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樹先生

任軍

女孩生活在山清水秀的鄉(xiāng)下，女孩的笑如花，女孩的歌如風，女孩是鄉(xiāng)下最美的一道風景。

女孩最愛家門口的小院子，那是母親用細長的竹條圍起來的。院子里有一棵樹，樹不高大，女孩還在地上爬的時候，樹就在那里了。

樹開藍色的無名小花，結(jié)藍色的無名小果，女孩很喜歡樹，因為樹的藍讓她感到很溫暖。

每當女孩開心的時候，她會圍著樹翩翩起舞。

每當女孩受了委屈的時候，她會盤膝坐在樹下，和樹說會兒悄悄話。

每當女孩不聽話的時候，媽媽都會說：“再不乖，樹就不會理你了！”這話很管用，女孩馬上就不會哭鼻子了。

當女孩在課堂上學(xué)到“先生”這個詞語的時候，她立馬想到了樹，然后一個人偷樂著。

那天回家走進院子的時候，女孩向樹伸出手，用老師教的方式向樹打招呼：“你好，樹先生！”

樹不語，也沒有和她握手，但女孩沒有生氣，她覺得樹一定在心里默默地作了回答。

“樹先生”，這個稱呼也讓女孩感到很溫暖。

開藍色的花，結(jié)藍色的果，這棵樹在鄉(xiāng)下的樹中顯得有些另類。除了女孩，其他的孩子卻不喜歡樹，有時，他們還會用長長的棍子在樹上亂打一通，他們說，樹實在太丑了。

樹先生丑嗎？女孩一點也不覺得。樹在女孩心中是最完美的，她不許任何人說樹的壞話，她與那些孩子打架，不過，經(jīng)常是她被弄得鼻青臉腫。

那時候的女孩，多想樹能站出來幫助她啊，只是，事實讓女孩哭得更加厲害。

女孩與樹待在一起的時間更長了，大人們對女孩的母親說：“這孩子，腦袋要不要去看看?。　?/p>

說女孩是傻子呢，女孩的母親懂，但她沒有說一句反駁的話，只是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好在女孩很爭氣，她用一張張第一名的獎狀讓母親挺起了腰板，也讓那些大人們羞得把怨氣發(fā)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你好，樹先生，瞧，這是老師獎勵我的筆記本?！?/p>

“你好，樹先生，我今天的這條裙子可愛吧？”

“你好，樹先生，你長得再大一些吧，這樣就可以給我的房間擋陽光了，家里沒有多余的錢來添置窗簾了?！?/p>

……

就在女孩不斷和樹分享自己的喜怒哀樂的同時，女孩漸漸長大了。

女孩讀中學(xué)了，要寄宿了，她舍不得樹，開學(xué)那天，她早早就起床了，給樹唱了一首她從錄音帶上學(xué)的不知名的歌曲，然后一個人在樹下坐了很久，臨走的時候，她握著樹的枝條說：“樹先生，我們一起加油哦！”

女孩每月回家一次，雖然要走很長的一段路，但女孩從來沒有對樹抱怨過一聲辛苦。鄉(xiāng)下的小院子，院子里的樹，對女孩有一種莫大的吸引力，用女孩剛學(xué)的物理知識來解釋，就是女孩和樹正如磁鐵的正負兩極。

女孩不僅是第一次學(xué)習物理，知道磁鐵有正負兩極，知道牛頓和蘋果的故事，她還是第一次學(xué)習英語，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小汽車，第一次在同學(xué)生日的時候吃到生日蛋糕……這樣新鮮的生活，讓女孩感到一些驚喜，又覺得莫名的興奮。

回到鄉(xiāng)下小院子的時候，女孩會跟樹念叨很多學(xué)校里的趣事，新交的朋友，其他同學(xué)的漂亮衣服，老師的表揚……直到母親叫吃飯了，女孩才好不容易停下來，母親笑著說：“你呀，和樹的關(guān)系比與我還要親呢！”

女孩咯咯地笑了，像小時候一樣環(huán)著母親的脖子，和母親臉貼臉。

這些溫馨的場景，樹看得最多了。樹依舊不語，只是努力地生長著，開更多藍色的花，結(jié)更多藍色的果。

樹在長大，有了變化，而女孩呢，也慢慢有了變化。

從學(xué)?；氐叫≡鹤拥臅r候，女孩比以前有了更多的事情可以做，看從同學(xué)那里借來的漫畫書和流行雜志，聽同桌新買的收音機，跑去村頭的小賣部給朋友打電話……

是的，女孩與樹談心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有時候甚至只是回到小院子的時候說上一聲：“樹，我回來啦！”

直到有一天，女孩還沒有在家里過完每月兩天的假期，就氣沖沖地回學(xué)校了。女孩現(xiàn)在的生活費要得越來越多，女孩的母親也都想辦法滿足她，只是這次女孩提出要買手機的想法，實在讓母親感到無能為力了。

女孩和母親大吵了一架，拎起書包甩頭就跑出了小院子。

后來，女孩由每個月回家一次變成了兩個月甚至三個月回家一次，女孩缺東西的時候，就由女孩的母親走很遠的路將東西送到學(xué)校外面。

六年的中學(xué)生活，改變了很多事情。

這些，女孩，女孩母親，樹，心里都懂。

高考填志愿的時候，女孩沒有和母親以及樹商量，就報了一所離家非常遙遠的海濱城市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如期而至，女孩收拾好行李，毅然踏上了遠行的火車。

大學(xué)是一個更加廣闊的舞臺，女孩入社團，跑兼職，非常忙碌。女孩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那個鄉(xiāng)下的小院子以及院子里的那棵樹，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過去，她只希望大家看到她堅強、獨立、完美的形象。

女孩已經(jīng)有自己的手機了，但她卻很少給鄉(xiāng)下的母親打電話，偶爾母親打過來，她也以正在忙事情為借口匆匆掛掉。

也不能象中學(xué)那樣每個月回家了，女孩只能在寒暑假的時候回家待上幾天。女孩和母親沒有那么親熱，和樹也沒有那么親熱了。女孩整天拿著她的手機，有時候還會因為鄉(xiāng)下信號不好而發(fā)上一通牢騷。

女孩話很少。

樹依舊不語。

而女孩的母親，整天圍著女孩轉(zhuǎn)，念叨女孩又瘦了，提醒女孩躺著玩手機對視力不好，要女孩多去鄰居家走動走動。

女孩根本就沒有聽進去，煩了的時候，會大聲說：“再嘮叨的話，我明天就回學(xué)校去?！?/p>

這樣的日子，又是四年。

女孩大學(xué)畢業(yè)了，她依舊沒和家里商量，就留在了那座海濱城市。

女孩更加忙碌了，她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工作上，她更瘦了，只是女孩的母親不知道，樹也不知道，因為女孩現(xiàn)在只有在過年時才會回家住上兩天。有時候因為買不到回家的車票，女孩連過年也沒有回去。

圍起院子的竹條早就經(jīng)不起歲月的打磨倒下來了，女孩的母親時不時地會修補修補，不過再也沒有力氣圍起那么漂亮的籬笆墻了。

樹長得更茂盛了，枝葉也正如女孩所愿，為女孩的房間擋住了夏天的烈日。只是，房間里沒有了女孩的身影。

女孩的工作很出色，受到了公司的重用，還多次被公派出國學(xué)習，她看到了更廣闊、更精彩的世界。

好幾年沒有回家了，難得碰上一個小假期，女孩決定回鄉(xiāng)下的小院子去看看。

竹籬笆墻還在，雖說有點歪歪斜斜，但女孩能感覺到，母親在盡力維持以前的模樣。

樹還在，正是盛開藍色小花的時候，幾年沒有見到這滿樹的藍了，女孩的心微微地顫了一下。

“樹先生，我回來了?！迸⒃谛睦锬卣f。

女孩的母親正好提著竹籃從屋里出來，見到女孩，呆住了，兩行眼淚悄然而下。

這次回來，女孩依然很少和母親以及樹交流，但她也沒有和母親吵架?；氐洁l(xiāng)下的小院子，有一股暖流在女孩身上流淌。

晚上，女孩坐在樹下看星星，計劃著下個月的工作安排，心情有些惆悵。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一個聲音在女孩耳邊響起。

旁邊沒人呀，女孩以為自己幻聽了。

“明天，你能幫我一個忙嗎？”女孩再次聽到了那個聲音。

“你是誰？你在哪里？”女孩警覺地四下張望。

“你曾經(jīng)的樹先生?！敝l輕輕地碰了碰女孩。

“樹先生！”女孩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你居然會說話？”

“當然，每一棵樹都可以，只要人類對他付出過真感情，只要他愿意與人類對話。我們都有與人類說話的口訣。”樹的聲音很溫柔，就像女孩小時候想象的一樣。

“那你有什么需要我?guī)椭哪?？?/p>

“我想請你替我當一天樹，我離家三十年了，我想回去看看我的孩子?！?/p>

“你能走動嗎？”女孩充滿了疑惑。

“樹本身是不能動的，但每棵樹都有一個樹精靈，樹精靈是可以來去自由的。只是，如果樹精靈離開了樹干，那棵樹就會死去。這也是我請你替我當一天樹的原因，你也不想讓我死去的，是么？”

“可是……”

“只要一天，一天就好了?！?/p>

“好吧?！迸⒅荒艽饝?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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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陽光燦爛，變成樹的女孩，還有些不適應(yīng)，使勁地搖曳著枝條。

母親為女孩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午餐，但吃飯的時候沒有看到女孩的身影，她以為女孩外出辦事去了，就把那些做好的菜又收進櫥柜里，自己從灶頭端過一個盤子，就著里面的剩菜吃起飯來。

原來，這就是母親所說的吃得很好呀。變成樹的女孩都看在眼里。

天黑了，還不見女孩回來，女孩的母親有些擔心了，她撥打女孩的手機，提示說不在服務(wù)區(qū)，這讓女孩的母親更加著急了。

女孩沒有和母親說要當一天樹的事情，她想，就是說了，母親也不會相信的。

是這樣嗎？女孩突然想起來，很小的時候，她對母親說過，她的理想就是成為一棵樹，為母親遮風擋雨，母親聽了非常開心。

已經(jīng)過了約定的時間了，樹還沒有回來。女孩慌了。

女孩一夜未歸，女孩的母親一夜未眠。

太陽再次升起來的時候，女孩的母親站在院子前望著遠方，這個姿勢維持了整整一個上午。

“就這樣走了呢?！迸⒌哪赣H嘆了口氣，拿起毛巾擦了一把眼淚。

女孩想告訴母親，她還在，她只是當了一天樹，但女孩沒辦法說出話來，因為樹沒有告訴她作為一棵樹與人類說話的口訣，她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從樹變回原來的自己。

女孩的母親倚在墻角，把砍碎的柴火捆成一小把一小把，偶爾抬頭看看遠方，眼睛還是紅紅的。微風輕輕掀起母親雙鬢散落的頭發(fā)，陽光下閃動著銀色的光斑。

女孩第一次覺得，母親老了。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樹還是沒有回來。

母親的擔心女孩已經(jīng)看到了，那公司的事情呢，少了她，那些工作還能落實下來么？女孩很后悔答應(yīng)了樹的請求，但現(xiàn)在除了等待樹的歸來，她毫無辦法。

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女孩覺得很無聊。

女孩對樹干上那一塊塊疤痕很好奇，她用枝條輕輕地觸碰著，這讓她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原來，那里面藏著樹的記憶。

閱讀了越多的疤痕，女孩的心潮翻涌得就越厲害。女孩從樹的記憶里，讀到了很多故事。

原來，父親以前在很遠的邊疆當兵，樹就是父親從那里帶回來的，他對母親說，想他的時候，就看一看樹，他都能感覺得到。不過，沒過多久，在女孩還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父親就在一次抓捕壞人的行動中犧牲了。

樹，成了母親永遠的愛的寄托。

女孩還知道了，樹本來是開粉紅色花的，這是母親喜歡的顏色，也是父親特意帶回來這棵樹的原因。但后來母親看到女孩喜歡藍色，就在樹下祈禱，希望樹能開藍色的花，結(jié)藍色的果，沒想到的是，第二年，果真如愿了。

村子里好多人說母親會妖術(shù)，有些調(diào)皮的小孩甚至會向母親扔石頭，母親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把還很小的女孩抱在懷里，生怕她受到一點傷害。

這些，女孩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和她說起過。

夜深了，女孩聽到從母親的房間里傳出一聲聲咳嗽，她一陣心疼。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的身體變得這么差了？在女孩的印象里，母親還是那個不會被任何事難倒的形象。

這天上午，母親在院子里晾被子，突然在揮起被子的那一刻倒在了地上！“媽！”女孩大聲地呼喊著，看著母親躺在地上抽搐，她嚎啕大哭，不過沒有人能聽到。

還好隔壁的大嬸正好經(jīng)過，趕緊叫來幾個人把母親扶起來，送往鎮(zhèn)上的醫(yī)院。

一個星期過去了，母親還沒有回來，女孩干著急，偶爾能從鄰居的口中，聽到一點母親的消息，但她聽到更多的，是對女孩的罵聲。

確實該罵。女孩也一遍遍罵著自己。

母親終于出院了，看著大病初愈的母親，女孩陷入了深深的自責。這么瘦弱的母親，她感覺甚至能一把將她捧起來。

一塊塊疤痕，一段段記憶，女孩知道了很多自己之前并不知道的故事。

那一次，她因為鄰居家的小孩說她是個沒爹的孩子而打架，雖說她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母親在她睡下后，拿著幾個雞蛋一家家去道歉，只希望不讓她在人們的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那一次，她跟樹說了要樹快快長大，替她的房間遮擋陽光后，樹就比以前更努力地拓展根須，好吸取更多的養(yǎng)分，現(xiàn)在，樹的根須已經(jīng)布得很廣很深。成為樹的這些天，她才體會到其中的辛苦。

那一次，她因為母親沒能給她買手機賭氣離家后，母親傷心地哭了很久，生活上更加省吃儉用，屋頂破了，母親也是自己爬著梯子上去修補，不小心從屋頂上滑了下來，是樹伸開枝丫接住了母親。就這樣，母親的腿仍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過了一個月才好。

女孩深深地知道，她欠母親太多了，她欠樹太多了。

轉(zhuǎn)眼又到過年了，母親老早就包好了餃子，坐在門口守望著，女孩知道，母親多想她現(xiàn)在能出現(xiàn)在眼前呀，可是她卻做不到，母親的愿望又要落空了。

這些年，女孩和朋友們在一起快樂跨年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想過，家里的年，會是這般景象。

絢麗的煙花開滿天空，女孩的心里萌生了一個想法。

開春的時候，萬物復(fù)蘇，就在女孩的母親親手筑起的這個院子里，那棵茂盛的大樹開滿了粉紅色的花朵，淡淡的清香飄滿了整個屋子。

女孩的母親笑著哭了，她對著樹說：“孩子她爸，謝謝你！我對不起你，沒能照顧好我們的女兒……”

女孩揮舞著枝條，她想把母親緊緊抱在懷里，就像小時候母親抱她那樣。

時間一天天過去，粉紅色的花瓣落滿了院子，女孩正想著要結(jié)滿一樹粉紅色果子的時候，樹回來了。

樹滿臉疲憊，他著急地向女孩解釋，是因為他的家鄉(xiāng)遭受到沙塵暴的襲擊，他和家人一起抵抗風沙，才耽誤了這么長時間。

女孩沒有責備樹，成為樹的這一年，使她明白了很多事理。

“你好，樹先生，謝謝你！”女孩輕聲說。

樹微微地笑了。

女孩變回自己的第一時間，就沖進了房間里，把母親緊緊抱住，她又找到了小時候那種溫暖的感覺。

“我回來了，媽媽，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边@是女孩老早就想向母親說的一句話。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母親對女孩沒有一句責罵，轉(zhuǎn)身就進了廚房，去給女孩準備最美味的菜肴。

女孩留在村小做了一名語文老師，當她教孩子們學(xué)習“先生”這個詞語的時候，她會心地笑了，她想起了當年的那個小女孩，想起了小女孩的那個小院子，想起了院子里的樹，想起了樹下的一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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