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節(jié)選）

蕭麗紅

這是一部臺灣作家的作品，看了這部作品，讓人感慨：中國傳統(tǒng)的人倫社會和世俗生活是如此瑰麗如此有趣如此美好，比如七夕捏的湯圓中間要有一個圓圓的窩，這個窩據(jù)說是給織女裝眼淚的；比如愛情可以談得那么含蓄那么儒雅那么美好，“為這個時代逐漸失去的純?nèi)粦俑瑁朴频氐鸵髁艘槐椤?。與之相配的是這部作品叫人著迷的古雅的語言，比如：

……月色當(dāng)光照你我

世間心識：

真快活；

定定——

天清清，

路闊闊。

1

貞觀是出生在大雪交冬至彼時；產(chǎn)婆原本跟她外家阿嬤說：“大概霜降時節(jié)會生?！笨墒且恢钡叫⊙?，她母親仍舊大著腹肚，四處來去；見到伊的人便說：“水紅啊，拖過月的囡仔較巧；你大概要生個狀元子了！”

她母親乃從做姑娘起，先天生就的平靜性格，聽了這般說話，自是不喜不驚，淡然回道：“誰知啊，人常說，百般都是天生地養(yǎng)的……誰會知呢？”

貞觀終于延挨到冬至前一天才落土，生下來倒是個女兒，巧拙尚未分，算算在娘胎里，足足躲了十一個月余——

到她稍略識事，大人全都這么說笑她：“阿貞觀，人家都是十個月生的，為什么你就慢手慢腳，害你娘累累、掛掛，比別人多苦那么兩下？”

貞觀初次聽說，不僅不會應(yīng)，還覺得人家問得很是，這下纏住自己母親問個不休；她母親不知是否給她問急了竟教她：“你不會這樣回：因為那天家家戶戶都搓冬至圓，我是選好日子來吃的?！?/p>

問題有了答案，貞觀從此應(yīng)答如流，倒是大人們吃了一驚；她三妗還說：“我們阿貞觀真的不比六七歲的囡仔……到底是十二個月生的??！”

乍聽之下，貞觀還以為自己生得是時候；后來因為表姊妹們一起踢毽子，兩人都是二十六下，銀蟾一定要說自己贏。

“為什么？”貞觀笑問道，“不是平嗎？”

銀蟾說：“數(shù)目相同，就比年紀(jì)；你比我大一歲！自然算你輸！”

貞觀不服，問她幾歲，銀蟾說是六歲，貞觀啊哈一聲笑出來：“說平你還不信，比什么年歲，我也是六歲?。　?/p>

銀蟾嗤鼻說她：“誰說你六歲？正頭算？還是顛倒算？”

“六歲就是六歲，怎樣算都是六歲！”

銀蟾收起毽子，推著她往后院走：“好！我們?nèi)枺?！隨便阿公、阿嬤抑是誰，只要有人說你六歲，我就輸！”

后院住的她三舅、三?。幻⒎N五月天，后園里的玉蘭、茉莉，開得一簇簇，女眷們偶爾去玩四色牌；那房間因吃著四面風(fēng)，涼爽加上花香，一旦知滋味，大家以后就更愛去，成了習(xí)慣。

二人一前一后，才踏入房內(nèi)，見著她母親背影，貞觀就問：“媽，我今年是幾歲?。俊?/p>

大人們先后回過頭來，唯有貞觀母親靜著不動，伊坐在貞觀大妗身旁，正提醒那紅仕撿對了。

這下貞觀只得耐心坐下來等著，誰知一旁她二姨開了口：“阿貞觀肖牛，肖牛的今年七歲！”

像是氣球一下扎了針，貞觀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銀蟾見此，立刻挨到她身旁坐下，抓了她的手輕拍著，卻又仰頭幫她詢問：“貞觀是說，我們讀同一班，為什么我是六歲？”

“人家銀蟾屬虎！”

“屬虎六歲？……為什么屬虎就六歲？”

貞觀這一問，眾人差不多全笑了起來，連她母親都抿了嘴角笑說道：“你今日是怎樣？跑來番這個？”

說話的同時，她二姨等到了四色卒；于是眾人放下手上的牌，重新和局。

她大妗伸手按了貞觀的肩頭，說是：“阿貞觀，大妗與你講，生肖歲數(shù)是照天地甲子算的，牛年排在虎年前，當(dāng)然牛年的人大一歲！”

貞觀這下問到關(guān)頭來了：“可是，大妗，我們只差一個多月，銀蟾只慢我四十二天！”

這下輪到她三妗開口了，伊一面替贏家收錢，一面笑貞觀：“照你這樣算法，世間事全都算不清了；你還不知道，有那廿九、卅晚、除夕出生的，比起年初一來，只隔一天，不就差一歲嗎？”

貞觀一時無話。

她三妗接下道：“等你大了，你才不想肖虎呢，虎是特別生肖，遇著家中嫁娶大事，都要避開……對了，你還多吃一次冬至圓呢！你忘記了？單單那圓子，就得多一歲！”

眾人又笑；貞觀腮紅面赤，只得分說：“——其實……人家也沒吃到——”

話未完，只聽得房門前有人叫貞觀，她待要起身，先聽得她三妗笑喚道：“四嬸，四嬸，你快進(jìn)來聽！阿貞觀在這里計較年歲，跟湯圓賴賬呢！”

2

小學(xué)六年書念下來，貞觀竟是無有什么過人處，雖說沒押在眾人后，倒也未曾領(lǐng)人先，拿個溫吞吞第七名，不疾不緩，把成績交上去；她母親大概失望了，說了她兩句，她外公卻開口替她分明：“水紅，你這句話層疊，想想看，你自己五叔念到東京帝大的醫(yī)學(xué)士，也算得人才的，你知么？他到了上中學(xué)校，還一直拿第二十名呢！古人說大只雞慢啼；提早會啼的雞，反而長不大，小學(xué)的成績，怎么就準(zhǔn)了呢？”

她母親不作聲；她外公又言道：“你聽我說：女兒不比兒子，女道不同男綱；識者都知，閨女是世界的源頭，未來的國民之母，要她們讀書，識字，原為的明理，本來是好的，可是現(xiàn)時不少學(xué)校課業(yè)出眾的，依我看，卻是一點做人的道理也不知，若為了念出成績，只教她爭頭搶前，一旦失去做姑娘的許多本分，這就因小失大了——”

貞觀覺得外公這話正合她的心，更是聚會心神來聽。

“兒子不好，還是一人壞，一家壞，一族壞，女兒因負(fù)有生女教子的重責(zé)，可就關(guān)系人根、人種了，以后嫁人家為妻做媳，生一些惶恐、霸氣的兒女，這個世間還不夠亂??？”

貞觀想著外公的問話有理，因為今天早上，她還看到兩個男生在巷口打架。

“從前你阿祖常說的：德婦才生得貴子。又說：家有賢妻，男兒不做橫事。由此想來，才深切知道女兒原比兒子貴重，想開導(dǎo)伊們，只有加倍費(fèi)心神了！”endprint

“阿爹見的是！”

“這樣說來，明兒等伊聯(lián)考考完，叫她天天過來跟我念千字文！”

考完初中聯(lián)考，貞觀其實是無甚把握，然而心里反而是落了擔(dān)子的輕松；到底這六年的學(xué)業(yè)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最興奮的，還是可以過外公家去念《婦女家訓(xùn)》、《勸世文》。

她外公有大小一二十個孫子，除了她五舅未娶，其余都已成家。大舅早歲被日本兵征到南洋當(dāng)軍，十幾年來不知生死。她大妗守兩個兒子銀山、銀川過日子。二舅、三舅各有二男二女：銀城、銀河、銀月、銀桂、銀安、銀定、銀蟾、銀蟬。四房是一女一男：銀杏、銀祥，再加上貞觀這班外孫兒女有事沒事就愛回來，一個家不時的鬧熱滾滾。

開始與外公讀書以來，貞觀第一句熟記心上的是《勸世文》的起頭：“天不可欺”、“地不可褻”、“君不可罔”、“親不可逆”。

刻骨銘心以后，她居然只會從頭念起；也就是整段文字一從中間來，她便接不下去。

…… ……

讀《千字文》就更難了，字義廣，文字深，十幾天過去，貞觀還停在這幾句上頭：“空谷傳聲，虛堂習(xí)聽”、“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尺璧非寶，寸陰是競”。然而愈往后，理念愈明；書是在讀出滋味后，才愈要往里面鉆，因為有這種井然秩序，心里愛著——“樂殊貴賤，禮別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婦隨”、“外受父訓(xùn)，入奉母儀”、“諸姑伯叔，猶子比兒”、“孔懷兄弟，同氣連枝”。

等念到《三字經(jīng)》時，更是教人要一心一意起來；從“——為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xí)禮儀”、“弟于長，宜先知，首孝弟，次見聞，知某數(shù)，識某文”到“犬守夜，雞司晨，茍不學(xué)，曷為人，蠶吐絲，蜂釀蜜，人不學(xué)，不如物，幼而學(xué)，壯而行，上利國，下便民，揚(yáng)名聲，顯父母，光于前，裕于后——”

貞觀是每讀一遍，便覺得自己再不同于前，是身與心，都在這淺顯易解的文字里，一次又一次地被滌蕩，洗潔……

3

暑熱漫漫，貞觀外公所以會選在早晨讀課，念書；等吃過午飯，通常人人手上，會有一碗仙草、愛玉。

貞觀吃這項，總是最慢，往往最后一個放下碗，不知情的，還以為她一人吃雙份。

久了以后，竟然隱約聽到一個綽號，真?zhèn)€又是生氣又好笑：“九頓伯母？！什么意思嘛？！”

其實她心里猜著十分了，只是不愿意自己這樣說出來。

銀蟾等人笑道：“就是人家吃一頓飯，你吃九頓?。　?/p>

“我吃九頓？誰看見了？！”

“沒吃九頓，怎么那么慢？”

“……”

一嘴難敵兩舌，貞觀說不過眾人，轉(zhuǎn)頭看男生那邊，亦是鬧紛紛：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