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心靈的田園

蒲黎生

自然是人類的家園，是上蒼賜予我們的天嘉福地。杏花、煙雨、江南。西風、瘦馬、塞上。青山、綠水、草地。不論是南國還是北國，不論是平川還是高山，不同的地域養(yǎng)育了不同的兒女。它風格迥異的景致是人類共同的財富，是滋養(yǎng)人類祖祖輩輩子子孫孫的精神乳汁。我對出游的想法是，走過哪些山，淌過哪條河，踏進哪塊草地都是無關要緊的事，要緊的是用自己的心去感受曾經歷過的山山水水，草地森林，真誠地與自然交流，感悟自然給予生命的愛撫。自然讓人爽心悅目，人要呵護自然永恒常青，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從自然中走進自己的心靈，讓心靈一次一次地凈化，讓人的品性一次一次地得到歷煉，讓人的人格一次一次地得到提升。人們就會變得更加友善，更加親和，更加善良，人性趨于純潔、本真、完善，個性趨于自然、自由、民主。這樣的出游最適宜于獨處，適宜于獨享，頂多也只能帶一兩個同伴。只有這樣人的心靈才會與自然的脈搏息息相通，人與自然互換著各種信息，人才感悟到自然的神奇、隱秘與偉大。人就像在自己心靈的田野里漫步，心靈得以安慰，激情得以勃發(fā)，從而增添力量。這樣的出游可以不分時序，可以不分晝夜，也可以不做那么充分的準備，不刻意追求要到哪座名山或大河，非要去哪座城市或郊野。只是憑自己的愛好與情緒，憑自己的興趣與便利，隨意地想到哪里就去哪里。

出游山林，最好是初夏時節(jié)。只帶一位女伴，或徒步，或輕車簡行。天氣響晴，空氣明凈，近谷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是一片很開闊的林子，古木參天，樹陰可以遮擋滿貫而入的陽光，縫隙間漏下斑駁的光亮。走進森林，這是一片個性張揚的林子，是一片野性十足的林子。這一片茂密的樹林雖然密密麻麻的，但是整齊化一。為了尋求清新的空氣，為了爭取充足的陽光，它們站立著筆直的身軀，像士兵接受首長的檢閱一樣，同一姿勢，同一面孔，差別消失了，顯示于我們面前的是沒有性別的威嚴和莊重，還有那千篇一律的笑臉與尊嚴。不管怎樣在這一片沒有差別的林子里，誰出類拔萃，誰就是棟梁之材。而散落于山野的那些樹種，雖然是零零星星的，但因沒有規(guī)矩地生長于原野，個性張揚到了極至。不遵循秩序與規(guī)則，不論陽光和雨露，它就是世間的尤物，既然站立于這塊土地，就有生存的權利與理由。枝條蔓延著，恣肆張揚著生命的活力，遇路則綠樹成陰，遮掩出生命的林陰道，遇山則長成別類的風景樹，遇地則是芳草或叢林中鶴立雞群的領路人，遇水則是在水一方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或成經不起誘惑的相思樹。不論怎樣，這是叢林的又一種風范，又一種精神，又一種奪人魂魄的感動。讓人得到啟迪，做人更應挺拔如松，高潔如云；如大鵬翱翔，坦坦蕩蕩；偉岸如山，純凈如雪。一身正氣，儒雅仁厚。郁結于內心的激動與茫然、渴望與憂傷從而釋然，讓人修養(yǎng)善意的豁達與寬容，待人多存寬容，不必苛求于他人。而在青山的環(huán)抱中，流水淙淙，卻不見河流的影子，河岸郁郁蔥蔥。樹木下是芳草萋萋，星星點點的野花散落在草叢中，野玫瑰含苞待放，花香隨著微風彌漫于整個山林。依山傍水的二三戶農舍炊煙裊裊，雞犬之聲依稀可聞。于是借一處清靜之地，拿出兩把竹藤椅，坐臥其中，靜觀女友讀詩文的模樣。泡一杯清茶品味忙里偷閑的人生，于無旁人處靜聽自己的心跳。靜謐的樹林里誰也不言語，你看你的書，我想我的心事。只有各類鳥的啾鳴聲叫醒了整座山林，還有汩汩的流水聲浸潤了整個人的心身。一切不順心的事都隨風而去，一切繁雜的事務都與我無牽無掛。一切都很隨心，一切都很愜意，這也許是世上難求的一種幸福了。此時我卻想起詩人徐志摩說過的出游只許獨身，反對約伴。他講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人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躲避青草里的一條美麗的花蛇。說得多么冷酷，其實他是言不由衷的。在他冷酷的言辭下掩飾不了一顆火一樣的心，掩飾不了他對愛、對自由、對美的追求。我覺得女伴是最值得信賴的人，不求于事功，不工于心計，沒有非分之想，只是愉悅地同游，這何嘗不是人生相處的一種方式？在這種境況之中，才能讓人體味到“心泰自安是歸處，故鄉(xiāng)何獨在長安”所蘊含的況味。剛才還是艷陽高照，此刻已是風起云聚，遂搬起椅子躲到屋檐下，躲避山雨欲來的襲擊。大雨滂沱，被當地人稱作冷子的冰雹如散袋的豆子般倒了下來，草木樹葉被砸得四處飄零散落，一種凄慘橫陳于眼前。熱浪過后的一種凄冷頓時讓人噤若寒蟬，哆嗦的身子無法控制牙關相互敲打。夏雨的冷酷無情，忽熱忽冷，喜怒無常真像世間有些人的面孔讓人不寒而栗。這冷子多虧是倒在了山林之中，任它百般遭踏蹂躪，山林強健的身姿巋然不動，昂揚著高貴的頭顱，笑對這措不及防的一刻，山林寬廣厚實的胸膛化解了突如其來的災難。假如這冷子倒在農人的田園，就會使莊稼人顆粒不收，青黃不接，造成挨凍受餓的年荒，殘酷的現實將會使那些弱勢的人群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還是看看冰雹過后的陣雨，想想開心的事吧。時間是一層淡淡的煙霧，它軟化了痛苦與歡樂，使它們變得朦朧縹渺而有詩意。人們欣賞美好，也欣賞凄涼。落日晚霞，霜葉秋林，曉風殘月，流浪飄泊，離情別緒，無人的空階，寒夜的秋蟲，都是凄傷，也都是美麗。風雨過后山野清風帶著些許泥土味、草木薰蒸的芳草味撲面而來。云開日出，萬道金光鋪陳在山川大地，樹木變成光亮光亮的金色，自然生命的色彩濃縮成輝煌的一刻?！皷|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夏雨中的山林竟是這般的美輪美奐。疏雨還是飄飄灑灑地落著，在陽光映襯下，透亮透亮的像灑落的珍珠。突然從草叢中冒出兩三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在細雨里歡呼雀躍，無拘無束，天真爛漫如一束雨中的山花，清純自然，樸實鮮活。望著淅淅瀝瀝的夏雨，想起蔣捷聽雨的一首詞：“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船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過。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边@是宋亡后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不惑之年的我怎樣才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面對自己的家人，面對自己的友人，應該擔當何樣的角色，秉承何樣的社會責任，才能無愧于內心，無愧于親人，無愧于友人，無愧于社會？正如羅蘭所說：我們的生活有苦也有樂。幾乎每一件甜美的事物背后都必定隨帶著一些辛苦，換句話說，幾乎每一件辛苦的事情背后也必定隨帶著一些安慰和快樂。當你覺得辛苦和不耐煩的時候，請你為它的另一面的意義忍耐。當你有機會安享你的收獲時，你一定會領悟到當初所付出的并沒有落空。好啦，農家已呈上了新洋芋、青包谷、鮮豆子，還有烏龍頭、五竹尖、野木耳、白蕨等山野菜，與農人共享這沒有污染、無公害的天然綠色食品吧。民以食為天，我們也只是一個凡人而已。endprint

出游夜晚，只能是盛夏時節(jié)，而且天氣要晴朗，最好是約伴三四人，最多也不能超過五六人。這是出于安全的考慮，不至于孤立無援，也不至于人多嘈雜破壞了心境。傍晚時分，約三四位密友喝酒。酒已喝到了十點鐘，大多數已醉意朦朧。于是帶上各自的女友，瘋狂地開車，瘋狂地大聲呼喊，瘋狂在地車上揮舞著手臂，瘋狂地放大音樂的音量，任一種澎湃的激情穿越山野，穿越月光下的夜晚，把各自如癡如醉的心態(tài)發(fā)揮到極致，融于他人熟睡后而獨屬于自己的夜晚。一陣飚車后，已經到達了一塊開闊的草地。四周是茂密的森林，年久失修的公路從這里向幾條溝里漫延開來。同伴帶著他的女友向另外的方向散步去了，我半醒半醉，獨自一人沿小路走向一處密林。林陰道上松軟的草地已帶了露水，林子散發(fā)出濕潤的清爽。月光下蓊蓊郁郁樹木的氣息讓人感到生命蓬勃旺盛的生機。一種滋潤，一種爽心，一種恬適，一種悠閑，一種散漫，淡淡地襲上心頭。醉意被這山野清風有所消解，遂返身往回走。同伴還沒有回來，我尋一塊石頭坐下來，慢慢地凝視四周的一切。一輪未滿的月亮懸在天空，深邃的夜空里飄浮著水乳的白云，稀疏的星星點綴在白云四周。這時我才領悟什么叫月明星稀，但怎么也意會不了眾星捧月的意境。北斗星已從薄云里現出，那顆最亮的就該屬于北斗金星了。天亮時人們把它叫做啟明星，此時還沒到天明時分，為何那么耀眼的亮著？雖有月光但仍然遮掩不了它璀燦的光華。在這樣的夜晚仰望這樣的夜空，這不是人們常說的白晝里藍藍的白云天，而是被月光照得忽明忽暗、溫潤如玉、浸潤著水汽清涼的夏夜。如果說白晝里被陽光照耀的藍天白云是一幅中國式的水墨畫，那么月光中的白云天則是一幅西洋式的油畫。水漬漬、濕漉漉，亮處光線十分充足，暗淡處惜光如金，層次和質感被幾種簡單的顏料給烘托出來了。纏繞在月亮四周的薄云已經散去，月光已經照亮了夜色里的群山。樹木已經和群山融為一體，沒有高矮之分，沒有粗細之別，花草樹木已經在月色里酣睡。自然的孩子安詳而靜謐，生命的休養(yǎng)生息竟是這樣平等地攬入了自然的暖懷。無欲的生命是安靜的，安靜的姿態(tài)是美麗的，然而真正的安靜則來自我們的內心。月夜里的天空流云，山峰樹木，它們或平和、寧靜、恬淡、寵辱不驚，或純真、靈動、潔凈、不沾染一塵世俗，于是便呈現給這個世界最美的姿態(tài)。唯獨滔滔不絕的姜水河喘息著傳遞著自然生生不息的氣息，正如我此時的心跳。這樣的夜晚無需任何的喧鬧，不然就對不住月光對我們的愛憐；更無需喝五吆六的酗酒，不然就會失去月光留給我們的一份冷清與獨醒；無需成群結隊地去玩篝火，因為那太熾熱、太狂躁、太煽情，唯恐灼傷了那一份嬌嫩纖弱的清輝。這樣的夜晚更應該屬于自己的獨享，最好別打擾在車中酣睡的女友，不然就會引發(fā)許多許多的思緒。同伴的說話聲驚醒了我的夢境，我們該回家了。

出游草原，我已寫了一篇《草原氣象》的文章，但總覺得還欠缺一點什么。原來一直企盼有一個純正善良的女伴跟隨，獨享這上蒼賜予人類的家園。希望晴空是這樣的好，顏色是很貴族氣的灰藍，溫潤又傲慢，空間卻有著童話一般的神秘高遠和無盡遼闊，有說不出的洗練與明亮。而草地無邊無際的碧綠，雪白的羊群如盛開的雪蓮花遍地開放，騎著棗紅的牧馬迎風而奔，經微風卷起黑色的長發(fā)，高呼著將自己的聲音灑滿整個草原。女友則驅車狂奔于綠色的草地上，不時引來好奇的人歡呼的口哨。心潮澎湃，激情涌動。放聲高歌張雁林的一首《放牧青春》：“放牧喜瑪拉雅，把它趕上藍天，即使風云變幻，我的情不變。放牧雅魯藏布，把它趕上海灘，即使山重水復，我的腳步不變。一條坎坷路，走過了千萬年，可知那水中月，還在缺與圓。放牧青春，放牧高原，一生無悔，一生相約。一個相思夢，走過千萬年，不知原上草，幾度悲與歡。放牧青春，放牧高原，一生無悔，一生相戀?！碑斁氲〉纳碜踊氐矫晒虐聲r，可以小酌不致酩酊大醉，然后靜觀九曲回腸的碧水依戀地環(huán)抱著，滋潤著這綠色的大地。心靈的浮躁隨之冰釋，自然的靜美讓人尋覓到了心靈的家園。自然是人類的母親，母乳的游子找到了回家的路。原來希望是一份于焦躁不安的等待之后如愿以償的一縷閃亮，是一份成竹在胸的顧盼之后意想不到的一個回眸。自然是一部偉大的書，正如徐志摩所說，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篤責，迷失時有指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