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紙的前世今生

吳昕孺

一

對自己的前世，它有著怎樣的記憶？這大自然的露臺，這人造的玫瑰，這紙上的煙云！

粗糙的樹皮在暴雨中掩面而泣。從天上落下無數(shù)樹葉，仿佛天地間唯有一棵巨大的樹。那葉子總在落，無休無止。須臾，鋪天蓋地的蟲子棲息在那些落葉上，棲息在那青筋凸突的粗糙樹皮上。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嗚咽，有如滯重的嘆息。人影開始重重疊疊地出現(xiàn)，他們時而廝殺，時而擁抱，時而群逐，時而單飛。慢慢地，他們將那些蟲子變成了文字，將那些樹皮變成了紙……

這是不是紙的一個夢境，這個夢境又將昭示怎樣的命運呢？

一晃到了現(xiàn)代。紙就像每個男人渴望的那個百變女郎，與人們須臾不得相離。當你需要學(xué)習，它是一本書；當你需要購物，它是紙幣；當你需要宣傳，它又一身花花綠綠地走到消費者跟前；有時候，它還會變作一封信、一個小字條，讓你把藏在心頭的話悄悄釋放出來……假如沒有這個“百變女郎”，我們的生活會是怎樣？

收藏莫言的《豐乳肥臀》需要一間房子；每次上街，沉甸甸的銀子總在提醒它的分量；而當你為窈窕淑女輾轉(zhuǎn)反側(cè)時，只能用一片薄竹刻上那“沉重”的思念……郵遞員肯定千金難求。想想，每天背那么多竹子木頭的，不累得趴下才怪。實際上，那時確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郵遞員，寫信的人也微乎其微。所以，我們看不到那個時候大師們的書信集；春秋戰(zhàn)國那樣亂，將士們南征北戰(zhàn)，也沒見過“家書抵萬金”之類的詩句。而那時的書生不像后來那么孱弱，都能揮拳弄棒的。身高超過190厘米的孔子，一個人能“舉國門之關(guān)”，估計與每天搬運沉重的竹（木）簡大有關(guān)系，否則他也不會留下“韋編三絕”那樣的典故。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公元100年左右，一個叫蔡倫的湖南人徹底改變了這一局面。所以，《史記》這樣的巨著倘若在蔡倫之后問世，司馬遷不知要省多少事，十余年的功夫可能三五年也就夠了。

蔡倫出生于湘南桂陽縣，10歲那年成了東漢皇宮里的一名小宦官，25歲時勉強熬出頭，被提升為中常侍，傳達詔令，掌管文書，參與國家機密大事，在宦官中算是有模有樣的人物了。蔡倫志存高遠，他曾多次直諫皇帝，欲匡扶時弊，后位居尚方令，紅極一時，可爾虞我詐的宮廷斗爭使他無所適從，雖然有皇帝賞識，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時刻處于宵小之徒的包圍之中。無奈，樸實敦厚的蔡倫主動退出權(quán)力中心，去武庫掌管刀劍器械。有趣的是，那些刀劍大多是他親自設(shè)計、監(jiān)制出來的，無不精密、堅固，為后世所仿。

得了閑職，有了閑情，心機從謹小慎微的政治斗爭轉(zhuǎn)向海闊天空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蔡倫的智慧頓時有了用武之地。他“書”讀得多，才學(xué)非常人可比。每次搬運那些又厚又重的竹（木）簡時，他就琢磨著，要是有這樣一種文字載體，既輕靈，又扎實；既薄透，又寬幅，那感覺該有多好?。?/p>

西漢初年，中國的蠶絲業(yè)有了飛躍發(fā)展，一整套工序已臻完善。蠶婦們把蠶繭煮軟，鋪在席子上，浸泡在河水中，然后用木棍搗爛成絲棉狀。她們將絲棉取走后，席子上總會留著一層薄如輕紗的纖維；待干，揭下來便是一張柔軟的紙。可是，絲棉制成的紙?zhí)伲屹|(zhì)地稀疏，無法寫字，只能用來糊窗戶、包東西。

蔡倫的眼睛瞄在了那張薄薄的紙上。他官做得不小，卻沒有官架子，這在當時十分罕見。工人們都喜歡和他聊天，他們經(jīng)常談起民間制造的各種各樣的“紙”，如絲絮紙、麻頭紙等。蔡倫決意聽取工人們對紙張改良的意見。

“你們認為，能不能造出高質(zhì)量的紙來？”

“行是行，不過對原料的要求會比較高。”一位工人說。

“用破麻爛布真的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現(xiàn)在的紙之所以粗糙，主要是因為搗得不碎。搗得不碎就會質(zhì)地不勻，質(zhì)地不勻就不會有平整的紙面。如果要改進，得在加工上下工夫?！币晃焕瞎そ程岢隽俗约旱南敕ā?/p>

蔡倫集思廣益，胸中漸有藍圖。他認為，要容易搗碎，首先原料要脆，其次加工要細。他和工人們搜集來大量木頭、破漁網(wǎng)、廢布等，鍘碎，搗爛，直到變成漿。他們把稀漿均勻地傾倒在細密平整的席子上，并設(shè)法刮得很薄很薄，然后攤放在自制的烘烤箱上，使之容易干燥。

一張張優(yōu)質(zhì)的紙終于造出來了。蔡倫樂不可支，他趕緊拿起毛筆，第一個在紙上龍飛鳳舞，效果相當不錯。就這樣，他不僅是紙的發(fā)明者，還是第一個在紙上寫字的人。

蔡倫趁熱打鐵，進一步總結(jié)出更為成熟的造紙工藝。公元105年，蔡倫將自己造出的紙呈獻給漢和帝。漢和帝詔令推廣，“蔡侯紙”在很短時間內(nèi)就取代了竹（木）簡。紙，這舞動人類文明的美麗天使，她時而將翅膀合攏為厚重的冊頁，讓時光靜止，讓歷史沉淀；時而展翅，成為春天的燕子，飛向蒼茫的宇宙深處，也飛入尋常百姓家。

二

蔡倫在洛陽造紙出了名，門下收了不少徒弟，其中有一個叫孔丹的年輕人。蔡倫去世后，孔丹決意給師傅畫像、制譜，以作紀念?！安毯罴垺钡脑洗蠖嗍瞧坡闋€布，因此柔韌性差，在上面寫字沒有問題，卻無法永久保留。怎么辦？孔丹索性回到老家——安徽涇縣，潛心研究，他要造出更好的紙！

孔丹的煩惱在于，只有超越才是對師傅最好的感恩，而超越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事情。想當年，蔡侯名震天下，神乎其技，幾乎所有廢物到他手上都可以變出紙來?？椎ひ粫r想不出其他花樣，他的試驗一再碰壁。

那天，孔丹上山砍柴，一棵倒在山澗里的青檀樹引起他的注意。青檀樹在中國南方再普通不過了，生死枯榮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但孔丹發(fā)現(xiàn)，這棵樹雖早已枯死，它的樹干卻不朽不腐，由于泉水溪流的日夜浸泡，樹皮潔白如霜，纖維又細又長……孔丹呆呆地凝望著。那樹干仿佛是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人，與他對視，用溫藹和煦的眼光看著他，啟迪著他。

他略有所悟，用砍刀將那些樹皮剝下，回家后引水筑臼，砌槽打漿。經(jīng)過百折不撓的試驗，一張由青檀皮為主原料的紙張飄然問世——它薄似蟬翼顏如玉，抖若細綢不聞聲，紋理純凈，搓折無損，翩翩如濁世書生，皎皎勝出水芙蓉。因涇縣受轄于宣州府，故名之為宣紙。endprint

由于工藝尚不完善，宣紙產(chǎn)量極低，生產(chǎn)時必須撈一張曬一張，費力又費時，質(zhì)量也很不穩(wěn)定?？椎椌邞]，苦無良策。

有天，一位似曾相識、鶴發(fā)童顏的老者，拄著拐杖來到造紙工棚。他問孔丹：“你這個后生怎么一臉愁容??？”

孔丹便把心中的苦惱一股腦說給老者聽：“我在為造紙之事發(fā)愁呢。您看，這撈出的濕紙不能重疊，一旦重疊就分不開，工效極低，您有何高見？”

老者把胡須一捋，哈哈笑道：“此有何難！”隨即用拐杖在漿槽內(nèi)順攪三下，再反攪三下，說：“行了，你試試。”

孔丹和工友們將撈出的濕紙重疊起來堆成一垛，然后榨壓出水分，紙張便像魔術(shù)般，很順利地一張張揭開了。

孔丹高興得笑醒了，原是南柯一夢。但在夢醒的那一刻，他明白了，托夢的老者就是他的蔡倫師傅。他頓時熱淚盈眶，趕緊按師傅夢中所教行事，大獲成功。至宋元時期，優(yōu)質(zhì)宣紙需經(jīng)過浸泡、灰腌、蒸煮、洗凈、漂白、打漿、水撈、加膠、貼烘等十八道工序，一百多道操作流程，歷時一年多，方能制造出來。

宣紙，與其說得名于宣州府，不如說它源于自己的內(nèi)在本質(zhì)，源于文明對它的召喚以及它天生的浪漫氣質(zhì)。通過一張紙的魔法，它將水的流蕩、火的跳躍、光的韻律，將生長的奧秘、上升的技藝以及脫胎換骨的訣竅，坦白地呈現(xiàn)于字里行間。對于宣紙而言，字不是寫在它上面，而是從它的內(nèi)部走出來的，從它的肺腑、肝膽、脾腎等各個地方，都能走出不同的字來。

宣紙是歷經(jīng)熔鑄與艱辛的命運獨白，是從日常物事升華為審美感受的自我宣示，更是字與紙碰撞的剎那、心靈怦然而動的最初感染。

這精靈般的紙啊，全身長滿了眼睛，充溢著靈氣，看見什么都想吞進去，仿佛良宵朗月，傾瀉出萬道銀輝，籠罩著這個世界。

三

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古人對器的重視，往往將它們提升至“道”的待遇。王羲之的“墨池”，懷素的“筆?！?，仁宗好硯，米芾拜石……都是這個道理。南唐后主李煜，嗜詞若命，而視紙如魂。登基后，他專門設(shè)立了一個行政機構(gòu)，監(jiān)造好紙，僅供御用，并以他爺爺——南唐開國之君李昪的堂號“澄心堂”命名。

李煜剛當皇帝那會，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看不到四伏的危機，聽不到四面的楚歌，只知道一個勁地綺麗柔靡，花間吟唱：“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刬襪下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p>

李煜在澄心堂紙上寫下這些香艷名篇，有時隨手頒賜給群臣或?qū)m女，讓外間耳聞其名，卻不見其跡，吊足了市場的胃口。澄心堂紙“膚如卵膜；堅潔如玉，細落光潤，冠于一時”，從它誕生起，便是千金難買的稀世奇珍。

皇帝好紙，江山亦如紙脆，其命更比紙薄。公元975年底，沉溺于美色與詩畫的李煜竟不知宋軍兵臨城下，他一邊念詩，一邊肉袒出降，俘至汴京后，受困于囚籠。美人在側(cè)，卻已攀折他人之手；故國迷離，早被納入大宋版圖。李煜整日以淚洗面，辛酸與屈辱讓他痛不欲生。978年七夕，這一天也是李煜42歲生日，一首《虞美人》凄然行走在他隨身攜帶的澄心堂紙上：“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辈痪?，一代詞帝被宋太宗鴆殺。

南唐滅亡，流落的廷臣和宮人將少量澄心堂紙帶到了民間，北宋文人競相謀取。著名經(jīng)濟學(xué)家劉敞重金購得百幅，贈送了十幅給自己最好的朋友歐陽修。歐陽修也不專美，轉(zhuǎn)贈兩幅給詩人梅堯臣。梅詩人興高采烈地寫下了“寒溪浸楮舂夜月，敲冰舉簾勻割脂。焙干堅滑若鋪玉，一幅百金曾不疑”的詩句。

宋代造紙家潘谷，見澄心堂紙如此名貴，就著手仿制，世稱宋仿澄心堂紙。潘谷送了三百幅親自制作的仿紙給梅堯臣，梅堯臣拿了這個山寨版與歐陽修送的正版作比較：“而今制作已輕薄，比于古紙誠堪嗤。古紙精光肉理厚，邇歲好事亦難推?！闭媸歉呦铝⑴邪?。后來，清朝的乾隆也仿制過，那就更不值一提了。

為什么后世的仿制都趕不上原創(chuàng)的澄心堂紙呢？我想，非關(guān)技藝，在于道也。

南唐的澄心堂紙是李煜用生命打造出來的，它有著藝術(shù)的熔鑄、情愛的澡雪、靈魂的淬礪和血淚的浸染。詩詞是李煜的帝國，澄心堂紙恰似李煜的山河?！皣粕胶釉凇?，澄心堂紙價值連城，道理就在這里。所謂“而今制作已輕薄”，是生命投入的輕薄，是文化含量的輕薄，是歷史價值的輕薄。

四

紙在唐朝，擁有了最美的姿態(tài)，因為一個女子的才氣與愛情附麗于斯。如果說李清照是宋代第一女詩人，那她的前輩薛濤便是當之無愧的唐代第一女詩人，她們的余緒直到明末清初的柳如是，才堪堪接上，隨即弦斷音絕。

在唐朝那樣的詩歌盛世，一介女子要在詩壇出人頭地極不容易，然而薛濤正是那位“管領(lǐng)春風總不如”的掃眉才子。薛濤，長安人。父親薛鄖為宮廷樂官，安史之亂流寓成都，不料身死異鄉(xiāng)。薛濤年幼無依，淪為樂伎。

“朝朝暮暮陽臺下，雨雨云云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5歲時，薛濤以這首技驚四座的《謁巫山廟》博得四川節(jié)度使韋皋的青睞與賞識。韋皋一度欲奏請朝廷讓薛濤擔任校書郎，做些案牘文秘工作，因其樂伎身份過于敏感而作罷，據(jù)說韋夫人也從中作梗發(fā)難。韋皋為脫清干系，反將薛濤發(fā)配到偏遠的松州。薛濤在路上一連寫了十首別離詩送給韋皋，終于讓他心軟，得以被重新召回。經(jīng)此折騰，薛濤豁然放下世事，脫樂入道，逍遙度日。不過，“入道”只是她的一道護身符，她并沒有真的成為道士，其主要工作還是出入官府及各種應(yīng)酬場所，以皎然秀拔之姿，混跡于滾滾紅塵。

元和四年（809年），一位31歲的年輕詩人以監(jiān)察御使的身份，來到成都。元稹，他是薛濤命里注定的神明，也是注定的劫數(shù)。元稹早慕薛濤美名，他快馬加鞭，只恨“身無彩鳳雙飛翼”；比元稹大七歲的薛濤本已心如止水，但才華橫溢的詩人讓她意亂情迷。不用說，他們魚水相歡地同居了。一年后，元稹公務(wù)結(jié)束離開四川，答應(yīng)想辦法再來成都團聚，接她出蜀，卻一去無回。endprint

薛濤久歷官場與歡場，閱人無數(shù)，對元稹這個人并不抱多大希望；然而，這是她一生中唯一付出的一次愛情，全部的、毫無保留的給予。人走，茶未涼。她不想讓那杯茶涼下來，她想通過詩歌留住愛情，留下那次愛情的余溫。

從那刻開始，她謝絕一切應(yīng)酬，躲進成都郊區(qū)浣花溪旁的小別墅里，在她自制的粉紅色箋紙上，寫她的相思：“詩篇調(diào)態(tài)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月下詠花憐暗淡，雨朝題柳為欹垂。長教碧玉深藏處，總向紅箋寫自隨。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好男兒。”

那箋，人稱薛濤箋。

紙上的紅，仿佛是薛濤漫洇的血；紙上的詩，分明是薛濤跳動的心。紙與詩、詩與人如此融為一體，孤傲而絕望地高唱低吟著自己的愛情，這在世界愛情史和世界詩歌史上，恐怕都是絕唱。

薛濤終身未嫁，晚景說凄涼也許過之，但落寞是毫無疑義的。她在院子里遍植菖蒲、枇杷花、木芙蓉。浣花溪的水清透瑩徹，懸浮物少，含鐵量低。薛濤就用這樣的好水，將木芙蓉煮爛，加入芙蓉花汁，制成長短相宜、十張一沓的彩色箋紙來。有一天，她在箋上向心中的友人傾訴：“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guān)塞長?！?/p>

對于薛濤來說，人生或許就是一個長長的離夢吧。

五

中國是慢的，世界是快的。1840年之后的一百年，快世界用堅船利炮將慢中國打爆。國家雖然保住了，但慢中國不得不從此納入快世界的軌道，甚至跑得比世界更快。

紙是慢的，表達是快的。所以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中，造紙術(shù)最早走出國門。就像把中國由慢變快一樣，戰(zhàn)爭，再次充當了轉(zhuǎn)變與傳播的使者。

在造紙術(shù)之前，和中國商代用甲骨、西周用青銅、春秋戰(zhàn)國用簡牘縑帛一樣，埃及人用紙莎草、印度人用貝樹葉、巴比倫人用泥磚、羅馬人用蠟版、歐洲人用山羊皮等，作為記事材料。公元105年后，蔡侯紙在中國被廣泛使用。東漢末年，由于黃巾之亂，導(dǎo)致三國局面形成，偌大中國已無安寧之土。造紙術(shù)隨著大批避亂百姓涌入朝鮮半島，而扎根異域。經(jīng)朝鮮半島，造紙術(shù)東傳日本，南下越南、柬埔寨等地；公元9―10世紀，通過絲綢之路西傳，古印度的佛教經(jīng)卷與中國造紙術(shù)一拍即合?；蛟S可以這樣說，我們先送去了造紙的經(jīng)驗，然后取回了佛教的經(jīng)典。

在造紙術(shù)上具有重要意義的一年是公元751年。唐朝大將高仙芝率軍與阿拉伯帝國將軍沙利在怛邏斯發(fā)生激戰(zhàn)，由于西域軍隊叛亂，唐軍戰(zhàn)敗。沙利得知他們的俘虜中有不少造紙匠，喜出望外，連忙將他們帶到中亞重鎮(zhèn)撒馬爾罕。從此，撒馬爾罕成為阿拉伯人的造紙中心。源自中國的造紙術(shù)隨著阿拉伯大軍迅速傳到敘利亞、埃及、摩洛哥、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地。天使的翅膀不再隱形，而是具象為一個個敏捷、快樂的精靈，她開始以自己闊大的胸懷與獨到的理解力，讓不同的文明聯(lián)成一張互相溝通與交流的巨網(wǎng)，讓人類成為一個煥發(fā)光芒的整體。

意大利博物館至今保存著西西里國王羅杰一世寫于1109年的一幅詔書，詔書用紙就是阿拉伯人生產(chǎn)的。在當時的歐洲，使用紙張和披金戴銀一樣，是只有宮廷和貴族才能享用的奢侈行為。由于造價昂貴，1221年，羅馬皇帝腓特烈二世下達了一項在現(xiàn)在看來不可思議的禁令：不準用紙書寫官方文件。

1276年，意大利蒙地法諾地區(qū)建起歐洲第一家造紙場，使抄寫一本《圣經(jīng)》要用三百多張羊皮的歷史成為過去。但直至17世紀，歐洲的造紙技術(shù)還只相當于中國宋代的水平。乾隆年間，來自法國的耶穌會教士蔣友仁，利用自己清廷畫師的身份，將中國造紙的核心技術(shù)繪成圖偷偷寄回巴黎，歐洲頓時迎頭趕上。1797年，又是一名法國人，尼古拉斯·路易斯·羅伯特發(fā)明了機器造紙法，標志著從蔡倫時代起中國人持續(xù)領(lǐng)先近兩千年的造紙術(shù)被歐洲超越。

到20世紀，科技主宰了世界進程。電腦和手機改變了人們的書寫和閱讀方式，也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機器，從戰(zhàn)場和工業(yè)領(lǐng)域迅速闖入日常生活，粗暴地干預(yù)我們的情緒、意念和思想。

紙的命運又將如何呢？它對自己的今生，還有著怎樣的期待？這大自然的露臺會不會遭遇“強拆”，這人造的玫瑰會不會被永遠“屏蔽”，這紙上煙云會不會成為一處文化遺跡，成為一個比關(guān)塞還長的離夢？

設(shè)想，如果有一天世界上只剩下三種紙：餐巾紙、衛(wèi)生紙、紙幣。甚至可能連這三種紙都形將消失。也許那時，天上的繁星全是各種游蕩的衛(wèi)星，地上的群山全是高大威猛的建筑，河里長滿強悍無比的水壩，人也沒有自己的大腦了，而是頂著一部電腦……難道，這只是我做的一個夢？

原載《草原》2014年第4期

責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