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前夫

張慧萍

開欄語

這里是貢院墻根街2號，《齊魯周刊》編輯部。

短短的一條小街，因位于貢院東墻根而得名。小街南端是“狀元墻”，北端即《齊魯周刊》。周刊不老，將將15周年，周刊也不大，奈何東鄰文廟，西鄰省府，背靠遐園、歷下亭、奎虛書藏。士子情懷，文人氣象，是地緣，也是血脈。編輯部同仁每每俯瞰大明湖，揮斥方遒，激揚文字，拍碎酒瓶。身體丈量千山萬水、靈魂對話三教九流之余，一干人等血戰(zhàn)平庸、槍挑泡沫、針挖深井，如堂吉訶德，不負(fù)醉一生。

因失眠，很少早起。兩個月前的一個早晨，我早早起床了，因為這天很重要，要去法院打官司。

一到法院門口，我就笑了。突然想起一個調(diào)侃：凡是有警衛(wèi)站崗的帶有人民符號的地方，人民很想進(jìn)去卻往往不好進(jìn)去，人民不想去的地方卻不得不去，比如人民醫(yī)院，比如人民法院。

剛剛八點多，法院門口就涌滿了挨挨擠擠的人民，像趕廟會。我驅(qū)車而入被攔，院內(nèi)已無車位。一群不知是法警還是法官的人站在門口大聲吆喝著：“先登記，再安檢！”

打官司還要安檢嗎？又不是坐飛機。

這時候，我一抬頭看見一熟人，不由自主地向前多走了幾步打了個招呼，沒成想，一個年輕法官呼呼跑過來氣勢洶洶地沖我像喊賊一樣大喝：“站住，站?。　?/p>

我頓感羞辱：“叫喚什么，你？我耳朵不聾，你對你媽也這么說話嗎？這是人民法院，人民，懂嗎？”

沒成想，打官司先和法官打上了。

剎那間，腦子閃過一個念頭，要是我的官司落到這小子手里，豈不熱鬧了。

還別說，世界上的巧事兒真讓我碰上了，走進(jìn)法庭剛坐下，這小子進(jìn)來了，感謝上帝，他不是主審法官。

好像跑題兒了。

還是回過頭來說說官司的事兒。這場官司的主角是前夫、前夫老婆和我與前夫的女兒。前夫夫婦是被告，女兒是原告，我是第三方。十多年前，作為離婚條件，我和前夫共同出資購買了他單位的一套房改房，并約定他只擁有居住權(quán)，無處置權(quán)，產(chǎn)權(quán)歸女兒。但在前夫和第三任老婆結(jié)婚九個月后擅自析產(chǎn)，也就是未經(jīng)女兒同意將其老婆的大名加在了房產(chǎn)證上，使其成為事實上的房產(chǎn)共有人。無疑，這觸動了女兒的利益、本前妻的尊嚴(yán)。更為不齒的是，該婦人造了一本假房產(chǎn)證交給本前妻的前婆婆，蒙騙老人，惡意侵占，并試圖變賣，把前婆婆掃地出門。當(dāng)女兒發(fā)現(xiàn)時，她的爹，正幸福地被賢妻伺候著，一邊喝著中藥，一邊飲著小酒，全然不顧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肝硬化晚期。

當(dāng)律師約見，他還叼著小煙，冒著酒氣向律師炫耀：瞧瞧，我這房子，多大，多敞亮！

一個沒心沒肺的奇葩！

就在我和那個法官吵架的時候，人家還對女兒說，不就是來打個官司嘛，你看看你媽，就愛著急，就愛吵架，一點兒也沒變！他居然當(dāng)上了現(xiàn)場評論員。

——這就是我的前夫。十幾年來，我十分在意，十分排斥，十分拒絕，也羞于吐出的兩個字和這個人扯在一起，又一次糾纏在我的生活里，搭上了麻煩老人的列車，有車站，無終點。

剛剛離婚時，我的閨蜜們今天給我說，看見前姐夫了，小酒館喝上了，明天又對我說，又看見前妹夫了，小酒館又干上了！我對閨蜜們約法三章，以后不準(zhǔn)再提“前什么什么”，更不準(zhǔn)再給我報告誰誰喝酒之類。我恨透了煩透了這個“前什么什么”。

這個“前什么什么”是個什么呢？熟人，朋友，冤家，對頭？除了他是孩子的爹，似乎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天下太大，城市太小，你越不想知道的，偏偏知道了，你越不想聽見的偏偏聽見了。

離婚幾年后他再婚了，抑制不住的幸福遍地?fù)]灑，四處炫耀，以至于把新妻子領(lǐng)到前丈母娘家，剛一顯擺就讓我那辣媽請走了。據(jù)說，第二任妻子溫柔賢惠，小酒喝一杯倒一杯，女兒說，俺爹從奴隸到將軍。

后來又離了。

后來，又有了第三任妻子。

我說，傻瓜們前赴后繼啊。

女兒說，多虧你帶了個好頭。

三十多年前，我在魯北一個小城和他相遇。他是剛畢業(yè)的藝術(shù)學(xué)院作曲系學(xué)生，風(fēng)度翩翩，一表人才，單是一副男中音的嗓子和彈鋼琴的手就把我拉進(jìn)了婚姻。剛結(jié)婚，他父親腦溢血癱瘓，一躺就是八年。一年后，女兒出生，家里的日子過得辛辛苦苦，有滋有味兒。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兒就是我看孩子，他幫老爹擦洗身子換尿布，街坊鄰居無不夸贊。

那時的冬天，家家戶戶都燒煤球，煤店有人專送，兩塊錢送一車。為了節(jié)省這兩塊錢的運費，我和他小毛驢似地拉著地排車一路奔跑。后來，我嫌累不拉了，他堅持要拉，說，兩塊錢能買一摞譜紙呢。幾年后，他連獲幾屆全省音樂創(chuàng)作大獎，在魯北小城小有名氣，不久，被調(diào)入省級一家文化單位創(chuàng)作室，我隨之來到了省城。

在他單位臨時借用的一間只有八平方米冬天化雪也漏水的房子里，寫曲子常常到深夜，微暗的燈光照在他的大腦門兒上，為這個男人平添了魅力。這間小房子里有一架破鋼琴，一彈就跑調(diào)，八平方米的小屋裝不下青春的向往，清晨里，陽光下，那些跑調(diào)的琴聲讓我知道了莫扎特、巴赫、柴可夫斯基和貝多芬。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下海潮，鼓蕩起知識分子的金色之夢，恰逢單位更換新人搞經(jīng)營，經(jīng)營的意思就是變補貼為盈利。

老兄躍躍欲試。我說，你不是啃這個木頭的蟲子，還是老老實實啃你的作曲吧。他不聽干上了，沒賺著錢喝上了酒，且一喝不可收，從小酒喝成大酒，從大酒喝成酗酒，酒精主宰了他的世界，夫妻間的戰(zhàn)爭隨之升級，每打一場，便生出無限感嘆：這嫁的哪是男人啊，是酒精。

二十年前，也是在這家法院，他因喝酒打架被人傷害，我憤怒之下，幫他打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不同的是，上一次，是我和他與別人打，這一次，是我和女兒與他夫婦對決。

人生的游戲是如此的反復(fù)無常，環(huán)環(huán)套套，你你我我，角色轉(zhuǎn)換，五味雜陳。而勝勝負(fù)負(fù)，輸輸贏贏最終改變了什么呢？但雖然不能改變什么還是要打，不打就傻瓜，就窩囊，就受騙，不打就像打自己，這便是活著的當(dāng)下。

從法院的一樓到三樓，上下不過幾十米的距離，我看著女兒攙著她的父親，幾步一歇，足足走了十幾分鐘。這場景，如同影視劇搬到了現(xiàn)場，如此虛幻，如此真實，真實的讓人發(fā)虛。使我對人生，對人性，以及對這場官司有了諸多的悟徹。原來，許許多多的善惡丑行就在我們身邊，甚至于自己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在那個上午，履行完法律程序走出法院，我就意識到，這場官司無論哪方輸贏，前夫的前妻陣營里恐怕要增加一個“前妻三”了。

離婚十幾年來，我很少正視前夫，也很少審視自己。關(guān)乎前夫的一切是非恩怨愛恨情仇似乎都被酒精遮蔽了，燃燒了，不留痕跡。

直到今天，我重新發(fā)現(xiàn)了記憶深處的那張年輕俊朗的面孔，還有跑調(diào)的破鋼琴，還有一打打用積攢的運煤費換來的譜紙，還有八平方米居室里鋪開的曲譜和燈光下閃亮的大腦門兒。這些符號構(gòu)成了我的遙遠(yuǎn)的愛情，我的離了卻撕不爛脫不開的婚姻衍生品，以及我作為前妻的生命往來。

前夫是什么呢？是人生路上你為自己挖下的坑。里面裝滿了生理反應(yīng)、化學(xué)反應(yīng)生發(fā)出的人生況味兒，足以使人類的語言蒼白無力。當(dāng)你體驗著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在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夫，為人父的演變中怎樣成為男人和女人的時候，生活就已經(jīng)改變了你的初衷，歲月已經(jīng)奪走了你的容顏。尤其是這些角色被格式化后，一旦改變，你就淪陷在自己挖好的坑里，然后掙扎著掙扎著又挖好了下一個，不小心醒來時則淪為前夫或前妻。

——所謂前夫和前妻，其實就是一個個坑的排列組合。而蕓蕓眾生，前前后后，誰又不是？

夕陽西下，盤點人生歲月，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你挖下的這些坑們何不注滿了依依深情，朗月當(dāng)空。今已無悲無喜，無哀無怨。時代造就了眾多的前妻前夫們，并為他們譜寫了挽歌。

去年底，女兒說，她的父親要出一本個人音樂作品集，已和出版社聯(lián)系，大約需要三萬塊錢，女兒說，爸爸，你有錢嗎？他爹說，有啊，在卡上。女兒查了查，是有錢，74塊整。在假房產(chǎn)證事件敗露后，他僅有的一點兒工資連同女兒給的治療費都被老婆轉(zhuǎn)走了，他還渾然不知。

幾天前，女兒又打電話說，他的父親在醫(yī)院里還是掛念著那本作品集，我說，趕快辦吧，早點兒印出來，再晚，恐怕就是遺產(chǎn)了。

（本文作者為齊魯周刊社社長、總編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