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山云海（組詩）

段新強

（一）

老君山的云海，不單單是海

更是一條通往天際的路

這些飄渺之物

不單單填平了萬千山澗，也蕩滌著

縱橫在我胸中的溝壑

攀登在盤山棧道上，我已成為

它們身體里的一朵浪花：尖銳，堅實，不知疲憊

而整個老君山，則是更大的

更為執(zhí)著的浪頭

在一望無際的蒼茫間，正把四面八方的山峰

向神的懷抱里

引渡

（二）

我坐在山坡上，看見天上那些白色的仙物

一朵朵被欲望修改著身體

它們一經(jīng)過這里就生了凡心，與我半世的

忙碌一樣，有什么東西要交還大地

作為一種飄忽不定的命運，它們此時看上去

并不空妄

牲畜，飛鳥，水浪……還有許多

我不曾見過的事物

都在它們愜意的變化中獲得了生命

野營小記

這里還是秩序井然，山峰聳立，巖石打坐

櫟樹還在繼續(xù)長出新葉

精靈般的野蕈，吸收著林中朝氣

彩色帳篷像是新生的物種，飄浮在

鳥鳴的回旋里

在這遠古的廢墟上，繁雜的地質(zhì)名詞

一個個結(jié)構(gòu)緊密，正在進行新的蠕動

——“我熱愛的翅膀都在大地的傷口上發(fā)育”

過去的一天是公元21世紀的一天，與剛開始的一天

隔著星光稀疏的疑問

只有遍地的露水讓我確信，大海昨夜來過

此刻它又退回了遙遠的地方

依舊懷著血液里的月光，日夜

驚濤拍岸

伊河

站在伊河橋上，我與那些行人、車輛、燈火一樣

仿佛是伊河收緊又溢出的水

伊河流經(jīng)過誰，誰就打開一個源頭

或者結(jié)束一次彷徨

從南向北，從東向西

曾有無數(shù)的腳步，因它修改了方向

我至今沒有從它身上流走，我在這豫西小城

只管讀書，勞作，娶妻，生子

像一朵水花澆灌另一朵水花，一段流逝

填充上另一片空白

而它從一滴水流成混沌的古鸞水，再流成這

寬泛、清澈的伊河，一路行來

錯過任何一粒沙土、一株草木，錯過

任何一次粉身碎骨的碰撞

它就會錯過某一個路口，錯過

跌宕二百多公里注入洛水的功德圓滿

錯過被我一生深深熱愛

撥云嶺風物志

白云在這里分道而去，不知在何處

集結(jié)鄉(xiāng)愁。時光也是

一半沿著伊水閃光，一半曲折地

深入鄉(xiāng)野，把蟲鳴和露水

修飾成飽滿的草籽

和農(nóng)人一樣樸素的瓦當，石碾，核桃樹

靜守田園風景的結(jié)構(gòu)，在生活的聲響里

打磨著不老之心。季節(jié)經(jīng)緯分明

一件件親人般的風物都會次第析出

而更多的還是浮動于虛無的事物

彈撥著撥云嶺陰陽相諧的脈搏

“它們被觸覺和語言遺忘，卻從未

被生命的現(xiàn)場遺漏”譬如

掛在土墻上的簸箕，當初編進它身體里

那些柔韌、致密的力氣

至今還在被勤勞的理想

反復(fù)使用

溫泉

每一位前來洗浴的人，都值得我尊敬

這世上知道自己污穢的人并不多

每一位沐浴后離開的人，我都祝福他

這世上到處都彌漫著風塵

當生活簡化為一池淹過膝蓋的溫泉水

除了更衣柜里的行頭，還有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

被溶解或提純

血

同樣是血

離開一個身體的方式卻截然不同

一些血，像一根別在喉嚨里的骨頭

刀還沒來得及拔

就直楞楞地頂了出來

而一些血軟綿綿的，是那種

小小的痛，身上只要磕碰一下

它們就流出來了

還有一些血，把一條賤命看得重啊

那雙眼睛早閉上了，那個頭顱

早割掉了，那根白森森的脊骨早剔走了

它們還不愿離去，在一條剝了皮的羊后腿里

半天滲出一點，半天只滲出一點

直到最后大火煮，高壓鍋燉

走投無路的它們，才被

逼出來

半夜狂風

半夜，我被拍打門窗的聲音驚醒

似乎有誰在向我求救

屋外一陣緊似一陣的狂風

不知是在追趕什么，還是

被什么追趕

而我唯一能做的，是傾聽近在咫尺的嘶喊

揣測那些驚慌失措的身影，如何被

步步緊逼

我也愈加憂心忡忡

黑暗里有那么多的死胡同，溝壕和懸崖

他有更充足的理由，再死一次

房子坍塌，老母病逝

兒子跟著媳婦隨了別人的姓，所以他有

更充足的理由

再死一次

在我的夢里，他再次撿起蛇皮袋

爬上那片采礦場

一輪更大的太陽，壓在他的駝背上

使他更像一個滿載而歸的人

比起上一次的死，他也有了更豐富的經(jīng)驗

他讓天動地搖，場面凌亂

炮聲直接在他的手指上綻放

對死，他也多了一份熱愛

這一次，他不但讓那塊從天而降的石頭

飛動得更加迅猛有力，還把自己的身體

像雞蛋一樣

砸向那塊石頭

叫賣紅薯的人

行人稀少的黃昏里，他的每一聲叫賣

都是孤單的

上一聲與下一聲，隔著漫長而堅硬的寒冷

而他毫不氣餒，一聲聲不停叫賣

仿佛要把一天前，三天前，甚至是

若干年前那個冬日里

沒有喊完的叫賣聲，繼續(xù)喊完

他也似乎不是在叫賣那些紅薯

而是在喊自己的魂

那個魂，有些茫然無措

常常會走失在遠處的暮色里

但他每叫賣一聲，夜色就加重一層

手推車上的紅薯，就瘦一圈

無能為力的他，倒是喊出了

幾粒星光，遠遠的

站在天邊

像極了等他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