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旭俊
一次,我在飯桌上偶遇一個年過半百的詩人。他喝得酩酊大醉,癱坐在地上嚎啕:“這個世界沒有愛啊”。隨后,他掏出手機打電話。兩個小時后,當我再次注意到他時,他依然在打電話,從未間斷。我心想,幸虧這個世界還有電量如此充足的手機電池板,不然就真的更悲傷了。
一次,理工男苦追了半年之久以后,終于打算向女文青表白。他訥于言卻不敏于行,只因男女雙方我都認識,就拉我在邊上為他壯膽。他表白了,她哭了,然后答應了。事后,我問她是否因感動而哭。她說,“因為我知道我答應他的那一刻會是他愛我的頂點,可我還是答應了”。這回答讓我對女文青的邏輯嘆為觀止。
一次,詩人朋友在飯桌上又開始說他的戀愛經歷。我足足聽了十次,每次敘述都不一樣,險些覺得他在戀愛方面閱歷豐富。后來才知道,他也具備小說家的素質,能把一次戀愛講得讓別人以為是十次甚至更多,能把十幾天的短暫戀情講得猶如《百年孤獨》般漫長。當然,那個女的不是他妻子,他從沒講過妻子的故事。
一次,半夜兩點的宿舍,我看完書打算睡覺。室友把我從上鋪拖下來,讓我為他解釋他女友發(fā)來的短信:“我覺得我們的精神內核不太一致”。室友問“精神內核”的出處?答曰黑格爾。又問何意,我反詰:精神內核不一致,難道說身體外殼很一致?能把“我們不合適”說成“精神內核不一致”,這是女文青的哲學。
一次,我把室友的手機里他們班花的號碼改成我的。于是,我以她的名義跟他打情罵俏,發(fā)送語焉不詳而曖昧嬌嗔的短信。我謊稱有重要的事非要和他面談,約定的地點又都是情侶的約會之處,并且每隔十分鐘就更換一個地點:湖畔的草地、河邊的涼亭、小樹林深處。最后,他被撩撥得疲于奔命,卻始終沒能見到她。
一次,某著名情感類電臺節(jié)目女主播來我們學校。她素來以能言善辯著稱,團委就安排一對一的辯論表演賽。那時,我參加辯論從無敗績,于是選中了我。辯題是“5000萬人民幣和愛情哪個更重要”,我抽簽抽中“愛情比5000萬重要”,比賽結果是打平。事后我卻想,人為什么要費力去比較兩樣他都沒見過的東西呢。
一次,在KTV同學聚會。某君帶來新女友,另有人不知是情報更新不及,還是別有用心,把他前女友也叫來了。前女場馬上開唱“太委屈,連分手也是讓我最后得到消息”。當時場面頗為尷尬,為了緩解氣氛,我揶揄某君結婚一定要請前女友,我們在婚禮上大合唱“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最后,他結婚沒請她。
一次,對結婚異常樂觀的朋友問我為何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含糊回答是卡薩諾瓦說的,挺有道理。他繼續(xù)追問,我只好說:現(xiàn)代社會里只有兩件事能逼著男人不得不下跪,一個是上墳,一個是求婚,傷心程度由此可見。前兩天他一反常態(tài)地找我出來喝酒,喝醉時說我當年那句話太對了。他指的也許就是這句。
一次,某班花倒追多愁善感的室友。走在校園里,她故意靠近,他說“同學,你有沒有覺得有點擠”。過馬路時,她伸手去挽他,他說“下個路口吧”。后來,班花知難而退,戀愛結婚生子離婚,而他依舊孑然一身。當?shù)弥齼鹤痈约郝杂袔追窒嗨茣r,他再度感傷,仿佛在為自己并沒有對她懷孕出力而感到抱歉。
一次,我和朋友走在巴黎的圣丹尼街。我們習慣了說滬語,不知何故(也許是眼前走過幾個舉止怪異的阿拉伯人),我就喊了一聲“儕戇逼樣”(意為“都是傻逼”),不料有幾只街邊的流鶯前來搭訕。正當我不知所措時,朋友趕緊把我拉走,說我剛才那句滬話的發(fā)音酷似法語“Cest combien? ”(多少錢)。
一次,我和兩個朋友走在巴黎13區(qū)。晚上天色猶亮,店鋪全關。其中一個朋友來姨媽,想喝熱牛奶,找到一家24小時麥當勞,店員告知不出售熱牛奶,她急中生智來了句“one cup of latte,no coffee”??上дH硕疾蛔阋岳斫馑臋C智,不然以后我買油條就說,“給我一碗咸漿,不要豆?jié){、蝦皮、紫菜和蔥”。
一次,我和朋友在左岸喝多了,半夜三點在街頭瘋狂找?guī)?。在痛罵一番巴黎廁所太少之后,發(fā)現(xiàn)一處其貌不揚的建筑頗為隱蔽,趕緊在夜色的掩護下迅速解決。朋友說,你居然敢在巴黎市政廳門口撒尿?我辯解:它一沒攝像頭二沒“為人民服務”的標語三沒荷槍實彈的警衛(wèi)四不是豪宅,誰曉得它是權力機構?。?/p>
一次,朋友陪她的朋友去婦嬰保健醫(yī)院做檢查,看見一個男的陪他女朋友檢查。該女找不到要去檢查的科室,男的就攙扶著她去找。忽然,這個女人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破口大罵:說,你陪了多少女人來這里墮胎?為什么你對這里那么熟悉?于是,兩人開始大吵大鬧。這個事情告訴大家,男人太有方向感未必是好事。
一次,某個陰天的下午,在星巴克,與一個學經濟學的朋友聊天。
我:中國的現(xiàn)實讓人絕望。
友:你不要偏執(zhí)嘛。
我:活在這個社會里還能有不偏執(zhí)的人?
友:我就不偏執(zhí)。
我:你只是選擇盲視身邊的一切,偏執(zhí)于表現(xiàn)得“不偏執(zhí)”而已。
友:偏執(zhí)能給你帶來什么好處?
我:別說得就好像“不偏執(zhí)”已經給你帶來了好處一樣。
友:是不是搞批評的都很偏執(zhí)?藝術批評有用么?
我:沒用。
友:沒人讀?
我:也許有。
友:那怎么沒用?
我:就算讀了也沒用。
友:為何?
我:沒人評論,梵高活著只賣出一幅畫。波德萊爾等人盛贊,莫奈就賣高價。但如今用金元,而非智商表達藝術觀點的時代。
友:那你還寫?
我:因為感到智商被他們羞辱了嘛。
友:藝術圈不需要批評家?
我:是無能批評家需要藝術圈。
友:為何?
我:無能批評家之于藝術家就好比尿壺,學術上憋得急了,把他們拿出來發(fā)泄一下。金主光顧了,再把他們藏起來。你家來貴客,你會把尿壺放在客廳里?
友:批評家的好處費不少吧?
我:極少。因為在別處更賺不到錢。
友:藝術批評沒前途了?
我:從你們經濟學來說的確如此。
友:為何?
我:市場供需關系不對稱。
友:怎講?
我:當顧客可以自給自足了,作為供方還在提供需方已經不再需求的東西。
友:批評家總有些市場優(yōu)勢吧?
我:智商上的低成本優(yōu)勢。哪怕再無能的批評家,總還有藝術家比他更蠢。
友:你這么說有些偏執(zhí)了吧?
我:一點都不。
友:不怕得罪同行?
我:你沒見我一邊聊天一邊玩手機?都發(fā)微博上了。
友:你就不會和氣生財啊?
我:當代藝術沒有同行。
友:你別說得像獨行俠一樣。
我:我說的不是我,是當代藝術圈里誰跟誰都不算同行。既沒有朋友,也沒有冤家。
友:我特別好奇當代藝術圈的人都關心一些什么問題。
我:當代藝術圈都流行討論學術問題。
友:藝術家談論學術?藝術理論?
我:不,他們喜歡談哲學。當然,偶爾也談經濟學。
友:我很好奇。
我:比如,最近就有人在談論匹克迪的新書《21世紀資本論》。你看了沒?友:沒讀原著,從書評里了解了下。
我:怎樣?
友:說得很對。
我:他把現(xiàn)在稱為“拼爹資本主義”?
友:好像是的。
我:法國人真是閉塞。中國人都習以為常了,他們還當發(fā)現(xiàn)新大陸。
友:也不能這么說,太偏執(zhí)了。我們也就最近這樣。
我:的確,我們以前是拼爹社會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