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們談?wù)撾[居時，我們談些什么

丁威

從終南山上下來，坐著冬子的摩托車，車子跑得飛快，我就在車后面大聲地唱《董小姐》、《給北方的女王》，路燈不亮，前方什么都看不清，摩托車跑到打飄，耳朵里灌滿了風(fēng)聲，很多時候，青春里的所謂熱血都會被時間慢慢磨損掉，但總是有一些時刻，像在你的血液里重新加溫，你就知道，那些遠離你已經(jīng)許久的意氣風(fēng)發(fā)又從隱處歸來，你又可以攥緊你的拳頭，叩響那扇沉重?zé)o比的門，你又可以“在路上”。

那個時候，我想到了《摩托車日記》，冬子在他的詩集《五指山》里提到他的一個朋友孫東旭，看了電影《摩托車日記》之后，孫東旭七百塊錢買了個二手摩托車，跟一個朋友從西安經(jīng)四川、貴州一路到越南，到邊境后把摩托車三百塊錢賣掉就回來了，他的朋友孫東旭說，他走在長江邊上的時候，就看到背后一片雨嘩嘩地追來，然后就在云霧中加大油門大叫著，跟雨賽跑。

我想，人人都有這樣在可以稱之為“沖動”的時刻，像拋棄自己捆住自己的生活，把所有拋之腦后，就這么為自己活一回，即使一個月，甚至一個星期，自己對自己放任，自己對自己任性，什么都不顧慮與畏懼，只沉浸在理想里，甚至是虛幻里，揮霍無度，野蠻專橫，過自己小小的日子，卻又滿載著大大的夢想，人人都有這樣的時刻，黑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想到這些，稱之為“夢想”的燙人的詞，兀自就能發(fā)光的詞，想到悶著枕頭流眼淚。

那些未曾走過的路，當(dāng)我們暮年回首，兩鬢霜染，滿是遺憾？

摩托車在風(fēng)里飄，我依舊在車子后座上大聲唱歌，后來，我跟冬子說，等周末有時間了，我們就騎摩托車去商城（后來我們就騎著摩托車去了商城，答應(yīng)了商城那邊的朋友要給商城寫的文章，依舊沒有蹤影，挺抱歉），就像冬子在他的詩集里說的那樣：生活需要不斷的被刺激，頻繁的有高潮。

促使我寫這個文章的原因，是冬子的另一個叫老孟的朋友，老孟四十多歲，未婚，孤身一人住在終南山上（聽冬子說，八百里秦嶺有72峪，老孟所在那個峪叫天子峪），在終南山上租了一個土坯房子和幾畝地（老孟稱它為“會心園”，取自袁宏道那句：世人所難得者唯趣，山中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tài)，雖善說者不能一語，唯會心者知之。我很喜歡這句話，后來我也將這句話教予我的學(xué)生背住，我并未告訴他們這句話的意義，但我相信，有一天他們會因某些場景的觸動，而想到這句話，而懂），養(yǎng)了兩條狗（一條叫“富貴”，一條叫“可以”，老孟起先住在軍區(qū)旁邊，軍隊里的剩飯菜就拿來喂老孟的兩條狗，油水很足，后來老孟搬到了終南山上，老孟是個散漫的人，有時候會食不果腹，據(jù)說有一次老孟三天只吃了16個核桃，兩條狗就更可想而知了，有一年的冬天兩條狗甚至餓到去啃雪地里的冰），又養(yǎng)了幾只鵝，每天讀書、喝茶、練字、做盆景（后來，我跟幾個人談到老孟，很多人都會問，那老孟什么都不做嗎，他靠什么生活呢，他在那里孤獨的一個人究竟為了什么，等等），過人間的日常生活，用冬子的話說：寫詩，種地，與眾山神為鄰。

最有趣的是，雨后天晴，你推開門，云就在門前繞著，往前走幾步，門前的場院里又是零落的幾片云，你伸手就能握住幾掌冷冷的云霧，你過得幾乎是“云上的日子”。

老孟的院子用荊棘做院籬，東面是平坦的一塊地，起先老孟在那里種谷物，供養(yǎng)生活，日久月深，老孟的散漫與怠惰生出來，那塊地就慢慢地荒下來了，我去的時候，只有零星的幾株辣椒瘦骨嶙峋地長著，坡上有幾株杏樹，每年杏花時節(jié)，山中景色為之一新，目光里全都是綠，以及杏花所照耀的粉，這粉中所透出的惹眼惹心的亮。門前幾步即有一株杏樹，有一根枝干頷首似的低垂下來，老孟就在樹杈上系了一個瓶，瓶里落了半滿的雨水，又生出些綠藻，渾濁濁的，卻另有一種好看。杏樹下有一個石碾盤，做喝茶的桌子，這樣的桌子好處繁多，它舊而且生硬，換作另一個詞，可以矯情地稱之為古樸，不怕日曬雨淋風(fēng)吹，我到了山上，拿錘子在這石碾盤的桌子上敲了十多個生核桃吃，哪里的桌子能經(jīng)得起這個，第一道洗的茶，直接淋灑在石碾盤上，而不用擦，我想慢慢地，日積月累，石碾盤上一定會浸潤透滿滿的茶香，這樣一個石碾盤的茶幾，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門前左轉(zhuǎn)，是老孟養(yǎng)的幾百盤盆景，盆是從山腳下一摞一摞地背上來的，偌大的一片盆景，老孟每日的工作重點就是這幾百盤盆景，前后澆一遍水，耗去兩個多小時，從這許多盆景里，能看出老孟的用心，一個個地細心細養(yǎng)，生出了百態(tài)的媚姿，每一個都不同，每一個都很好，我此前說過一句話，如果你在一件事或物上用心，那么這件事或物就一定會沾染上你的氣質(zhì)，看到這些盆景，雖然我沒有見過老孟，沒有與老孟聊過天，但我想我從這里看到了老孟。

我想象了一下老孟的日常生活，早上7點左右起床，山上的鳥鳴足以喚醒他，是自然的最好的鬧鐘。而后讀一個多小時的書，飯在爐子上熱著，或者就是吃餅干什么的填一下肚子，將幾百盤盆景澆一遍水，這差不多就半晌午了。坐在石碾盤上喝茶，發(fā)呆，琢磨，聽曲子，老孟有一個很好的音響，刻了許多盤，古琴聲就繞著塬上回旋，鳥一樣又落在老孟耳朵里，時間悠悠然的，就很快，這一看時間，就是午飯了。好好地吃一頓，飽了肚子，就能看云是云、看雨是雨了，陽光要是好要是暖，就仍舊賴在石碾盤前，賴在藤椅里，就把懶當(dāng)做好習(xí)慣來養(yǎng)、來修，既明目又明心，伸一個懶腰，打一個哈欠，慢騰騰的，全拿捏著懶勁，跟時間不緊不慢地耗，就仿佛一個懶腰下去，世上已是千年那般，最不缺少的就是時間，全個兒的屬于自己，就養(yǎng)那種類似老年的怠惰，思想里卻從不松弦，身子要在藤椅里放到最舒服的境界里，但是思考的馬達卻要它不停地轉(zhuǎn)，與莊子、與李白、與陶淵明，等等，與百家神游，俯仰幾萬里，想到哪里就是哪里，只尋一個通透，心無旁騖，又是心不在焉，不低于生活，也不所謂的高于生活，吃飯便是吃飯，睡覺便是睡覺，發(fā)呆便是發(fā)呆，把過日子當(dāng)成過日子，不給它摻雜任何其他的附庸，時間恍然，就是黃昏，倦鳥已歸還，萬籟全靜寂，看到暮色從山的那一邊靠過來，扯亮屋里的燈，練字、畫畫，而后就著燈光在床上讀書，一天就這樣過去，心也隨著夜色沉下來，如果閃念想到“活著”，嗯，無疑，這就是活著。

老孟在山上已經(jīng)幾年了，杏花開了幾次，杏子熟了幾回，時間既快又慢，仿佛山上一天，人間便是一年，誰在山下慢慢老了，老孟沒老，為什么呢，老孟把生活當(dāng)成生活來過了，他過他自個兒的日子，他為他自個兒的心，活著。

雨后推開門，云就在身邊，一年又快過去了，老孟把他“云上的日子”又過了一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