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璽
1950年12月20日,傅斯年逝世,胡適第二天即帶著無比沉痛的心情發(fā)了一電:“In Mengchens death China lost her most gifted patriot , and I, my best friend , critic and defender.”(傅孟真的逝世,中國失去了她的最有天稟的愛國者,對于我,則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批評者和保護者。)接著又給傅斯年夫人俞大綵(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同志姑媽)寫了封信,信中說:“孟真待我實在太好了!他的學業(yè)根基比我深厚,讀的中國古書比我多得多,但他寫信給我總自稱‘學生,三十年如一日。我們見面時,也?!Ц茏?,也常辯論,但若有人攻擊我,孟真一定挺身出來替我辯護。他說:‘你們不配罵適之先生!意思是說,止有他自己配罵我。我也常說這話,他并不否認!可憐我現(xiàn)在真失掉我的best critic and defender了?!边@兩段話充分說明了兩人的友誼以及傅斯年在胡適中心的位置。
抗戰(zhàn)前期傅斯年積極促使、支持與幫助胡適使美。但同時也在是否批評孔祥熙問題上產(chǎn)生了矛盾。
一、抗戰(zhàn)爆發(fā)傅斯年助推胡適出使美國
1937年8月18日,蔣介石請胡適出使美國,以一個著名學者身份,通過廣泛抗戰(zhàn)宣傳,以使美國各界對中國抗戰(zhàn)給予理解、同情、支持與幫助。突然面對此請,胡適一開始顯得非常猶豫。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時想不出自己去了以后能起多大作用,最為重要的是在國家生死存亡之際離去有逃避之嫌。面對胡適的猶豫,眾朋友對之進行敦促。其中尤以傅斯年為最。9月1日,在南京中英文化協(xié)會宿舍,傅斯年向胡適進行了一番“哭諫”,力勸胡適下定決心。傅斯年的哭諫對胡適堅定信心起到了催化甚至是決定性的作用。胡適在1942年移交大使事務時,給王世杰、傅斯年等人信中回憶這段往事說:“孟真的一哭,我至今不曾忘記?!薄暗詈蟮脑蚴秦チ昃旁乱蝗找乖谥杏⑽幕奚崦险娴囊豢??!?/p>
胡適出使后,無論是初期公共外交,還是繼之正式出任大使,傅斯年都時時關注著“老師”及其工作,雖然自己生活得相當艱難,常常連信錢也顯窘迫,傅斯年曾說自己,“我在渝時,總告王(世杰)、翁(文灝)二公時時給您打電,我自己固無打電之力,即寫航空信亦是不易,窮得可憐!”但仍然以長信的方式為老師出謀劃策。
在胡適去美一個月后的10月11日,傅斯年即有一長信,分十一個方面向胡適全面介紹了全國各方面尤其是各戰(zhàn)場的情況。信的最后對胡適如何在美工作提出了建議:“此時國內渴望者是經(jīng)濟制裁。希望先生向他們說明,我們的抗戰(zhàn)力雖不小,然外助愈早愈好,愈早愈容易也?!薄皟尚瞧谥校瑖庖话憧諝庵D移,其速度非大家所及料,尤其是美國(指羅斯福于10月4日在芝加哥的‘瘟疫與隔離的演說)。我們在此時有下列幾個顧慮:一、怕的是過些日子又冷淡下去,所以希望先生多多加火。二、英美對此事之觀點似不相同。英全是他的那一套老奸巨滑,希望得了且了。但美國不動則已,一動很有些idealism(理想主義),希望他們不要再弄僵了。(如所謂承認偽國的話,英國以為當然,美國未必肯聽他。此點希望先生多多查考一下。)三、如果日本或他的與國bluff(嚇唬,下同)一下,在英美國內或又有助退縮派議論之趨勢。實則日本及意大利等,皆不敢此時對世界開戰(zhàn),希望勿為彼等之bluff所愚。此點先生必可向外國人士闡明也?!彪S后傅斯年又于11月9日給胡適一信。胡適說他到達美國后,不愿住在華盛頓而愿住到紐約,其原因在于大使館以及大使王正廷“不能相助”與不肯相助,由其帶來的是消息閉塞,反不如紐約“其間消息較多耳”。如此,傅斯年兩封信(還有三個有關國內抗戰(zhàn)的文件)對胡適真切了解抗戰(zhàn)局勢,增強抗戰(zhàn)信心,提高演說的針對性都起到了參考作用。胡適在回信中明確說到傅斯年和其他人此時給他的信對他此時在美進行公共外交有“參考”作用。
在胡適于1938年上半年進行美、加兩國萬里巡行演講過程中,有一些大學包括像哈佛都來聘請胡適前去擔任教授,胡適當時覺得“一種非官式的地位(教授)也許說話格外方便,故頗有意接受”。他寫信給翁文灝說了這一切,并請翁代為決定行止,因胡適覺得這趟演講過后自己的公共外交使命就算完成了。就在信發(fā)出后,胡適立即感到以上這種想法非常不妥,“在這個時期,接受太舒服的聘約,良心上不能安帖”。于是不等翁回信以及朋友們的意見到來,到了4月初全辭了。而傅斯年從翁那兒得知胡可能接受美國大學聘請時,焦急萬分,覺得胡適此時根本不能那么做,立即于4月下旬連給胡適兩封電報,勸告胡適。胡適雖然此時已經(jīng)辭了聘約,但看了老朋友的勸告,心里對老朋友對自己的關心愛護,還是充滿了感激。因傅斯年說隨后還有信到,等了一段時間不見來,胡適于6月6日才回信。胡適在信中說了自己那一段時間的心路歷程,對傅的電報,“心甚高興”,對傅的勸告,表示“最使我安慰”。
1938年7月,國民政府正式動議讓胡適代替王正廷出任駐美大使。胡適由于感到責任太過重大一心想辭,國內朋友們再度力勸,傅斯年同樣如此(胡適此時有兩信給傅,正是在這兩信中,胡適交待了自己對陳寅恪去劍橋任教的推薦)。傅斯年對胡適擔任大使給予最大支持的當算中央研究院院長選舉一事。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先生去世,由誰來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傅斯年認為胡適最合適。傅說:“我輩友人,以為蔡先生之繼承者,當然是我公。”在昆明時傅和周枚蓀就此事進行了交流。“我說:‘你想,把適之先生選出一票來,如何?他說:‘適之先生最適宜,但能回來么?我說:‘他此時決不能回來,此票成廢票。他說:‘這個demonstration(表演)是不可少的。我又說:‘那么選舉出他一個來,有無妨害其在美之事?他說:‘政府決不至此,且有翁(文灝)、朱(家驊)、王(世杰)等在內,自然輪不到他?!蓖ㄟ^這個對話,我們可以看出當時傅斯年等國內一批大家在選中研院院長一事上的矛盾心態(tài)。一方面覺得胡適最合適,要選取胡適,一方面又覺得那樣可能會妨害其擔任大使一職。一方面覺得中研院是學術教育機構,其院長必須是學界中權威,選舉院長必須充分發(fā)揚民主,——當時陳寅恪先生特意跑到重慶來,說就是為了投胡適一票——而那樣做,恰恰又可能使胡適當選、使胡適大使一職受到?jīng)_擊。隨著形勢的發(fā)展,后一種可能性越來越大,而此時從美國回來的王正廷等人正惡意批評胡適,被胡適一派知識分子怒批的孔祥熙也在肆意造謠胡適,說要把胡適撤回。面對這種情形,極力維護胡適地位的王世杰等人,想出一個辦法,通過陳布雷運動蔣介石下達指令,選顧孟馀當院長。沒想到這一指令更激起這幫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強烈反應,要發(fā)揮“各人之自由意志”,要“表示學界之正氣、理想、不屈等義”,要實行真正的選舉,結果胡適仍選上。蔣介石本無意干涉,是你們的要求,結果又不聽指示,蔣介石應該有種被戲侮的感覺。于是指示孔祥熙:“你們既然要適之,就打電給他回來罷。”孔一聽欣喜非常,立即推薦四人,沒想到“其人皆不堪”。本想既發(fā)揚民主又保住胡適 ,結果適得其反,于是王世杰等人又開始運動如何保住胡適大使一職。傅斯年也積極加入其中,“此后我即加入運動先生留在美任之友人中,曾為此事數(shù)訪岳軍(張群),并請萬不得已時,先設法發(fā)表一代理人,最好是翁,以便大使改任一事停頓著”。傅斯年后來向胡適敘說這一切時給胡適來了兩句幽默:“我們的意思,只是‘正經(jīng)事,正經(jīng)辦,且不惜忤旨(不舉顧),以為此事至少決不至于忤及中國之大academician(院士)兼自由民主主義之代表也!”“‘學院的自由,‘民主的主義,在中國只是夢話!但是把先生拉入先生的主義中,卻生如許枝節(jié),亦是一大irony(嘲弄)!”傅斯年和王世杰等人通過再運動保住胡適又報告了此事經(jīng)過后,在信中綜合聽到的關于胡適擔任大使的正反反應提出了非常詳細的建議。針對錢端升先生所說胡適從不“敷衍敷衍去美之吾國人”提出:“我以為既為國家辦事,此等事亦不妨稍有損焉”。針對館中“凡事自辦”,提出“天下大事非一個人能自辦的”,建議胡適加強大使館職員班子組織與紀律約束。針對胡適“去年說介公有一電,先生回電徑告以不可行”的做法,勸告胡適要善于“奉令承教”。批評胡適不該接待高宗武(接待高是蔣介石的指示)。對反對派的觀點傅也向胡適作了通報,“先生只拉攏與中國既有同情者,而不與反對黨接洽”;“先生只好個人名譽事,到處領學位”,針對此,傅斯年勸告胡適領學位“此自非壞事,但此等事亦可稍省精力,然后在大事上精力充足也”,“國家外交上惟一希望在美,故希望至切”。由于傅斯年不太了解具體實際,所提意見稍顯“隔”,但仍可見傅斯年對胡適的關心備至。胡適看了這一切后,非常感激,自然對傅斯年有關建議作了吸取。
也正是在與傅斯年這不多書信往還中,胡適心中長期以來對抗戰(zhàn)的有關問題的思考得到了進一步精煉式的升華。雖然開始赴美時,他已拋棄了“和平的夢想”,“明告精衛(wèi)、宗武、希圣三人,我的態(tài)度全變了。我從此走上了‘和比戰(zhàn)難百倍的見解”,但此處的“和比戰(zhàn)難”僅指國內,到了美國針對國內有些人指望他游說美國,通過美國來調處中日和談的想法,胡適根據(jù)他在美國的所見所聞,同樣明確告知要打破此等迷夢,“和比戰(zhàn)難”,美國政府領袖對遠東情形不甚了了,不知如何下手,如對中國條件太好,則敵人必不肯接受,否則只能是要中國做出絕大犧牲。雖然在1935年中給王世杰的三封信中提出了“準備作那不可避免的長期苦斗”,“準備作三四年的亂戰(zhàn)”以引發(fā)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但明確提出并被國民政府迅速接過作為外交方針的“苦撐待變”,則是在與傅斯年的信中。在回傅10月11日信中,胡適對國民政府沒有外交方針以及王正廷等人此時在美的“日夜所作,無一事是外交”的行為進行了批評,最后,他說,“今日之事,只有苦撐下去,以待國際變化。但若有良好之外交中樞,國際變化也許可以提早,也許可以積極的運用。”當胡適決定接受駐美大使任命時,給傅斯年去了一信,說了自己被逼上梁山的心情,非常概括地提出苦撐待變思想,“國事至此,除‘苦撐待變一途,別無他法?!薄瓣P鍵仍在蘇俄與美,此二國較有余力,而在華無大‘既得利益,故無‘投鼠忌器之慮。不動則已,動則有力也?!?/p>
二、傅批孔兩人形成矛盾
在隨后兩人的信中,兩人為傅斯年對孔祥熙的批判形成了觀點上的差異。
如今人們在稱道傅斯年時,除了說他的學術貢獻以及教育管理上的才華,還有一點就是用自己的政論將國民政府兩位行政院長趕下了臺,一位是抗戰(zhàn)前期的孔祥熙,一位是第三次國內戰(zhàn)爭時的宋子文。孔祥熙1938年初任行政院長,同時,傅斯年作為社會賢達被聘為國民參政員。兩個人自此便開始了較上了勁。不久,傅斯年兩次上書蔣介石,抨擊國民政府,要求彈劾行政院長孔祥熙。蔣介石沒有理睬,但傅斯年并沒泄氣,仍然不依不饒,接著他又抓住孔祥熙貪污的劣跡,在國民參政會上公開炮轟孔祥熙,“十年生聚佐中興(這是一個什么人送孔的壽聯(lián)),幾乎把抗戰(zhàn)的事業(yè)弄垮,而財政界的惡風遂為幾百年來所未有(清末奕劻有貪污之名,然比起孔來,真正‘寒素得很,袁世凱時代所用的財政人員,如周自齊、周學熙皆謹慎的官僚,并沒有大富),上行下效,誰為罪魁禍首?”面對傅斯年的炮轟,蔣介石也有點坐不住了,他為平靜此事,特意請傅斯年吃飯,并勸傅斯年:“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應該信任我所用的人。”沒想到傅斯年根本不領情,而是用出乎蔣意料的直愣愣的語氣這樣回答蔣:“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于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雖然當時蔣有點下不來臺,但他還是聽從了傅斯年的建議,從而免去了孔的院長職務。1939年11月12日,國民黨召開五屆六中全會,免去孔祥熙行政院長,由蔣介石自任,孔改任副院長,這就是傅斯年不屈不撓的批評的成果。
在給胡適信中,當然也是為了釋胡適護孔之“疑”,傅斯年很詳細地臚陳了對孔的看法與站在國家民族立場上對孔的痛恨,以及批孔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態(tài)度的堅決?!?.孔之為私損公,毫無忌憚,先生久在國外,未能深知。2.他之行為,墮人心,損介公之譽,給抗戰(zhàn)力量一個大打擊。3.貪贓枉法,有錢愈要錢,縱容其親黨無惡不作,有此人當局,政府決無希望。4.他一向主張投降,比汪在漢、渝時尤甚。5.一旦國家到了更危急的階段,不定出何岔子。6.為愛惜介公,不容不反對他?!乙蛔x書人,既不能上陣,則讀圣賢書所學何事哉?我于此事,行在至今,自分無慚于前賢典型,大難不在后來在參政會中,而在最出(初)之一人批逆鱗也。若說有無效力,誠然可慚,然非絕無影響,去年幾幾干掉了,因南寧一役而停頓耳,故維持之者,實倭寇也。至少可以說,他以前是個taboo(禁忌),無人敢指名,今則成一溺尿桶,人人加以觸侮耳。士人之節(jié),在中國以此維持綱常者也?!薄氨巳缬蠴GPU(秘密警察),傅孟真之墓木拱矣,然我在前年正月在漢始作此事,即已將一人之事置之度外?!绷x正辭嚴,充分反映了傅斯年飽讀圣賢之書士人的節(jié)氣,和置個人生死于度外為抗戰(zhàn)建言的剛烈膽略,其一腔熱血與義憤不能不讓人敬佩。
胡適其實對孔也沒什么好感,也是一直持批判態(tài)度。胡適曾說“向不滿于孔庸之一家”,孔祥熙先對胡適擔任駐美大使進行阻撓,繼之不停地進行攻擊。這一切胡適都知曉。從這兩個方面按理胡面對批判都不應該???。但現(xiàn)在他卻出乎傅斯年等一批人的意料,偏要???,胡適的思考在哪呢?從這兩個方面再說,胡適恰恰跳出了個人的恩怨與好惡。他之護孔主要立足于美國援助中國抗戰(zhàn)的實際情況需要。
1938年7月國民政府準備讓胡適出任駐美大使,9月17日正式發(fā)表。28日從英國動身前往美國就任,前兩天蔣介石給胡適發(fā)來電報,指示首先要做好五個方面的工作。第三項是“財政援助問題:應努力促美政府于最短期間助成對華現(xiàn)金或信用之借款”。胡適對財經(jīng)根本不懂,此時王正廷因急于借款受騙上當,鑒于此,胡適提出:“外交至重要,當以全副精力應付,此外如借款、購械、宣傳、募捐四事,雖屬重要,均非外交本身,宜逐漸由政府另派專員負責”。胡適本想要張慰慈前來,結果沒成,隨著借款事的展開,國民政府準備派兩位銀行家陳光甫(上海商業(yè)儲蓄銀行)和徐新六(浙江興業(yè)銀行)往美,徐新六在趕付重慶時飛機被日軍戰(zhàn)機擊落犧牲,陳光甫9月19日抵美。
1935年11月國民政府實行幣制改革,陳光甫代表國民政府前往美國,同美國簽訂了《中美白銀協(xié)定》,為穩(wěn)定法幣信用作出了很大貢獻,也取得了美國人的信任,此次前來也是美國財長摩根索的動議。因此陳光甫到美國后,一切磋商進展得很順利。陳光甫此來是抱病的,首先就給胡適產(chǎn)生了十分感動的印象。恰此時,武漢、廣州失守,美國政府尤其是羅斯??偨y(tǒng)對中國政府能否堅持抗戰(zhàn)下去產(chǎn)生疑慮。中美戰(zhàn)時第一次借款陷入停頓。胡適自作主張,用孔祥熙表明政府抗戰(zhàn)立場的回電換上蔣介石名義報給羅斯福,堅定了羅斯福的信心。中美戰(zhàn)時借款終獲成功,也打開美國對中國抗戰(zhàn)給予實質性援助的大門。在這個過程中,兩人互通情報,配合默契,在“失利”消息傳來的關鍵時刻,也能互相支持互相鼓舞。胡適那首著名的詩:“偶有幾莖白發(fā),心情微近中年,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就是首先寫在此時送給陳光甫照片上的,既是自勉,恐怕更是對陳的鼓勵。
最主要是陳光甫來了后其工作精神讓胡適敬佩。胡適說,“我在此看陳光甫手下諸人任勞任怨,一年之中,真能做到‘弊絕風清境界,為New Dealers所嘆賞佩服。”而恰恰陳光甫是孔祥熙信任的人。陳光甫來美后能夠放手去做,就國內因素來說,“此一年中庸之對陳光甫兄事事合作,處處尊重光甫意見,實為借款購貨所以能有好許成績之一大原因。蓋庸之與光甫為三十年老友,性格雖不同,而私交甚篤。一年來光甫在美所辦各事業(yè),所以能放手做去無內顧之憂者,多因庸之絕對合作。”因此,胡適認為,“此后如此邦能繼續(xù)有所援助,其最大原因在于陳光甫之做到弊絕風清,為國家省錢,為民族抬高信用?!蓖瑫r也需要國內政府“諸公”能夠信任支持。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傳來了傅斯年批孔的消息。胡適認為不要在這個時候這樣批孔。1938年12月3日,也就是生病的前一晚,胡適給翁文灝一電,電中說到此事,請他向傅轉告。不過這個時候胡適認為不要批孔還有一層原因,即判斷誰擔任行政院長更能執(zhí)行蔣介石的指示。胡適認為“蔣的主張可以抓住孔,而不能抓住汪”。對此傅根本沒加理睬,而是于1939年8月31日給胡適寄來了當時所批孔祥熙的文章,請胡適代為保存并提出意見。胡適接到信和文后,于10月8日回信。胡適首先表示了對傅批文章的欣賞,這說明胡對傅批孔的觀點是根本贊同的。胡適不僅說他對這些文章“代為保存”,而且表示“如有源源而來,此間當另辟石室,作儲藏檔案之用”。中間說明去年生病前發(fā)給翁的電,“即是對你的打倒孔家店妙文而發(fā)”,“我寫此電,躊躇半夜,最后不忍不發(fā),實是在外一年,深有所見,深有所悟,故忍痛為諸兄發(fā)此議”;“今夜翻閱此電頗自信此中見解真是閱歷有得之言”。并且表示生怕翁和傅不能完全了解他的真意。這段話說明,胡不同意傅批孔,態(tài)度是慎重的,是根據(jù)外交實際所作出的思考,也就是并不是真要保孔,而是深怕他們批掉了孔祥熙,換了行政院長導致陳光甫也將換走,或對陳光甫進行掣肘。胡適覺得為了爭取美援,為了顯示中國在國際上的好形象,確實需要陳光甫這樣能夠配合他的人,能夠獲得美國人信任的人,能夠弊絕風清的人,能夠為國操心的人,能夠實在干事的人。
由于傅斯年的批孔執(zhí)著,隨后國民政府果然用蔣介石替代了孔擔任行政院長,并準備用宋子文出長財政部。胡適對陳光甫的“擔心”直接變成了現(xiàn)實,他要為留住陳作最后的努力,胡適寫信給陳布雷,在對陳光甫來之后所取得的成就作了一番評述后,為留住陳光甫直接提出如下要求,并請陳布雷將這些報告蔣介石,請求最高領導給予支持。胡適認為如讓宋子文出長財部,則“慮子文個性太強,恐難與光甫合作”;“慮報紙所傳貿易委員會改由宋子良代光甫之說如屬實,則光甫所辦事業(yè),恐不能如向來之順利”;“子文今年夏間,曾向美財部重提棉麥借款,美財部疑為有意另起爐灶,印象頗不佳”。——這也為宋子文隨后不久來美取代陳光甫胡適與之合作不來打下了伏筆。胡適建議蔣介石,“倘能由介公切囑庸之屏除手下之貪佞小人,而令其仍任財部,實與光甫在美借款購貨為最有益。否則,無論何人長財部與貿易部,必須由介公切實叮囑,令其與光甫誠意合作,力戒其邀功生事,貽譏國外而妨害事機?!?/p>
而孔祥熙似乎也在通過陳光甫作最后的“掙扎”,“參政會開會在即,更恐引起質問”。當?shù)诙螒?zhàn)時借款(指錫借款)即將簽訂合約時,由于李國欽的誤報,孔祥熙突然給陳、胡二人來電,要求仿同樣借款的芬蘭取消用錫抵押,并批評二人沒有努力為國爭取優(yōu)惠待遇。胡適查清了原委后,和陳光甫回電作了強硬的解釋。隨后果真陳光甫被抽調回國,理由是蔣介石為了加強對外貿易,決定成立貿易部,想請陳出任貿易部部長。胡適一方面對陳光甫調回國充滿了留戀與無奈,對之后的借款事充滿了憂慮,但通過孔此一事件,胡適對孔祥熙的“行政能力”似乎也充滿了失望。
1940年8月14日,孔祥熙一事早已塵埃落定,因中央研究院長選舉一事惹起的風波也平靜了,蔣本要換回胡適的想法也取消,傅斯年此時給胡適發(fā)了一封長信,信中對研究院院長選舉過程作了非常詳細的介紹,對胡適如何提高工作效率提出了意見,最后傅斯年說了他之所以不聽蔣的勸告也不聽胡的意見批孔的原因,“先生去年來信,以為我怪先生前年勸我不攻孔之電,我決不曾怪此電,然先生此信中意則不能不以為奇也。先是詠霓以電轉來,切思以詳情奉告,以為事在進行,不便與‘特任大官商榷,不妨事后再詳陳其故,以請不奉令之罪……當時接先生勸阻之電,尊意全為介公著想,我亦有同感,深佩深佩?!薄叭欢壬浑姡藦拇篌w論,故雖不能從,卻深佩也,至于去年之信,則實出人意料之外,蓋竟真以為孔有好處,此當以先生在外久,未知其近事,而忘其昔事耳。然政治家似不宜不balanced(加以平衡)。思之再四,始恍然,先生蓋受陳光甫之影響也。先生易受常見之影響,此亦一例。然國家大事,似應全觀其概,不便(意?)君子可欺至此。且信中又作一孔宋比較論,此乃可怪??字越庖?,以為我輩受宋之運動,后且謂受汪逆之運動。故謂孔宋之爭者多有之,不意先生亦有此言,此豈亦陳光甫之供獻耶?我與宋未謀一面,未通一信,未致一意。宋子文、王儒堂輩,乃先生當年所稱贊,我卑視此等人久矣。且國家大事,何必非親不可也。故我心中惶惑,在此信不在彼電,其實我亦知先生此信是受誰影響,惟國家大事,似當從其大者言也。”傅信最后說了下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教學招生情況。傅大炮的性格與文風極其鮮明,說得既酣暢淋漓又擲地有聲。對胡適對他批孔的意見,傅斯年也不為師者諱,含糊而過,而是直截了當?shù)亟o予了剖析。
這里稍加分析一下兩人的批與護。胡適之護,也不是為私,而是為了陳光甫能得到支持信任,為了使美國援助中國抗戰(zhàn)進行得順利,其最終目的指向也是為了抗戰(zhàn);傅批孔,自然也不是為私,也不是像信中所說,即有“集團之爭”,而是實在因為孔祥熙無論政治主張政治行為個人品性實在不堪。也就是說,兩人雖然在此問題上觀點不一致,但基本點卻是一致的,即都是為了抗戰(zhàn),但假如站在更高層次來看待這次批與保,則我們不能不說,傅的批正如他自己所說從大局上來看,更具根本性,一個中樞決之人,一個行政最高首長,在整個民族處于生死存亡關頭,如此不堪,則不能不說可能危及整個抗戰(zhàn)前途,危及整個中華民族利益,胡適因對陳光甫的留則產(chǎn)生的對孔的護,則應有偏于一隅之憾。但傅文中也有偏頗之處,即傅好像因對孔的憎惡對陳也形成心理定勢,他說胡適因不了解國內情形而誤聽陳的話,則他自己不在國外又如何知曉陳的表現(xiàn)呢?
胡適讀了此信,研究院院長選舉一事會讓他恍悟,中間所說敵友對之議論會讓他警醒,而此段肯定會讓他冒出一臉大汗,“士人之節(jié),在中國以此維綱常者也”,“國家大事,何必非親不可也”,“國家大事,似當從其大者言”之類的話,直戳心窩,胡適這個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教父一定會發(fā)出一聲會心的苦笑。
面對傅斯年的不留情面,胡適沒有記恨,相反甚至更加推崇傅斯年,并對傅促他來美、使美,在關鍵時刻總是給予他支持幫助充滿了感激。傅斯年也仍一如既往支持老師??箲?zhàn)勝利結束后,傅斯年極力推薦胡適出任北大校長,在胡適一時回不來情況下,他暫時代理,并嚴處北大抗戰(zhàn)時期失節(jié)之人,要為老師掃清“障礙”,此其一證也。
(選自《悅讀MOOK·第29卷》/褚鈺泉 編/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2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