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薇
“布——谷,布——谷,布——谷……”一大早,渾厚嘹亮的布谷鳥歌聲便穿透鋼筋混凝土,越過窗子,傳進了耳膜。
裹背雀的再次唱歌,讓我隨小暑節(jié)令回到了老家。
今天是小暑節(jié),裹背雀(彝家人叫布谷鳥)再次提醒莊稼人趕快栽秧。由于天干,地里的包谷葉子和渠邊上的野草全卷成了麻花,蔫蔫地低垂著腦袋。連平時飛到地里啄食的鳥兒也招架不住太陽的烘烤,鉆進樹林里乘涼去了。樹上的知了一個勁兒地喊著“熱、熱、熱、熱……”歇斯底里的叫聲給人心里平添了許多煩躁。干活兒的人舉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不耐煩地用草帽扇風,扇出的風是熱風,嘴里罵著該死的天氣:還不入暑,就這么悶熱,進了三伏天還不把人烤熟!
田里的秧正努力地往上躥,村里的人正在鋤地,準備在田間地頭種一茬黃豆和蕎子。這些過去很賤的粗糧,只要不是災荒的年成,人們除了逢年過節(jié)磨幾回豆腐,夏天做幾次蕎粑粑,其余的都當飼料喂豬了,可現(xiàn)今一斤能頂幾斤大米。真是山不轉水轉,人不變糧食在變,很多事情都顛倒了,貴重的變得下賤了,下賤的變得貴重了。以前老家的人把土地看得像命根子一樣,為了一指寬的地界,動不動就你嫌他把洋芋種到我的地盤,她怨你越過地界把蘿卜撒到她的地盤,不是吵架就是打架,經(jīng)常為了多占一溜兒地打得頭破血流,兩家人在一個村子住著,老死不相往來?,F(xiàn)在大片大片的田地,說不種就不種了,正眼不瞧就轉身走了,出門打工去了。不種莊稼,地就開始長草,草長得和人一樣高,地就不是莊稼地了,就變成生長野草的荒地了,地一荒就和人的關系疏遠了,原本重農(nóng)的農(nóng)人輕農(nóng)了,城里的地倒反而被房地產(chǎn)商吵得寸土寸金了。本末開始倒置了,這些變來變去的理兒,讓種莊稼的人趕不上趟兒……
阿爸曾說,山里的地薄,一畝地最多能收三四百斤糧食。地閑著也是閑著,撒幾把種子埋進土里,一場雨下來苗就出齊了。不用撒化肥,山里的太陽就是有機肥,打雷閃電也會產(chǎn)生肥料。同一塊地,撒同樣的種子,種同樣的莊稼,同樣的太陽照著,同樣的雨水潤著,但莊稼的長勢卻有著天壤之別。不是太陽和雨水偏心眼兒,不是地厚此薄彼,而是人有勤快和懶惰之分。人出幾分力,地就長幾分莊稼,但地和人的力氣一樣,也有個極限,并不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豐產(chǎn)。山里肥沃向陽的地,風調雨順的年成最多能打三四百斤糧食;貧瘠背陰的地,把肥料堆上一尺多厚,人沒日沒夜地勞作,也不過一二百斤糧食。對于我們彝族人來說,種莊稼就是種人生,種希望。彝族人有彝族人的性格,彝山有彝山的脾氣,除了人和人交流,彝族人還和牲口交流,和土地交流,牲口和土地都能聽懂彝話(彝族的母語),明白彝族人的心思,人也能聽懂土地和牲口的話。在老家,人與牲口、土地交流和溝通,要比城市里人與人之間交流溝通容易得多。就像節(jié)氣是老祖宗專門為農(nóng)人設立,布谷鳥專門為節(jié)令而歌一樣,只有農(nóng)人才懂得節(jié)氣對莊稼的重要性,只有布谷鳥才記得插禾的節(jié)令。對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節(jié)氣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一個陌生的名詞,布谷鳥對他們也只是偶爾耳膜里的過客,空調和風扇把脾氣暴躁的夏天調理得非常溫順,鋼筋混凝土的建筑林占領了鳥類的棲息地。
老家的人除了收割完豆麥、蕎子,平時下地都不穿鞋子,光著腳板泥里來,土里去,腳上磨出了繭子,踩在石子上也不怕疼,但最怕被太陽烤焦的熱土,耕地的時候,犁鏵一翻過去,潮濕的泥土立刻就被太陽烤干了,腳踩在上面,像開水一樣滾燙。牛拉著犁走多快,人就走多快,向左走時人右手扶著犁,左手揮著鞭子,鞭子在空中甩幾下,發(fā)出啪啪的響聲,但并不落在牛身上。牛知道人的心思,明白人舍不得打它,就加快步伐用力拉犁;向右走時,人用左手扶犁,右手舉著鞭子,鞭子在空中甩幾下,發(fā)出啪啪的響聲,還是不落在牛的身上。人舍不得打牛,但牛虻不同情牛的勞苦。牛虻是上帝專門派來折磨牛的,整個一個夏天,牛每天生活在牛虻的包圍之中,承受著牛虻、馬蜂、黃蜂的叮咬,一條尾巴從夏天甩到秋天,只能拍打到左右胯骨的牛虻,肚子上、頭上、臉上的牛虻肆無忌憚地吮吸著牛的血液,比受酷刑還要難挨。拉犁的時候,牛的鼻孔里喘著粗氣,連地上曬蔫的草都懶得去吃。農(nóng)人動了惻隱之心,在地頭樹影之下歇息一會,讓牛在溝里喝幾口水,幫著拍打拍打身上的牛虻。靠賣力氣生存,牛和人是相依為命的難兄難弟。
在彝家,學種莊稼得先學犁地,犁不直地(犁的地彎彎曲曲),男人不和他一起吸煙,女人不和他打歌,老人不給他好臉色看,小孩不喊他啊耶啊啵(叔伯)。過好犁地關,才算過了做人關。地犁得直,做起人來就行得直,坐得端,走得正;家道就會殷實,說起話來就有分量,做人就有底氣,在村子里就有威望,就能娶得上婆娘。
彝族人把犁地的高手叫“把式”,“把式”是通過長年累月的耕田種地練出來的,積累了豐富經(jīng)驗的人。同樣是一袋煙的工夫,“把式”能耕半畝地,初學的人只能耕兩三分地。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犁是彝族人開墾土地的工具,發(fā)明犁的人是神農(nóng)炎帝。遠古時候的犁叫“耒耜”,時至今日,彝族人用來耕田播種的犁仍然保持了耒耜的外形。有了耒耜,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農(nóng)耕和耕播農(nóng)業(yè),就是目前最先進的耕田農(nóng)機,至今還能看見耒耜最初的影子。
彝家人勞動時彎腰弓背,俯瞰土地的姿勢,是對先人們發(fā)明和改進農(nóng)具的頂禮膜拜,亦如布谷鳥職守于報節(jié)令一樣。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