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心曲

寒汐

一

這天是南陽太守的生日，晚間，太守府中燈火輝映，賓客如云。

太守女婿金鵬飛正在招呼賓客，忽然快步走到一位紫衣少女面前，低聲喝道：“韓小侶，你是怎么混進(jìn)來的？想鬧事兒？”

韓小侶冷冷一笑，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紫簫：“是太守小姐聽說我的簫聲是城中一絕，特地請我來助興的！你這么緊張是怕我揭露你干過的壞事吧？”

金鵬飛陰沉著臉，拂袖而去。

壽宴開始了，韓小侶站在太守小姐席前吹奏紫簫。觥籌交錯中，簫聲清越悠揚(yáng)，突然一個黑影從屋頂躍下，挺劍刺向金鵬飛！

韓小侶見此情景，只覺心悸頭暈，不由閉目掩面，耳邊只聽見太守小姐一聲尖叫后，所有聲音都靜止了。

等她睜開眼睛，只見太守小姐用身體擋在金鵬飛身前，已被一劍刺中心口。這種結(jié)果大出刺客的意料，只這么愣了一下，府中侍衛(wèi)已將他重重包圍，刺客只得拋下手中兵刃，束手就擒。

南陽太守平日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女兒，不由悲憤填膺，決定親審此案。

這刺客乃是個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名叫魏山，跟著師父開鏢局為生。就在半年前，魏山因事外出，誰知當(dāng)他風(fēng)塵仆仆回來后，竟驚聞噩耗，師父失鏢慘死。

魏山感覺事有蹊蹺，他強(qiáng)忍悲痛暗查真相，發(fā)現(xiàn)幕后黑手正是一貫橫行霸道的金鵬飛：他強(qiáng)買一顆夜明珠不果，又得知夜明珠將被鏢局送往物主老家，就派出得力手下用卑劣的手段害死師父，奪走了夜明珠。

魏山本想上告，但一來他潛入金家卻找不到物證夜明珠，二來金鵬飛的那個得力手下被金鵬飛滅了口，又沒了人證，無奈之下才孤注一擲進(jìn)府行刺，欲為師父報仇。

金鵬飛痛哭流涕：“這刁民無憑無據(jù)誣陷小婿，害得小姐替我舍身擋劍而亡。岳父大人，您要還小姐一個公道??！”

太守點(diǎn)頭，判刺客魏山立即處斬。

魏山哈哈大笑：“魏某雖行刺失敗，但已盡力，也對得起師父了！不過太守大人，你可對不起你的女兒。你以為當(dāng)真是小姐愛夫情重，在生死關(guān)頭挺身而出，為金鵬飛擋了一劍嗎？哼，是這惡賊硬拉身邊的小姐當(dāng)了盾牌！”

魏山此話一出，眾人皆驚。金鵬飛更是大驚失色，撲通跪倒：“岳父大人，這刺客血口噴人，誣蔑小婿！他自知難逃一死，臨死還要拉個墊背的?！?/p>

太守問魏山：“你說金鵬飛強(qiáng)拉小姐擋劍，有誰能證明？”

魏山道：“至少有兩個人能證明。一個是身穿官服的老者，他正在金鵬飛旁邊敬酒，而另一個人，是那位在小姐身前吹簫的紫衣少女！”

二

敬酒的官員是主簿劉文中，而吹簫的少女就是韓小侶，她在城中經(jīng)營著一家茶舍。

首先被帶進(jìn)來的是劉文中，不過他說，是太守小姐自己挺身護(hù)夫的。魏山撇撇嘴：“太守，金鵬飛是您的乘龍快婿，這老兒護(hù)著他不足為奇?！?/p>

這時，韓小侶也被帶了進(jìn)來。金鵬飛一見她，頓時如墜冰窖，又見她冷冷望了自己一眼，目光中滿是怨恨，忙道：“岳父大人，此女子與小婿有點(diǎn)私人恩怨，一定會落井下石的，她的話絕不可信！”

太守一皺眉頭：“哦？你身為官宦子弟，與她一個平民女子有何恩怨？”

“這個……”金鵬飛一時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

韓小侶冷笑道：“金公子自然不敢說，還是由民女來說吧。兩年前，金鵬飛偶然結(jié)識了家姐，驚其美貌，便花言巧語地引誘于她。后來家姐珠胎暗結(jié)，卻被他無情拋棄。家父一時氣憤，去找金鵬飛理論，卻被打了個半死，半月后不治而亡。家姐自愧令家門蒙羞，又間接害死了父親，無顏茍活于世，一條白綾懸了梁。金鵬飛害得我家破人亡，他做賊心虛，怕我借機(jī)報仇，才會如此驚慌！”

太守怒道：“金鵬飛，果真如此？”

金鵬飛心想：害死太守小姐可是會被處斬的，說什么也不能讓太守相信韓小侶的證詞，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現(xiàn)在也只有認(rèn)了。于是他點(diǎn)點(diǎn)頭：“是小婿年輕不懂事，一時糊涂才如此荒唐，還請岳父看在小姐的情面上寬恕小婿?！?/p>

太守強(qiáng)忍怒氣，道：“始亂終棄，還毒打平民，此罪容后再算。韓小侶，我先問你，是否金鵬飛強(qiáng)拉小姐擋劍？”

韓小侶輕輕搖了搖頭：“民女自幼就容易心悸頭暈。當(dāng)刺客行刺時，面對刀光劍影，我閉目掩面不敢看。待到睜開眼時，已經(jīng)看到小姐在金鵬飛身前中了一劍。因此真相如何，民女并不知道。”

韓小侶此話一出，眾人嘩然，金鵬飛本人也是大為意外，于是乘機(jī)說道：“岳父大人，連小婿的仇家都不肯誣陷，證明小婿是清白的！”

太守又問：“韓小侶，金鵬飛害你家破人亡，現(xiàn)在明明是報仇的好時機(jī)，卻為何輕易放過？”

韓小侶輕輕嘆了口氣：“大人，民女認(rèn)為，一個人就算再罪該萬死，也應(yīng)該死在他的確鑿罪行上。民女當(dāng)時既然沒看見真相，就不能為報私仇而妄加指證。”

魏山怒道：“放過這個禍害一方的惡賊，全城百姓都不會饒了你！”

太守陰沉著臉宣布：兇手暫押大牢，容后再審。

三

惡貫滿盈的金鵬飛因?yàn)轫n小侶的證詞逃脫法網(wǎng)，城中的百姓憤怒地沖到她開的茶舍，將精致典雅的茶具砸了個稀爛。

韓小侶只得遠(yuǎn)遠(yuǎn)離開，躲到一條小巷里。這時，她碰上了主簿劉文中。劉文中看到她略略有些尷尬：“小侶，我跟你爹也算得上是多年好友，金鵬飛害了你全家，我如今卻證明他的清白，真是慚愧啊！”

韓小侶搖搖頭：“您說出事實(shí)就行，不用顧慮我的感受?！?/p>

正說話間，金鵬飛竟然也走進(jìn)了小巷，邊走邊抱怨：“怎么約在這兒……”看到韓小侶很是意外，“你這么恨我，都沒落井下石，我得好好謝謝你才是?！?/p>

韓小侶冷冷道：“這倒不必。不過你想想，別人要是看到一個當(dāng)事人和兩個證人在一起碰頭，會不會認(rèn)為我們是在串供呢？”

金鵬飛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劉文中也不安起來。韓小侶心頭若有所悟，不過沒有說出來，只是對劉文中點(diǎn)點(diǎn)頭說：“劉伯伯，我先走了?！?/p>

韓小侶回到家中，真是心力交瘁，伏案大哭了一場?？捱^了，她擦擦眼淚，抬起頭望著掛在衣架上的一件衣衫。這衣服是她十七歲生日時姐姐親手給她做的，也是她收到親人送的最后一件禮物。從那以后，她就孑然一身了。

韓小侶輕輕自語道：“姐姐，你會不會也怪我呢，難道我不作偽證真的錯了嗎？對了，劉伯伯怎么會約見那個金鵬飛呢？還有他聽了我的話突然變色，難道，這里面真的有蹊蹺？”望著那件衣衫，她的目光漸漸明亮起來。

韓小侶以證人的身份求見太守，說自己或許有辦法探明小姐之死的真相，但是要先見魏山一面，詢問一些當(dāng)時的細(xì)節(jié)。太守同意了。

韓小侶來到大牢，魏山一見她，不由破口大罵：“你還有臉來？我只是替師父報仇，已不顧生死，而你的至親被害，還放過那個惡賊，你給我滾！”

韓小侶微微一笑：“金鵬飛惡貫滿盈，他終究難逃法網(wǎng)。你因私自報仇而誤殺無辜，自己也性命難保，我想你師父泉下有知，也一定會痛心的。”

魏山愣住了，半晌才道：“關(guān)你什么事！”

韓小侶輕輕說：“我來這里是想請你將事發(fā)時的每個細(xì)節(jié)詳細(xì)地跟我說一遍。我想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難免會留下蛛絲馬跡。只要我能找到這件案子的突破口，金鵬飛就插翅難飛！”

四

太守府的花園中，太守召來了金鵬飛。劉文中和韓小侶也在，但金鵬飛假裝沒看見，只是痛哭，說自己沒保護(hù)好小姐，真是罪該萬死。

忽聽得一聲暴喝：“該死就去死吧！”金鵬飛抬頭一看，駭然道：“魏山，你怎么逃出大牢了？”

說話間，魏山持劍已刺到他面前。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生死關(guān)頭，金鵬飛自然而然地伸手將身旁之人拉在身前一擋，隨著撕裂聲響起，閃亮的劍尖直抵那人心口……停住了。

金鵬飛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忽然發(fā)現(xiàn)在場的眾人都神情復(fù)雜地看著他。

太守是憤怒，魏山是得意，而被他拉來擋劍的竟是韓小侶，她目光中充滿了嘲諷。唯一和他一樣冒冷汗的，只有劉文中。

“岳父大人，這刺客，怎么逃出來了……”金鵬飛的聲音越來越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落入了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

“呸，誰是你岳父！”太守怒道，“想我對你青眼有加，招為東床，生死關(guān)頭，你竟然拿我女兒當(dāng)盾牌！”

“小婿冤枉?。　苯瘗i飛感到大禍臨頭，抵死不認(rèn)。

“哼，你還嘴硬！”韓小侶走上前來，冷笑道，“當(dāng)我看到你跟劉文中見面后的古怪神情，尤其我一句無意的‘串供竟使你二人神色大變，回去后就起了疑心。是姐姐給我做的一件長衫，使我豁然開朗，想到如果魏山說的是真話，你是硬拉小姐擋到身前的，那么就會在小姐衣服上留下痕跡。于是我說服了太守大人，與魏山見了面，詢問了當(dāng)時的細(xì)節(jié)?！?/p>

“魏山回憶你當(dāng)時站在小姐右側(cè)，利劍臨身時你右手拽住她后背衣服硬拉她擋劍。當(dāng)時大家注意的是小姐心口中劍，血染前胸，都忽略了后背。太守大人聽了我和魏山的稟告，親自檢查小姐的遺體。小姐當(dāng)時穿的衣衫是西域商人進(jìn)獻(xiàn)的，還是第一次上身，雖然華美艷麗，但并不結(jié)實(shí)。太守果然在衣衫背部找到了被扯破的裂痕，而且衣衫上涂的金粉若不幸沾到肌膚上是很難清洗的。金鵬飛，你右手上尚有金粉，還賴得掉嗎？”

金鵬飛不由抬起右手看了一下，但又馬上縮回。旁邊的侍衛(wèi)上前捉住他的手腕向上一揚(yáng)，陽光下眾人看得分明，五指指尖皆有隱隱金光！

韓小侶冷笑道：“我們來了個案件重演，而你也‘不負(fù)眾望地故技重施?？上Я颂胤蛉私栉业倪@件和小姐同款同料的西域長衫，剛才被你抓出了同樣的裂痕，唯一不同的是這件衣服上沒有金粉而已！”

太守怒道：“金鵬飛，你還有何話說！”

金鵬飛無話可說，劉文中也只有俯首認(rèn)罪。原來身為主簿的他被人舉報貪污受賄，那晚他向金鵬飛敬酒，就是想求金鵬飛在太守面前美言幾句，為他疏通。所以事發(fā)后他作了偽證，又急匆匆地約金鵬飛見面談條件。

太守宣布將金鵬飛和劉文中的案子交由衙門審理定罪，并昭告百姓，凡是被金鵬飛迫害過的苦主，都可到衙門擊鼓鳴冤，包括魏山師父的案子。

至于魏山，他畢竟誤殺了太守小姐，還是死罪一條。這時韓小侶道：“魏山雖是死罪，但他忠義兩全，又有一身好武藝，殺之可惜。如今邊關(guān)戰(zhàn)事正酣，懇求太守大人判其充軍殺敵。”

太守點(diǎn)頭應(yīng)允，魏山心中感激不盡。

城外十里長亭，魏山身戴枷鎖，在兩個差人的押解下就要遠(yuǎn)赴邊關(guān)了。

一輛馬車駛來。韓小侶下車對魏山道：“今天我的茶舍重開，所以來晚了。”

魏山道：“都怪我太魯莽，私自報仇害死了無辜的太守小姐，若不是你向太守求情，我已經(jīng)身首異處，而師父和很多百姓的冤也伸不了?！?/p>

韓小侶道：“你就要遠(yuǎn)赴邊關(guān)殺敵了，我就用這支自己譜寫的‘問心曲送君遠(yuǎn)行吧。此曲乃我為人處世的寫照——‘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p>

日暮風(fēng)寒，韓小侶吹響了紫竹長簫，簫聲時而激越高亢，時而婉轉(zhuǎn)悠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