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工地和悲憫的詩篇

劍男

我所居住的地方左右兩側(cè)各有一塊工地，左邊是南國家裝——一個正在建設(shè)的建材市場；右邊是菩提金街——一條未來的商業(yè)步行街。南國家裝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菩提金街則正在掘地十米。每到夜晚，打樁聲，機器轟鳴聲，渣土車碾壓地面的沉悶聲無不充斥著我的耳膜。與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的是一群群操著鄂東方言的民工，他們被圍在高大的圍墻里，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從窗戶望遠(yuǎn)遠(yuǎn)過去就像鄉(xiāng)村黃昏里一只只掛在樹梢的蝙蝠。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都會想起來自大冶的詩人田禾和他的鄉(xiāng)音，想起他的詩歌《夜晚的工地》。

工地的燈光撫摸著這群民工

樸實的臉。吃過晚飯

他們就往工地上趕

田禾在詩歌開始這樣寫道。其實這個黃昏時的景象我們再熟悉不過了，在我們這座遍布工地的城市，這幾乎是一種景觀。當(dāng)我們吃完晚飯悠閑地在小區(qū)周圍或僻靜的街巷散步，我們總能看到這樣的一群民工，他們在這個華燈初上的城市并沒有結(jié)束一天火熱的生活，而是在晚飯過后還要繼續(xù)往工地趕。他們頭戴安全帽，身上沾滿泥灰，還要和這座城市一起忙碌到深夜。

也許我也是來自鄉(xiāng)村的緣故，我特別喜歡“工地的燈光撫摸著這群民工/樸實的臉。吃過晚飯/他們就往工地上趕”這樣的句子，我喜歡他用“撫摸”代替了“照耀”，也喜歡詩人用一個“趕”字寫出民工的緊張生活狀態(tài)。對城市而言，這是一群寂寞的異鄉(xiāng)人。在這樣的黃昏，也許只有燈光才能讓他們感受到來自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慰藉，也許只有用“撫摸”才能表達(dá)詩人內(nèi)心的悲憫，平實樸素的語言透出的是生活的酸楚和不易。

老板早站在燈光下

民工們不敢打招呼，默默上了腳手架

在一堆水泥包旁邊，老板指手畫腳

一轉(zhuǎn)眼，老板不見了，這一晚

再沒見過他。接著工頭對民工

大喊大叫。隨后也不見了

有人說，又泡妞去了

他們吃完晚飯就往工地趕，工地的老板、那些工頭們是不是對這群民工的艱辛勞動給予過真正的理解和關(guān)心？與讓人感到心酸的緊張的工地勞動相比，更讓人心酸的是民工和老板工頭們的緊張關(guān)系。“老板早站在燈光下/民工們不敢打招呼，默默上了腳手架”，老板指手畫腳一番，走了，接著工頭喊叫一番，也不見了。為什么不敢打招呼？為什么一個工頭也對他們大喊大叫？他們是膽怯還是畏懼？我無法對這種現(xiàn)象作深入的解讀，當(dāng)一群民工卷縮在生活的底層，我想最無言的莫過于人心的殘忍和冷漠。我想基于最基本的道義，在這樣一個夜晚的工地，即使老板工頭們不對民工們噓寒問暖，過問一下諸如安全之類的事情，也不應(yīng)該居高臨下地指手畫腳大喊大叫。

但詩人是無力的，他不能改變什么，他只能將真相呈現(xiàn)出來。因此，這一節(jié)詩人幾乎用的是完全的白描的手法。描繪的是民工們在這個社會的真實地位，他們真的就像鄉(xiāng)村黃昏里一只只掛在樹梢的蝙蝠，沒有關(guān)愛，得不到同情，默默地懸掛在這座城市工地的腳手架上。

深夜零點，民工們把水泥包

搬完了，把墻刷白了。另一些人

打了三個樁。這中間，他們

就抽了一根煙，撒了一泡尿

晚上他們睡在半成品的樓道里

在這種備受冷漠的城市中，他們要勞動到深夜零點。而且他們的勞動強度之大讓人震驚；他們“把水泥包搬完了，把墻刷白了，打了三個樁”，這中間只“抽了一根煙，撒了一泡尿”?！芏嗳丝赡懿⒉磺宄话嗟闹亓浚幻髁恕叭齻€樁”是什么意思，一包水泥一般重達(dá)100斤，建筑業(yè)口語中的“打樁”就是制作樁基礎(chǔ)，也就是制作樁和樁頂承臺構(gòu)成的深基礎(chǔ)，勞動量非常大?！獜某酝晖盹埖缴钜沽泓c，他們干著這么重的體力活，中間只抽了一根煙，上一次廁所，看似輕描淡寫的語言，表現(xiàn)的卻是勞動的無以復(fù)加的艱辛。

而與這座城市文明形成巨大反諷的是，建設(shè)這座城市的民工晚上就“睡在半成品的樓道里”。“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 也許詩人并非諷刺社會現(xiàn)實和控訴了社會不公，只是想告訴我們民工生活的真實境況，但不知怎的，我每次讀到這里，都感到一種深深的悲涼。

其實我們很多人又何嘗不是和民工們一樣呢，我們都在建設(shè)我們內(nèi)心的工地，都浸透血汗和淚水，只不過我們勞動的方式不一樣而已?！２畞砻褡逵幸痪湓姼枵f，共同的勞動使大地充滿榮光，但愿我們不再看到被命運所驅(qū)趕的人又被權(quán)勢和冷漠所驅(qū)趕。

工地的燈光撫摸著這群民工

樸實的臉。吃過晚飯

他們就往工地上趕

老板早站在燈光下

民工們不敢打招呼，默默上了腳手架

在一堆水泥包旁邊，老板指手畫腳

一轉(zhuǎn)眼，老板不見了，這一晚

再沒見過他。接著工頭對民工

大喊大叫。隨后也不見了

有人說，又泡妞去了

深夜零點，民工們把水泥包

搬完了，把墻刷白了。另一些人

打了三個樁。這中間，他們

就抽了一根煙，撒了一泡尿

晚上他們睡在半成品的樓道里

——田禾《夜晚的工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