幾下鼻子，似乎在月光里嗅到一股異樣的味道。他邁著輕飄飄的腳步走下樓。從這個晚上開始，他在蘇醒樓內(nèi)外夢游了……他夢游的過程比較單純，就是每天晚上從床上起來，走到蘇醒樓大門口，把那想象中的一個或者幾個客人引入土樓里，在一樓廊道走一圈，上樓梯走到二樓，又在二樓走一圈，然后走到三樓，同樣走一圈，便回到臥室床上繼續(xù)睡覺。

這樣日復一日，幾年之后，邱加贊在某天晚上的夢游中突然清醒，覺得自己的夢游太沒創(chuàng)意了，高祖是夢游建土樓，父親夢游至少還能端槍瞄準，自己卻只是樓上樓下走一遍，他為自己感到羞愧，從此不再夢游，每天老老實實坐在蘇醒樓門口收門票。

有一天中午，邱加贊坐在蘇醒樓門檻上迷迷糊糊打了個瞌睡，聽到腳步聲才睜開眼睛，看到面前走來一個人，瞌睡一下子全醒了。

這個人原來是羅洪建。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