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堡：無法抖落的憂傷

何新軍

一

一天早晨，我站在一座城市的邊緣，傾聽著城市里的聲音。一個轉(zhuǎn)身，我看見站在城市上空的鳥兒，在這個早晨開始聚會，它們把一些清脆的鳴唱一下一下傳遞給我。于是，遍地的陽光爬上了我的身體，讓我看見遠(yuǎn)處的田野有些明亮和柔軟。

不過，首先柔軟起來的是我在這個春天里的情愫，它攪動著我的世界，在野外那些明媚的田埂上野孩子一樣奔跑。于是，蜷縮著的我，被走進(jìn)五月里的春天勾引著離開家，在大路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

二

在路上，我遇見了甜水堡。

甜水堡無遮無攔地?fù)踉谖已矍皶r，我不得不承認(rèn)這樣一個事實：它不是一個美女。我看見它大片大片的肌膚松弛著連在一起，并且在公路兩邊的田野上裸露著粗糙著干裂著。一路上下來，它似乎要將身上的這粗糙與這干裂無限延伸下去一樣，叫人看不到盡頭?？吹镁昧?，我似乎覺得我的呼吸還有我嘴里說出的詞語也是粗糙的，干裂的。也許，誰不經(jīng)意間伸手去碰它們一下，似乎就會有大塊的土坷垃順著我的呼吸順著我說出的詞語滑落下來。因此，我靜靜地坐在車?yán)?，不敢去碰它們，只看著遠(yuǎn)處的山頭從我面前閃過。偶爾閃過的還有一朵兩朵蒿草，遠(yuǎn)遠(yuǎn)地嵌著淺淺的綠立在山根下的地頭上，就像怕人的小孩兒弄臟了臉，不敢回家見客人一樣，在門外孤單地躲閃著。蒿草的邊上，一朵一朵的枯草，似乎還躲在冬天的夢境中，似乎沒有雞鳴沒有狗吠它們就不肯醒來，似乎沒有春天里的一兩滴冰涼的雨水灑在它們身上，它們就不肯把它的綠衣裳穿出來給過路的人看。

在甜水堡，我看見一座山頭遠(yuǎn)了，另一座山頭又近了，一座一座暗褐色的山頭連在一起，不見了人家。那些人家呢？那些在遠(yuǎn)古的詩詞中一聽起來就叫人感到溫暖和樸素的農(nóng)家呢？我深陷在靠窗的車后座里一遍遍地問自己。也許是一座一座暗褐色的山頭連在一起阻擋了我的眼睛，遮掩了他們，讓我看不見吧。于是，我懷疑這里與一場戰(zhàn)爭有關(guān)。戰(zhàn)爭中這里的人家拖家?guī)Э谒牧阄迳⒃谏疥戈估?，就像山上那些瘦骨嶙峋的蒿草，躲在溝里渠里不愿見人。而山上的那一大片的黑，似乎就是若干年前的炮火燃燒之后留下的痕跡，如今它們黑黑地長在山上，沒有綠來襯托，就像奶奶長年累月穿著的那件連襟布衫一樣，讓人沮喪。

三

歪歪曲曲的山路上，我起起伏伏的眼睛看到的全是空曠?？諘绲牡吞幬也趴匆娨粌杉肄r(nóng)戶散落在溝邊塬畔單住著，偶爾看見有兩個方正的莊園擠在一起，卻不見從院子里走出的人，這樣的境況總叫我為他們擔(dān)心：住在山后面，他們會不會忘了自己，包括他們的姓名，包括臉上的表情，包括他們的身體。他們會不會被山的陰影覆蓋著，而被山外的人忽略不計呢？

老萬說，以前，山里人家就少，山外的人常開著蹦蹦車，拉著日用品進(jìn)山里做買賣。也許是山外的商人看見山里的農(nóng)戶一家不挨一家，就起了歹心在山里行騙，有時趁孤兒寡母的不注意，開始搶東西。憨厚的山里人勢單力薄，知道抵不過買賣人，就忍氣吞聲地挨宰。時間長了，山里人就想出一個辦法，只要買賣人在山里行騙或者搶東西，這家人就拿上家里深藏的獵槍順著買賣人逃跑的方向連連放槍，以示報警。近處的人家只要聽到槍響，就知道有事了，男人或者女人操起門后的獵槍跑出來朝空中鳴放，而前面山頭上的人，聽到槍響后就會在另一個山頭上等著，等到槍聲把買賣人逼到無路可逃的地方，山里人就聚在一起了，然后把買賣人騙去搶去的東西再拿回來。后來成了習(xí)慣，山里人誰家有事就放槍，其他人就會順著槍聲走過來，商量事情。

我想，那時的槍聲，也許就是他們之間一種特殊的聊天方式，是他們互通有無的一種信號。那么現(xiàn)在，當(dāng)槍聲不在山頭上響起時，誰能知道低處那一戶農(nóng)家的主人，是出了遠(yuǎn)門還是走向了另一種旅程？

幾十里的山路上，望不見人家望不見炊煙也許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墒堑乩锊环N莊稼，大片大片的地閑置著，對我來說就卻有些奇怪。在我鄉(xiāng)下的老家，每年一開春，我的母親和父親就會早早地拿上農(nóng)具，走上莊后，在我家整好的田地里埋上優(yōu)秀的種子，然后鋤草施肥，到了秋天就有一大堆糧食堆在院子里等待歸倉?？墒牵谔鹚さ穆飞?，我看見有好幾塊地被勤苦的農(nóng)人整理好空放著，它們就像甜水堡里一塊塊干凈的抹布，在我的眼里干糙著，在甜水堡的腰帶上飄著。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它們才會長出茁壯的綠，來抹去甜水堡上那一大片單調(diào)的黑。

老萬說在以前，山頭上一些閑置著的土地有時會被山里人偷偷地種上罌粟。罌粟，在我的記憶里，它是一種毒品，能麻醉人的神經(jīng)。因此，我就像一個中毒很深的人一樣，只要罌粟這樣的字眼兒或者發(fā)音在我眼前飄過或者在我耳邊響起時，我的心里總有一種力量在拒絕著它。不過，在甜水堡里，當(dāng)它的名字被別人叫起來時，它就在我的想象里豐盈起來。我不知道，帶毒的罌粟以前是以一種怎樣的方式在這里存在著，它們是不是像不敢見人的丑媳婦，躲在山坳里，蜷縮在山下，不管自己多么豐滿，都不敢在山頭上花枝招展，而只能在屬于自己的空間里獨自伸展或者枯萎。我想，帶毒的罌粟，偷偷地開在甜水堡里，花瓣上沉默著的色彩和淡淡的罌粟花香，也許只能給暗淡的甜水堡增加一些生活的底色，或者給山里人帶來活著的勇氣。

有毒的罌粟，讓我感到了來自甜水堡內(nèi)部的空曠和孤獨。寂靜中，這種空曠和孤獨似乎漫延進(jìn)了車?yán)?，在我的身邊跌落著?/p>

四

遠(yuǎn)處的山頭上終于可以看見聚集的一些霧氣，不過，它就像憂郁的眼神一樣，站在山頂上望著春天。

在春天，草可以再綠一些，山可以再潤一些?？墒巧L在甜水堡的草不綠，山不潤。老萬說，甜水堡終年干旱，一年也下不了幾場雨。因此，山上不長草，在這里就算不上奇怪的事情。

而且自古以來，甜水堡里的水就是咸的苦的，人喝了搖頭，驢喝了拌嘴，只有甜水堡中心位置上的一口井里的水是甜的，因此這個地方就取名為甜水堡。老萬說，甜水井里的水很有限，只能供應(yīng)少部分人的飲水，甜水堡里的人大多數(shù)還得靠著苦水去生活，每個嬰兒出生以后就是喝著這樣的水往大里長。我想，嬰兒離開母體以后，吃到的第一口奶水也可能都是咸的。老萬說，他們長出的牙齒大多都是黃色的，有一些孩子長到十幾歲，牙齒就脫落了。

我想，那些十幾歲上就脫落了牙齒的孩子們，他們在吃飯或者睡覺的時候有沒有牙齒帶來的麻煩和痛苦呢？我不得而知，我甚至無法想象，他們?nèi)绷搜例X的生活會是一種什么樣子。

我想他們或許就像魚一樣，一出生就在苦水中慢慢泅渡，一輩子，從山上到山下，都離不開這水的苦澀。也許他們都得像他們的祖輩父輩一樣，慢慢去習(xí)慣這種苦澀，就像習(xí)慣有毒的罌粟一樣，在田野里矮矮地長。

甜水堡里有一條河，河里的水不大，卻向前弱弱地流著，就像小孩兒的眼淚，斜斜地掛在臉上。河里的水不能吃，甜水堡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它日夜傷心地流淌。河里的水也不能洗衣服，老萬說，用河里的水洗過的衣服上會留下斑斑白漬，就像小孩兒臉上留下的淚痕一樣，擦拭不盡。

山上的霧氣越積越厚，在我們的頭頂形成一層云，似乎就要滴下雨來。

老萬說，天上的雨水滴落到地面上，等到再收集起來時，它們也像這里的河水一樣，沾染上了甜水堡土質(zhì)里的某些壞習(xí)慣，叫人難以下咽。

因此我知道，在甜水堡里，生命是一種脆弱的存在，就連一些簡單的綠，也成了我在這個春天里的一種奢望。

而這奢望都與水有關(guān)。在甜水堡里，不管水的形態(tài)怎樣變化，它都在一條秘密河流里波瀾起伏、暗潮洶涌。它把外表的光滑留給了大地去流淌，而把內(nèi)在的苦澀留給了人們?nèi)ゾ捉馈?/p>

五

在五月，甜水堡里所有的這些景色，在我的心里只留下春天一點散漫的標(biāo)記，它就像誰漫不經(jīng)心地潦草地涂抹在畫布上一樣，色彩單薄蒼白，形態(tài)輕忽縹緲。盡管我對繪畫藝術(shù)一竅不通，但是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幅劣質(zhì)的圖畫。它不但不能給人帶來視覺上的審美愉悅，甚至永遠(yuǎn)也不能掛起來。

在五月，我在甜水堡這幅粗略的圖畫面前移動和躲閃著。它的那些所有向外裸露的枝枝蔓蔓，在蒼白中滲透出一種無形的壓力，將我的意識推向了一望無際的荒漠和荒漠上的寂靜與死亡。這些與春天不相稱的景象，擾亂了我內(nèi)心的和諧，我感到一陣無名的惆悵。

但是，甜水堡里的山、水、草、樹，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著，都在自己的范圍內(nèi)支撐著甜水堡里的天空。只不過那天空在我的眼里有些低矮，甚至還有些灰暗。在這天空下，我聽不見跟城市上空一樣清脆的鳥鳴聲，聽不見草根下蟲子熱烈的絮語，那些婉約的陽光，還沒有把這里的一切都照得跟我窗外的春天一樣明亮和柔軟。

因此在那一天，我選擇了逃離。一輛深藍(lán)色的商務(wù)別克車載著我們轉(zhuǎn)過山頭，在甜水堡空曠的馬路上疾駛而去。

不過，我記得，有一些細(xì)雨還是落在了我們身后。兩只燕子，擺動著細(xì)尾在雨中橫飛。甜水堡的上空，在我們離去之后終于有了一些生機(jī)。

但是，甜水堡，絕對不是我站在五月邊上的那一種想象，它成了我在這個季節(jié)里，無法抖落的憂傷。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