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平
一路上,我恨不能把大黃牛打死……
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天,亙古不變的太陽照耀著內(nèi)蒙古一個農(nóng)業(yè)縣的鄉(xiāng)村土路,十七歲的我趕著一輛破牛車進山拉柴。
那時我家成分高(我爺爺是地主),所以像我這樣一個“地主羔子”,在村里受欺凌仿佛就是天經(jīng)地義。昨天娘帶著我去找生產(chǎn)隊隊長申請用車時,他的臉從頭到尾都是黑的。早晨我套車出發(fā),生產(chǎn)隊隊長又特意趕來說,就給你一天時間,今天天黑以前必須趕回來,牛不能少半根毛,車不能有半點損壞,否則,你就是破壞生產(chǎn)!聽聽,這叫什么話,我心里真是恨死他了。
因為心里有氣,我便拿駕車的大黃牛出氣,沒想到它跟我搗起蛋來。它開始不走正道,一會兒往左拐,一會兒往右行,還不斷地想走回頭路。我用鞭子使勁抽它,也許因為我人小力氣不夠,它好像根本就不在乎。直到我把鞭子打爛,它也根本不聽我的指揮??次沂掷餂]了家什,它變得更加囂張,居然往路邊一靠,梗起脖子不肯走了。我跳下車來,惡毒地咒罵它,用腳踢它,可它就是不走。它的一雙牛眼不斷地斜視著我,我分明在那里面看到了輕蔑和嘲笑。聯(lián)想到村里人對我的欺辱,我真的是被氣急了。我看到車上有一根絞柴車用的木棒,就把它抽出來,掄起來就往大黃牛身上猛打。我邊打邊罵:“狗日的,讓你們欺負我!讓你們欺負我!”這回它大概被打疼了,居然狂跳起來,拖著車子下了便道,沒命地往前狂奔,直到車被樹掛住。
我從后面追上來,臉上流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我和大黃牛面對面地喘著粗氣,互相怒視著。如果當時我手上有刀,我真想馬上宰了它。宰了它我就自殺,這個世界真是太冷酷了!后來我冷靜下來,把木棒放回車上,上前去摸大黃牛的腦袋,我?guī)е耷粚λf:“大黃牛,我求求你了。我知道你不愿意進山,剛才也是我不好,可我家連一點燒柴也沒有了,我還得活下去呀!你可憐可憐我,行嗎?”說也奇怪,不知大黃牛是鬧夠了還是聽懂了,接下來它竟開始聽我指揮,重新上路出發(fā)。
由于在路上耽誤了時間,所以到林場裝上柴禾以后,太陽就下山了。林場的一個職工對我說:“小伙子,你干脆等明天再走吧。出山這么遠,小心碰上狼??!”我何嘗不想如此,可我想起了生產(chǎn)隊隊長的話,只好搖搖頭,咬牙上路。臨行前,我在林場選了一根小臂粗的柞木棍防身。
回家的大黃牛根本不用吆喝,它拉著一大車柴禾和我,大踏步地朝前走著。但無論它怎樣快走,沒出山天就黑透了。路上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天越來越黑,我越來越怕。我忽然覺得大黃牛成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依靠。
真是怕啥來啥。忽然,大黃牛的腳步慢了下來,接著它又停住了。我往前面一看,頭發(fā)不由得直立起來。狼!前面的路上站著幾條黑影,它們的眼睛閃動著藍光。我一下子覺得渾身發(fā)麻,幾乎就要從車上栽下來。大黃牛這時回頭看了看我,好像在問我怎么辦。我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大黃牛,全看你的了!”話音未落,只聽大黃?!斑琛钡囊宦暣蠼?,它把腦袋貼近地皮,拉起車快速向前沖去。幾條狼起先還在路上不動,等到大黃牛走近,用它那兩支鋒利的犄角向它們晃動的時候,它們才不得不跳開,但隨即它們便開始從兩側(cè)向大黃牛發(fā)起進攻,跳躍著去咬大黃牛的肚子和腿。這時我被大黃牛的氣勢鼓舞,幾乎忘了害怕。我兩腳分別站到兩邊車轅上,掄起柞木棍開始打狼。柞木棍極其堅硬,打到狼身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我聽到了狼的哀叫聲。這樣一來,大黃牛的犄角和我的柞木棍便形成了一張強大的火力網(wǎng),車上的柴又是樹杈荊條,所以狼們只有跟著車跑,不敢靠前。但它們并不放棄,繼續(xù)窮追不舍,在車的兩邊蹦跳嚎叫。
突然前面出現(xiàn)了兩支火把,接著傳來馬蹄聲響,跟著的狼立刻不見了。啊,有人!我當時的感覺就像是見到了救星!更讓我想不到的是來的人竟是生產(chǎn)隊隊長,還有幾個村里人,他們是專門來接我的。我一時激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霎時覺得生產(chǎn)隊隊長的黑臉也是那么可愛。
生產(chǎn)隊隊長看了看我,問了一下情況,淡淡地說了一句:“沒事就好?!彪S后他又說了一句,“大黃牛真是好樣的?!蔽覐能嚿咸聛?,上前抱住了大黃牛的脖子,使勁地親吻著。大黃牛也伸出舌頭,舔著我的臉。在這一瞬間,我和大黃牛成了生死至交的好朋友。
此后我經(jīng)常到牛欄里去看大黃牛,送青草給它吃。為此,村里人開始對我友好起來,說我是個有良心的人。是啊,我怎么能忘記大黃牛呢。如果不是大黃牛的勇敢忠誠,我也許早已葬身狼腹了。這件事雖然過去了多年,大黃牛也早已不知所終,但我依然深深地懷念它。
【原載2013年11月(下)《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