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琳
滕守堯:“一個真正的學者,必然是一個墾荒者和探險者”
林 琳
上世紀80年代,一個知識分子無限興奮的時代,談論尼采、薩特或美學成了一種時尚,“美學熱”到了奇觀的程度,甚至電影《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中女主角悉心閱讀的就是當年印數數萬冊的“美學譯文叢書”。正是這套叢書,令很多人熟悉了滕守堯的名字,他翻譯的魯道夫·阿恩海姆的《藝術與視知覺》《視覺思維》,蘇珊·朗格的《藝術問題》等幾乎成了藝術專業(yè),甚至非藝術專業(yè)的大學生的必讀書目。
1985年,一部《審美心理描述》再度受到美學及一批相關學科領域的關注,作者滕守堯也成了西方現代美學理論研究的先鋒人物。1992年,在提起滕守堯的名字就能想到西方美學時,他的《中國懷疑論傳統(tǒng)》出版了,打破了人們對懷疑論固有的西學思維,開辟了中國道家文化研究的新視角。很快,《道與中國藝術》《道與中國文化》《對話理論》等一系列滕守堯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書籍也走進了臺灣各大圖書館。1997年,滕守堯被擱淺了四年的書稿《文化的邊緣》問世,隨即引發(fā)了師范類院校對話教學的熱潮,他所提倡的對話理念很快受到教育界的青睞,不久他受聘為國家《藝術課程標準》研制組的首席專家。21世紀伊始,集中闡釋由滕守堯提出和倡導的生態(tài)式教育思想和生態(tài)式藝術教育理論及教學的《藝術與創(chuàng)生》出版,成為全國中小學藝術課程改革的范本。
從西方美學研究的名聲鵲起,到受邀于哈佛大學、意大利哲學所、英國杜倫大學、德國明斯特大學講授中國哲學,再到主持國家教育部重大項目“義務教育階段國家藝術課程標準研制”,滕守堯卓爾不群的學術之路,緣自怎樣的精神歷程?
1945年2月,滕守堯出生在濰河水邊的小鄉(xiāng)村,雖然排行老二,卻與長兄相差17歲。解放初,那里讀書人很少,想考到外面讀書的幾乎沒有,他卻打定了主意一心求學。
濰河位于山東東部,古稱濰水,是東夷文化最發(fā)達的地區(qū)之一,從古至今,出現過很多文化名人,如傳說中五帝之一的虞舜,孔門弟子七十二賢之一的公冶長,經學家鄭玄,文學理論批評家劉勰,《清明上河圖》的作者張擇端,近代以來的作家王統(tǒng)照,詩人臧克家等等。
滕姓起源很早,相傳黃帝將二十五子分為十二個胞族,賜給他們十二個姓,其中就有滕。而純正山東的一支,則可能源于周朝王族之姓,周武王封周文王第十四子,也就是自己的弟弟錯叔繡于滕(今山東滕州西南),后來,滕國被攻滅,子孫后代就以國名“滕”為姓。
滕守堯的祖輩一直生活在這里,父母是農民,生他的時候已經40余歲,家里很窮。他的哥哥是當地的小學教師,因為生養(yǎng)的孩子多,經濟上也很艱難,不能接濟家里,不過,他有很多書,這些書成了滕守堯童年聊以度日的伙伴。
滕守堯讀過哥哥家里所有的書,也因此萌生了求學的渴望。本來,小學畢業(yè)后,他會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樣去縣中學參加初中的入學考試,然后按部就班地在那里念書??商旃蛔髅?,在13歲的他準備赴考之時,濰河大水泛濫,縣中學的考試被迫終止。
不期而至的洪澇阻斷了村子里多數孩子的學路,滕守堯卻沒有輕易放棄。他曾聽鄰居的一個在青島念書的親戚說,十七中很有名,校園也美麗,于是,他自作主張報考了青島市第十七中學。
對一個從未出過村子的孩子來說,獨自完成到青島考學的決定并不容易。在青島,他不認識路,找不到地方住,又沒有人可以求助,更難捱的是來到青島的那段旅程。
去青島的巴士離村子有60多里路,想趕上上午的一班,就要提前一天走夜路。農村的路上行人極少,夜里更是寂靜得可怕,出發(fā)的那天連星星也沒有,若不是求學心切,膽子不大的滕守堯,也絕不敢冒險。只身一人摸索在黑暗中的不寒而栗,他再也沒有經歷過。
那時候,一個村子沒有幾個能上學的,考中學比如今考大學還難,在縣里念完初中的就算“牛”人了,更不用說到大城市讀書。滕守堯天資聰穎,成績素來優(yōu)異,考上青島中學不是難事。
順利被青島十七中錄取后,滕守堯開始了大城市的學習生活,然而,好景不長,三年自然災害使這段生活陷入危機,沒有口糧、極端饑餓,在困苦中他勉強熬過一年,又不得不轉到昌邑一中完成學業(yè)。
三天只吃一頓,這樣的日子滕守堯整整挨了半年,饑苦讀書的經歷一下子堅定了他好好學習的信念,轉到昌邑一中后,他倍加努力,勤奮刻苦和優(yōu)異成績使他收獲了中學生的一切榮譽,少先隊大隊長、提前入團,更重要的,在不斷的閱讀中他尋得了新的方向。
北大成了他心中的圣殿。高中時代,滕守堯讀完了見得到的所有小說,他喜歡《青春之歌》,感染于熱血青年的風雨故事,也因此對北大產生了無限憧憬。填報高考志愿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北大中文系,很多人勸他放棄,說山東全省一年也考不去幾個,縣中學的沒戲。而他的想法很簡單,成與不成總要一搏。
堅持使他實現了自己的北大夢,他如愿地接到了北大錄取通知書,可意外的是,由于外語成績幾近滿分,他被北大西語系優(yōu)先錄取了。
初到北大,入學成績很高的滕守堯并沒顯出任何優(yōu)勢,相反在英語口語和聽說方面,農村出來的孩子比不得大城市,尤其濰坊味十足的頑固口音,拉開了他與同班同學的差距。不過除了天資外沒有什么是刻苦達不到的,一年以后,滕守堯的各科成績重新名列前茅,在北大他依然是佼佼者。
滕守堯在北大享受了四年的全額獎學金,吃飯每月十五塊五,其他四塊,總共十九塊五。除了買書和基本生活物品外,他幾乎沒有多余的開銷。
受“文革”影響,本應1969年畢業(yè)的一屆,1970年3月才正式走出校園。畢業(yè)后工作要統(tǒng)一分配決定,“不能分配到縣級以上單位”大大地寫在了滕守堯的北大分配書上。
后來他被分配到青海省民和縣,一個落后得無法預料的貧困縣。去縣組織部報到時,他看到整個縣城只是一條十字街,加起來不過幾棟房子??h城也罷,組織上又說要搞農村運動,安排他下公社,公社不要緊,得再走上70多里路。
其實根本看不見什么路,坐上卡車在山坡走了四個小時,分不清方向,反正下了車就是古鄯公社。
古鄯公社的住地沒有水吃,吃水要去5里外的小泉眼,用車拉。去公社報到時,他被告知,公社不是目的地,他要到離公社10里遠的老農家里做改造。
沿之字形小路,走到深山中,滕守堯終于來到一位老農家里。
吃苦是其次,無法用語言溝通成了大問題。當地人的語言滕守堯根本不懂,他們也不懂外面的,“改造時期”的交流基本是沉默的。
三個月后,滕守堯得到了重新分配的機會,可機會并不都意味著幸運降臨——他被分配到一個更加貧窮的少數民族地區(qū),狀況看起來越發(fā)糟糕。
這就是那個年代,只有服從,沒有自由選擇。
一年以后,鄧小平復出,知青開始回潮。適逢青海師范大學急缺外語教師,滕守堯才有了調回城市工作的機會。
在大學教書,對熱愛讀書的他來說是多年來可望不可及的待遇。盡管“改造”期間他并沒放棄過學習,可畢竟自己能帶的書不多。青海師大的書籍其實也很有限,外文書更少得可憐,在滕守堯的家可以看到他借來的整個圖書館里所有的英文書。他發(fā)現了一本極有趣的書,名字叫《俄國人在黑龍江上》,作者想來是位傳教士,以俄國人的視角,描寫了黑龍江的風土人情,披露了清朝政府如何簽訂不平等條約,怎樣割地賠款,頗有些歷史意義。閑暇時間,翻譯這本書成了滕守堯的愛好,后來他試著聯系過東北的一家出版社,不過出版社的人說書已經找人翻譯了,于是此譯稿默默無聞地躺在了滕守堯的家里。
或許得益于翻譯書稿的功夫,1978年,全國恢復高考,滕守堯順利地通過了北大西語系研究生班的入學考試,拿到了復試資格。
該到塵埃落定的時候,滕守堯的求學軌跡又一次被“篡改”。
北大研究生班復試結束后,教育部意外叫停了此次招收計劃。一部分本應被北大錄取的研究生轉去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滕守堯就是其中之一,他成了社科院招收的第一屆研究生,那時候沒有校園,也沒有宿舍,他不得不舉家多處輾轉。
統(tǒng)一轉到社科院后,他被安排在哲學所美學專業(yè),師從李澤厚。當時李澤厚認為,中國學術已經停滯好多年,搞美學需要向西方學習,西方美學一直在發(fā)展,成果斐然,從中汲取營養(yǎng),才可能有突破、參與國際美學界的交流。這也是他為什么得意外語好的人才的原因。從北大轉來的研究生中,選去搞美學的,只有滕守堯一個。
李澤厚給自己的學生開了個書單,列了當代西方美學研究的重要成果,還推薦學生到北大進修心理學。在李澤厚看來,心理學、藝術社會學和哲學,是美學的三大支柱,做美學研究需要從這三方面入手。
在北大心理學系,滕守堯同專業(yè)學生一起上課,并以97分的全系最高分圓滿完成了一年的進修學習。后來,在大量閱讀美學原著經典時,他發(fā)現了《藝術與視知覺》。
魯道夫·阿恩海姆的《藝術與視知覺》為滕守堯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阿恩海姆把現代心理學的新發(fā)現和新成就運用到了藝術研究之中,通過格式塔心理學揭示出各種視知覺法則,用具體的事例清晰地講述了藝術原理,教給大家如何理解藝術——世界上最為具體的事物。這正是滕守堯所渴望的,他迫不及待地找到李澤厚,希望將其翻譯出來,介紹給廣大的中國讀者。
時下正值李澤厚籌劃美學譯文叢書的主編,他不但贊同要趕快翻譯出版《藝術與視知覺》,還先后鼓勵滕守堯翻譯出阿恩海姆的另一本《視覺思維》以及蘇珊·朗格的《藝術問題》,拉爾夫·史密斯的《藝術感覺與美育》,馬克·第亞尼的《非物質社會:后工業(yè)世界的設計、文化與技術》等等,他說中國學界急需見到這些成果。
就這樣滕守堯開始了一天十幾個小時的翻譯工作,為了抓緊時間,潦草的墨跡只能委托妻子抄錄,一疊疊積滿汗水的手稿后來成了《美學譯文叢書》中耀眼的明星。
這套紅極一時的“美學譯文叢書”,共出版著作50部,在大陸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盡管人們在譯者的行列里熟悉了滕守堯的名字,卻全然不知在長達11年之久的編譯工作中,他所付出的遠不止夜以繼日的翻譯。
李澤厚曾在1995年《讀書》雜志刊登的文章這樣寫道:
在當時艱難情況下,滕守堯不但與我分擔風險,而且大量組稿、約稿、催稿、審稿、定稿以及與各出版社打交道辦交涉,種種學術性的和事務性的繁復瑣細的工作,全由他一人包攬。其實他也并不善于打交道、搞人際關系,這點和我有點相似,而且他的時間、經歷也畢竟有限,真是為難他了。我感到高興的是,在這十年好些有關美學、文藝理論、批評以及其他論著中,常常見到引用這些叢書中的材料。……但這里我想說明的是,這主要是滕守堯的功勞,沒有他,便不會有這套書。許多人不知道這一點,他也一直不吭聲。我要他共署主編,他因顧慮客觀環(huán)境,堅決不肯,這對我倒形成了“掠人之美”的心理負擔,今天一吐為快……
滕守堯就是這樣一個內斂務實的人,不急功近利,不沽名釣譽,看不慣那些稍有成績便四處尋找傳媒為自己貼金的作為,相比于“語出驚人”,他更愿意在基礎上多下功夫,埋頭做個墾荒者。
1980年,中華美學學會的成立大會上,李澤厚希望賢契滕守堯就格式塔藝術心理學問題做一個專題發(fā)言。當時還是個學生的他誠惶誠恐,因為臺下聚集了中國美學界的所有前輩,朱光潛先生坐在最前面?;蛟S是朱先生和藹殷切的目光和始終專注的神情給了他力量,使他越發(fā)自信地完成了發(fā)言。發(fā)言結束后,朱先生肯定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詳加評論后說:“看到美學后繼有人,我感到極其欣慰?!?/p>
對于一個美學界的年輕學人,這是莫大的鼓勵,時隔多年,朱先生已長眠地下,但他的音容,他謙虛樸實的為人,卻永遠牢牢鑲嵌在滕守堯的心頭。
得到先生的贊譽后,滕守堯倍加勤奮,他敬佩朱先生的學識和扎實的功底,欣賞那種做學問極端認真、刻苦和嚴肅,思維上又不失活潑朝氣、敢于突破和超越常規(guī)的品格,他不怕坐冷板凳,他認為坐得住冷板凳才能在學問上不斷有所發(fā)現,才能將思想發(fā)揮到淋漓盡致。
優(yōu)秀的科研能力和豐碩的翻譯成果使他順理成章地留在了社科院,走上了學術之路。1985年,凝聚他早期思想成果的《審美心理描述》出版了,這本嘗試結合中國藝術論述審美經驗和審美心理學的著作,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將高深的西方美學理論系統(tǒng)生動地呈現給中國讀者。在贏得高銷量的同時,它也得到了新老學人的認可,被譽為是美學界、文學界、藝術界都能讀得懂的學術書。
很多人問滕守堯,為什么用“描述”而不用更學術化的“論說”或“審美心理學”做書名,他說,一則藝術是經驗的,不是純理論,所以“描述”更合適,二則“審美心理”還不能稱作嚴格的科學,中外學人都只是在探索,阿恩海姆做了成功的嘗試,但還不完善,要實事求是,再則“描述”頗具人文色彩,不是冷冰冰的。
照理,這樣一部書很容易得到出版社的認可,況且稿子是出版社主動約寫的,然而,沒有人肯給初出茅廬的新人亮綠燈,一句“看不懂,不能出”,將其擋在了門外。
無奈的滕守堯將自己的書稿遞給了李澤厚,看過稿件后,他滿意地寫下兩個字評語:很好。
有了李澤厚的肯定,出版社沒有再刁難。令他們吃驚的是,《審美心理描述》第一版印刷,竟達到七八萬冊的銷量,作為學術書籍,這個成績是值得驕傲的。
1987年,滕守堯的《藝術社會學描述》出版了,延續(xù)了《審美心理描述》的風格,論述了藝術的各種相對性質以及與之相應的社會因素?!八囆g社會學”考察重點不是一種既定結果,而是相對的過程,因此難以迅速建立一個嚴密的理論體系,而只能采用“描述”的方法。除了“藝術社會學”的基本范疇,此書逐一論述了原始藝術、浪漫藝術、印象派藝術、超現實主義藝術等藝術思潮更迭變遷的社會學淵源,探討了“走向過程”的后現代藝術,較早地提出“藝術走向生活,生活走向藝術”是當今社會大勢所趨。
兩部“描述”和多部譯著贏得的贊譽,為他帶來了出國深造的機會,1987年春,滕守堯滿懷著對西方美學和藝術的向往和推崇,甚至帶著一種朝圣者的心情,來到英國杜倫大學,緊接著1988年,來到德國明斯特大學開始了為期三年的訪學生活。
然而,極為奇特的是,當他踏上這塊異國土地,親眼目睹和感受到它的文化時,原來對它的那種推崇之情卻急劇淡化了。相反,當他從遠距離之外(包括心理上的距離)張望故國時,卻不由自主地對故國文化備加關切和好奇起來。
每當我坐在這個北部德國大學的龐大的中文圖書館里,面對著這一架架的發(fā)黃的線裝書時,便感慨萬分;每當我的耳朵里傳來一陣陣大鼻子藍眼睛們那夾雜著之、乎、者、也的洋式中文交談時,便感到愧喜交加;而當我看到那些操著地道而流利的外語的中國留學生,常常被一個外國學生提出的關于中國的問題弄得張口結舌的時候,又感到一種難言的悲哀。我深深地感到了我們的不足,這種不足不僅僅是在現代科學技術方面,還在深入研究自己的寶貴的文化遺產方面。(滕守堯《中國懷疑論傳統(tǒng)·序》1992年)
中國文化的本色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使西方現代學者們對它如此著迷?那些雖屢遭外來文化沖擊和影響卻始終如一的東西是什么?滕守堯帶著孩子般的好奇眼光,一頭扎進了偉大的祖國文化的研習。
那時海內外多數研究者認為,中國文化的真正代表,是先秦時代最活躍的孔孟儒學,也有人認為道家思想之根更粗些,還有一種比較全面的看法是,中國文化之根,既非先秦儒家,亦非先秦道家,而是儒道的互補。但是,經過長時間專研后,滕守堯發(fā)現,“互補”是一個極容易引起誤會的字眼,令人想起一唱一和的默契合作,而忽視了一個對另一個的尖銳批評和懷疑。研究中國文化,不能忽視后一層意思,因為中國本土文化的真正形成和任何點滴進展,無不與道家對儒家的懷疑、批評與嘲弄有關。
在英國和德國深造的幾年,滕守堯一邊做西方懷疑論美學的翻譯工作,一邊向英國和德國的學生們講授中國哲學。西方有懷疑論,中國更有,他用英文寫了一些關于中國懷疑論的文章,發(fā)表在國外的期刊上,同時將德國美學家赫爾伯特·曼紐什(Herbert Mainusch)的《懷疑論美學》翻譯成中文。
1992年,回國后的滕守堯將自己的發(fā)現與思索寫進了專著《中國懷疑論傳統(tǒng)》:文化是人的性格的軟化,人的生活的過程化,人的趣味的多樣化和微妙化,是人類從狩獵到農耕時,人性本身發(fā)生的飛躍式大變化。在這一文化的基本含義上,儒家和道家發(fā)生了嚴重的分歧。道家認為保存人類美好的文化特質的關鍵是“無為而為”,只有做到“無為而為”才能把生活的美好過程本身看作是人類的最終目的。儒家則認為比這些更重要的是齊家、治國、平天下,從而鼓勵那些至大至剛、以征服世界和他人為主的男子漢,造就了一種厲害的、專門指導人爭權奪利的精神武器。老莊清醒地看到,儒家思想迎合了人性的弱點,會很容易得到人們的擁護,對美好的文化特質造成極大危害。針對這種嚴重的異化趨勢,老子提出了“反者道之動”的徹底的懷疑主義原則。這個原則主張,既然一切都被顛倒了,就要有意識地把一切再顛倒過來,即越是圣人和眾人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就越值得懷疑;越是對權威的、無比確定的和不容置疑的東西大膽懷疑,就越接近“道”的自然境界。
正是《中國懷疑論傳統(tǒng)》所闡釋的道家“反者道之動”的精神批評哲學,或稱與人的真實生命活動息息相關的生命哲學,以及這種哲學下“無跡之跡”的中國藝術之道和“無價之價”的中國文化之道,解決了那些曾經困擾滕守堯的,西方審美心理學和藝術社會學無法解決的美學難題,例如用阿恩海姆的視覺思維原理可以對西方印象派和后印象派藝術做出部分解釋,用弗洛伊德的夢的機制或無意識理論可以對西方超現實主義作出解釋,但一遇到中國書法和繪畫的“欲上而下、欲左而右、綿里藏針、虛實相生”,一提及中國京劇和其他戲曲藝術體現的精、氣、神,這些理論就只能沉默。
不惑之年,滕守堯轉變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可以說這次轉變本身也是對當時中國美學和藝術理論全面西化傾向的一種“反”。在許多傳統(tǒng)理論已漸成老生常談,在人們習慣了用一套千年不變的和幾乎可以背下來套話品評藝術之時,《中國懷疑論傳統(tǒng)》給出了獨到的發(fā)現和見解,令“死板”的“索然無味”的傳統(tǒng)散發(fā)出勃勃生機。
《中國懷疑論傳統(tǒng)》僅僅是開端,在不斷思索中,他發(fā)現文化領域存在無數“邊緣”地帶,邊緣地帶里充滿了“反者道之動”精神作用下的創(chuàng)生樣態(tài)——“對話模式”——地球和地球生物永恒生存的模式。“對話模式”扎根于人類古老的傳統(tǒng),幾千年前已經被中國傳統(tǒng)文化揭示。
文化領域有無數“邊緣”地帶,如不同學科(文科理科)之間,東西方文化之間,古代和現代文化之間,高雅藝術與通俗藝術之間,陰陽、水火、高下等不同性質之間等等。滕守堯認為,在這一地帶,矛盾的雙方處于對話交流的的狀態(tài),不斷碰撞融合,釋放無限的生機?!拔幕倪吘墶碧N含有中國神性智慧的核心——對話精神。
在我們迄今所知的人類智慧中,有原始智慧(野性智慧)、現實人文智慧(圣賢智慧)和神性智慧(超然智慧)三種。原始智慧的基礎是相信萬物有靈和萬物通靈,在原始人的心目中,許多被現代人視為相互矛盾的東西,不過是同一神靈的兩面;現實人文智慧或圣賢智慧是邏輯性的和理性的,嚴格區(qū)分真假、善惡、美丑,人的認識只要合乎社會和自然的內在邏輯和規(guī)律,就能征服它,人自身也就達到了“自我實現”;神性智慧或超然智慧的基礎則是老子的“反者道之動”,它主張將現實人文智慧中分開的二元重新融合,讓它們在融合中生發(fā)新的性質和功能。
許多中國人把后現代思潮完全看成西方的東西,《文化的邊緣》告訴世人,是被人類中心主義搞得失去家園的西方現代人,發(fā)現了中國神性智慧的魅力,這種智慧像核子向周圍放射,影響了西方的環(huán)境保護、藝術創(chuàng)造、作品解釋、語言風格、人際交往、思維方式諸領域,形成了一種強勁的后現代文化。
不能把自己的寶貝當成垃圾,也不要將西方的垃圾當成寶貝,滕守堯用對話精神完成了中西比較和對話的《文化的邊緣》,它所探討的,是如何使現有文化的各個要素相互碰撞和對話,以生發(fā)出新的活力,繼而用新鮮的思想之泉去沖洗掉人們陳腐卻已經習慣了的觀念。
《文化的邊緣》第一稿是在1993年完成的。當時一個頗有名氣的出版社欣然接受了它,也欣然拖了三年遲遲不出。其理由是因為此書最后得到了社科基金的資助。責任編輯只用一句話解釋:“太忙!”如今的人的確很忙,編輯還要忙于為老師、朋友或上級出“職稱書”或“學位書”。由于“學術書”不賺錢,得與賺錢的時髦書搭配出,經過多次“讓路”,它自然坐了冷板凳?!白吆箝T”者沒完沒了,等待也就沒有盡頭。
在危難之際,作家出版社接受了書稿,其責編道出了出版此書的緣故:現在最困難的不是出版本身,而是約不到好稿子。用他的話說:“得到幾十萬元的資助容易,得到一部好稿子難!”他的話對于滕守堯或任何一個做學問的人都是莫大的安慰和鼓勵。這種作為不容易,卻具有光明的前途。
1989年后,學術出版界一直很蕭條,在沒做任何宣傳而完全依賴自主征訂的情況下,《文化的邊緣》預售銷量高達上萬冊。抑制不住興奮的責編提議,為滕守堯舉行新書發(fā)布會,可他婉言謝絕了,“將思想的發(fā)現傳遞出去、拾回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根”是他唯一的寫作目的。
到知天命的年齡,滕守堯的這部東西方文化、藝術、美學思想比較研究的專著,在各師范大學掀起了“對話”教學的熱潮。北京師范大學里,一幫青年學者自發(fā)組織了對話協(xié)會和學術小組,邀請他參加座談,講授對話理論。南京師范大學則把《文化的邊緣》列為重要的教育理論成果,在教育系開辦了對話課堂,每次為期半個月,反響熱烈。
對教育問題的關注,早在創(chuàng)作《中國懷疑論傳統(tǒng)》時就開始了,滕守堯感到中國教育出現了大問題,灌輸式教育培養(yǎng)出的多是機械式的知識型人,缺乏創(chuàng)造力,而創(chuàng)造力對人的發(fā)展乃至國家的發(fā)展極其重要。
一個國家的經濟發(fā)展是物質生活的命脈,而教育的發(fā)展則是精神生活的命脈,教育搞不好,創(chuàng)造力沒有了,未來也就隨之枯萎。《文化的邊緣》中明確指出了我國教育的現狀,以及國際教育發(fā)展從灌輸式教育、園丁式教育到對話式(或融合式)的總趨勢。
除了理論研究,滕守堯還自發(fā)到深圳的幼兒園搞起了環(huán)保式教育試點,環(huán)保教育就是他后來提出的生態(tài)式教育,一種強調師生間對話關系的新型教育。1990年代初,國際美學會議在深圳舉行期間,美學家們參觀了作為美學課題的環(huán)保教育試點項目,并對此大加贊賞。然而,那時候國內沒有人重視什么環(huán)保教育。
教學與做學問都應該在與學生的對話當中,《文化的邊緣》出版后, 滕守堯受邀參加了師范類院校開設的對話講堂,他發(fā)現,“對話”的碰撞不斷出激發(fā)新的教育思想,而新的教育思想則將通過眾多的教育人才更廣泛地傳播開去。
2000年,南京師范大學剛剛推行特聘教授制度,便在第一時間向他發(fā)出了邀請。受聘南京師范大學后,滕守堯接觸了中國藝術教育的現實,他深切體悟到,海德格爾所批判的純粹技術視野對廣大教師和學生的危害性。在這種狹窄的視野中,教師不過是藝術教書匠,學生學的全是匠人的活兒,學習生活枯燥無味,創(chuàng)造性的靈魂被逐到九霄云外。
于是,他投身到中國藝術教育的改革中,受聘同年,他被選定為《國家藝術課程標準》研制組組長、首席專家,負責新標準的研究與制定。他認為中國藝術教育不僅要學生掌握一定技術,還要他們通過藝術學習變得越來越智慧,而這種智慧型人才需要在整體性綜合性的藝術教育中成長,因此,當前教育改革之最健康的趨向,是從各科的無限分裂走向新的融合,使各科之間形成一種生態(tài)關系。也就是說,從現在起,必須發(fā)展一種生態(tài)式教育。
新《標準》為中國基礎藝術教育定的總目標,就是要學生在人文素養(yǎng)和藝術能力方面得到整合發(fā)展。人文素養(yǎng)是在生活、情感、文化、科技的立體網狀聯系中實現的,藝術能力則是在美術、舞蹈、戲劇、音樂的連通以及在一系列感知與體驗、創(chuàng)造與表現、反思與評價的過程中實現的。由此而形成的藝術通感和即興創(chuàng)造能力,不僅是使學生感到興趣和快樂的源泉,也是當代藝術教育追求的能力核心。
在藝術教育理論的研究與實踐中,滕守堯結合中國道家的“天人合一”觀和當代的生態(tài)觀,發(fā)展出一種具有濃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色的生態(tài)式教育范式,提倡師生的平等對話和互動,提倡教師在充分尊重、理解學生的前提下,通過師生的相互提問、相互碰撞來引導和開發(fā)學生的潛力和智慧,提倡學科間的相互融通和互補,提倡課內教學與課外活動的交織和搭配,從而達到最佳組合,讓學生的生命在人與自然、學校、社會相融合的過程中得到滋潤和營養(yǎng),形成一種高級的生態(tài)智慧。
有心人不難發(fā)現,在這種綜合藝術教育理念中,始終有中國神性智慧的影子,因為,這種教育充滿了不同藝術門類之間、藝術與文化之間、藝術與生活之間、藝術與情感之間、藝術與科技之間、教師與學生之間、教學與環(huán)境之間的對話。而這些對話又不斷使人回到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生命本源。可以說,這些對話是陰陽互動、有無相生的中國傳統(tǒng)對話精神的變種,培養(yǎng)的是一種具有人格魅力的、靈動的和充滿智慧的人。這就是滕守堯提出生態(tài)教育理論的初衷,它告訴我們,人在不斷的對話中找到了智慧的源泉,對話是人回歸家園之路。
2002年,集結滕守堯多年從事藝術教育研究和實踐的理論成果《藝術與創(chuàng)生》出版了,其中全面系統(tǒng)地論述和闡釋了由他提出并倡導的生態(tài)式教育思想和生態(tài)式藝術教育的理論原理、課程設計、教學目標、教學方法及教學評價體系,讓教育實踐者們,不再只有原則,不再只談主義,而是有了具體的實施手段。
盡管新《標準》出臺了,生態(tài)式藝術教育的理念被廣泛認可,但就現狀而言,推行綜合式藝術教育困難重重,不僅缺乏關鍵性的綜合型教育人才,還遭遇到各種利益團體的排斥。不過,思想是實踐的先導,觀念扭轉過來,改革才指日可待。
如今,年近古稀的滕守堯過起了半田園式的生活,閑暇時光他繼續(xù)探尋著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之根,在機械與麻木、盲目與吹捧、絕殺與造假司空見慣的時下,發(fā)出聲音,重拾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創(chuàng)生”,無論是學者還是普通人,和諧、包容、創(chuàng)新、求真等現代國民素養(yǎng)的追求,無不源自這一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根,創(chuàng)生既是一種素質,又是一種能力,這種能力在生活、科學、文學、藝術等不同領域表現為一種不斷探究、不斷發(fā)現、不斷求新、不斷改造的特質,是人類延續(xù)文明捍衛(wèi)家園的出路。
滕守堯說,“學者”意味著一種始終都在學和問的人,意味著一種終身都在學習、終身都在探索、終身都在創(chuàng)新的人,意味著一種不受暫時利益誘惑、輕易放棄學問的人,意味著一種把學習研究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從中得到最高樂趣的人。如果他有幸成為某個方面的專家,也不會滿足于一技之長,而是善于打破學科之間界限,在與異領域的對話中不斷開拓自己的視野和人文修養(yǎng)。如果他有幸登上本領域的頂峰,也不會淪為一個“學霸”。一個真正的學者,必然是一個墾荒者和探險者,他可能是個名人,但決不是那種“泡沫名人”;他甘于孤獨,但不以自我為圓心;他熱愛藝術和人類一切寶貴的文化遺產。
學者需要藝術,正如植物需要水分,學者的思考一旦注入七彩的藝術甘霖,就會產生出更斑斕多彩的世界。我們的時代需要一種藝術的、開放的和具有探險精神的學者,這種學者能給人類帶來福祉,也會使自身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展。
實習編輯/趙柔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