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進海
一
當(dāng)夕陽把大門口那棵老榆樹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長時,癱在北房炕上瞇著眼睛的海麥奶奶開始喊她的兩個外重孫子。這倆外重孫子,大的叫伍德,剛滿八歲;小的叫黑娃,比伍德小兩歲。他倆正在老榆樹底下玩俄羅斯方塊。海麥奶奶的喊叫,對他倆而言,跟后院里的老牛哞叫幾聲一樣,沒放在心上。海麥奶奶喊了好幾嗓子,聽不到絲毫回應(yīng),便斷了指望,閉緊了干薄的嘴唇,埋下頭來靜靜地坐著,面部在陰影中晦暗不清。
游戲機清脆地響著,伍德眼睛一眨不眨,手指摁得飛快。伍德快破上次的紀(jì)錄時,掌中的游戲機跟拉多了痢疾一樣,突然變得有氣無力,癟癟地干叫幾聲,鍵盤不再靈敏,屏幕上的圖像忽閃幾下就完全消失了。
“球日的,沒電了,得換電池,你找太太要錢去?!?/p>
“我不去?!?/p>
“為啥?”
“我害怕。”
“你怕個屁,那是太太。太太是奶奶的媽媽?!?/p>
“我不,她鬼一般,萬一纏住我,咋辦哩?”
“ 溝子,那是人,不是鬼?!?/p>
伍德領(lǐng)著弟弟,推開門沖進海麥奶奶房間。海麥奶奶正陷入一個問題的沉思中,這個問題像一團白茫茫的霧氣,她也道不明說不清,可經(jīng)常在里面徜徉,尋找一個明亮的方向。炕頭點了幾根香,是她點的,為了掩蓋炕旮旯里的尿臊味。她沒辦法下炕,吃喝拉撒只好在炕上。她又沒辦法蹲起來,方便時,就處理到用一件舊衣裳包起來的一堆土里,方便后把舊衣裳裹緊,放到炕旮旯里,過一兩天再讓換一包新土。這對干凈了一輩子的海麥奶奶來說是個巨大的精神負擔(dān),也是她認(rèn)為許多親人不再上門探望她的根由。見倆外重孫進來了,海麥奶奶抬起頭,用快被皺紋淹沒掉的渾濁的雙眼定定地望著伍德,問:“你說啥哩?”
“你聾著嗎?給錢,我要買電池?!?/p>
“嘿嘿,我哪來的錢?我的錢早給光了。”
“你給不給?”
“不給?!?/p>
“不給算球了,日后你拉的屎、尿的尿,我才不替你倒呢?!?/p>
“太太有的話,不給你還給誰呢?你不信摸來,我沒有?!焙{溎棠谭朔约汉谏布缟系囊露担锩娉艘粔K手帕外什么都沒有。
“你偏心!你就等著你親親的重孫子來,給他們買好吃的。”
這話戳中了海麥奶奶某根還未徹底老化的神經(jīng)末梢。她內(nèi)心不得不承認(rèn)這一點,她疼得更多的,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家孫子,還有他們的后人。雖然兩個家孫子,包括他們的父親——她的兒子,都先后跑到城里打工,把癱瘓的她扔在了大女兒家中,但她牽腸掛肚的,還是他們。大女兒大女婿家在鄰村,都是老實人,過六十了,現(xiàn)在把她接到家中,一天端茶送飯,接屎端尿,倒也沒彈嫌她。但大女兒的一兒一女,話里話外表現(xiàn)出不滿意來,有時還要拿捏幾句。到了外重孫這兒,幾乎把她當(dāng)一個怪人。前年她被接到大女兒家的時候,腿還能踏到地上,一場重病后徹底癱瘓了,從此沒再出過這個房間。兩個外重孫成天看她枯坐在房間里,黑乎乎像一截子木頭,有些懼怕,沒事就不進這個屋子里。幾個大人成天到地里干活,海麥奶奶吃了睡,睡了吃,渾身筋脈因為長時間沒有動彈而抽疼起來。她想找些事做,無聊了,希望倆外重孫陪她在炕上坐一會兒,聽她講各種各樣的故事。但倆孩子根本沒耐心,進了房間,從她手中接過幾顆藏了好多天的糖果或棗子,立即撒腿跑沒影了。后來海麥奶奶認(rèn)可了自己獨自靜坐的寂寥,感覺一個人歇心。現(xiàn)在大外重孫伍德說她偏心,她默認(rèn)了。如果是親親的重孫子,自己喊這么長時間,會不會進來坐在旁邊,聽她吩咐呢?
她要強了一輩子,年輕時一個人干活頂倆,嘴上利落,且張弛有度,持家有方。一輩子,她被人尊敬過來了,沒想到,現(xiàn)在年邁老朽了,居然走到了這個地步,小娃娃都不愿理。海麥奶奶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二
赫哲從不食言。她是海麥奶奶的外孫媳婦,目前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她覺得服侍公公婆婆天經(jīng)地義,海麥奶奶有那么多家孫子,按道理不該由她這個外孫媳婦來服侍的,可現(xiàn)在服侍上了,內(nèi)心不免有些疙瘩。除了上頭三個老人,她還得照顧倆小孩,一個是她的兒子伍德,另一個是她丈夫親姐姐的兒子,她的外甥黑娃。既來之則安之,赫哲倒沒有四處抱怨,像頭老牛默默承擔(dān)起了加在自己身上的負擔(dān)。該自己做好的,堅決做好,老的少的必須吃飽穿暖。
今早出發(fā)時,她就給海麥奶奶說,晚上我們吃攪團吧。她知道海麥奶奶愛吃攪團,幾天不吃心發(fā)慌?,F(xiàn)在是麥?zhǔn)占竟?jié),赫哲拔麥子大半晚上才回來,海麥奶奶早斷了吃攪團的念想。可赫哲進了家門,洗了手,立即到灶房里收拾鍋臺,燒上半鍋水,從面柜里掏豆面,從大缸里舀漿水,從井底里把存放的不到巴掌大的一塊羊肉取出來,切成肉丁。
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家做飯,也用上了電磁爐。平日價人少,年輕媳婦們犯不著用灶房里的大鍋,搬臺電磁爐到大房里,一邊看電視一邊洗菜和面,電磁爐一摁開,鍋就熱了,做一鍋揪面片或炒兩個菜,既干凈又節(jié)省時間??勺鰯噲F不一樣,復(fù)雜倒是不復(fù)雜,可火要旺。最好用灶房里的大鐵鍋,灶膛里的火旺旺的,攪拌時,多加幾把火,面才散得開,粘得住,火一小就生了。電磁爐不好控制火候,赫哲用它試做了兩回,攪出來全是生面疙瘩,一口咬下去,有些夾生,粘在牙上下不來。
海麥奶奶三天兩頭就想吃攪團,滿足饞蟲不說,吃了攪團,肚子里才有滿足踏實之感。這時她聽到灶房里有動靜,心里一喜,就沖倆外重孫喊:“伍德,你倆快到后院子,抱些柴火來,幫你媽把水燒開?!?/p>
“沒聽見太太說嗎?去!”赫哲轉(zhuǎn)頭對伍德說。
伍德一看母親臉色,趕緊拉上弟弟黑娃去抱柴火。
海麥奶奶想給外孫媳婦打下手,便喊:“赫哲,你把電磁爐搬到炕頭上,我來剝蔥熗漿水湯,潑蒜泥。”
襯衣上掛滿泥土的大女婿抖索著白胡子,從后院子給牛拌完料,聽到這句話,就對海麥奶奶說:“媽,你就別動了,讓媳婦們來?!?/p>
海麥奶奶大女兒最近拔麥子猛了,膝蓋出了問題,走路一瘸一瘸的,正在廊檐下用熱水袋敷膝關(guān)節(jié)呢,聽到這話,也應(yīng)和說:“媽,你別管了,等下我來弄?!?
海麥奶奶咂了咂嘴。做攪團,調(diào)料很重要。綠葉配紅花,漿水佐攪團。用羊肉丁熗炒好一盆漿水,咸酸適宜,不僅解渴解乏,還能提神壯骨,比喝甜得發(fā)膩的飲料強千百倍。再油潑蒜泥,配上紅辣面,炒一份細細脆脆的土豆絲,擺到飯桌上,與一塊兒一塊兒的攪團拌在碟子里,吃起來絕對比肉香。如果想換個口味的話,就做盆西紅柿湯,趁熱往攪團上一澆,揀幾葉嫩生生的香菜點綴,白的面,紅的湯,綠的菜,嚯,一筷子下去,那滋味!
天上繁星點點,有一只大蝙蝠“哐”一頭撞到玻璃上。海麥奶奶嚇了一跳。她正在想年少的事情。在西北,有一種說法:誰家娶的媳婦賢不賢惠,是要看看她打的攪團光不光,筋道不筋道。海麥奶奶年輕時候,做攪團,可是一把好手。大火燒滾半鍋水,一手用搟面杖攪動鍋里的水,一手開始均勻地撒雜面,像雪花飄飛一般,不急不緩,稀稠有度。撒的過程中,搟面杖要順時針攪幾下、再逆時針攪幾下,不斷輪轉(zhuǎn),力圖讓水和面均勻地攪拌在一起。如果有結(jié)成的面疙瘩,趕緊打散,使其均勻地化開,不然面疙瘩越積越大,煮不熟不說,夾生后影響整鍋的攪團。漸漸地,水和面就交融到一起,呈現(xiàn)出黏稠的面糊糊狀,再繼續(xù)撒面粉,繼續(xù)攪拌,而且攪拌速度要越來越快,黏稠狀的面糊糊不斷擠壓、脫水、粘連,在騰騰的熱氣中,再加水用勁攪拌片刻,表面光滑內(nèi)地筋道的一鍋攪團慢慢成形了,噴散出五谷雜糧該有的芬芳,吸收天地精華后沉淀的香味。
這一頓攪團吃得酣暢淋漓。海麥奶奶八十多的人了,可飯量不亞于小伙子,特別是遇上她愛吃的攪團,更是能吃。把攪團抹平在碟子里,用筷子劃成一個個井字形,然后倒上大蔥熗的漿水湯,澆上蒜泥汁,拌一些青椒土豆絲,一塊一塊放進嘴里,慢慢用牙床咀嚼著,再“哧溜,哧溜”地吸著漿水湯,兩大碟美美下肚,還戀戀不舍地舔著碟子。
“外奶奶,再給您盛半碟子,吃得下去不?”
“不吃了,再吃肚子脹破了,你給我涼一碟子,我明天吃,吃剩的攪團比肉香,我可愛吃了?!焙{溎棠陶f,“讓尕小子們多吃點?!?/p>
倆外重孫不怎么愛吃攪團,不知從誰手里要來了錢,買了兩節(jié)電池進來,順帶買了包方便面,邊啃邊玩游戲機。
“你倆剛才光喊餓喊餓,現(xiàn)在飯做好了,又不吃了?!焙{溎棠坛燥柡茸?,愛管事的毛病發(fā)作了。
“你甭管,我倆的事,你瞎操心啥?”伍德不滿地反駁。
“不準(zhǔn)這樣跟太太說話,好好回答?!焙照芴崞鹨话褣咧?,在倆孩子面前晃了一下,大嗓門兒轟隆隆的,“太太說啥你們聽啥!”
“嗯嗯嗯?!蓖嬗螒虻奈榈虏荒蜔┑卮饝?yīng)著,把游戲機摁得更響。他對這位大嗓門、高個頭、寬身板的母親怵得厲害,關(guān)鍵時候,她下狠手打他呢。
“你倆不吃飯,到后院子里撿些牛糞來,給每個炕洞里塞一些。”赫哲吩咐。
“燒啥炕哩,我冷熱也不知道?!焙{溎棠陶f,“你倆去給灶房里抱幾捆草,往鍋里舀半鍋水,燒開了,等會兒好洗鍋。這么大的娃娃了,連個鍋都不會洗。你看你媽媽忙了一整天了,一口氣都沒喘,還給我們做飯,你倆個頭這么高了,也不幫著洗個鍋。我在你們這個年齡,都準(zhǔn)備著嫁人了?!?/p>
“太太說著哩,伍德,你沒聽見?”赫哲加重嗓門兒,立即多了幾分威懾力。倆孩子一看勢頭,邊玩著游戲機,邊朝后院子不情愿地去了。
倆孩子先撿了一籃子牛糞,還有幾條曬干折碎的玉米稈,倒在炕洞口,笨拙地用鐵锨端著,塞進炕洞里面。然后,倆小孩又到后院里,每人抱了一大抱干草,走一路撒一路,扔到灶膛前,邊打游戲邊生火燒水。一股濃煙從灶房門窗中冒出來,很快飄散在夜空里了。
三
夜風(fēng)緊一陣緩一陣,走走停停,像在尋覓什么。海麥奶奶擔(dān)心會下雨,雨天沒法兒勞作,地里的麥子拔不完,會變餿的。她閉上眼睛,心像一把火炬樣照亮了世界。她在算大女兒家種多少畝地,大女兒、大女婿還有赫哲,一天能拔多少捆麥子,花多長時間把麥子拔完。拔麥子是體力活也是技術(shù)活,比的是韌勁、耐力。海麥奶奶不知道赫哲一天究竟能拔多少捆麥子。大女兒、大女婿經(jīng)??溥@個兒媳婦,嗓門大,性子直,干起活來像頭牛。海麥奶奶估量來估量去,覺得這個外孫媳婦能趕上年輕時的自己,一天一個人至少能拔掉一畝麥子。這樣算下來,十三畝麥子拔完,也需要個十來天。再過十來天,菜籽也該收了吧。
院子里有一棵梨樹,樹冠繁茂,結(jié)著黃澄澄的橢圓形果實,一陣風(fēng)吹過,能聽見一兩個果子從樹上掉下來,“啪”一聲,砸在用柵欄圍成圈的花園里。
海麥奶奶想:赫哲要是閑了,花上半天時間,把樹上果子摘下來,用麻袋裝好,放在地窖里,壓上些干草。到了大冬天,一家人圍著火爐烤火時,把黑透了的凍成冰疙瘩的果子盛一盤子來,放在爐子上烤化了,剝開皮,一口吸進去,滿口全是果汁,暖暖的、甜甜的,比世上任何水果都香。
海麥奶奶喜歡子孫們圍在爐子旁,歡鬧,聊天,吃東西。她自己在炕上靠著被子,滿足地看著他們,或者等他們安靜下來,聽她講古今。
她肚子里盛放著多少古今呀!這些古今悶在肚皮里快發(fā)酵了,漚成一籮筐一籮筐的話,不跟別人傾倒,會撓得她心燒。她只好暗自里給自己講,翻來覆去地講,每遍都不一樣。
這個夜晚,海麥奶奶給自己講了一個小豌豆的故事,忽然聽到外面有些聲音,像雨打樹葉,又像貓狗走動,更像炸開了野蜂窩,紛紛亂亂。一股熱浪撲過來,蓋在身上,隨之而來的,是一團紅色的家伙在窗戶外騰躍撲閃。海麥奶奶念頭急轉(zhuǎn),頓時恐慌起來。
外面著火了!像一條蘇醒的蛇,這場火細聲細氣地?zé)饋恚腿婚g劇烈異常,發(fā)瘋一般。滾滾濃煙中,不時噴射出一團紅光,照紅了周圍。最關(guān)鍵的是,這紅光像有腿一樣,左擺右晃,朝海麥奶奶住的這一排大房傾壓過來。海麥奶奶緊張壞了,腦血管突突突地跳著。是的,明顯著火了,而且是大火,這可不得了!
這排新修的大房,靠西三間,住的是大女兒和大女婿,居中兩間,住的是海麥奶奶,靠東兩間,赫哲帶著倆小孩睡覺。灶房在大房的東面,形成一個直角,這時似乎與火海燃為一體了。
灶房后面是草垛,是歷年碾完的干草壓成的垛子,一點就著,看外面熊熊升騰的火光,草垛也未能幸免。
海麥奶奶費了好大勁喊出聲來,還爬到炕墻根用拳頭砸墻,“赫哲!赫哲!赫哲!你聾了還是死了?快起來,快起來!抱上兩個娃娃快跑??!”
然后又喊大女兒和大女婿的名字,“快起來啊!災(zāi)難來了!”
赫哲累了一天,睡得死沉,毫無反應(yīng)。隔壁的大女兒聽到呼叫醒過來,一聲“媽呀”后,翻身跳到院子,拿一把大掃帚去壓火苗。而大女婿,穿著內(nèi)衣內(nèi)褲跑進了兒媳、孫子的房間,憑著外面漫天的火光,劈頭給赫哲一巴掌,然后把旁邊倆小孩一胳膊夾上一個,像風(fēng)一般沖了出去。
火舌在風(fēng)中像一個巨大的怪物,忽而沖天,忽而翻卷下來,直撲房間。海麥奶奶感覺她身邊的窗簾、門簾散發(fā)出燒焦的味道,廊檐上的椽子冒著火星,噼啪作響。
赫哲已經(jīng)搶進了門里,“奶奶,奶奶!災(zāi)難來了,快爬到我背上!”
“你沖進來干嗎呀?就讓我這么走唄?!?/p>
“那多難看,都被燒焦了。”
祖孫倆說著話,手腳沒閑著。赫哲像往常一樣,把脊背支過來,海麥奶奶不顧渾身骨頭咯吱咯吱作響,雙手摟著她脖子;赫哲雙臂反剪,摟著海麥奶奶屁股,起身踢開門,迎著往里躥的火舌,不管不顧地沖到大門口。
海麥奶奶大女兒號叫著,像瘋了般,披頭散發(fā)地對著眼前的大火一通亂拍。
赫哲萬分著急,從門口的井里打一桶水上來,也不解開井繩,站到院子中間朝東面的灶房頂上潑??梢煌八哪芷鹱饔冒?,灶房這時全被火海包圍了,紅彤彤一片,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貌。而灶房背后的后院里,草垛正燃得起勁,火苗噼里啪啦地蹦跳,像一只沖天的火箭,映紅了半邊天空。
大女婿也想用水澆火,可找不到水桶,一看門口,有一口給牛飲水的盆子,便從門口的井里快快打了一盆水,吃力地端起來,跌跌撞撞地沖到正被火舌舔舐的北房東北角,使勁潑了過去。由于水盆直徑過大,盛水太多,他勉強端起來,卻沒足夠力氣潑出去,水大半倒在自己的腳下,而火舌更威武地招搖著。
跪在大門口仰望沖天大火的海麥奶奶,感覺一股股灼熱,像開水一般澆在臉上。皮膚快要燙熟了??諝饫飶浡矄伪蛔虞喬ブ惖募沂矡沟奈兜?。她內(nèi)心默默祈禱著,期盼突降一場雷陣雨,把大火瞬間澆滅。
赫哲跑到巷道另一頭,砸開一戶人家,進去提了三四只鐵桶出來,叮鈴哐啷的,沖到自家門口,把井轱轆搖得飛轉(zhuǎn),兩桶水一滿上,像瘋了一般沖到大火前,朝自己頭上一澆,往海麥奶奶住的房間沖。
海麥奶奶大喊:“你瘋了嗎?這節(jié)骨眼,有啥東西你放不開!”
赫哲早被火吞噬了,等一分鐘左右,她抱了亂七八糟幾個布包沖出來,一聲不吭地放到海麥奶奶旁邊。海麥奶奶一看,那是自己常用的幾個包裹,除了一些接屎接尿的東西外,有一包是她畢生的家產(chǎn);另一包是家孫子們特意買了送給她的,有護手套、坎肩、襪子、手電筒等,好多她舍不得穿,舍不得用,便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有時候一個人拿出來翻看一遍。
這時候有幾個聽到響動的鄰居跑來了,驚叫著,打上水朝火里潑。一口水井不夠用,大家跑到巷道另一口井里打水。村子不大,隨著驚叫四起,幾乎家家戶戶都出動了,赤腳的,衣著不整的,張著嘴流著哈喇子的,睡眼惺忪的,穿錯褲子的,一看眼前情狀,立即投入搶救中。只可惜的是,這個村子本來就五六十戶人家,這幾年,大規(guī)模進城打工,留下來的,滿打滿算,還不到二十戶,而且多是老弱病殘,趕來的人,總共十七八個,還是不夠救火。
大房是前年才新蓋的,瓦房,四面磚墻,松木大梁,窗戶上的玻璃寬大明亮,方圓幾里屬于好房子。但大火才不管這些,先從屋檐下的椽子燒起來,然后把玻璃燒炸了,火舌卷到里面,燒著了炕柜,燒著了被褥,燒著了沙發(fā),再燒著了大梁,把瓦片燒得叮當(dāng)作響,紛紛掉落下來。
風(fēng)助火勢,一桶一桶的水潑進去,頂多讓底部的火苗抖動幾下,然后更加蓬勃地朝上升騰。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天空,像傾灑了顏料般鮮麗。灶房快燒光了,里面不時有碗碟爆炸碎裂后濺出碎片來。
不知誰先起頭的,找來鐵鍬,往房子里填土。這個方法十分奏效,不少人立即應(yīng)和,紛紛從附近人家拿來鐵鍬,一窩蜂地朝里填土。
各種方法用盡了,搶救了大半個夜,到清晨時,火基本上撲滅了,濃煙四下溢出,嗆人至極。每個人像從礦底下爬出來,臉上擦了一層煤灰。
東方漸漸變亮。大火過后的家園,在朝暉中,像被眾多炮彈擊中一般,完全坍塌毀壞了。灶房徹底沒了,墻壁跟黑板一樣,地上橫七豎八躺著沒燃盡的椽子??膳碌膹U墟,讓人不敢想象這里曾經(jīng)有人住過。
院子里的一欄月季花,原來紅白相間,爭奇斗艷,經(jīng)過大火的烤炙,都垂下頭,枯干了。而中間的那棵梨樹,半邊樹冠燒成了漆黑的枝丫,樹葉、果實,全看不到了。
最慘的是,兩頭牛被煙活活熏死。牛圈靠南,在灶房旁邊,是火先著起來的地方,起初牛羊在叫喚,大家怕房梁倒塌什么的,不敢貿(mào)然進去,等手忙腳亂地搶救,把大火撲滅了,再沖進去時,拴在槽邊的牛已躺倒在地,口吐白沫,沒有進的氣了。五只羊趁著圈門被燒開的空隙,沖了出來,身上的長毛燒焦了,眼睛燒糊了,疼得滿巷道亂竄,跑到幾里外,被人發(fā)現(xiàn)后牽送回來。
四
望著光禿禿黑乎乎的家,每個人心里像裝了一塊石頭,沉重得說不出話來。
海麥奶奶的大女兒看見十幾年辛辛苦苦攢錢建的房子,說沒就沒了,心頭憋得難受,血壓升高,臉色蒼白,再過幾天就四肢無力,頭暈出汗,正收拾被燒得黑漆麻烏的莊廓時,突然一跟頭栽倒了。她被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大夫說得轉(zhuǎn)到縣醫(yī)院;到了縣醫(yī)院,大夫說心肌梗塞,要住院,就住下了。大女婿陪在醫(yī)院里照顧。
火災(zāi)的原因,基本確定為尕小子伍德不懂事,那晚燒水洗鍋時,把從灶膛里漏出來的火苗沒踩滅,也沒重新塞回灶膛,而是幾掃帚掃到一堆剛抱進來的干柴火下面。那堆柴火又挨著案板,案板又寬又厚,柴火慢慢點燃后,案板也跟著燒起來,又引燃了房頂?shù)拇?、大梁等,加上灶房里還堆放著一大堆農(nóng)用家什,簸箕籮筐連枷馬鞍子什么的,易燃,而且燒起來非常劇烈。
赫哲感到了生活的沉重。這種沉重,不是身上背了一麻袋沉重的糧食,而是身子被無形的空氣給壓得直不起來,想動不能動,想跳不能跳,想呼喊又不知呼喊什么。
但日子還不能不過。半山坡的麥子逼得緊,不去拔不行。赫哲緩了幾天,打起精神,簡單收拾了住處,把老人孩子安置好了,打算趕到山坡上拔麥子。再不趕緊拔,這大太陽曬上十幾天,麥粒會掉光的。
海麥奶奶對外孫媳婦說:“赫哲,你把我?guī)习?,我到地里,會好受一些。?/p>
“你在家里不好好待著,半山坡里曬太陽干嗎。那大太陽底下,不到一天把你曬糊涂了,外人還說我們虐待呢?!?/p>
赫哲嗓門還是那樣大,像炮聲樣轟隆隆的,似乎沖她生氣。海麥奶奶說:“你不帶就算了。我就知道,要不是我吃攪團,就不會抱干草生火,就不會有這場大火。全是我嘴賤,你們怪我也應(yīng)該,我老不死了,也沒辦法幫你們掙來這個家,只能早點死掉,讓你們歇心些?!?/p>
“看你,說的什么話,誰怪你了?這種事情,命里定奪的,怎么躲得過?”
赫哲還是把海麥奶奶帶上了。既然老人這么說了,她得順老人的意。不過,為了照顧好老人,她又多背了一個坐墊。到了大山腰的地里,她把老人放到坐墊上,拔十幾捆麥子,折開兩個麥扇,給老人搭了一個小麥房。海麥奶奶坐進去,倒也剛好。
老人面對山下的村子,一言不發(fā),心事重重。赫哲本來想寬慰寬慰老人的,可伸直身子,朝下一望,再老遠,也能看清自家被燒焦的房子。看著難受,一時找不到話說,就拼命拔麥子,把所有的痛和氣撒到麥稈身上。一般水地里用鐮刀收割麥子,可山地里麥子稀疏,割起來麻煩,連根拔出來要方便一些。拔麥子勒手,握不緊,用力一扯,會把掌心的皮勒掉一層,流出殷紅的血。赫哲不管,摟過一把就拔,反正手早起繭了,也不怕勒一下兩下??勺罱粋€月沒下雨,太陽沒命地曬,麥根似乎焊在干硬的山土里,往往摟住一把,用力一扯,麥根沒拔出來,麥稈骨節(jié)處斷裂了,熟透了的麥粒往下掉。這樣比較浪費,她也不管。
過了幾個小時,她再去看海麥奶奶時,發(fā)現(xiàn)她睡著了,坐著睡著了。在陽光下,她呼吸細勻,面色紅潤,皺褶泛光,睡得那么安詳。
赫哲抱來兩個麥捆,麥穗朝上,對立著卡成八字形,出現(xiàn)的陰影剛好遮住海麥奶奶臉上的陽光。可海麥奶奶醒過來了。
“你做啥夢了呀?夢到你年輕的時候了,還是你家孫子們?”赫哲問。
“我一直醒著呢?!?/p>
“我看你眼睛閉著呢?!?/p>
“心里亮著呢?!?/p>
“那你說說,看到了啥。”
“我看到了我娶親的時候,當(dāng)時比你還小,一頭大騾子把我從對面陰山的小路上馱下來的時候,頭上蒙著紗巾。我心里在想,啊喲,這是什么山溝溝,羊腸道道怎么這么彎,啥時候才熬完啊?,F(xiàn)在想想,就像昨天才娶來一樣,可你外爺爺卻不見了。”赫哲看到海麥奶奶眼角亮亮地閃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勸才好。
“我還是活著好,我活著,娃娃孫子們一年到頭還得來看看我,看罷了,還得到你外爺爺?shù)膲烆^轉(zhuǎn)一圈;我不活著,他們連老家都不用回了,亡人嘛,有啥好看的。”
“你胡說什么呢,當(dāng)然活著好,你多活一年,是兒孫們的福嘛?!?/p>
“哪里是福啊,子孫們覺得拖累,也不知道我哪一天才能閉上眼睛呢?!?/p>
“你這么說,像是我對你不好了?!?/p>
“我沒抱過你一天,沒拉過你一把,你對我這么好,我已經(jīng)知感了,我哪能怪你哩?!焙{溎棠滩[著眼,將心比心地說,“你是個好媳婦?!?/p>
“那你得好好活著,等你家孫子們來接?!?/p>
“他們各自顧著忙各自的光陰,哪能顧得上我這個老太婆呢?!?/p>
“我不管,他們不來接,我就把你照顧得好好的,胖胖的。你這個身體,再活個十年八年不成問題?!?/p>
聊了一陣,赫哲繼續(xù)拔麥子。天色黯淡下來,似乎要下雨。腳下的村莊像被潑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種陳舊感。海麥奶奶瞇著越縮越小的三角眼,望著眼前的土地,居然漸漸睡著了。她額頭臉頰上的皺紋層層疊疊,像這里望不到邊的山巒起伏。赫哲覺得,那一臉的安詳,像上好的玉石,因為經(jīng)歷過歲月風(fēng)雨,看多了萬千變化,才打磨出來的那種色彩。年輕人是學(xué)不來的。
五
赫哲的婆婆在縣醫(yī)院住了幾天,好轉(zhuǎn)一些,便出了院,和赫哲的公公從縣城去了省城,找兒子一起打工去了。
家里剩下兩個小孩,一個年輕媳婦,一個老太婆。一切似乎恢復(fù)到往常的生活軌跡上。那些傷痕累累黑漆麻烏的墻壁,看多也就習(xí)慣了,不那么觸目了。
四個人睡在僅剩的一張大炕上。伍德不再玩游戲了,電視燒壞了也看不了,只好每晚做完作業(yè)就倒頭睡覺。海麥奶奶說:“睡得太多了也不好,我給你們講個古今吧?!眰z小孩很少聽人講古今,來了興趣。海麥奶奶就講那些肚子里快要發(fā)酵的古今,倆小孩聽得入迷,每天晚上早早寫完作業(yè),纏著海麥奶奶開講。海麥奶奶就不急不緩地講,特意把古今設(shè)置得懸念迭起,基本是好人一開始悲慘至極,最后追求到幸福的生活。
白天,赫哲還得出去拔麥子,海麥奶奶便給孩子們做中午飯。這是她爭取來的。按赫哲的意思,早晨炒一大鍋洋芋絲,留下一半燜在鍋里,中午孩子們回來,自己揭開鍋蓋端出來夾著饃饃吃就是了,省得麻煩??珊{溎棠滩灰?,覺得該給正成長中的孩子吃點好的,吃點新鮮的。于是,她跪在北房僅存的炕上,用手搖壓面機壓出長面,用電磁爐燒滾水,把面煮熟了,撈出來,在炕沿的小案板上涼上一陣子,用清油一拌;再煮一些大白菜、土豆絲,撈出來作為燴菜,拌到面里,再打兩個荷包蛋,倆小孩每次吃得挺香。
因為天天中午圍著海麥奶奶吃飯,倆小孩跟她親近了許多,有些話開始對她講,比如老師今天批評誰了,誰家的小孩又玩新手機了,誰的衣服掏鳥窩時被撕破了,等等。海麥奶奶聽得津津有味,倆孩子上學(xué)去了,她就開始擔(dān)心,這倆小子,會不會去掏鳥窩了,會不會跟人打架了,會不會因為沒完成作業(yè)被老師批評了……
倆小孩安然無恙地放學(xué)回來,海麥奶奶趕緊和面,等赫哲回來,一起下面吃。
赫哲回來得老晚,不過,每天說出來的麥捆數(shù)很可喜。今天這塊地拔完了,明天那塊地只剩下巴掌大了,反正,靠她一個人,十幾畝麥子,拔完是不用愁了。
那一天赫哲去拔最后一片麥子,估計到下午三四點能拔完。她走了之后,吃過午飯,海麥奶奶覺得吃清湯寡水煮出來的面條沒勁兒,就想起了攪團。可一場大火后,灶房里存放的一袋子豆面早被燒光了。沒豆面,白面是不好做攪團的。村子里幾戶人家,基本上不種這賺不來錢還容易被糟蹋的豆子,也就沒有豆面保存。海麥奶奶想起來,前段時間,四隊的一個親戚來看她時,說家里還有些雜面,如果海麥奶奶想吃攪團了,就派人來取。海麥奶奶就對伍德說:“今天星期六,你倆下午也沒啥事,就幫我去要些豆面。你太太口淡了,想吃攪團哩,還有漿水,你們也要上幾碗,倒在塑料袋里提回來。”
海麥奶奶心想,灶房里的鍋灶已經(jīng)用不成了,就幾個人吃,實在不行,用電磁爐湊合著打個攪團吃。
倆小孩出去要雜面了,一去幾個小時。赫哲從地里回來了,曬得滿面通紅,蹲在院子里泡了杯濃釅的細茶,邊擦汗邊吃喝。海麥奶奶念叨說:“四隊離得不遠,從水庫邊上繞過去就到了,伍德倆怎么還不來呢?”
赫哲還沒來得及回話,外面有人喊:“赫哲,赫哲,黑娃淹到水庫里了!”
到四隊,要繞著水庫邊走。赫哲心里一沉,扔了手中的茶杯,起身噔噔噔地跑出去。
聽說小黑娃出事了,海麥奶奶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災(zāi)難又來了!她知道水庫每年會淹死一兩個人,如果黑娃真的被淹死了,那么這個災(zāi)難就無法估量了。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苦于動彈不得,只好閉上眼睛祈禱。祈禱幾句,又盯著門外,盼著有個消息回來。
當(dāng)赫哲趕到水庫邊時,早有許多大人小孩圍在黑娃出事的地方。被打撈上來的黑娃腹部脹鼓鼓的,衣服都被撐開了,嘴角不斷冒水,可呼吸已經(jīng)沒了。伍德光著身板,已經(jīng)哭得沒有聲音了。原來,倆小孩要到豆面和漿水后,回來的路上,經(jīng)過水庫時,突然想玩一會兒再回去,便脫了褲子,在水庫邊上摸魚。今年天旱,水庫的水減少了許多,好多小孩在邊上游泳、摸魚。誰知道,黑娃進了水里,追著幾條小黑魚,不知不覺中跟到深水區(qū),腳下一打滑,身子飄起來,被吸進了更深的地方,沒了影子。
赫哲感覺自己站在狂風(fēng)四起的曠野中,找不到方向,走不出絕境。岸邊還有孩子的鞋和衣裳、一塑料袋漿水、一塑料袋豆面。她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她丈夫的姐姐,只有一個孩子,好端端的娃娃托付給了她,沒想到她給弄沒了,還有什么臉面再見他們呢?
黑娃被抱到鄉(xiāng)醫(yī)院搶救,大夫摸了摸脈搏,探了探呼吸,直接宣布死亡。有人抱著黑娃,有人提著漿水和豆面,有人拖著赫哲,一起回到家。海麥奶奶得知外重孫黑娃已不在人世時,擠了擠干紅的眼睛,哭不出來,使勁把頭往墻上撞,還打自己摑子,不斷地重復(fù):“怪我,怪我,全怪我!我不該嘴饞,吃什么攪團啊!讓他倆去給我要漿水,要豆面!”
赫哲哭了一陣子,知道再怎么哭,也得處理后事。她給自己的男人打電話。男人出去后,手機要么欠費,要么關(guān)機,要么不斷更換號碼,關(guān)鍵時刻老找不著他。上次家里被火燒掉后,過了三天才跟他通上話。這次還好,打通后,那邊就傳出他的聲音,看樣子正在干活,水泥攪拌機組合成一支龐大的噪音隊伍,清晰可聞。她心里稍微踏實了一點。
“姐和姐夫最近忙啥?”
“還不是那些活,姐夫最近認(rèn)識了一個老板,那個老板說要給他一些活,還叫著讓我跟他一起干?!?/p>
“那你跟他干去唄?!?/p>
“親戚間摻和上錢事情麻煩呢。家里老少還好吧?”
“嗯……”赫哲咬著嘴唇,想著怎么說,男人心里好接受一些,但有些話還是脫口而出,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了,“伍德帶著黑娃去水庫邊上摸魚,黑娃掉進去淹死了?!?/p>
“娘……啥時候的事?”赫哲感覺得出,男人硬硬地把脫口而出的臟話狠話收回去了,咬著牙說,“姐夫知道嗎?”
“這不先跟你商量嘛。”赫哲哭起來,“我拔麥子去了,外奶奶想吃攪團,使喚他倆去四隊要漿水和豆面,路上他倆去玩水,結(jié)果小黑娃就……”
赫哲抽噎得厲害,大嗓門里扯出恐怖的哭音。男人暴躁起來,“哭,能把娃娃哭回來啊!算了,我給姐夫說?!?/p>
第二天,男人和姐夫一起回來了,風(fēng)塵仆仆,容顏滄桑,看得出都沒睡好覺。進了門,姐夫表情木呆呆的。男人甚至沒提家里被燒光的事,似乎這事發(fā)生了好久的樣子。赫哲早早做好準(zhǔn)備,等她男人性子爆發(fā)后處置她。但她男人,顯然忙于葬禮的安排與接待,幾乎沒有空隙跟她說話。
這是一次簡單的葬禮。來的人先來探望海麥奶奶,說一陣子話,望著這個被大火損毀的家,嘆惜上一陣子,再陸續(xù)到墳院去。
秋風(fēng)掃落一院子枯葉,海麥奶奶自語不止:“為啥埋進去的不是我呢?”
姐夫幾乎沒吃晚飯,葬禮結(jié)束,打算連夜返回省城,赫哲男人本打算留下來收莊稼,但想了想,硬了心,還是陪姐夫一起回了省城。
六
碾完場,今年的農(nóng)活算是告一段落。再花一兩天時間,把地里的洋芋拾掇進地窖里,隨著冬天第一場雪花的飄落,可以安心過冬了。
男人打電話來,說本來要回來碾場的,可后來變卦了,讓赫哲請個人幫著趕場,他和父母這個冬天回不來,父母幫著看守工地,他給一家建材城當(dāng)貨運工,一天能掙個百八十塊,不算少,能積攢幾個是幾個。
“要是你有時間,帶上伍德,到城里來轉(zhuǎn)轉(zhuǎn)吧?!蹦腥说目谝衾镉行┧寄?。
“那海麥奶奶呢?”
男人停頓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處理,只好轉(zhuǎn)移了話題,問起母羊下羊羔的事情。確實,要不是海麥奶奶的話,赫哲在想,自己也到城里去,打一份工,有時間就給男人做飯。兩口子也會像大多城里打工的小夫妻樣,租間城里的廉價房,白天出去打工,晚上手拉手逛逛公園。那樣多好!
有些事只能想想,想完了之后,自己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赫哲干活舍得出力,手下又利索,性格又好,跟她合伙碾場的村人很多。她已經(jīng)幫了不少鄰居攤場、打連枷、揚場。到了她家碾場時,天麻麻亮,來了很多村民,肩上扛著插秧、連枷等家什,幫著攤場,趕場的大爺早架好了碌碡,揚鞭作勢出發(fā)。
碾場當(dāng)天,對當(dāng)家的女人來說,是場硬仗,家里家外得布置好。赫哲忙外面,海麥奶奶就忙家里。她跪在炕沿邊上,幾乎把炕頭變成了鍋頭。她和好面,壓成一把子又一把子的長面,然后把這些長面煮出來,涼在案板上,用清油拌了,準(zhǔn)備午飯吃的涼面。她還用電磁爐平鍋炒了幾大盤土豆絲,又把別人送來的黃瓜、蘿卜切成絲,和用開水泡開的粉絲拌在一起,加上蔥絲,做出了涼拌三絲,耐看不說,聞聞就很香。
中午吃飯時,外面支了幾張桌子,給灰頭土臉的男人們坐。房間里圍了一堆女人,諞著閑話,想吃什么撈什么。這些女人大多安分守己的,決定守著這片土地到老的,大多四十歲以上了,對海麥奶奶,自然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而海麥奶奶,因為現(xiàn)在難得與這么多女人一起諞閑話,有些興奮。女人們夸贊,說海麥奶奶廚藝好,老一輩的人,方方面面都比現(xiàn)在年輕人強。海麥奶奶要強的心被贊譽填滿了,忍不住脫口說:“要是吃了我打的攪團,你們干一整天活,不會有半點餓的感覺?!?/p>
自從黑娃被淹后,海麥奶奶成天責(zé)怪自己,念叨幾千遍,老覺得是自己嘴饞惹出的禍。她和赫哲之間談話,也很少提到“攪團”二字?,F(xiàn)在說開了,頓時有些莫名地輕松。
“有機會了吃海麥奶奶你做的攪團?!?/p>
“可惜我站不起來,攪起來有力氣使不上,不然,我給你們做一大鍋,包你們吃個飽?!?/p>
“你氣色這么好,有的是力氣,可惜腿腳不聽使喚了。你不著急,你在一旁指導(dǎo)赫哲,赫哲學(xué)得快,很快把你手藝學(xué)到的?!?/p>
女人們又夸起赫哲來,真心覺得赫哲好,待誰都大方得體,又能安心守在村子里。不像別的年輕媳婦兒們,可勁兒朝城里跑,寧愿在城里端盤子刷碗,也不愿在老家伺候公公婆婆。
赫哲忙進忙出,招待來幫忙的村人,聽到房間內(nèi)的女人們這么夸她,含笑著表示謙虛。這些中年女人們的子女們大多在城里打工,夸完了赫哲,有意無意地說起自己的子女來,不無炫耀地說子女在城里一月掙兩千多,住的是樓房,經(jīng)常去逛大商場,還買了電動車,等等。
“赫哲,以你這份能干,到城里一個月掙個三千塊不成問題!”
“關(guān)鍵不是錢,見世面啊,我們農(nóng)村的女人,一輩子窩在山里,啥都不知道,外面的女人,那活得才叫個人呢!”
“海麥奶奶要是被接回去,赫哲你就沒必要留在村里了?!?/p>
女人們左一句右一句,說得起勁,最后有些替赫哲不值的味兒了,年輕輕的,守著這么一個廢莊廓,耗到老,癱倒在床上,沒掙幾個養(yǎng)老錢,不知道后人會不會有照顧。
那天晚上,赫哲把碾出來的麥子,一簸箕一簸箕裝了十幾麻袋,一架子車?yán)貋恚粋€人背進臨時搭建的糧倉里,長吁一口氣,給男人打了個電話。
每到晚上八九點鐘,兩口子是要通一陣子電話的。海麥奶奶老心疼電話費,說:“你倆有那么多話要說嗎?”赫哲說:“是啊,我每天罵他幾句才舒心?!?/p>
“場碾完了,沒下雨,打了十四麻袋,比去年少一點?!?/p>
“就幾口人,夠吃就行。”
“他們什么時候來接外奶奶回去???”
“都推三阻四的,似乎把老太太甩給我們了。這些人……你再等等,我跟他們商量?!?/p>
赫哲本來有一肚子話要說,但憋回去了,嘆了口氣,掛了電話,望著海麥奶奶發(fā)呆。
七
秋風(fēng)不止,忙完場院里收尾的活,再把地里的菜籽割了,背回后院曬起來,挖完地里的山藥,基本上等著過冬了。有一天,赫哲背了一袋子新山藥早早回了家,從面柜里提出一塑料袋豆面,對海麥奶奶說:“今晚打個攪團吃吧,再炒一盤新山藥絲。”
海麥奶奶有些意外,合不攏嘴,“我還以為,這袋面早扔了呢。唉……怪我嘴賤,吃什么攪團呢,讓娃娃老遠去找別人家要面,要不是我使喚,他倆怎么會到水庫邊呢,不到水庫邊,怎么會遇上這樣的災(zāi)難呢?”
最近,老人有些不自覺地討好這個年輕媳婦,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她了。
“你別自己給自己找罪了,這些事情,今天不遇上,明天會遇上,天天喊著他們別下水玩,偏偏不聽話,這是命吧?!?/p>
時間還早,赫哲洗了手,把東邊廢柴火下的鐵鍋搬出來,洗刷干凈,用磚頭簡單搭了臺鍋灶,把鍋放進去。簡易的灶膛里點了一堆干柴,很快冒出一股濃煙,接下來火舌翻滾了。
海麥奶奶透過窗戶,看著赫哲一舉一動,心里暖洋洋的,大女兒真有福,找了這么好的一個兒媳婦!海麥奶奶記得,送彩禮前,大女兒還專門找她商量過,有些忐忑地問:“赫哲父親是個瘸子,赫哲母親是個啞巴,家里光陰很差,要不要定這門親事?”海麥奶奶拍板說:“關(guān)鍵是看人,人好就行!”后來,大女兒大女婿派人到赫哲家提親,這時赫哲父親突然得病過世了,啞巴母親不斷用手比畫,赫哲在旁邊解說,意思是一分錢彩禮都不要,說我女兒嫁過去,享福去了。
啞巴母親當(dāng)時看中了海麥奶奶大女兒家的一排大瓦房!
現(xiàn)在赫哲是在享福嗎?房子灰飛煙滅了,男人呢,又遠在天邊,而她要照顧老小。海麥奶奶想,要是沒有自己拖累,說不定很幸福!
水煮開了,赫哲開始撒面,一手從面盆里抓起面往下撒,一手用搟面杖不停攪拌。這時太陽下山了,赫哲高大寬厚的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僂,加上渾身塵土,像四五十歲了。
海麥奶奶有些心酸,這個外孫媳婦,一個人當(dāng)?shù)?dāng)媽,還干這么多的活,也夠難為她的。現(xiàn)在如果沒有自己連累,會不會跑到城里,過得輕松一些呢?海麥奶奶有些歉疚,她也見到過城里回來的年輕媳婦們,把自己收拾得特別光鮮,又因為見過世面,多少表現(xiàn)出一些了不起來。海麥奶奶想,怎么補償這個外孫媳婦一下呢?自己要是有點家傳的手鐲、戒指什么的就好了,可她偏偏很早以前散給家里的孫女孫媳婦了。她不自覺地在自己帶來的包裹里摸禮物,抖抖索索,掏出了一包東西。她瞅了瞅,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包藥。不久前,一個外甥來看望她,她說起晚上老聽到老鼠窸窸窣窣竄動的聲音,這個外甥恰好路過集市買了幾包老鼠藥,毒家里老鼠用的,就掏出來給了海麥奶奶一包。這是沒有生產(chǎn)廠家,沒有成分及用法說明的藥物,有些刺鼻的味道,像是燒焦了塑料散發(fā)出來的。海麥奶奶知道,捏一塊手指大的面疙瘩,里面夾上一點點藥粉,就可以毒死一只大老鼠了。捏著這包老鼠藥,海麥奶奶有些心驚,總擔(dān)心自己不小心吃下去,一兩口便毒死了,離開塵世了。為此,她在這包藥上面包了好幾層紙,但這個念頭還是不斷躥上大腦。這是多么可怕又可惡的念頭啊,像一只爬到臉上吱吱叫的滑膩的老鼠一樣!
海麥奶奶趕緊把這包藥裝起來,裝進她的包裹里,那里面還有幾個女兒給她做的新衣服,幾個孫子給她買的背心、襪子、手套什么的。
炕桌擺放在海麥奶奶面前了,赫哲用抹布擦了一遍,表面又滑又亮。赫哲有條不紊地端來了腌菜、油潑蒜泥、油潑辣面、熗炒漿水湯、清炒土豆絲。最后是一碟熱騰騰的攪團,表面用勺子給抹平了,中間凹陷,四圍像蓮花般微微卷起。會吃的,會把調(diào)料在凹陷下去的攪團表面上拌勻,然后從邊上開始一筷子一筷子夾開,蘸點碟子中間各樣混在一起的調(diào)料,吃一口在嘴里,起勁地嚼上幾口。那滋味真是,像含了仙丹靈果,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舒暢。
海麥奶奶深深吸了一口,一股豆面香、蒜泥香、土豆香、漿水湯香、清油香……組合成她最喜歡的味道,像百千萬個快樂的小精靈爭先恐后地撲入鼻中,攪動著所有的感官神經(jīng)。
不過,還有一股味道,雖然攪拌在這些味道中間,若隱若現(xiàn),但明顯是個異種,不是海麥奶奶熟悉的味道!
這味道不是從門口的風(fēng)吹進來的糞味兒,也不是杏子砸落一地的香甜味兒,而是從眼前碟子里散發(fā)出的,充滿刺激和不懷好意的味道。碟子里怎么會有這種味道呢?念頭一轉(zhuǎn),海麥奶奶想明白了,應(yīng)該是在做攪團過程中,和著面粉一起撒進去,然后快速有力地用開水?dāng)嚢杌旌?,成為攪團的一部分。
太有心計了,夾在五谷香中,嗅覺遲鈍的,肯定難以發(fā)現(xiàn)。
這個味道,和海麥奶奶剛才摸出來的那包藥的味道,基本是一致的。
看不出來,這個直性子外孫媳婦,還有這么一出,而且唱絕了!
海麥奶奶恍若雷擊,僵了一僵。雖然她一直在想,老鼠在黑暗的角落里,和著面疙瘩吃進去這個藥時,會不會全身痙攣,痛得滿地打滾,最后肚皮朝上,雙眼緊閉沒氣了?但她從未想到,會有人讓她嘗這個藥。她抬了下眼皮,瞥到赫哲用抹布在擦炕桌上灑出的漿水湯。她問:“你怎么不吃呢?”赫哲說:“我給羊拌完草料再吃,外奶奶你趕緊吃。”
讓我一個人吃,讓我吃了好上路是吧?海麥奶奶感覺自己的每條神經(jīng),騰騰騰地跳動起來,那么有力,那么強壯。
這是好長時間沒有的感覺,有種想爆發(fā)的感覺,但很快像燈盞里的燈芯一樣,噗一口被海麥奶奶給吹滅了。海麥奶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掉到攪團碟子里,清亮亮的,很快消失不見了。海麥奶奶看到伍德在廊檐下邊寫作業(yè)邊啃方便面,心里說:老頭子,等我美美吃完這碟子攪團吧,一切該有個結(jié)果了。
海麥奶奶把碟子里的攪團,從邊上劃拉成一塊兒一塊兒的,每塊比蠶豆稍大一點,然后夾起一塊兒,手抖抖索索的,像患了病似的,翻來覆去蘸夠了調(diào)料,準(zhǔn)備放進自己的嘴里。
就在筷子離嘴唇僅有幾毫米的瞬間,海麥奶奶手里的筷子被赫哲劈手奪過,炕桌上的一碟攪團也被她抄起來,抱在懷里。
“外奶奶……”
“怎么啦?”
“碟子里有一只蚊子?!?/p>
“這時節(jié)哪來的蚊子?沒有呀?!?/p>
“你眼睛花了,看不到,我給你挑出來?!?/p>
赫哲把奪來的筷子調(diào)轉(zhuǎn)頭,從碟子里挑出一個黑黑的小點,往門口一扔,又說:“這碟子攪團弄臟了,我去給你另打一碟子來?!?/p>
海麥奶奶抿了抿干癟的嘴唇,直呆呆地看著前方。她不忍心嗎?還是怎么啦?赫哲幾大步走到院子里,倒掉那碟攪團后,并沒有立即再舀一碟子來,而是掏出手機,打起了電話。海麥奶奶知道這時候多半是赫哲男人打來了電話,兩人又會說個沒完沒了。這個時候還有心思接電話,她簡直是……海麥奶奶感覺到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急促跳動著,渾身卻一丁點兒力氣都沒有。試著挪動了一下自己身體,果然沒動。
伍德寫完作業(yè)了,大聲喊:“我不吃攪團,媽,你給我做碗面片!”
赫哲邊接電話邊做出一個打巴掌的姿勢,嚇唬著自己的兒子。
伍德委屈地走到院子里臨時搭建的鍋灶旁,自己動手舀起攪團來。
海麥奶奶想制止,大聲喊“伍德”。伍德停下來,疑惑地望著她,一雙單純的大眼睛。赫哲邊接手機邊大聲指責(zé):“你先給奶奶舀,有沒有個大小了?”
海麥奶奶心里想,好啊,這樣一來,我外重孫把拌有老鼠藥的攪團送到了我嘴邊,你就不用擔(dān)罪孽了。這個媳婦啊,原來心計比海深呢。
海麥奶奶用雙手抹了一把臉,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止不住抖動了一下。她再次發(fā)現(xiàn),那有些刺鼻、有些辛辣、有些不懷好意的味道,居然還存在,而且隨著自己雙手在鼻子前掠過,顯得更沖了一些,更放肆了一些!
伍德在院子里給她舀攪團,一手端碟子,一手持勺子從鍋里舀,挺費勁。由此推斷出,這鍋攪團特別筋道,黏稠得厲害,嚼起來過癮。
“太奶奶,你的攪團!你怎么不開燈???”伍德端了攪團進來,拉亮了房子里的燈。雖然只有十五瓦,海麥奶奶眼前驟然一亮。
原來我錯怪她了,我怎么能把她想壞呢?我的腦子讓屎糊住了嗎?我的眼瞎了嗎?海麥奶奶徹頭徹尾地懊悔起來,原來自己捏過那包老鼠藥,手上就粘上了老鼠藥的味道,所以剛才手拿筷子吃攪團,聞到的其實是手上散發(fā)出老鼠藥的味道。
我一輩子心沒這么壞過!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借著幾絲星光,海麥奶奶看到院子里隱隱約約有許多自己熟悉的身影。那是她癱倒在炕上,朝思暮想了幾年的親人們。她不由得想起老伴過世的那天,全家人齊齊圍了一屋子,那么多人頭,那么多雙悲傷的眼睛,那么多發(fā)自肺腑的哭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