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居翰：“讓繪畫通過畫史進入歷史”

唐卡 是藏族繪畫藝術的獨特形式，是藏族與不同地域文化、特別是與漢民族文化之間交相輝映的產(chǎn)物。南亞、中亞和中原多種文化的復雜作用，共同推動了唐卡藝術風格的演變。其中一個最明顯的趨勢就是不斷向中原漢地文化學習和靠近。如吐蕃時期文成公主入藏，隨行的大量工匠參與修建大、小昭寺；蒙古族扶持的薩迦派藝術，在尼泊爾風格的基礎上大量融入了元朝宮廷風格；勉唐、欽則和噶瑪噶智三大畫派更是在不同程度上吸收了中原的寺觀、宮廷和民間藝術風格。同樣，從敦煌和黑水城，到五臺山和故宮寶相樓，我們都能看到藏族藝術對其他地區(qū)的影響。

歷經(jīng)一千多年的積累與發(fā)展，唐卡已成為會聚藏族宗教、歷史、科技和藝術等各個領域珍貴遺產(chǎn)的載體。2006年，“藏族唐卡”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2009年，唐卡與堆繡、彩塑、銅雕等一起，以“熱貢藝術”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

最后的著述

美國堪薩斯城的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是收藏中國古代書畫的頂級博物館之一。該館中國藝術部前主任、現(xiàn)任斯坦福大學坎特藝術中心亞洲藝術部主任楊曉能回憶，他1993年進入納爾遜工作，到2007年離開，其間因為學術關系和高居翰先生時有書信溝通，也親見了這位前輩學者晚年在博物館的一段研究。

“1999年，我在華盛頓國家美術館做了一個展覽—‘中國考古的黃金時代，高先生對這個話題也很感興趣，我們來往就多一點。他也專程到納爾遜來看東西。過去，研究中國藝術史的美國學者多看重傳統(tǒng)文人畫，對實用和裝飾性的世俗繪畫比較輕視，但高先生似乎沒有這種偏見，晚年他一直在做關于這類繪畫的研究。納爾遜的館藏中有一件《清宮珍寶皕美圖》，沒有確切的出版年代和出版信息，應是民國珂羅版，另外館里還收藏了較為珍貴的17世紀的《金瓶梅》冊頁，高先生為此特意過來研看原作。對這些藏品的研究成果，他都發(fā)表在生前最后出版的那本書中。”

楊曉能提到的這本書，英文名為《Pictures for Use and Pleasure：Vernacular Painting in High Qing China》，是高居翰最后一本著述，其中文譯本《致用與娛情的圖像：大清盛世的世俗繪畫》年內(nèi)將由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

另一本將在大陸出版中譯本的作品，是寫于1960年的《中國繪畫》（Chinese Painting），這也是他最早的成名作。楊曉能說，這本通史意義的小書文字漂亮，以淺顯生動的方式引導西方藝術愛好者了解中國繪畫。“如果以在美國的再版數(shù)量來衡量，它比后來的《氣勢撼人》《江岸送別》等繪畫史系列的書影響力更大，只是國內(nèi)讀者知之不多?！?/p>

“諾頓講座”與“班普頓講座”

西方中國美術史的研究，發(fā)端于西方各大公私博物館及個人的收藏和鑒賞。早期收藏中國古代繪畫的機構主要有波士頓美術館和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兩家，其后是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和克里夫蘭美術館。

美國的中國藝術史研究到20世紀中后期已近于一門顯學。50年代后，中國藝術史研究開始逐步進入西方各大學、科研機構等學術群體。和高居翰同時期的學者，很多任教于名校，如普林斯頓的方聞（Wen C.Fong，后來擔任大都會博物館亞洲部主任）、斯坦福的蘇立文（Michael Sullivan）、堪薩斯的李鑄晉（Chu-tsing Li）、耶魯?shù)陌嘧谌A（Richard Banhart）、密歇根的愛華茲（Richard Edwards），博物館界如李雪曼、何惠鑒，都在學術界聲名鵲起。

高居翰1926年出生于加利福尼亞。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取得東方語言學學士后，他到密執(zhí)安大學繼續(xù)修讀藝術史碩士和博士，師從著名藝術史學者羅樾（Max Loehr）。1954年至1955年，富布賴特獎學金讓高居翰得到了前去日本京都大學學習的機會，跟從“京都派”漢學大家島田修二郎學習；兩年后，在斯德哥爾摩遠東博物館協(xié)助著名漢學家喜龍仁編寫七卷本《中國繪畫：大師與法則》的經(jīng)歷，繼續(xù)幫他夯實了學術的起點。1956年回到美國后，高居翰擔任了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中國書畫顧問，并從1965年開始長期執(zhí)教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藝術史系，直至1994年榮休。

高居翰的兩本重要著作《氣勢撼人：中國十七世紀繪畫的自然與風格》和《畫家生涯：傳統(tǒng)中國畫家的生活和工作》，出版時間相隔12年，分別是他受邀在哈佛大學“諾頓講座”（Chales Eliot Norton）和哥倫比亞大學“班普頓講座”（Bampton）演講的結集。世界名校大都有自己的學術紀念講座，哈佛“諾頓講座”取名自該校歷史上的偉大學者查爾斯·埃利奧特·諾頓。每位受邀者將自己的最新研究成果做6場演講，整理出版后大都成為其代表作品，如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詩學六講》、哲學家安伯托·艾柯的《悠游小說林》、小說家卡爾維諾的《新千年文學備忘錄》等。1979年，當時任教于伯克利的高居翰獲“諾頓講座”邀請，將他研究17世紀明晚清初中國繪畫的學術成果公開發(fā)布并結集，《氣勢撼人》于是也成為他確立自己為中國藝術史界巨頭之一的重要作品，被全美藝術學院聯(lián)會選為1982年度最佳藝術史著作。至于哥倫比亞“班普頓講座”，其演講主題選擇面更為寬廣，除社會人文領域學者外，物理學家、數(shù)學家也曾在邀請之列。1991年，高居翰在那里講演了自己對傳統(tǒng)中國畫家的生活和工作的研究，他將藝術史置放于社會史的框架中，再次向學界闡釋了“讓繪畫通過畫史進入歷史”的學術方法。

《江岸送別》是學術生涯的重大轉折

在“諾頓講座”之前，高居翰已經(jīng)完成了關于中國晚期繪畫史寫作計劃中的前兩冊：《隔江山色》和《江岸送別》。第一冊《隔江山色》討論了元代繪畫，主題包括畫壇大家的風格更新，職業(yè)畫家之外的文人繪畫運動的出現(xiàn)以及歷史和社會環(huán)境對繪畫的影響等。在1978年出版的《江岸送別：明代初期與中期繪畫》中，他則開始強調(diào)風格與外部環(huán)境，即畫家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和畫風之間的聯(lián)系。高居翰在這本書中談道，文人畫的引領者大都承襲了“董、巨”傳統(tǒng)，而職業(yè)畫家們則偏向于李唐、馬遠以及其他宋代院派畫家的風格。他認為，業(yè)余文人畫家傾向于取悅自己，而職業(yè)畫家則較多取悅品位保守的官紳階層，這在后來引申為吳派和浙派繪畫的分界—他這種方法，被認為是來自西方藝術史界對文藝復興以來藝術家和贊助人關系的研究模式，具有其獨特角度和敘事分析，也讓李成、戴進等從前被忽視的畫家重新進入繪畫史的視野。endprint

以高居翰自己寫在中文序言中的一段話來看，《江岸送別》確是他學術生涯的重大轉折。他寫道：“雖然多年來，我一直在開拓各種研究方法，想要讓各種‘外因—諸如理論、歷史遺跡等中國文化中的其他面向—跟中國繪畫的作品產(chǎn)生聯(lián)系，但在當時，我畢竟還是羅樾的學生，所以在研究方法上，仍以畫家的生平結合其畫作題材，并考慮其風格作為根基。至于風格的研究，則是探討畫家個人的風格，以及從較大的層面，來探討各種風格傳統(tǒng)或宗派的發(fā)展脈絡，乃至于各個時代的風格斷代等等。及至上世紀70年代中期，我在撰寫《江岸送別》時，已經(jīng)變得比較專注于其他問題，而不再像從前一樣，局限于上述那些問題……”

《溪岸圖》的爭論

1999年對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畫《溪岸圖》的爭論，是高居翰晚年一個比較重要的學術事件，幾乎將美國的中國藝術史大家全部卷入。

據(jù)事后各種報道和當事人撰文，爭論發(fā)生的經(jīng)過并不復雜：1997年5月，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華裔董事唐騮千將從美籍華裔收藏家王季遷處購藏的《溪岸圖》捐給該館新的中國館?！断秷D》傳為五代董源畫作，遞傳經(jīng)過被描述如下：20世紀30年代，徐悲鴻在桂林購藏，1938年被張大千帶回四川，后張大千以自己收藏的金農(nóng)《風雨歸舟圖》與徐悲鴻交換。50年代，已經(jīng)移居海外的張大千將這幅畫轉讓與王季遷。由于大都會當時是以巨資購藏，十分轟動，《紐約時報》在頭版報道中將《溪岸圖》稱為“中國的《蒙娜麗莎》”。但在同年8月，《紐約客》刊載了專欄作家卡爾·納金（Carl Nagin）的文章，標題為《大都會博物館剛剛獲得中國的〈蒙娜麗莎〉，它是真跡嗎》。納金并非藝術史專家，其文中引述的主要是高居翰的觀點：《溪岸圖》不是10世紀古畫，而是現(xiàn)代畫家張大千的偽作。這一看法，高居翰曾在1991年的一個關于張大千的討論會上公開提出過，1997年9月又為美國媒體撰文重申。《紐約客》的文章在社會各界引起了激烈反響，為此，兩年以后的1999年12月，大都會博物館在紐約召開了一次“中國書畫鑒定國際學術研討會”，邀請包括中國內(nèi)地專家啟功等名家在內(nèi)的各路專家學者到會。

在會上，高居翰從風格分析、文獻、鈐印等方面提出了“十四項指控”。支持高居翰說法的重要學者，當時有日本的古原宏伸，還有美國克里夫蘭博物館的李雪曼。持對立觀點的以大都會亞洲部主任方聞為代表，包括何慕文（Maxwell Hearn）、傅申、石守謙、丁羲元等學者。爭論到最后，沒有資料可以證明任何一方的觀點確鑿無誤，《溪岸圖》的真?zhèn)螁栴}也就成為了“懸案”。

楊曉能回憶，高居翰后來曾表達過這樣的意思，他只是想引起一個學術爭論，并無攻擊或詆毀任何人的想法?！案呔雍埠头铰?，一個在東海岸，一個在西海岸，學術觀點雖然一直相左，但據(jù)我所知，他們從來沒有反目成仇過，這是可貴的學術研究?，F(xiàn)在來看《溪岸圖》，有學者認為，答案很可能不屬于原來預設的兩個論點，而在兩者之間，或可以視為宋畫?！?/p>

2010年，坎特藝術中心舉辦了一個介紹中國近現(xiàn)代四大家—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的大展“汲古開新：20世紀中國水墨畫大師”，高居翰到現(xiàn)場觀看了展覽?！八敃r身體已不好，坐在輪椅上，由幾個學生送過來?！睏顣阅苷f，這是他和高先生的最后一次見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