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凌霄
一
母親小時候就訂了娃娃親,對象是一名姓王的軍人,由于在外面參軍沒有回來,母親就一直等下去,當時母親都20多歲了,在當?shù)毓媚锏哪挲g來說比較大一些。
剛剛解放,這名軍人立了戰(zhàn)功,當上了軍官,他回來了,軍官有些素質(zhì),思想也比較先進,他親自去我的姥爺家,說明遲來的原因及目的,這次回來要親自看看未婚妻,父母訂的婚事也要自己看了中意才是。
他和母親第一次見面了。
母親個子高挑,大大的眼睛,正值妙齡,軍人中意了,臉上帶有幾許的歉意,他沒有悔婚,并且說明這次探親主要是完婚,婚后帶走妻子,因為他在湖南大城市工作。當時姥爺家在吉林的一個小鎮(zhèn)上居住,這些事雙方老人都沒有異議,但一件實質(zhì)性的問題發(fā)生了爭執(zhí),姥爺要嫁姑娘,要彩禮。王軍官認為,現(xiàn)在都解放了,這些陋習(xí)得改變,禮數(shù)是有的,但姥爺家要得過多,在當時王家并不富裕,滿足不了姥爺家的要求。而姥爺?shù)拇髢鹤樱褪悄赣H哥哥我的大舅年齡不小了,也是從小訂的親,給女方過不起彩禮,一直沒有結(jié)婚,就等著母親結(jié)婚的彩禮,再過給未來的兒媳婦家。這叫一個蘿卜頂一個坑。
見過世面的王軍官,曾經(jīng)單獨邀請母親會面,當時是兩個大齡青年了,他灌輸母親一些新思想,要求母親抗爭和捍衛(wèi)自己的婚姻。母親從娘胎里生下來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骨子里滲透婚姻大事是由父母做主的理念。受著傳統(tǒng)教育的母親,盡管也哭泣,也表明自己的意見,但不敢和他的父親爭執(zhí)。這一人生的轉(zhuǎn)折她沒有勇氣走出去,沒有和王軍官走。在她看來,沒有舉行婚禮就和未婚夫“私奔”,那是丟人的事情,是萬萬不可能的。王軍官走了,母親終日以淚洗面,接下來更有不隨意的事情讓她痛苦一生。
姥爺家和王家婚約解除了,有人給母親做媒,居住在內(nèi)蒙古烏蘭大屯附近的柳樹川,就是我的父親,爺爺、奶奶只生育一對子女,男孩父親是獨苗,并且結(jié)了婚,生下一女,媳婦不幸染病去世了,現(xiàn)在要續(xù)弦,姥爺看到爺爺家殷實的家境就同意了這門婚事,母親知道要嫁給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特別是父親比母親年長八歲,并且結(jié)過婚,她哭鬧不止,但威嚴的姥爺沒有改變他答應(yīng)的事情。他得到幾石谷子和高粱后,在一個晚上,家人往母親的懷里放上一把斧頭,大舅把母親抱上了車,母親氣憤至極,她扔到了斧頭,掙扎著、哭泣著,但沒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曾經(jīng)向往自己有一個熱鬧的婚禮和一個如意的郎君,哪知道地方的習(xí)俗,嫁給二婚,必須是晚上,男方接過去就行了,一切從簡。
二
盡管婚姻不如意,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母親和父親生育了我們兄弟六個。從我記事起,母親就腰扎一個藍色粗布圍裙,每日勞作不止,有時我一覺醒來,或者是凌晨,或者是深夜,發(fā)現(xiàn)全家八口,一鋪炕的人都在熟睡,只有母親在微弱的燈光下納鞋底,或者縫衣服,那一摞摞的布鞋鞋底,需要一針一針,那一件件冬夏春秋的衣服需要一針一線地縫制。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里,盡管我平時都是穿兩個姐姐的剩,過年也沒有穿過新衣服。好強的母親從來沒讓孩子們衣著襤褸過。
我再大一點了,有時候能幫上母親的忙,就是去碾坊,全村子人吃的都靠村子里這兩個碾子,母親大多時間就是往來于家和碾坊之間,然后就是在灶臺忙碌。后來腰間換成一個用白面袋子改制的圍裙。
母親的肩上壓著三雙兒女沉重的布袋,苦難的里程太長。
記得一次是夏天,我腫腮幫子,就是腮腺炎,高燒不退,還嘔吐。小山村缺醫(yī)少藥,母親守護在我的身邊,萬分焦急,那時沒有什么交通工具,生產(chǎn)隊的牲畜都下地干活去了。到了晚上,父親和隊長商量,干了一天活的牲畜里挑一頭體壯的驢拉車,到二十多里地的鎮(zhèn)上就醫(yī)。四處黑黢黢伸手不見五指,山路陡峭,坑洼不平,父親在前面牽著,突然間驢不走了,兩條腿打哆嗦,路邊的榆樹叢里有兩個藍幽幽的光,有狼。母親在車上抱著我,父親立刻回到車上,拿起鐮刀,卷起粗大的旱煙,點著煙的時候把墊在車上的谷草放到地上點燃,狼是怕火的。等火熄滅了,父親拉著那頭驢的韁繩,一步一步走著,半夜了才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值班大夫夜闌枕上卻惺惺,極不情愿給我看病、開單子。
母親雖然沒有學(xué)過醫(yī),孩子們的頭疼腦熱她會用土辦法治療,會拔罐、簡單的針灸等,不識字,但對一些藥用的常識記得非常地清楚,所以我們兄妹六個都平安地長長成人。
母親持家勤儉節(jié)約,教子有方。父親勤勞、愛母親、愛一幫兒女,按理說母親沒有什么不快樂的,但有時候我放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母親一邊干手中的活,嘴里哼著悲涼的曲調(diào),滿臉的淚水,看到我后立即擦掉,慌忙掩飾凄凄然,擠出一點微笑,但肆意的淚水清晰可見,我心里有疑問,她不止一次這個樣子被我發(fā)現(xiàn)了,縱橫交錯的淚臉攪擾我平靜的心。
母親和父親其實是很少發(fā)生爭吵的。但在夜晚,有時母親給父親一個個冷臉,思緒往往被夜的靜謐撩撥得薄脆透明,父親會嘆息,可能是看穿心底的一聲無奈吧!
母親情感世界是一片苦海,自己結(jié)了婚才真正讀懂母親:一名軍官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向母親走來,走進心里、駐留。那是生命中最真切的痛?。∏榕c愛不能相擁相守、自禁自息。
三
孩子們也漸漸大了,母親賣掉家里的一口肥豬。除了買一些柴米油鹽之外,媽媽買了兩件剛剛時興的確良衣服,兩個姐姐兩件的確良衣服,大姐穿上好看,二姐個子沒有大姐高,穿上后衣服顯得特別的大,兩只袖子也特別地長,媽媽舍不得把底邊裁下一條。那粉色,那淺綠色,都給大姐穿了,并且喜歡得不得了。母親笑瞇瞇地看見大姐穿,背影、正面,轉(zhuǎn)身的側(cè)面,嘴里說:“好看,好看!”說這些話的時候,母親也不管二姐一串串的淚珠,其實她特別難受,但她是不會把好端端的衣服裁下去的,那簡直是糟蹋成品衣服。
大概我是家里最小的原因,父母溺愛一些,每每到商店買些生活用品,例如買鹽、一尺布、打半斤酒等這些都是母親或者父親派我去,要知道那可是肥差啊!剩下的幾分錢就不用交家了,可以買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吃,大我三歲的哥哥就不能。他有時也饞嘴,把我叫到一邊,用手中的花鳥做交易,這樣,他得到一塊糖,我得到一只小鳥,能快樂幾天。正是這種頻繁來到商店的原因,我看到一卷卷的布匹擺放在柜子上。映入眼簾的是粉粉的趟絨布,現(xiàn)在叫條絨,它的色彩讓我流連,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到商店里來,我總是用小手撫摸著絨絨的、軟軟的布料不肯走。于是,我放學(xué)的時候,和屯子里的大人同去上山挖藥材,準備攢夠錢買布料做衣服。
不知道被多少蚊蟲叮咬,受過多受苦,挨過多少雨淋。只是依稀地記得,我的臂彎挎籃子處被滿滿的沉重的一筐藥材,木制的粗粗的筐梁,勒出深深的紅色痕跡,非常地疼。我們上山必須經(jīng)一條河,沒有橋都是趟水過河,有一次我們一行人遭到大雨淋,回來時河水漲了,大人用叉子做拐杖試探著陸陸續(xù)續(xù)過去了??粗旧揭扒迕骷儍舻暮铀兊梦蹪釢L滾的波浪,我卻害怕得哭了,一個膽大的阿姨,放下沉重的藥材大柳條筐,回來背我過去的。后來大人們不愿意帶我出去,我就像跟屁蟲一樣粘著,他們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賣的藥材錢舍不得買糖,不敢走近彌漫蘋果味的柜臺。把所有的錢用一個罐頭盒子裝上放到正堂的柜子上。有一天,我想看看我的全部財產(chǎn),查一查我的錢,還差多少能夠買布料?當我走近時,眼前是空空的盒子,透明的玻璃不用打開就知道了。我?guī)е耷粏枊寢專何业腻X呢?母親正忙著做中午飯,她頭都沒回就說:花了。八口人,二哥上大學(xué)去了,家還剩下七口人,一口大鐵鍋半鍋飯,父親、哥哥姐姐們就要回來吃飯了,母親是沒有時間管小孩子的感受嗎?我只得默默地流淚走開了。當時的情況下,這是一種奢侈的想法了,人們根本沒有用這種貴布料做衣服的,家庭主婦們買上一尺或幾寸,給孩子做鞋面,是為了結(jié)實。
后來,哥哥姐姐在外地工作的工作,成家的成家,都走了。我在離家很遠的城鎮(zhèn)讀書,放假回來的時候,母親給我買了一條粉色的圍脖。
其實,女孩子愛顏色有個階段,小的時候喜歡大紅大綠,到了十七八的時候就不喜歡有艷顏色的衣服,喜歡黑、白或灰色的衣服。知子莫如母,她知道我酷愛粉色,知道不應(yīng)該把孩子挖藥材的錢買了生活中的柴米油鹽。當時我是個孩子,不知道家里生活的困苦,哥哥上大學(xué),家里經(jīng)濟的拮據(jù)是肯定的。
每每放假歸來,母親站在大門口,不知等了多久?一張焦慮的臉,褶皺里全是牽掛,端詳著我的胖瘦,端上紅燒肉,來禮祭我的五臟六腑,那時的菜香賽過滿漢全席。忽略了房梁上的窩伸出幾個黃嘴丫的腦袋,忙碌的紫燕,雙驕在愉快地碎語。
四
母親有姐妹二人,小姨快九十歲了,酷似母親的一張臉,操勞的雙手幾乎無法拿住茶碗,僵硬的兩條腿顫顫巍巍,不協(xié)調(diào)地支撐彎曲的脊梁。滯緩地挪動身軀,用手杖保持著平衡走到我的跟前,衰老的褶皺,在咀嚼中拉長了歲月的距離。見到我,小姨激動萬分,混濁的雙眼布滿了淚水,談起了她和母親的過去生活,回憶著說:她們十一二歲在地里薅谷子地里的雜草,早上帶上幾個玉米餅子和一鐵壺水就下地干活了,太陽下山了,月亮出來了,還在薅草,手都磨腫了,也不敢回家,回家早了,姥爺會罵的。有一次,她們姐倆累了,就躺在地里睡著了,不知不覺夜半,醒來嚇得大哭。
母親總是教孩子們多讀書,有時候我出去玩耍,回來遭到母親的呵斥,常說一句話,“看書去”。她從小就勞作,吃盡了沒有文化的苦頭,不希望子女走她的老路。
母親早已做古,流年里絲絲縷縷連接著往事,影現(xiàn)的年輪里流淌著愛之河,歲月深一腳淺一腳壓彎了脊梁。閉目沉思,收集母親的只言片語;母親的凝眸;母親的眼淚;一些零零碎碎的記憶連接起來,母親抱著嬰兒面帶微笑;母親拿著她手工制作的布書包送我去上學(xué);母親拿著甜瓜含笑向我走來,母親……她心里的向陽坡,全部給了子女,曾經(jīng)邁著蹣跚的腳步,留下不規(guī)則的腳印?;匚渡幌ⅲL的時光里成長、成熟的過程,我繼承了母親勤勞樸實的優(yōu)良品質(zhì)。
藍天上的音哨飛來飛去,能帶去我向天堂里母親的問候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