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將至

方如

那天的情形，多年后曉星都記得。

只是，話頭兒剛一提起，便被姐打斷，“什么暴雨？哪兒有的事兒，你從小就愛瞎想……”

如此駁她，只因姐的記憶里沒有那場暴雨，“老家，進(jìn)入七月，就進(jìn)入雨季，倒不假……”可回憶卻讓連開了三個多小時的車，心急火燎跑來杭州和曉星見面的姐猶疑起來。煩躁和惱怒都遠(yuǎn)了，姐也漸漸神色恍惚，嘴里喃喃地低語著，姐姐也開始遙望那個午后，那個和曉星版本略顯不同的午后——如同老家那絕無險峰絕谷、奇松怪石，卻也自有兇險、威嚴(yán)在其中的山林一樣，難道，一直以來，日子里有那么多的陷阱、玄機，自己曾數(shù)次與之擦肩而過，都無知無覺？

然而雨水來自天庭，初臨時，不過是單個豎琴的輕攏慢捻，劇烈后，便成整整一套打擊樂的暴打狠敲。來這塵世，雨攜帶有神的諭旨，輕重別論，關(guān)鍵是，它注定要向著從前那所有貌似堅不可摧的表象，注定是要使之泥濘、破碎、顛覆……至少，也要改模換樣。

不錯，從前不是那模樣。

那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的盛夏，那時，她們家還住在荒僻小鎮(zhèn)，在老家——坐在爸或媽自行車后座上，百無聊賴地蕩悠著雙腿，一路向前，自東到西，橫穿整個小鎮(zhèn)，不需一個小時，自南到北，同樣如此。當(dāng)然，再向前并非沒了路，而是，那路，已通向山林。

那正是父母的盛年，也是小鎮(zhèn)的盛年——地處黑龍江上游，大興安嶺原始林區(qū)，北極邊境，國家七十年代初才開發(fā)建設(shè)，幾乎沒有真正的坐地戶。周圍所有的人均來自五湖四海；全鎮(zhèn)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人都在林業(yè)局工作，局里自辦學(xué)校、醫(yī)院、商場、報紙廣電、公檢法機關(guān)……那些年，林業(yè)生產(chǎn)年年創(chuàng)新高，林業(yè)工人收入高，待遇好，局福利科分福利，天南海北的各色吃食整筐整袋地往下發(fā)；球隊或文娛隊在地區(qū)獲了獎，局工會獎勵全體隊員帶上家屬去逛京城；喇叭褲、蛤蟆鏡、蝙蝠衫……流行起來，大家一窩蜂地都跟著追，時不時地還會見到有人創(chuàng)意發(fā)揮、花樣翻新；磁帶、小說、詩集、甚至哲學(xué)論著，也是時尚之一種，不知是否真的喜歡，喜歡到什么程度，反正都在極力試圖跟著沾沾邊兒，興致勃勃地對之表現(xiàn)出占有或顯擺的熱情；局廣播站的大喇叭，占據(jù)著小鎮(zhèn)中心的制高點，時間一到就開唱，一天到晚，旋律激昂：“美好的未來屬于誰？屬于你，屬于我，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這新一輩，指的是大人們，絕非曉星姐妹。

彼時，曉星和姐，都十一歲，讀小學(xué)五年級——她們這對雙胞胎姐妹，小學(xué)、中學(xué)一直形影不離，直到后來高考，曉星落榜，二人才都得以脫離掉親姊妹做同班同學(xué)的不幸遭遇。

大人們興之所至?xí)r的神侃海聊、父母房里依墻而立的大書柜、只能接收本局自辦錄播節(jié)目的進(jìn)口彩色電視機……越長大，周圍的一切越對自己有意義，越要比照出周遭的寒酸、粗糙，越要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大把大把仿佛過也過不完的日子，簡直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外形雷同的家屬住宅區(qū)，整齊劃一的商場、各單位，到處都有的熟人——你不認(rèn)識他，他也認(rèn)識你，他不認(rèn)識你，也認(rèn)識你的爸或媽……是沒根基的小鎮(zhèn)，自有人煙時起，它的歷史超得過三十年嗎？是沒前途的小鎮(zhèn)，有人真正愛它嗎——那些表面看上去沉湎當(dāng)下、志得意滿的大人們，教育起孩子來，眾口一詞，卻都成了：要努力，得離開……

“今天，到第二根高壓線那兒好不好？”

“下了橋，過了木刻楞房子就行吧？”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們開始迷上悄悄進(jìn)入山林了？山林，遮天蔽日，明晃晃的大太陽也只能透進(jìn)一絲半縷，讓人難辨南北西東的山林，去那兒的一路上總是伴生著帶給她們無限驚喜的秘密——夏天，小河邊，沼澤地里，看似平平的一攤綠葉，探手過去，沒入水中，會摸出一嘟嚕一嘟嚕半紅半綠熟得正好的水葡萄；樹少林稀，向陽的坡地里，循著風(fēng)的氣息，在那些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馬舌草、野百合中間，會找到指肚大小，讓你口舌生津的高粱果；黑里帶紫的稠李子，紅里帶黃山丁子，甚至早春時間，頂著雪開放的達(dá)紫香花，塞進(jìn)嘴巴，舌頭很快就被它染成駭人的墨藍(lán)色，味道也顯酸澀，但再仔細(xì)咂摸，就會有隱約的清涼絲絲滲出，讓人欲罷不能……這種種的一切，都誘惑著她們，以至于，盡管野獸、毒蘑菇、致人性命的小昆蟲，恐怖的“迷山”故事被大人們一講再講，不可私自進(jìn)山的警鐘被大人們敲過一記又一記，姐妹倆依然自信于自己的聰明和勇敢。只是，每次，出門前，總會如此有一搭沒一搭地設(shè)計下行程。但記憶中她們準(zhǔn)確踐行自己計劃的遭數(shù)，似乎并沒幾次。

直到那個夏天，那個夏天，她們遇上真正屬于她們的秘密。

“蓮姐，她是怎么想的，會給你打電話？不直接打給爸……”按捺不住好奇，曉星的問話脫口而出，可話未講完，便撞上姐的臉色，雖愧疚，她也還是堅持將之講完，以示自己的心胸坦蕩，“……或媽？”

“還不是因為我是老大！”姐依舊惱了，嗓門和火氣都陡然炸開，朝曉星吼出一句，自己也被嚇住了似的，在那兒不能自已地哆嗦——當(dāng)老大是不容易的，尤其是，當(dāng)你的家大敵當(dāng)前，“蓮姐？她算哪門子姐？跟我……你，還裝？”不再吼了，可姐那一聲比一聲低的質(zhì)問，已是哭腔。

兩姐妹一時都無言，相對靜默好久，到底是姐，幽幽怨怨再次開了腔。這次，她是要交代妹妹，一字一句，表決心般地交代：“再怎么說，畢竟是爸，曉星，和當(dāng)年一樣，這次，我們最重要的，還是，別讓媽知道……”

爸和媽曾是同班同學(xué)，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從林業(yè)大學(xué)分配來大興安嶺，七十年代又隨開發(fā)大軍落戶小鎮(zhèn)，媽是江蘇人，爸來自北京，媽嬌弱、甜俏，爸沉穩(wěn)、持重，組建家庭，大事小情，一切爸拍板，媽執(zhí)行。

兩個外地人赤手空拳在偏遠(yuǎn)山區(qū)扎根，無父母親朋照應(yīng)，爸媽日子里最初的辛苦可想而知，尤其是婚后兩年，媽一胎生下兩個女兒，家里家外，跌爬滾打，全是他們二人四手沒日沒夜地忙，以至于計劃生育政策還沒開始推行，媽自己便說什么也不肯再生了。爸還態(tài)度模糊著，媽便自己跑回南京老家結(jié)扎，自此，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八十年代初，爸開始仕途得意，那好，竟是他們從前難以想象的好，而且，越往前看，似乎會越發(fā)好。小地方，小小的權(quán)利，都要被無限放大，更何況，爸幾乎是在幾年時間橫空出世，飛快躥升至林業(yè)局二把手，儼然當(dāng)?shù)馗改腹?、土皇帝。媽也緊跟著轉(zhuǎn)，轉(zhuǎn)得飛快，眉宇舉止很快帶上土皇后的派頭——先是家里成了大車店，來來往往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的錢、物，熱鬧，鋪排，張狂……不久，媽又檢查出患了糖尿病。那年月，糖尿病還不似今天這般普遍，平時小病都得大養(yǎng)的媽，這下家里家外都徹底撒開了手，一年里至少要兩次跑回老家，或去林管局設(shè)在外地的療養(yǎng)院。后來，干脆連工作崗位也調(diào)至清閑的行政部門；家里，則請一位女青工上門幫忙打理——勞動報酬由局里按招待所服務(wù)員身份發(fā)放，勞動內(nèi)容，其實就相當(dāng)于今天的小保姆。

小保姆便是蓮姐，

蓮姐似乎是姓李，或張？反正極大眾化的姓，曉星記不清了，只記得蓮姐初來的那個早晨，是周日，她和姐早醒了，還懶在床上，背靠背，都縮在被里各自翻閑書。媽牽一個肩膀上兩條粗壯油亮辮子掃來掃去的細(xì)高個兒女孩兒走進(jìn)來，一路媽沒同平日一樣，邊走邊數(shù)落姐妹倆的懶床，這是因為要對她們介紹來人——“蓮蓮不比你們大多少呢，和你們一樣，在家也是一定被爸媽寵著、疼著的?！闭f人家，媽一直笑瞇瞇地看人家，及至吩咐起曉星姐妹，神色和表情就顯得格外嚴(yán)肅，“曉月曉星，你們倆一定記住啊，要叫蓮蓮姐姐，要懂得，媽身體不好，蓮蓮姐姐到我們家來，是來幫我們忙的，你們一定得乖，聽姐姐的話，姐姐照顧你們，你們也要像心疼媽一樣，疼姐姐……”

媽如此重視蓮姐，一開始便隆重正告是有道理的，事實上，雖被正告，曉星姐妹都沒把蓮姐當(dāng)回事——那些年，家里總是人多，且奉承、敷衍的人多，蓮姐的不同，無非就是比那些人膩在她們家里的時間長些——每周，除周日外，都上班一樣按時來，按時走；漸漸插手的事情越來越多；各個屋子都可暢通無阻；有些東西，來處、收納的地方、來龍去脈，漸漸比家里人都記得清……可面對曉星姐妹呢？本來就安靜的蓮姐幾乎就是個啞巴——只會笑、點頭，偶爾搖頭，也是很羞澀、很為難地?fù)u頭。蓮姐只保證她們吃飽穿暖，其余事一概放任自流。蓮姐，她想過嗎？正是她自己的放任，才使得曉星她們，在那個夏天的午后，在通往山林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先是看到了停在林間小路邊爸的吉普車，然后，就驚恐地看到了多年以后曉星姐妹腦海中都揮之不去的一幕：遠(yuǎn)處拉著手走過來的，是爸和蓮姐。在蓮姐的比照下，爸竟顯得矮小，臃腫，卻依然可以腳步輕快，顯得興沖沖的，爸這興沖沖的樣子，曉星她們已多久沒見了？以至于，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她們開始都不敢確定那是自己的父親；蓮姐當(dāng)然就顯得更與平日不同了，她濃密的黑發(fā)竟然可以完全散開，還要頂著一圈用綠的草和黃的花編成的花環(huán)，那花環(huán)，小時爸常會編給曉星她們戴，可現(xiàn)在，類似的一頂戴在蓮姐的頭上，很有些不牢靠，以至于她不得不專門伸著一只手去按住那里，但即便這樣，卻也沒耽誤她用另一只手扯緊爸，在林間的草叢間，邊一躥一跳地走，邊偏臉，縮脖子，朝爸嘎嘎嘎地笑——竟然，安安靜靜的蓮姐也有這樣的時候？竟然，蓮姐，她也是可以這樣和爸在一起的？

那年蓮姐十九，到她們家，不過才一年多。

蓮姐父母都是普通林業(yè)工人，初中畢業(yè)，成績不好，雖然上面有兩個哥哥，就算父母退休，也輪不上她接班，但她還是不愿意再念了，在家閑散了好一陣兒，到底托人進(jìn)了局招待所當(dāng)了服務(wù)員。這倒很適合她，她勤快、麻利，手又巧，話又少，還有眼色，干服務(wù)員干得有口皆碑，才得以被推薦到曉星家來——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曉星她們后來才知道的。她們都是從那個夏天開始，才開始真正重視起這個女人來的。當(dāng)然，她們的重視只體現(xiàn)在耳朵上，耳朵尖尖，周圍，無論誰，凡說到蓮姐，離多遠(yuǎn)，她們都能聽到，都聽得仔細(xì)、用心、或浮想聯(lián)翩，或心驚肉跳。尤其是，聽爸媽說。

“我想早點辦內(nèi)退。雖說我現(xiàn)在工作不忙，可也總得天天去。再過年，蓮蓮就二十二了，在我們家?guī)兔@種活兒，畢竟說出去不體面，咱可不能耽誤了人家孩子找對象……”

媽說出這番話時，距那個夏天已過了四年，也是周日，晚上，蓮姐照例不來，難得爸在家，家里還沒旁人，曉星和姐正進(jìn)進(jìn)出出地收拾碗筷，好好地，突然聽到媽這樣講，抬頭去看姐，發(fā)現(xiàn)姐也在看她。這場景何其類似，讓曉星想起她們剛發(fā)現(xiàn)蓮姐秘密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她們一家四口圍坐吃飯。爸媽閑話，竟說到蓮姐，說她做事的妥帖、用心。曉星緊張死了，坐不住，平生第一次，起身去撿拾碗筷，一抬頭，竟撞上姐，原來姐也在拾掇。她們這表現(xiàn)很快驚了媽。媽大呼小叫地，又是夸獎又是感慨，很快把話題轉(zhuǎn)到她們身上……

那天，天一直陰陰的，沉悶、燥熱，半夜時，電閃雷鳴地終于下起了大暴雨。

若平時，曉星一定會光腳起來，跑去爸媽房里，或者，不等她去，媽聽到雷聲也會過來看她們。但沒有，那晚沒有，媽沒來，曉星也沒去，那是需要曉星一個人去面對的夜晚，她縮到被子里，在哆哆嗦嗦地怕著、等著、熬著，迷迷糊糊一會兒醒來，一會兒睡去，眼前晃來晃去，全是當(dāng)天下午她和姐在山林里看到的恐怖畫面——可是，快四年了嗎？那個恐怖的狂風(fēng)暴雨的晚上已經(jīng)過去了快四年了嗎？她和姐堅守著那個秘密，默默地挨著，挨著，都快四年了？終于要挨到頭兒了？站在飯桌前，曉星的心，潮水一般，突然漲得滿滿的，一浪一浪速度極快地自下向上頂過來，頂過來，直抵到她的喉嚨，哽在那兒，熱熱滿滿，讓她又是驚，又是喜，不能自抑地簡直要滴下淚來。

“唔，我沒意見，你喜歡就行?！卑值幕卮鸷茌p，很漫不經(jīng)心，還是過了一陣才出現(xiàn)的。這也難免，因為雖在說話，爸的眼睛還粘在電視上，在看《新聞聯(lián)播》?！斑€需要給你另找個人嗎？”很快，爸又問，依然輕，依然眼睛不離電視。

“不用，我回家，不是就有時間了嗎？”媽坐在爸的對面，電視的這一側(cè)，也輕聲講著話，邊講，邊試圖用自己的目光去捕捉爸的目光，“再有，再有就是……你能不能幫蓮蓮安排個工作？她在我們家，快五年了，我了解的，人品沒問題……”

“你直接找吳主任商量不就行了嗎？”爸有些嗔怪地瞥了媽一眼，突然，停在那兒，慢慢地，臉上泛出微笑，微笑很久、很深，再開口講話，便顯得深情款款：“這些年，家里的事兒，都是你操心多，我能有什么意見呢？凡事你就自己看著辦吧，我都支持……”

姐這是第一次到曉星這兒來，卻是一來就得走。她們姐妹和父母，如今分別住在上海、杭州和南京，從地圖上看，彼此距離近似等邊三角形。從前逢節(jié)假日，姐妹倆都是各自從上海、杭州出發(fā)，回南京父母那兒，而這次姐繞路先來杭州，是要帶上曉星，回去看父母——雖此時已近周日正午，而曉星周一早上還得上班，回南京，不過也就是過個下午，吃頓晚飯。但姐說蓮姐突然跳出來，讓她心煩意亂，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只想馬上回家！

上了路，按商量好的，曉星先給媽打電話，說姐剛得知下月有事要出長差，想到爸的生日，來商量她一同回去，提前給爸過——這是她們好不容易才編出的謊話，想說得流暢并不容易，卻未曾想，媽那頭接受起來倒容易——媽竟歡呼雀躍：“哇，這么好！可干嗎好事總趕到一起？我這兒也忙活著好事兒呢，你們猜，咱家里，來了誰……”

“張大鵬！”開著車，姐怒視前方，把一腔怒氣，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句地，全化成這名字，低沉沉地吼出來。

張大鵬是姐夫。蓮姐這次來，是因她自己的女兒，網(wǎng)戀，離家出走，蓮姐千里尋女，在南京找到死活不肯同她回返的女兒，思來想去，只好先幫女兒安頓。聯(lián)系到姐，姐倒是有能力的——這些年，她一直和姐夫開公司。姐同意讓那女兒去上海找她，但開出條件，要蓮姐不必去看爸和媽。蓮姐當(dāng)然是答應(yīng)了?？杉热淮饝?yīng)了，怎么到底還是去了？

“也不能怨姐夫吧？他不是連自己親弟弟都不肯安排進(jìn)你們公司嗎？”曉星小心翼翼地勸，“蓮……和我們家，算什么……”

“可我都說求他，說非常重要，只這一次了！”姐把話吼得惡狠狠氣壯山河，手卻迅速離開方向盤，三下兩下抹去自己滿眼的淚。

是蓮姐給她們開的門，風(fēng)格卻類似每次回來迎她們進(jìn)屋的媽，“累了吧？路上好走？吃飯了沒？餓不餓？要不要喝水……”蓮姐顯然心虛，打怵姐，一腔熱情圍來繞去，只把焦點對著立在姐后面的曉星，搞得曉星尷尬、窘迫、好不緊張，好在她還有事做，只把嘴巴咧成微笑狀，機械地遞包，換鞋，脫外衣、掛起來……

“都變化得夠大是不是？走在街上，誰也不敢認(rèn)了是不是？”多虧媽從廚房里跑出來，笑盈盈的一句話，讓大家彼此都找到了話題。

“蓮姐，你什么時候胖成這樣了？這一胖，一點兒從前的影子都沒了！”

“曉月，我怎么不記得你是近視眼了？不過，還是戴眼鏡好，顯得多神氣啊，一看就是大老板的派頭！”

“曉星你怎么還這么瘦？是不是貪漂亮？漂亮有什么好啊？你是不是就因為太漂亮了，都三十四了，還不急著找對象，剛才你媽還和我說你……”

大家七嘴八舌地?zé)岷?，曉星的心七上八下。蓮姐的確是變得一點沒從前的影子了，算起來，她離開曉星家快二十年了。在曉星的記憶里，蓮姐一直還保持著在她們家時的模樣。因為，那以后，關(guān)于她，曉星就只是聽說了：比如，媽和爸商量，蓮姐結(jié)婚隨多少禮錢合適；比如，姐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南京那年，剛退居二線的爸媽也決定離開大興安嶺來南京。那段日子，家里重又門庭若市，來來去去都是送行的人。有天清晨，來了一對怯懦的老人，爸不認(rèn)得，媽跑出來，介紹說是蓮姐的父母，拉他們坐下，很是熟絡(luò)地聊天，但天兒聊來聊去，都是媽的聲音，兩個老人本來話就少，好不容易蹦出的，也是些車轱轆話兒，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一個內(nèi)容：“女兒好，等老了，還是得跟女兒，我們就后悔當(dāng)初不該同意蓮蓮嫁那么遠(yuǎn)！”——而今天，這蓮蓮，她一下跳過那么多起起落落的歲月，從少女直接變身中年婦女，突然站到曉星面前來，真是讓曉星簡直觸目驚心。倒不是因為胖，或老，最讓曉星難以接受的，是蓮姐怎么竟然變得如此多嘴多舌了？

“我爸呢？”姐最早應(yīng)和媽，率先開始表情夸張、咋咋呼呼地敘舊，可跳出最早的也是她。毫無來由地哇啦一嗓子，搞得大家一下子都靜了場。

“一早和你劉大爺釣魚去了，給他打電話，他說不用等，想多釣會兒，可能還會在外面吃?！眿屢厕D(zhuǎn)身回廚房。一邊走，一邊輕聲答。

媽一走，客廳里頓時冰冷、緊張起來——從前，聽說她們姐妹倆要回來，爸哪次不是扔下一切在家等？爸并不愛釣魚，無事消遣罷了，有同伴找，哪次不是應(yīng)個景兒就回來？竟然還要在外面吃飯？竟然不理會曉星編出的要提前來給他過生日這理由？看來，臨了此陣，她們的父親，他是選擇缺席了。

父母家這房子，一共不足八十平，還是三室，每個房間都不大，無論在哪個房間打個噴嚏，都意味著要同步現(xiàn)場直播。好在是一樓，買房時房地產(chǎn)還沒這么熱，一樓沒人愛要，就贈送了塊小院子。面對靜場，姐掏手機出去給姐夫打電話，似乎在說公司的事兒，說上沒幾句，便推門去了院子。

“就知道打游戲，一點沒禮貌，也不出來和姐姐們打個招呼。”蓮姐竟然不跟媽去廚房忙活，而是去了臥室，拖了自己的女兒出來——這個姐姐描述過的，小學(xué)遭遇父母離異，初中畢業(yè)便不顧再婚母親反對不再讀書滿世界出去混的女孩兒，曉星在自己的世界里實在找不出具體的可參照對象，聽姐講時，浮現(xiàn)在她腦海中的形象是《千禧曼波》里的舒淇——寬肩膀、吊帶衫兒、海藻般漫溢的長卷發(fā)，瞇著眼笑，仰著臉哭、嗓音喑啞、煙行媚視……然而，錯了，她完全錯了，站在她眼前的是個扎馬尾辮、穿運動裝、額頭光潔、眼光清亮、秀氣高挑的女孩兒，女孩兒無聲地朝她笑著，害羞、靦腆，活脫脫就是二十多年前那個周日的早上，被媽牽著手，來到她們床前的蓮姐——她叫陽陽，她讓曉星的心，為之一凜。

“姐，我們是校友呢。吳一老師教過你的吧？他還給我們讀過你的作文呢。題目是《我愛我的家鄉(xiāng)大興安嶺》，那么多漂亮的大排比，你可真能寫??！你現(xiàn)在還有印象嗎？我小學(xué)二年級時，爸媽離婚，就跟媽回了姥姥家，那時你家早搬走了，不過，你家的事兒，我常聽我姥還有我媽她們講。所以后來一聽吳老師提你，我特別自豪，就覺得好像是說我們自己家親戚的事兒似的?！?/p>

“姐，你是復(fù)讀才考上大學(xué)的吧？就我們那小山溝的教學(xué)質(zhì)量，這么多年，是不是只出了曉月姐一個人應(yīng)屆就考上了一本本科的？你不知道，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就沒個老師不提曉月姐的，只有吳一老師提過你，說你作文寫得好，說你在我們那小山溝，可惜了?？稍谖覀兡堑胤剑膬簺]可惜的人呢？你沒看現(xiàn)在搬家搬得學(xué)校里都沒多少學(xué)生了？我們這一屆今年高考剛結(jié)束，聽說還不錯，又出了一個應(yīng)屆就考上本科的。還是初中和我一個班的呢，女生，不過，你知她怎么回事？她殘疾，小時候，發(fā)燒發(fā)得耳朵聾了。她學(xué)習(xí)好，那是因為沒人跟她玩……”

“姐，姨說你們出來后十一年沒回去了，是不是你們不喜歡那兒？我也不喜歡。從前在那兒時，上網(wǎng)和人聊天，我從來不告訴別人自己在大興安嶺。這次跑出來，我其實主要就是想到外面看看，今年我都十八了，再不出來，窩在那兒，結(jié)婚、生孩子，將來還不得像……”她不說了，悄悄朝自己的母親斜眼努嘴。

她的母親緊挨著她坐，手上握著個電視遙控器，腿間攤開了本大影集，身體卻繃得緊緊的，目光掃來掃去，時不時地往她們及窗外院子里的姐那兒瞟。媽一個人在廚房忙晚飯。姐沒幫忙是因要打電話，曉星沒幫忙是因得敷衍陽陽，她憑什么不去？憑什么無所事事坐在這兒？

然而，她為什么就不能坐在這兒？她今天做了這家里的客人了不是嗎？這念頭讓曉星的心，糾結(jié)。

蓮姐顯然也在糾結(jié)。一聽女兒言及此，嘴一撇、臉一板，一只手從背后狠狠搗了女兒一拳，“小孩伢伢，又是結(jié)婚，又是生孩子的，要不要臉，你？”——原來，她竟沒發(fā)現(xiàn)女兒在拿自己做反面教材，這讓曉星不由苦笑——陽陽的說法倒是提醒，從前的記憶拌和著陽陽已變調(diào)的方言和敘述正在慢慢復(fù)活，曉星突然想起，當(dāng)年，當(dāng)自己還是小女孩時，周圍也曾滿是這樣一些讓她生厭的中年婦女，和陽陽一樣，她也不喜歡她們，不喜歡她們愛說，能說，咧著大嘴巴，不管不顧地，自以為聰明得足以指教任何人地說……而現(xiàn)在，她的蓮姐，也在那些女人中間一點點地消耗光了自己的年輕歲月，一點點地老了，老到和那些中年婦女一樣的年紀(jì)，老成和她們一副模樣，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晚飯后，媽端出吃飯時被陽陽懸了又懸的禮物——被淺藍(lán)色塑料桶盛放著的大半桶——都柿！“你們？怎么？那么遠(yuǎn)？帶來？”曉星真是沒想到，不敢信，激動得都語無倫次。

姐也是，二人都探頭過去看——顯然已有些時候了，都柿都不新鮮了，軟囔囔的，紅紅藍(lán)藍(lán)一團(tuán)團(tuán)、一攤攤的——她們都記得，都清楚地記得的，新鮮的都柿藍(lán)的偏甜、紅的偏酸?？蔁o論藍(lán)、紅，上面都該是薄薄地罩著一層白霜的。而眼前這片藍(lán)藍(lán)紅紅上已無多少白霜，大都破了，不成形了，汁液流淌、凝結(jié)、桶內(nèi)桶外染得到處都是。不過，也正因如此，那股濃郁的氣息撲面而來，那是又酸又甜的山野的氣息！那是她們美麗的家鄉(xiāng)大興安嶺的氣息！那是她們已逝的如今只在夢里存活的童年的氣息！

“本來我買了滿滿一桶的，可天太熱了，這東西又不抗折騰，我那么加小心，想起來，就打開看看，把浮上那一層壞的揀出來，扔掉，可惜了，都糟蹋太多了……”

“現(xiàn)在時髦人兒都不管這叫都柿了，都叫藍(lán)莓。聽說連外國人都喜歡呢，可有營養(yǎng)了。咱鎮(zhèn)上前些年還成立了藍(lán)莓酒廠，一瓶酒都賣一千多塊錢！一到夏天，到處都敞開門收，采山的人越來越多，我跟個熟人兒，買這么老些，講價，好說歹說，十八塊五一斤，再說什么，人家也不肯給讓了……”

“陽陽從小就愛吃這個，這次出來，我覺得拿這個來比我這當(dāng)媽的親自來都管用?？梢桓f要到曉月那兒去上班，她說什么也得把這個給你們送來，本來我不想來的……”

“再緊還差這一下午嗎？我和你叔也喜歡吃這個??！你不知道，我們剛到大興安嶺那會兒，比陽陽才大多點兒？就是一幫窮學(xué)生！剛?cè)r正好是夏天，我們實習(xí)隊那些同學(xué)，一天到晚滿山遍野去采它。這東西醉人，吃多了跟喝多了一樣。我們那時候出的那些笑話啊，就甭提了……曉月和曉星也特別喜歡啊，小時候，我不讓她們?nèi)ゲ桑齻兛偼抵?，怕我知道，回來還騙我……”

“是啊，是啊，我記得的，嬸，你都忘了嗎？那時候我不是還在你們家里嗎？我記得，有次曉月吃多了，一個人偷偷躲起來，用肥皂片刮著洗舌頭，牙酸倒了，吃飯時，饅頭都咬不動，你問她，她還說，剛掉了顆牙……”

蓮姐和媽越說越熱鬧，高八度、語速快，哇啦哇啦，搶話似的。漸漸地，話題推而廣之，又變成對從前共處歲月的甜美回憶。曉星和姐也沉浸其中，抑制不住的興奮，“拌糖吃？”姐動作迅速，先舀出一碗，喜滋滋地問曉星。

“不要！不要！吃就吃回純的！找找當(dāng)年酸倒牙的感覺！”陽陽大叫提議。

“對！對！陽陽說得對！”姐雞啄米似地點頭，說著就往嘴里填了一大勺，直酸得不停地用手扇腮幫子，一邊不停地嚕嚕嚕耍舌頭，一邊還齜牙咧嘴地笑——這一天，到此時，曉星才看到姐的笑，真正的，發(fā)自心底的笑。

她們往回返時都快九點了。蓮姐母女早走了，爸就是不回來。媽催了她們姐妹倆好幾次，直說不必等——先說明早曉星還得上班；又說就算曉月今夜住曉星那兒也該走了；再說天看著不好，怕要下雨。

“曉月，對不住，不是我要來，是陽陽非得來，我又實在想不出理由不讓。”一上車，姐便讓曉星看她的手機短信。這一條，是蓮姐發(fā)的，六點十分，那是晚飯前，她們在聊天，姐在院子里打電話的時候。

還有一條，姐夫發(fā)的：“老婆，你今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壞脾氣的人嗎？可是我，八年前，把你娶回家前，就已是心知肚明了的啊。可我自認(rèn)命苦，從不敢抱怨。”發(fā)自七點三十，她們在圍坐晚飯，都柿被隆重推出前。

“哇，這么浪漫！”曉星笑了，如釋重負(fù)。姐隨媽，天生好人緣，人群里從來都是如魚得水。自讀書時代起，姐周圍就總圍著不少男孩子。嫁給姐夫，曉星最初是不理解的，但姐在結(jié)婚前當(dāng)晚，曾告誡過她：“曉星，你記住，將來，要選來做自己丈夫的那個男人，他最好，還是不要太有本事……”

就像，當(dāng)年，爸？曉星記得，姐說到這里，自己的這句疑問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但沒有，她到底什么也沒說——蓮姐的事，小時候，她和姐不討論，是因不懂得該如何討論吧？長大后呢，她們還在繞著走，是不是因為太懂得，便越發(fā)不敢深想了呢？

“我現(xiàn)在有些后悔了，姐，當(dāng)年你離開南京，是因為姐夫在上海。我呢，后來我實在不該堅持調(diào)到杭州這邊的分公司來，讓家里只剩下了爸和媽?！?/p>

“無論在哪兒，你不結(jié)婚，才是最讓大家不放心的！”姐扭頭看曉星，狠狠白了她一眼。轉(zhuǎn)而又煩躁起來，“你在家，又能幫家里做些什么？”姐嘆口氣，突然來了句：“曉星，我怎么今天越來越覺得，爸和蓮姐的事，或許，媽是知道的，早就知道的……”

曉星大為錯愕，只會朝姐捂嘴巴、瞪眼睛。

她迅速想起，自己要離開家來杭州，媽并沒激烈反對。那些天，媽不過只是反復(fù)念叨：“媽老了，愛嘮叨，你是嫌媽煩你了是嗎？媽其實只是希望你過得好，結(jié)不結(jié)婚，媽不會干涉你的啊……”有次，說得難過，媽竟哭了，說：“星，媽早知道，管不了你的，真的管不了，就是我自己，有時想想，這輩子，婚姻，也沒多大意思……”

爸呢？爸當(dāng)年離開大興安嶺是因仕途不順，等不及正式退，便到處放風(fēng)和人講不放心女兒將來畢業(yè)一個人在外地生活的話，且來南京之后，再不肯回去，也不贊成家人回去。然而，他顯然是不適應(yīng)新生活的，他無法像媽一樣飛快和鄰居打成一片，一起去公園跳舞、買菜逛街串門子……從前爸就是話少的人，但從前當(dāng)權(quán)，忙，還好些。退下來了，到南京了，他很快就成了一個沉郁寡歡的人，只悶在家里，看書，到處淘影碟、看電影——自小，曉星是在爸影響下愛上看書看電影的，媽常說，曉星脾氣秉性隨爸，可其實，她也是無法走近爸的。就好像看電影，這些年，她幾乎沒和自己的父親一起完整地看過一部電影。爸是伯格曼的忠實擁躉，曾很認(rèn)真地多次向她推薦，她也去看過，不喜歡，那么老，大多還黑白片，臺詞還那么玄虛那么宗教色彩那么哲學(xué)意味，那么累——她，一個做外貿(mào)公司行政經(jīng)理的老處女，她在別人眼里已經(jīng)夠累了！她不愿意這樣！她不要這些！就好像，和爸一起看電影她會恐懼出現(xiàn)情愛鏡頭一樣，她怕爸和她談電影，父親要借以和她探討人生嗎？他有什么資格和她來探討人生？對她曉星目前身處的人生，她知道爸是不滿意的，他也有要指手畫腳的意愿，卻不像媽那樣嘮叨，他常常打斷媽的嘮叨，只是不屑于媽的方式。曉星離家前，爸送給了她一本書，是本伯格曼自傳，很老，很舊的一本書，爸解釋說：“北歐國家，比我們富足，精神層面的思考就比我們要早、要深入。這些思考永遠(yuǎn)也不會過時的，對你，也一定是會有幫助的……”然而，當(dāng)曉星將信將疑地打開那本書，卻遭遇到這樣的句子：“婚姻就是一個地獄，是戰(zhàn)爭中短暫的合約，可兩個人下地獄，總比一個人單獨下要好些……”父親竟用鉛筆在這文字下畫了條線！他認(rèn)可這觀點？他要把觀點推薦給自己的女兒？他的對婚姻恐懼的女兒？他竟要如此做父親？曉星恨死了，“嘩”地一下就把那本破書甩到墻上。后來，又不顧夜色已晚，哭著起身又是穿衣又是穿鞋，出門、下樓，把那書扔到垃圾箱里去——至親者至疏，從和自己父親的關(guān)系出發(fā)，曉星如今總以此來自遣自己與故鄉(xiāng)、與另一半的關(guān)系，那種說不清道不明，又愛又恨，又渴望又恐懼的關(guān)系。

可姐的嘮叨還在繼續(xù)，不但有訓(xùn)斥，還有假設(shè)——曉星讀高中時，那個曾偷偷給她寫紙條的同桌男同學(xué)；讀大學(xué)時，有個暑假，突然從北京跑來南京家里看曉星的男同學(xué)；曉星公司里那個一直對她有意，但目前還在南京，孩子都要上幼兒園的男同事；媽托人給她介紹，和她保持了好多年聯(lián)系的那個中學(xué)物理教師……最后，姐把態(tài)度落到憐憫上：“這么多年，你是不是都沒真正地談過戀愛啊……”

“前面就是服務(wù)區(qū)了，需要歇會兒嗎？你一個人，開這么久……”曉星可憐巴巴地打斷姐。

“你是不是還不敢開車？”姐不理她，繼續(xù)厲聲問：“咱倆一起學(xué)的車，今年九月都滿六年，該換證了，到現(xiàn)在，你還不敢上路嗎？”

“我看你這個人心理有問題！”見曉星無語，姐氣憤得甚至不顧開車，騰出一只手來，咬牙切齒地朝她指指點點：“你這個家伙，從小就愛瞎想，愛自己嚇唬自己……”

曉星無語，避開姐正怒火中燒的目光，她只能茫然瞪視前方，前方，天黑沉沉的，不時還有閃電、雷鳴，高速路上的車已越來越少，可她的姐，竟不抓緊時間趕路，難道，她就沒發(fā)現(xiàn)，車窗外，已是暴雨將至了嗎？

（責(zé)任編輯：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