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雯麗的眼睛

艾·卡爾-塔納爾（法國）/文+宋學(xué)智+張力+楊萌/譯

愛上了，就出發(fā)。

——布萊斯·桑德拉爾

保羅來到咖啡館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一個鐘頭了。咖啡館里一派繁忙、喧嘩，夜夜如此，呈現(xiàn)給他的，正是他在白天里所缺失的熱乎勁兒。他不喜歡上班前這閑得無聊的時光。每當(dāng)白日里的睡眠棄他而去，那漫長而無所事事的時光簡直讓他無法充填。所以近十五年來，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上班前去北都咖啡消磨會兒時間。他熟悉這地方，在這里，就覺得自己好像避開了外面的世界。無論冬夏，他都坐在巨大的觀景窗后，點一份大杯濃咖啡，有時兩大杯，然后任由時間伴隨他的孤寂流逝。雖然保羅喜歡咖啡館那熱鬧有時甚至有些吵鬧的環(huán)境，但他一點不喜歡這時候有顧客來跟跟他搭話，尤其當(dāng)話題不是關(guān)于新來的女侍者時——他會用一種方法很快打消任何人想來搭訕的愿望。那就是扭過頭去，專心地，至少看上去是專心地凝視著林蔭大道。窗外：街道、過客、人來人往，他仿佛在看一個美景不停變幻的萬花筒。有時，他想象自己是在一面巨大的屏幕前，屏幕上放映著一部獨特的連續(xù)劇，循環(huán)播放但又不重復(fù)。

城市沸騰的景象——在保羅眼中一直是那么沸騰的景象——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怎么會那么強烈地迷住了他：從公交車、地鐵出口、出租車、鄰近樓房大門口不斷涌出形色各異而又整齊劃一的人流，他們急匆匆，神情緊張，不是圍巾遮著鼻子就是手中緊抓著包，不是手機貼在耳朵上就是眼睛盯著地面。人來人往令他頭昏眼花，保羅用一種對這樣的文明方式陌生的眼光看著，試圖給這瘋癲的騷動找到一個意義。他坐在窗后有種感覺，仿佛自己被玻璃保護(hù)，免遭了這種瘋癲的文明的侵蝕。這使他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就是通過選擇逆潮流的生活來保護(hù)自己。

說是信念，因為保羅壓根兒沒做選擇：他在一家旅店找到夜間門衛(wèi)的工作純屬偶然，之前幾個月，他是靠一邊流浪一邊做些零工過來的。他沒怎么猶豫，對這份工作很快就滿意了，就像老板對他很快就滿意了一樣。他留了下來，就這么工作有十五年了，每晚都在出征旅館前臺工作，出征旅館就在北都咖啡旁。

這個街區(qū)離火車北站很近，有不少旅店。旅客們相繼而來，幾乎不斷，通常只在這兒住一宿就去趕火車了。在出征旅館對面，就是有名的北極大酒店。這所三星酒店以舒適、豪華和周到的服務(wù)而聞名。大部分由旅行社牽線來的有錢客人，都住在那里。那些客人保羅是不常遇到的，來他店里的客人通常是旅行推銷員或途經(jīng)此地的生意人。他們進(jìn)店后便上樓回房，從來不在前臺多停留。但保羅工作的柜臺正對著旅店的入口。透過那扇沉重的玻璃門，他可以輕松地觀看對門那家北極大酒店的客人。這些客人乘著深色轎車或沉重的出租車或配有茶色玻璃的高級轎車而來。穿毛皮大衣的太太和穿羊駝外套的先生從車上下來，朝佇立在入口處的門童走去。身后跟著司機、兩三個行李搬運工，提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和帽盒，步子歪歪扭扭。這些有錢的冒險家最終消失在旋轉(zhuǎn)門后。有時，保羅覺得，他的嗅覺穿過了林蔭大道，讓他聞到了這些人一路留下的奢侈的、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香味。那香味遠(yuǎn)不同于拖著疲憊的身軀來他店里只躺一宿的客人身上散發(fā)的勞動者的味道。一大早，他常?？吹綄γ娴目腿顺霭l(fā)。他們精神頭還沒上來，身后總跟著行李搬運工，一起往火車站去?；疖囁圾Q，一趟趟，駛向他方。有時，汽笛聲傳來時，他正將鑰匙插在鎖眼里，在開旅店外的大門。

一陣牛毛細(xì)雨出場后，暴風(fēng)雨來了。保羅寂寥地凝視著雨點在咖啡館的玻璃窗上劃過的條條痕跡。一陣狂風(fēng)吹過，蜿蜒的水痕改變了方向，就像被一只笨拙的手胡亂畫出來的道路：雨也在旅行，以自己的方式。保羅無意識地、兩眼久久地凝視著這虛無的一幕，看著流水在窗玻璃上隨意行過的條條蹤跡。人行道明亮如鏡。馬路對面，北極大酒店門前，旅客一下車就有人上前為他們撐傘，直送到門口。雨水猛打在被棄下的行李搬運工氣惱的臉上。保羅胸口一陣疼痛，從悠閑的凝視中回過神來。他皺起了眉：這種揪心的悶痛好久沒有出現(xiàn)了。“倒霉天，”他低聲咕噥，“我可能著涼了?！彼中睦锏沽藘善跛岣视?，一仰脖子用第二杯咖啡的剩底兒將藥送服下去。他叫來服務(wù)生，結(jié)賬后出了門。他沒帶傘，但只走了幾步路便推開了出征旅店的玻璃門。

“晚上好，保羅先生！昨天休息得還好吧？”

瓊瑟琳是白天的迎賓小姐，臉上總掛著職業(yè)笑容，保羅很喜歡，因為這笑容純粹地表示出一種坦誠的關(guān)懷，盡管是有限的關(guān)懷。

“有什么情況嗎？”

“一切正常。我把影碟機給您開著呢?！?/p>

她向保羅眨了個眼，保羅回她一個微笑。保羅很感激瓊瑟琳，因為幾個月前，她拿來了一個自己不用的老錄像機。“要是夜里平安無事的話，你可以看你喜歡的影片?！彼@么說。保羅不知怎么謝謝她才好：電影是他的最愛，是唯一他深深了解的東西，唯一能填補他生命中空虛的東西。他家中收藏了約五百部影片，十來部是他的精選私藏，位居首位的是一九四八年新版的《安娜·卡列尼娜》，杜維威爾導(dǎo)演，費雯麗主演……費雯麗是如此的華麗、靈巧，比嘉寶一九三五年演的安娜更美。在保羅看來，費雯麗在安娜這個永恒的角色里，表現(xiàn)得比她演的郝思嘉的角色強多了！他百看不厭，費雯麗的每一句對白，每一個笑容，每一個心理活動他都爛熟于心，他與安娜一同顫抖，一同哭泣，一同受難；每次看到安娜最后絕命一躍時，他都要驚恐得發(fā)抖。這盤錄像是他好幾年前買的，沒有一個星期不看，一而再再而三地看。他慶幸把《安娜·卡列尼娜》留在了旅館里而沒有放在家里，盡管他姿勢不舒服（保羅只能坐在柜臺后面的凳子上），但夜色成為電影獨特的背景，給人物的靈魂平添了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尤其賦予了安娜一種格外浪漫的力量。與安娜共度的夜晚漫長而美好。保羅與安娜一同動身去俄國。夜復(fù)一夜，他經(jīng)歷的這些夢幻時光，代替了他的現(xiàn)在，也代替了他的過去：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別樣的生活——曾經(jīng)年輕并且健康，曾經(jīng)白天工作晚上休息，曾經(jīng)有過家庭。這一切他已從記憶中抹去了。或者可能是記憶自己選擇了痛苦的時光，使他不必再次經(jīng)歷已逝年華中無用的情景。保羅可能沒有察覺到費雯麗的面孔和那位容貌姣好的年輕的棕發(fā)女子驚人地相似。女子的一張黑白照，背面寫著“露西，一九五八”，一直放在他口袋中的錢夾里。照片的黑白對比一年比一年黯淡，他便不再拿出來。露西的樣子模糊了，對她的記憶在朦朧的時光里淡化。對于保羅來說，那些朦朧時光好像和那些男男女女每天乘火車趕往的陌生地方一樣遙遠(yuǎn)。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夢想著穿越西伯利亞之旅，有一陣子，還收集了旅行社發(fā)的宣傳這一“穿越歐洲直抵亞洲的奇妙之旅”的小冊子，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永遠(yuǎn)也湊不夠旅費，最終只得痛苦地放棄：探險不是給他準(zhǔn)備的。他能給自己唯一的冒險，就是一邊看著來往的旅客和《安娜·卡列尼娜》，一邊去想象自己的冒險，他還在看，總在看，永遠(yuǎn)在看《安娜·卡列尼娜》。endprint

“明天見，保羅先生！晚安！”

瓊瑟琳沖他揮揮手。

“明天見，瓊瑟琳！”保羅一邊回答一邊脫下外套掛在門口的衣鉤上。他的動作碰到了柜臺邊墻上的一張已褪色的廣告畫：“巴黎—柏林—莫斯科—北京，一張簽證去遠(yuǎn)東！”漂亮的廣告詞是用古體字寫的，下面是一個飾有紅五星的火車頭，牽著十幾節(jié)車廂，在一片雪域里飛速行駛。車輪下雪花濺開，畫出呼嘯的痕跡。十兒棵青松點綴著雪域。保羅常常面對這幅廣告畫夢想：他想象著那些私人沙龍里熱氣騰騰的茶炊，雪茄的香氣，伏特加的味道，夫人們閃閃發(fā)亮的披肩，孩子們紅撲撲的臉蛋。他任由自己隨著這夢想而去，夢里的出征也在等待著他：有朝一日啟程，飛往他方，飛往那些尚無人跡的處女地。他如饑似渴地向往著去別處生活、去發(fā)現(xiàn)和重新開始的心愿，或許會在那些地方夢圓?？墒菑V告畫旱已發(fā)黃，這個夢想也從未實現(xiàn)。他身子骨也不行了，心臟的毛病又在他的痛苦中平添了幾多憂慮。他明白從此再也不能讓心臟過度勞累了。心臟病科醫(yī)生說：“您該退休啦?！蓖诵荩客诵葑鍪裁?？沒有工作怎么生存？保羅心里沒有底。如果無所事事，他就會如同燭光一樣自我熄滅。他明白這一點，所以決定不聽醫(yī)生的。至少他還能看到北都咖啡大世界、生動的街景和《安娜·卡列尼娜》里費雯麗的眼睛。

保羅職業(yè)性地翻看著住宿登記簿：旅館還沒住滿，他還可以等候幾位到來。這種情況下就沒法給自己放一場電影了，不如收拾收拾柜臺。保羅不是那種過分細(xì)致的人，但認(rèn)為保持前臺小小的整潔是他工作分內(nèi)的事。他拿了塊抹布擦了擦老式樹脂柜臺，理了理放在邊上的廣告單，打開了一盞小燈，來替換白天使用的熒光燈。做完這些，他滿意了，抬起眼睛看向柜臺上方的墻面，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凝視著那幅已經(jīng)作廢的橫穿西伯利亞的廣告畫。這幅舊畫顯得多么蒼暮.被撕破的一角像朵枯萎的花懸在那里，使得整幅畫都有掉下來的危險。保羅新找了枚圖釘，把凳子往墻邊挪了挪，試圖站在凳子上。凳子比較高，仿皮的面子又滑。保羅蹲在凳子上，勉強地扶著墻，盡量不碰到廣告畫，不想讓它損壞得更嚴(yán)重?？墒钦?dāng)他直起腿來的時候，他感到心臟一陣撕裂，劇烈的疼痛輻射到整個胸膛。他失去平衡，倒落在地上，喘個不停。他透不過氣來，失去了意識。

保羅雖然對此什么也記不清了，但他確定自己最終還是站起來了：他坐在工作的位置上，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坐在柜臺后面，這時，她進(jìn)來了。細(xì)軟的棕發(fā)在頸后盤成發(fā)髻，盡管外面已風(fēng)雨交加，她的發(fā)型和妝容依然精致。她看起來像個迷路的外國女子，正在找個落腳的地方。

“需要幫忙嗎？”保羅問道。

年輕女子微微一笑，保羅立刻感到全身一陣戰(zhàn)栗：他認(rèn)得她……是她！是費雯麗，是安娜，他夢想中的女角，他一生中最愛慕的人！白色的毛皮手筒，黑貂領(lǐng)水獺皮大衣，他見過這身服飾，欣賞過這樣的服飾給她帶來的品位已經(jīng)無數(shù)次了，就在杜維威爾執(zhí)導(dǎo)的電影里！他不必俯身去看柜臺那邊穿著高幫皮鞋的精致小腳，他無需確認(rèn)——就是她！

“我是來找您的……”話聲剛出，保羅就聽出來了，哦，這俄國口音如此地魔幻，如此的迷人！

“找……我？”

“我?guī)?，要是您愿意的話。我是從北極大酒店我的房間出來的，一小時后就動身去莫斯科……”

她一邊說著，一邊可愛地?fù)P起下巴頦兒指了指那幅穿越西伯利亞的廣告畫。保羅發(fā)現(xiàn)自己剛修整的畫見效了，很是高興。他甚至感覺畫兒已經(jīng)被重新上了色，宛如換了一幅新的一樣。

保羅好些年不需要這么迅速和輕率地作決定了，但他并沒有猶豫。管他什么出征旅店，管他什么工作！她在這兒，是來找他的，他不能，再也不能就這么讓她離去……

清晨，瓊瑟琳發(fā)現(xiàn)了保羅的遺體。他蜷縮在柜臺下面。那張穿越西伯利亞的廣告畫從墻上掉了下來，半蓋在他的身體上。他僵硬的手中緊攥著一張照片，瓊瑟琳好不容易把它抽出來。這是準(zhǔn)備收進(jìn)去的一張泛黃的肖像照，一位年輕的棕發(fā)美人微笑著。瓊瑟琳翻過照片，看到背面用鋼筆潦草地寫著：“露西，一九五八”。

原載《世界文學(xué)》2014年第2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