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烈（短篇小說）

朱勇慧

一

五烈不是五個人，它是吳廣深的外號。

十一歲的吳廣深跟著他爸爸吳樹明一起到我們游鳳鎮(zhèn)來的時候，是“四人幫”剛剛倒臺后的第二年，我還不滿七歲。聽大人們說，吳樹明在“文革”期間受了不少罪，到游鳳鎮(zhèn)來當(dāng)公社書記也是有些委屈的，他以前的官當(dāng)?shù)帽冗@個大多了。估計那時候有大批的干部恢復(fù)工作，需要安置，吳樹明表現(xiàn)得又比別人高風(fēng)亮節(jié)，主動提出來到基層去。據(jù)說他老婆也就是吳廣深的媽媽很是生氣，堅決不肯跟他一起來，自己帶著老大和老三留在了縣城的副食品公司——她一個人要工作還要帶三個孩子，實在力不從心——就把最難招呼的吳廣深交給了吳樹明。

我第一次見到吳廣深是那年九月初，因為年齡未滿七周歲，雖然通過了小學(xué)入學(xué)的所有測試，老師們也都很喜歡我，可是，按照規(guī)定他們就是不能收我入學(xué)。我媽媽急了，叫我爸爸帶上我去找吳書記，說“四人幫”都倒臺了，學(xué)校辦事情怎么還這么機(jī)械死板呢？我媽媽雖然在機(jī)械廠上班，卻是個喜歡讀歷史讀文學(xué)書籍的知識女性，自覺在這個游鳳鎮(zhèn)是很有些屈才的，對她的兩個孩子——哥哥和我——從小就跟別人的教育不一樣。我三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能給爸爸讀報紙，這樣的孩子不能上學(xué)？簡直是沒有天理。

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弄清楚，爸爸的工作單位是縣交通局，為什么總在帶著什么工作隊？工作隊跟游鳳鎮(zhèn)是啥關(guān)系？是不是有點(diǎn)假公濟(jì)私的嫌疑？這樣可以順便照顧一下家庭？可能爸爸的工作隊經(jīng)常要跟吳廣深的爸爸打交道，他們很熟。

爸爸拉著我的手站在吳書記的辦公室里，一邊給吳書記遞煙一邊說，老吳，你拿本書，或者報紙，讓我女兒給你讀一段。吳書記不明就里，遞給我一張報紙，點(diǎn)了煙，坐到辦公桌后面，滿臉笑容地聽我讀。我掃一眼報紙，挑了一段沒有生字的讀了，吳書記哈哈一笑說，不錯不錯，讀得很流利。這孩子很聽話又大方，比我那個野小子強(qiáng)。

爸爸問，吳書記，你說我女兒這樣有沒有資格上學(xué)？

吳書記一愣，問，怎么會沒有資格？

我爸就說，學(xué)校說有規(guī)定，不滿七周歲不能上學(xué)，我女兒一月生的，就差幾個月，可是你看這孩子，長得這么高，基礎(chǔ)又這么好，完全可以去上學(xué)嘛，你給我寫個條子。

吳書記有點(diǎn)遲疑，說，如果是規(guī)定，那就按規(guī)定來吧，我剛來不久，這樣做恐怕不好。

我爸說，老吳，你當(dāng)初下放勞動的時候在我蹲點(diǎn)的生產(chǎn)隊，我可沒有少關(guān)照你?。?/p>

吳書記給我爸倒了杯水，說，這我都記著呢，只是，學(xué)校按規(guī)定辦事，這也沒有錯。

我爸嘆口氣說，老吳，你比我還講原則。那沒辦法了，這孩子又得玩一年。我們院子里跟她一樣大的孩子們都去上學(xué)了，她連個伴兒都沒有。

吳書記忙說，我給你出個主意啊，你試試，不妨帶女兒到老家的小學(xué)去報個名，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不會那么死板。再說， 我知道你在老家那是打游擊打出來的老革命，名號響當(dāng)當(dāng)?shù)?，說一不二。你給孩子在那里報個名，有個學(xué)籍，然后轉(zhuǎn)學(xué)回來，這個忙我就好幫了。

我爸高興了，一直贊吳書記有辦法。

吳書記仰頭大笑，清瘦的窄臉被拉長，變得更窄。

他大喊，廣深，廣深，你跑哪兒去了？來見見你朱伯伯。

一個右胳膊上吊著白色繃帶的胖乎乎的男孩子，從門外噔噔噔噔地跑進(jìn)來。

吳書記的眉頭皺了起來，吼他：胳膊都摔斷了，還跑。

爸爸得了吳書記的主意，回家跟媽媽匯報，媽媽也覺得這個辦法不錯，他們都不著急了，說如果馬上就辦轉(zhuǎn)學(xué)，明顯有作假的痕跡，不如先緩一緩，到這個學(xué)期末再辦。爸爸帶工作隊去下鄉(xiāng)了，媽媽照舊忙她的事情，比我大六歲的哥哥已經(jīng)上初中，那個秋天，斷了胳膊的吳廣深幾乎成了我唯一的玩伴。

二

吳廣深比我大四五歲，個子卻比我高不了多少。我經(jīng)常嘲笑他是個矮子，媽媽卻說男孩子抽條晚，看他細(xì)長的胯子就知道，將來肯定是個高個子。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還是童聲，卻有點(diǎn)沙沙的，也跟其他同齡的孩子不太一樣。他幾乎每天都往我家跑，來了就有說不完的話，我媽有時候還笑他，廣深啦，你的嘴跟著你該有多受累。我媽是沒有看到他一句話不講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那樣，要是旁邊沒有別人，他有時候會出奇地沉默，悶悶地坐著，看著某個地方，呆呆地出神，怎么逗他都沒用，氣得我只好一個人去看圖畫書。只要我媽一回家，他馬上就活躍起來。我媽對自家的孩子很嚴(yán)厲，對別人家的孩子卻很溫和，這讓我很是嫉妒，卻也毫無辦法。

吳樹明經(jīng)常下鄉(xiāng)，一走就是好幾天，吳廣深就自己在公社食堂吃飯?？墒前职至艚o他的飯票總是不夠他吃，他爸知道了就批評他這是寅吃卯糧的壞習(xí)慣，不能縱容，叫他按計劃使用飯票，絕對不能在食堂賒賬。吳廣深悄悄地告訴我，說他經(jīng)常餓肚子。有天下午，他跑來問我，昨兒晚上公社大院放電影，你咋沒去？我說那個電影我看過了。他的胳膊上還掛著繃帶，卻興奮地給我表演起電影里戰(zhàn)士沖鋒的場景。他說里面有個人喊他的戰(zhàn)友“王大年，王大年”，你猜我聽成什么？我說不知道。他說，我聽成了“王大娘，王大娘”。我咯咯地笑起來，拍他的腦袋一下，說，你想你媽了吧？吳廣深摸摸被我拍疼的腦袋說，不是，不知道為什么，聽那個戰(zhàn)士喊“王大娘，王大娘”，我就覺得肚子餓。他說著，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我問他是不是又把飯票提前用完了。他說，前幾天食堂餐餐都有肉，我忍不住多吃了點(diǎn)兒，這兩天都只能每餐吃個饅頭。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把吳廣深將王大年聽成王大娘的笑話講給媽媽和哥哥聽。哥哥說，小敏，你少跟那個小壞蛋一起玩，我在學(xué)?？陕犝f了他不少壞事，他那個胳膊你知道咋摔斷的？他爬樹去偷人家農(nóng)民家的棗子吃，被人家用竹竿子打下來摔斷的。人家后來聽說摔傷的是公社書記的兒子，嚇得全家人跑到公社門口去下跪。

真的？我媽媽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問，老大，你聽誰說的？

那家的孩子跟我同學(xué)。

我媽哦了一聲。

我哥繼續(xù)說，還好，吳書記沒有追究，還跟人家道歉，說都是自己沒有教育好孩子。

我媽媽默默地吃了幾口飯，忽然對我說，小敏，明天要是廣深還來找你，你告訴他，以后他爸不在家時，就到我們家來吃飯。

我跟哥哥四目相對，同時撇了撇嘴。

第二天吳廣深卻沒有來。

第三天也沒有。

直到三天以后，他興沖沖地跑來，胳膊上的繃帶沒有了。他說他媽媽把他接回去住了兩天，到醫(yī)院去拆了夾板和繃帶，他下星期就可以去上學(xué)了。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蛋糕，遞給我，說，這是媽媽送我上車時給我的，我沒舍得吃，留給你的。

黃澄澄的蛋糕非常誘人地躺在他的掌心。

我吞了下口水，說，你吃吧，我爸爸每次出差回來，都會給我們帶很多好吃的。

他拉過我的手，生氣了似的塞給我，說，這個特別香，不信你嘗嘗。

不知是那時候物資匱乏，很少吃到這樣的美味，還是因為那時候的東西都特別真，沒有摻雜什么防腐劑之類的化學(xué)物品，那個蛋糕的味道，我后來幾十年再也沒有嘗到過。

見我三口兩口就吃完了，吳廣深特別高興。他一直盯著我的嘴巴看，一個勁兒地吞口水，不停地問，好吃吧？好吃吧？

我擦擦嘴巴說，我媽叫我告訴你，以后你爸出差的時候，你就到我們家來吃飯。

吳樹明一開始不同意讓吳廣深到我家來吃飯，說太麻煩我媽媽了。我媽媽在單位里身兼數(shù)職，她是倉庫保管，又是食堂的司務(wù)長，還是會計，本來就很忙，還有兩個孩子要照顧，我爸也是經(jīng)常出差。我媽就說，一個豬是趕，一窩豬也是趕，你要是覺得我家條件不好，我也不勉強(qiáng)。

吳樹明大概想到我們本來就姓朱，忍不住笑，不再說什么。每次出差時，他都會讓吳廣深帶著飯票到我家來。我媽也不客氣，飯票收下，吃的卻還是過去的簡單飯菜，并沒有因為公社書記的孩子到我家就特別關(guān)照。

三

吳廣深剛到我家來吃飯時，還比較老實，叫他坐就坐，叫他站就站。我媽就常常打抱不平，說，誰說我們廣深頑皮??？這不是挺好一個孩子嗎？

可是剛上學(xué)一個星期，他就被老師留校了。那應(yīng)該是國慶節(jié)以后，已經(jīng)快到中秋了，那天我爸出差回來，上街去買了個大蹄髈，兌上蘿卜，在煤爐子上用大砂鍋慢慢地煨著，滿屋子都是誘人的香味。我一直守在爐子邊，我哥回來了，也跟我一起守著。爸媽說著話，準(zhǔn)備晚飯。見天色已經(jīng)暗了吳廣深還沒有回來，我媽就念叨著是不是吳書記也出差回來了？那小子今天大概不會來了。我爸說他今天回來去公社看過，吳書記還沒回呢。飯菜擺上了桌，我跟哥哥也顧不上燙，爭先恐后地拿手去抓油亮噴香的豬蹄髈，被我媽用筷子狠狠地打了兩下，說，再等一等，等廣深回來一起吃。我爸說我還是騎車子去學(xué)?？纯?。他穿上外套，在門口推起那輛下鄉(xiāng)用的二八式自行車，嗖一下就奔出了院子。我跟哥哥像兩個小門神，盼什么似的站在門口，希望爸爸快點(diǎn)回來。

忽然聽到哥哥肚子里咕嚕咕嚕地直叫，那聲音實在太大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樣急迫響亮的咕嚕聲，趕緊報告媽媽，說哥哥肚子里有個饞貓在叫喚。他伸手要打我，我趕緊躲到媽媽身后。我媽一邊護(hù)著我，一邊笑說，餓成這樣了你們還有勁瘋。正在笑鬧著，爸爸領(lǐng)著垂頭喪氣的吳廣深進(jìn)了屋。

我媽忙問這是怎么了，你看看你，怎么渾身上下都是藍(lán)墨水?。课野众s緊給她使眼色，叫她別問，一面若無其事地喊，好啦，到齊了，趕緊洗洗手吃飯。

吳廣深洗了半天，打了好幾遍肥皂，臉都搓紅了，手上和臉上的藍(lán)墨水也沒有洗干凈。吃飯的時候，我跟哥哥看著他的大花臉，忍不住樂。他瞪了我們幾眼，自己也笑起來。我爸媽見他沒事了，也跟著樂，把肉多的骨頭往他碗里夾。我跟哥哥連忙站起來去大湯盆里找肉骨頭，被我媽喝住，說我們沒個吃相。我爸忙說，搶著吃才香。廣深，你來了這么多天了，也別拘束啊，跟哥哥和妹妹一起搶?？墒悄翘斓膮菑V深特別老實。

吳廣深來我家吃飯的時候也住在我家，他跟哥哥一起睡。我哥對他一直有些排斥，剛開始睡一個被筒，他們就在被窩里踢來踢去。我媽說了我哥好多回，我哥就是不聽。我媽只好又為吳廣深專門弄了條被子。我們家房子小，就是一個大通間，隔成了四個房間，最外面是飯廳兼客廳，爸媽緊挨著客廳，我在中間。

夜晚，都睡下了，聽爸爸在小聲對媽媽講，吳廣深那天在學(xué)校里不知發(fā)了什么神經(jīng)，小學(xué)五年級，剛剛開始學(xué)寫鋼筆字，同學(xué)們都自帶了藍(lán)墨水，吳廣深把老師講桌上的粉筆全都泡在墨水瓶泡成了藍(lán)色，害得老師上課沒有白粉筆用。老師只是警告他下次不許再那樣干了，也沒有多說什么，讓班長到老師辦公室去拿了新的粉筆來。可是，上課時，吳廣深揮著吸滿墨水的鋼筆往教室的墻上甩，一串串藍(lán)墨水把白色的墻壁弄成了個大花臉。老師叫他停，他也不聽。有幾個平時就頑皮搗蛋的孩子也跟著他一起甩，有些墨水就甩到了同學(xué)身上，被甩到的同學(xué)有的大叫，有的大跳，有的也用同樣的方式去回敬，課堂上立時大亂。

我媽嘆口氣說，他要不是書記的兒子，恐怕早就被退學(xué)了。我爸說這事兒千萬不能跟老吳說。他身體不好，工作又忙，你還不知道，他離婚了。

我迷迷糊糊地聽到離婚兩個字，并不知道這個詞的含義，只是覺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兒，帶著許多的疑惑和擔(dān)心，漸漸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媽忽然對我說，小敏，你在家看家，別到院子外面去啊，我出去一趟。我說媽你去哪兒？我也要去。我媽說我去學(xué)校一趟，你不能去，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鄉(xiāng)下上學(xué)呢，不能讓老師看到你。說完嘿嘿一笑，那樣子少有的親切可愛。

我也笑了。

我媽還從來沒有為我哥哥的事情去過學(xué)校。我哥在學(xué)校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好學(xué)生?？墒菑哪翘炱?，我媽三天兩頭地就往學(xué)校跑，估計都是為吳廣深。中秋節(jié)的時候，吳樹明也沒有來接吳廣深，只是讓我爸帶了兩包五仁月餅回來。我爸對廣深說，你爸爸這個節(jié)日要去省里開會，你就在伯伯家過節(jié)。吳廣深靜靜地看著爸爸，眼睛特別黑，黑得看不到底。忽然一笑，問，伯伯，我爸爸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我爸吃了一驚，問，這是什么話？哪有父母不要孩子的？

我媽連忙過來摟著他說，這么好的兒子，他們不要我要。廣深，你給我當(dāng)兒子吧。

那天晚上我還想聽聽爸媽會說什么?？墒?，看著我們都睡下后，爸爸卻把媽媽拉出去了，說是陪媽媽到月亮底下散散步。

第二天早晨起來，我發(fā)現(xiàn)媽媽的眼睛有點(diǎn)腫。

吳廣深從那個中秋節(jié)起就開始變得讓我有點(diǎn)害怕了。

哥哥用廢舊的鐵絲做了一把“手槍”，男孩子們都喜歡玩手槍，街上小攤販那里還能買到“子彈”，一張一張的紙上，像藥丸一樣包著的火藥粉子，他們管那叫“炮紙”。我爸爸不允許他玩這個，說不小心會傷到人。我哥哥就把槍藏起來，爸爸出差的時候他才會拿出來玩。吳廣深不知道怎么就把哥哥藏起來的槍找到了，有天下午，還沒到放學(xué)時間，他卻忽然跑回了家，拿出那把手槍，從書包里掏出兩大張“炮紙”，裝滿了“彈夾”。大人都不在，我有點(diǎn)怕，叫他不要在家里打。他就跑到門口的空地上，對著天空放了一槍。“砰”！比過年的炮仗都要響，嚇得我趕緊捂住了耳朵。

他覺得很過癮很威風(fēng)，哈哈大笑著，左手叉腰，右手舉著槍揮來揮去。我大叫，廣深哥哥，別打了。他忽然跑過來問我，小敏，你說這個打到人會疼嗎？我搖搖頭，不知道。他歪著頭想想，說，我來試試。我吃驚地看著他，怎么試？這里就我們兩個人。他舉著槍對準(zhǔn)我，瞇起眼睛，做了個開槍的手勢。盡管知道槍里沒有火藥，我還是嚇得捂著耳朵，腦袋恨不能縮進(jìn)了脖子里。他笑笑摸摸我的頭，說，小敏，我才不會打你。

四

吳廣深再次把“彈夾”裝滿火藥，對準(zhǔn)了自己的左手掌。

我嚇得哭起來，拼命拉他的右胳膊，喊著，廣深哥哥，你別打，你別打……

“砰”的一聲，只見他的左手掌下方爆出了一朵粉嫩的肉花。

我哭喊著去找媽媽。

等我和媽媽跑過來時，卻見哥哥跟吳廣深正扭成一團(tuán)，在打架，哥哥的臉上被吳廣深抓了幾道血印子，吳廣深的左手鮮血直流，已經(jīng)打濕了袖口。

我媽緊跑幾步上去拉架，卻怎么都拉不開，拉開了這個，那個沖上來，拉開了那個，這個又沖過去。我媽忍不住打了我哥一巴掌。我哥可能太意外，突然住了手，委屈得眼淚花花在眼眶里轉(zhuǎn)，卻拼命忍住不掉下來，他沖我媽喊，他是個小偷，偷我的手槍，你還打我？我媽說，他是弟弟，玩一下你的手槍怎么是偷啊？我哥跳起來喊，他不是我弟弟，我沒有弟弟。

我爸忽然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見吳廣深手上在流血，以為是被我哥打的，把自行車往地上一扔，上來就是一腳，踢在我哥的屁股上。我哥一個趔趄，差點(diǎn)沒站穩(wěn)，回頭看我爸一臉的兇相，更是被激怒了，沖上去揮起拳頭照著吳廣深的腦袋上一頓亂捶。我媽趕緊用身體護(hù)著吳廣深。我爸揪住我哥的衣服領(lǐng)子就往屋里拖。我媽怕我爸盛怒之下不知輕重下手太狠，連忙松開吳廣深，一把抱住我爸。我哥從我爸手里掙脫出來，跑了幾步，忽然停住，回過頭，雙手握拳，倔強(qiáng)地看著自己的爸爸媽媽。我爸再次被他眼里復(fù)雜的含義激怒了，用力掰開我媽的手，要沖過去收拾他。我媽緊追兩步，更加用力地從背后抱住我爸，氣喘吁吁地喊，老大，你快跑啊，快跑啊，快跑，跑遠(yuǎn)一點(diǎn)，晚上記得回來吃飯！

一場激烈的混戰(zhàn)，竟然以這樣一句有趣的臺詞結(jié)尾，不知什么時候圍過來的媽媽的同事們，哈哈呵呵地笑起來。

我爸也被我媽那句“跑遠(yuǎn)一點(diǎn)，晚上記得回來吃飯”的話給逗樂了，見哥哥已經(jīng)沒了影子，他拍拍媽媽的手說，你還不松開？

周圍又是一陣哄笑。

爸媽趕緊過去看吳廣深的手，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地報告了他受傷的經(jīng)過。爸爸二話沒說，把他抱上自行車去了醫(yī)院。

吳廣深從醫(yī)院回來時，左胳膊上又掛上了繃帶。

晚上，就聽爸媽躺在那里不停地嘆氣，你嘆一口氣，我嘆一口氣，比賽一樣。媽媽嘆口氣，輕聲說，廣深這孩子性子怎么這么烈?。堪职謬@口氣，說，孩子心里憋得慌吧？媽媽又嘆口氣說，他們真的離婚了？那個當(dāng)媽的也真夠狠的，說什么都該來看看孩子吧？自己的親骨肉呢。爸爸又嘆口氣說，老吳也是的，那么苦都熬過來。你不知道，“文革”的時候他老婆就跟他劃清過界限，提出過離婚，只是沒有辦手續(xù)。廣深這個孩子一直都跟著吳樹明，吳樹明下放勞動，他有時候就被送到鄉(xiāng)下奶奶家。后來他要恢復(fù)工作了，那女的覺得他能回城，又轉(zhuǎn)了心，誰知道老吳這個人卻堅持要來基層工作。他都這個年紀(jì)了，也沒有機(jī)會再升上去，那女的還不徹底死了心？媽媽再嘆口氣，說，怎么都不想想孩子呢？爸爸接著嘆口氣說，老吳不是不想，他也是分身乏術(shù)。現(xiàn)在又在省城里治病。上次我去看他，他總跟我說，兒子嘛，從小就應(yīng)該獨(dú)立。還說我們小時候如何如何，也是，我十五歲都是游擊隊員了。媽媽還是嘆氣，說，一代人是一代人的活法，跟你們比？你們把反動派都打沒了，他們到哪兒去當(dāng)游擊隊？爸爸嘿嘿一笑。這場嘆氣接力賽才算結(jié)束。

再次吊上繃帶的吳廣深眉宇間忽然多出了幾分英氣。敢于向自己開槍的吳廣深，成了一些同齡人心目中的英雄，他走到哪兒都昂首挺胸的，后面開始跟著幾個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

漸漸成為鎮(zhèn)上的孩子王的廣深，雖然逃學(xué)，撒謊，卻從不做傷害別人的事情，反倒是有幾次挺身而出見義勇為。那年剛剛?cè)攵臅r候，吳廣深的手才好沒多久，他們幾個在一個池塘邊玩，有個女孩不小心落水，不會游泳的吳廣深第一個跳了下去，撲騰了半天，不僅沒有把人家女孩救上來，自己反倒比那個女孩滑得還要深。幸好有大人路過，及時把他們兩個撈了起來，送到池塘邊的一戶人家里去取暖，又找人去給兩個孩子的家里報信。媽媽聽到消息，趕緊帶著干凈衣服去池塘邊。我也去了。吳廣深被脫了個精光，包在被子里，頭發(fā)還濕漉漉的，見到我跟媽媽進(jìn)來，嬉皮笑臉的。我以為媽媽會罵他，媽媽卻疼愛地摸摸他的頭，還夸他勇敢。

我當(dāng)時不明白，媽媽為什么從來不肯批評吳廣深，對他偏愛有加?，F(xiàn)在想起來，媽媽一定是想用她的母愛去溫暖那個孩子的心?？墒?，媽媽的做法似乎并沒有達(dá)到她想要的目的。吳廣深的自信越來越依賴于他的“勇敢”，他漸漸成為游鳳鎮(zhèn)街頭巷尾的話題，讓他這樣出名的那個英勇事跡非常兇險，差點(diǎn)要了他的小命，他也因此得了個“五烈”的綽號。

五

吳樹明是在學(xué)校放寒假前兩天回來的。他來接吳廣深前，爸媽才告訴廣深，他爸這兩個月到省城是去治病了。媽媽說，廣深啊，好了好了，爸爸的病這回徹底好了。阿姨一直攔著你朱伯伯不讓他告訴你，只說你爸爸到省里去開會了，是怕你擔(dān)心。你不怪阿姨吧？

吳廣深低頭擺弄著我爸爸的春雷牌收音機(jī)，不停地扭動調(diào)臺的旋鈕，不說話。

我爸摸摸他的頭問，廣深，伯伯家就是你家，你爸爸的病剛好，要不你就留在我這里……

我爸還沒有說完，吳廣深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說，伯伯，我回去陪爸爸。

我媽不知怎么眼圈一紅，上來摟著他的肩膀，喃喃地說，廣深真懂事。

看到吳樹明的時候，我嚇了一跳。他瘦得像個鬼。我本能地抓住身邊吳廣深的手，扭頭看著他。

廣深看著他爸爸，那個眼神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那個十二歲的男孩子，似乎在那一刻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的眼睛定定的，卻不是呆滯，他手心的汗告訴我，他跟我一樣害怕?？墒撬难劬s是那樣平靜。

廣深松開我的手，走過去牽住爸爸的手，說，爸，咱們回家。

晚上吃飯的時候，媽媽跟爸爸說，小敏的事兒該去辦了。

爸爸嗯了一聲，說，好，等老大放假了，咱們?nèi)乙黄鸹厝マk，正好也去看看我媽。

哥哥放假后的第五天，一大早，爸爸媽媽就帶著我們還有給奶奶買的年貨，一起回了老家。我上學(xué)的事情在老家果然辦得很順利，村里的小學(xué)校長親自考我，讓我讀了一年級的課文，報了日月水火上下大小等二十幾個字要我在黑板上聽寫，出了幾道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還讓我認(rèn)了些幾何圖形。考完后，校長憨厚地笑著對我爸說，這孩子可以直接上二年級了。他給我開了轉(zhuǎn)學(xué)證明，簽了字，蓋了章，還說，要是游鳳鎮(zhèn)的小學(xué)還不收，他就親自到學(xué)校來證明。

我們?nèi)液孟褶k成了一件大事一樣，三天后，喜氣洋洋地回了游鳳鎮(zhèn)。剛到家，就聽說吳廣深出事了，去了縣醫(yī)院。

聽別人講吳廣深出事的過程，我媽媽說她的心都在發(fā)抖。

就在我們出發(fā)的當(dāng)天，吳廣深就出事了。那天天氣很好，下午兩點(diǎn)左右，吳廣深跟一幫孩子在游鳳鎮(zhèn)面粉廠門口的馬路上玩打仗游戲。面粉廠緊挨著公社大院，門口的馬路比較寬，幾乎跟鎮(zhèn)中心的主干道一樣寬，也跟主干道一樣平。游鳳鎮(zhèn)是個產(chǎn)糧大鎮(zhèn)，每年糧食成熟收割的季節(jié)，這條馬路上都非常熱鬧。馬路兩邊是長滿雜草的小溝，吳廣深他們分成兩個陣營，隔著馬路對打。打了個把小時，七八個孩子都已經(jīng)黑汗水流，就有人提出換個地方玩。吳廣深說咱們到面粉廠倉庫里去玩，那里面有很多麥包，最適合捉迷藏，咱們?nèi)ツ抢锿妗Ｓ泻⒆诱f怕他們不讓進(jìn)。吳廣深就說我們不要一起進(jìn)去，一起進(jìn)去目標(biāo)太大，一個一個進(jìn)去，肯定沒有問題。他就帶頭往里面走。距離面粉廠大門還有十米遠(yuǎn)的時候，他忽然發(fā)現(xiàn)右邊的一條小路上，鎮(zhèn)上三個出了名的小油子正攔著一個拉板車的老漢，推推搡搡地，還有人拿起他板車上的布口袋翻抖。老漢的背影有些佝僂著，很緊張的樣子。

吳廣深沖身后揮揮手，把他的伙伴們聚攏過來，一起向老漢那邊走過去。他裝著若無其事地走，經(jīng)過老漢身邊扭頭看他一眼，忽然拉住他的胳膊說，三爺爺，你怎么還不回去？三奶奶叫我過來找你。老漢意外地看著他，很快明白過來，用力拉了拉板車，一邊往前走一邊說，我就回，我就回。

那三個小油子后退幾步，再上前又一次把老漢圍住，有人從老漢手里奪過了板車。

吳廣深雙手叉腰沖過去擋在老漢面前，問，你干嗎欺負(fù)我三爺爺？他身后的伙伴中膽子小些的忍不住向后退，膽子大些的立刻也跟著他圍了過去。

小油子中個子最高的那個，消瘦，頭發(fā)長而蓬亂，冬天了，還只穿著身破舊的軍綠色衛(wèi)生衣。他縮著脖子，猴著背，低頭看著吳廣深，惡狠狠地說，小王八蛋，你少管閑事。說著還用手指在他的額頭上狠狠地一點(diǎn)。旁邊立刻有人說，你敢打他？他爸爸是公社書記。這句話對小油子果然有點(diǎn)震懾力，他們面面相覷，然后對老漢說，算你走運(yùn)，下次來賣糧，別讓老子見到你。說著，拉起板車就向面粉廠門前的大路走去。老漢大喊，那車子是我借別人的，你不能拉走啊。吳廣深趕緊跑過去，跑到小油子前面一二十米遠(yuǎn)，站在馬路中間，伸開雙臂。

三個小油子互相看一眼，哈哈笑起來。高個子說，看不出來，書記的兒子還挺有種。就憑你，也想攔著我們？

吳廣深說，除非你們從我身上壓過去，不然就把三爺爺?shù)能囎舆€給他。

高個子笑得更開心了，說，好，那我們就試試，看看是你狠還是我狠！

高個子對另外兩個人使了個眼色，他們一邊一個，緊緊抓住板車的把手，突然發(fā)力，猛跑著，向吳廣深沖了過去。

跟著吳廣深的幾個孩子嚇得趕緊跑開，跳到了路邊的溝草里。吳廣深卻紋絲不動。板車快沖到吳廣深面前的時候，兩個拉車的小油子見他毫無退意，連忙往旁邊躲閃。吳廣深以為他們想從旁邊跑開，迎著他們沖了過去。兩個小油子幾乎是同時松開了車把，調(diào)頭向后跑。吳廣深卻已經(jīng)來不及躲閃，板車右側(cè)的手柄撞到了他的左臉上。板車的長把手木質(zhì)堅硬，頭上還包著鐵，吳廣深的臉立時鮮血如注。幾個膽小的娃娃見狀，驚恐得作鳥獸散，有的跑去找大人。三個小油子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老漢顫巍巍地跑過來，跪在地上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吳廣深左臉上裂開了一道大口子。

老人家趕緊把他抱上板車，三個還沒離開的孩子跟在板車后面跑，一起把吳廣深送到了鎮(zhèn)醫(yī)院。鎮(zhèn)醫(yī)院聽說他是書記的兒子，傷勢又這么嚴(yán)重，一時間不敢下手，派人把吳樹明叫來，親自看過他的傷，再做決定。

吳樹明看到吳廣深的臉，身體搖晃了一下，孩子的左臉上，從嘴角開始撕裂，裂口幾乎快到左邊的眼角處了。他問醫(yī)生有沒有生命危險，醫(yī)生說暫時應(yīng)該沒有，他現(xiàn)在估計是疼昏了。醫(yī)生說剛才先給他打了針破傷風(fēng)，建議先輸液，縫合傷口，然后趕緊送到縣醫(yī)院去。吳樹明在手術(shù)單上簽了字。

吳廣深的臉上，縫了十三針。

六

吳廣深就這樣出名了。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叫他五烈，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叫他五烈，反正他再回到游鳳鎮(zhèn)的時候，人們就開始叫他五烈。他經(jīng)過賣瓜子花生的小攤前，攤主就會抓一把花生叫住他，五烈，來來來，這是昨天剛炒的。五烈也不客氣，走過去，用手把口袋撐開，讓人家把花生放進(jìn)去。

他在縣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才出院，出院后并沒有直接回游鳳鎮(zhèn)，被他爸送去了他奶奶家。他爸甚至想把他干脆轉(zhuǎn)學(xué)到那里去讀，他實在沒有精力照顧這個孩子。五烈卻不干，他還要回游鳳鎮(zhèn)來上學(xué)。他過完春節(jié)，春季開學(xué)前兩天才回來，卻沒有來我家。

有天晚上，我爸媽帶著我去公社看他，卻沒見到，他爸說他出去玩了。爸媽詳細(xì)問了吳廣深的傷情，恢復(fù)的情況。吳樹明說，他真是狗肉，長得快，就是臉上留了個疤?？h醫(yī)院的醫(yī)生說，鎮(zhèn)上的醫(yī)生縫合得很好，針腳細(xì)密平滑。孩子還小，隨著他慢慢長大，那個疤以后不會太明顯。我爸媽松了口氣，把給吳廣深買的罐頭和點(diǎn)心留下，又叮囑吳樹明讓廣深到我家去玩，就帶著我回了家。

春季開學(xué)，爸爸信心滿滿地拿著轉(zhuǎn)學(xué)證明帶我去學(xué)校報名，結(jié)果再次被拒絕。校長拿著轉(zhuǎn)學(xué)證明一個勁兒地笑，說，這個證明是真是假我就不查了。我理解你們家長的心情，不過，你何必非要今年上呢？我們今年新生太多，教室、課桌椅都不足，有些年齡滿了七周歲的都勸人家回去等一年。一年級兩個班的新生，上學(xué)期都是自帶板凳在操場上或者小樹林里上課，遇到個刮風(fēng)下雨天，他們就只能放假在家里自學(xué)。我爸說，這個情況我知道哇，人家的孩子能吃這個苦，我的孩子也能。校長說，朱老總，你這是何必呢？半個學(xué)期都過去了，你就再等半年吧。我們正在抓緊蓋初中部的新教室，秋季開學(xué)，你家小敏我第一個收。

無論我爸說什么，校長就是不松口。我以為我爸會發(fā)脾氣，沒想到他給校長遞了根煙，幫校長點(diǎn)上，說，既然這樣，那就算了，我們回去再等等，不過，下個學(xué)年你可一定要讓我們小敏上學(xué)。校長拍著胸脯打了包票，我爸爸高高興興地帶我回了家。我媽那天嘮叨了我爸一個晚上。我爸也不生氣，說人家校長也是有苦衷，我們能做的都做了，還是不行，小敏也不會怪我們的，是不是小敏？

我什么也沒說，拿出爸媽給我買的新書包，背上，悶悶地坐在餐桌邊。

第二天吳廣深突然來了。他給我?guī)Я艘徽仔W(xué)一年級的課本，說是他從二年級的一個學(xué)生那里要來的。我驚喜地一本本翻開，書保存得很好，簡直像新的一樣。我看著他臉上長長的疤痕，伸手去摸摸，問他，還疼嗎？他把我的手打開，忽然低下頭，說，早就不疼了。我忙說，廣深哥哥，以后你來教我念書吧。他卻說，小敏，我可能要走了。

晚上，我把廣深的話告訴爸媽，爸媽說他們早就知道了。那天我第一次聽到癌癥這個詞，吳樹明得的是癌癥，食道癌，腫瘤很大，又緊貼著主動脈，醫(yī)生不敢動手術(shù)，只能做放射治療。雖然在省里做了兩個月的放射治療，已經(jīng)控制了病情，卻無法徹底根治，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吳樹明這時候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廣深，他能為廣深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他的戶口弄到縣城去。從來不為自己向黨和政府討價還價的吳樹明，開始四處走動，他調(diào)回縣城的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了。

吳樹明走之前，爸媽請他們父子來我家吃了頓飯，那頓飯吃得有些凄惶。吳樹明不能喝酒，我爸卻還是在他面前擺了個三錢大小的酒杯，每次敬他后，我爸就自己把酒喝了。這樣喝了五六次，我媽就勸我爸也不要再喝。吳廣深卻端起酒杯來敬我爸，吳樹明和我爸都笑了起來。吳樹明說，廣深啊，你長大了可一定不能忘記你朱伯伯跟郭阿姨。廣深說，那我一起敬伯伯和阿姨。我媽伸手要把廣深手上的酒拿過去喝，廣深卻一口倒進(jìn)了自己嘴里，被辣得擠眉皺臉，大家忍不住笑，氣氛才緩和起來。

不曾想，那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滿了七周歲的那年秋天，我終于如愿以償?shù)厣狭藢W(xué)。游鳳鎮(zhèn)上關(guān)于五烈的傳說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也漸漸地被人淡忘了。后來聽爸媽說，吳樹明回到縣城沒幾個月就去世了，那時候吳廣深還不滿十四歲。他媽媽把他接了回去。不久，他媽媽帶著他們兄妹三人遠(yuǎn)嫁云南，從此再也沒有消息。

我偶爾還會想起他，不知道他臉上的疤痕是否還在？如果有人像我小時候那樣撫摸他的傷痕，他是不是還會低下頭……

（責(zé)任編輯：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