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星良
公里樁
小時候,有一次我問父親:“隔我家大門左上側(cè)10米遠的公里樁是什么時候安放下去的?”父親毫不遲疑地回答:“那是1953年的深秋?!?/p>
最近,我將雜事推開,自駕車子一路顛簸回到了公里樁的身邊,心情不亞于多年前第一次攜妻帶女奔赴神圣的北京。這一次,我一改以往重回憶、輕觀看的習(xí)慣,幾種姿勢輪番上陣,站立、彎腰、蹲下、坐著、走圈、瞇眼,盡管如此,還是擔心遺漏了觀看的最佳角度。裸露于黑黃相間的泥土之上的它,南北坐向,高約30厘米、寬約20厘米,兩面四周凸起3厘米左右,中間凹平,粗看盡是石紋,細看卻發(fā)現(xiàn)石紋正中間為光潔之所,凹刻著“203”的字樣。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和風雨的摧殘,它明顯蒼老了,渾身舊跡斑斑,酷似父親額頭上的皺紋。但它依舊穩(wěn)當安詳如泰山,把風吹、雨淋、日曬當成天地恩賜的營養(yǎng),視為磨礪意志的元素。它這種泰然處之所溢出的如香樟木般的氣息,借助空氣這個媒介倏地浸入我的血脈,化成有益營養(yǎng)流遍了我的全身。
說來遺憾,這塊“203公里樁”,是國家級公路的標志,還是省級公路的標志?起點源于何處,終點又在何方?對我來說,至今還是個謎。我曾經(jīng)詢問過父輩,都說不清道不明,但傾向于邊防公路者居多。前兩天我上網(wǎng)狂搜,想把它的身世弄個明白,以前也有過類似的行為,卻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遺憾像青蒿水一樣灌滿了我的胃腸。只能高調(diào)寬慰: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
三四十年前,公里樁及其周圍是我及小伙伴的天堂。有時, “老鷹刁小雞”、“捉迷藏”、“跳方格塊”、“跳繩”、“跳橡皮筋”等游戲玩累了,我會喘著粗氣奔向它,坐著歇歇;有時,小伙伴你追我趕“颼颼颼”地經(jīng)過它時,我臟臟的手掌會狂亂霸道地捏摸它;有時,我們在附近的小河里抓起淺黃色沙子放在土罐內(nèi),與清水稀里嘩啦地攪拌成漿泥,或各色花朵,或洋絲瓜、南瓜、黃瓜藤蔓上的嫩葉一齊揉捻,拿綠黃綠黃的汁液為它化妝,看著它鬼模鬼樣,我會哈哈大笑;有時,我不知道哪一根筋抽搐了,會用腳掌飛向它,此時也許激怒了它,便釋放出強大的反彈力,結(jié)果是我抱腳大哭,央求哥哥姐姐狠狠踢它。上學(xué)后,我折磨它的習(xí)慣更惡劣了。譬如,踩著它做金雞獨立,瞎弄幾個裝酷的姿勢;把它當作跨欄,來回狂跳以示靈活;用麻繩猛抽它,發(fā)泄爹媽臭罵的怨氣;冬天上學(xué)手提火盆路過它時,偶爾會燙一燙它,還很認真很嚴肅地問:“熱乎不熱乎?好在不好在?還要不要?”盡管如此,我折磨它是有分寸的,所以我保護它的俠義舉動也不少,像它身上粘著泥巴會小心翼翼地剝掉;像同伴拿起金屬器械怒目圓睜砸它會大膽制止,并加上一句“不要太過分了”;像遇到下雨擔心淋傷了它,會用芭蕉葉之類的葉片為它遮擋;像逢年過節(jié)放炮仗將它熏黑了,會用清水洗干凈。就這樣,它默默地陪我玩耍,把快樂送給了我;一次次地目視著我離家,一回回地迎著我回家。而我呢,經(jīng)常望著它走遠,又帶著眷戀的心情靠近它,望夠了它,才依依不舍地走進自家的大門。
公里樁不孤單,不寂寞,因為它有眾多鄰居。它的右邊即是南北走向的沙石混搭的公路,如今變成了亮光光的柏油路;西偏南十米是我家;西北側(cè)是常年翠綠的約八九米高的一蓬茂密的苦竹,與之相連的是綴滿楊絲瓜的四方形竹子架;往北兩米是一條一年四季清澈見底“嘩嘩嘩”的小河,河水從石拱橋下穿過流向東邊的一條介于滇西南無量山與哀牢山之間的“川河”;西南側(cè)坐落著十五六戶農(nóng)家。它們各據(jù)一方,日夜守望,和睦相處。時間長了,我感覺它們有語言交流,尤其夜深人靜更是如此,可惜我無法捕獲。不知道什么時候,父親他們抬了大小不一的石頭散放在竹篷根四周、竹子架下面。這樣的環(huán)境,自然成了干農(nóng)活、走親戚、出遠門、趕街、閑逛的人歇腳、吹牛、乘涼的好地方,當然也是青年男女上演談情說愛、互送禮物大戲的場所。
我有個多才多藝的堂二叔,如今在我看來,他的本事不亞于著名笑星趙本山。可惜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所以,二叔當了一輩子他認為有點屈的農(nóng)民。二叔會拉二胡、吹笛子、唱革命歌曲、講笑話、下象棋,所以村里村外的人超喜歡他。每當星空浩瀚、月兒高掛、蛙聲此起彼伏的夜晚,二叔經(jīng)常坐于公里樁,要么拉二胡,要么吹笛子,要么吹大牛。二叔最愛拉《二泉映月》這首樂曲了。有一次,同樣是月潮如水的夜晚,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眨著眼睛,“呱呱呱”的蛙聲響徹一片,淡淡稻香從田里飄來,整個村莊看上去灰亮灰亮的,我們一群十多歲的孩子圍著公里樁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野得正歡。這時,只見二叔手提二胡走近公里樁,拍拍屁股,吹吹公里樁上的灰塵,端正而坐,蹺起二郎腿,準備拉二胡。二叔一來,如磁場一般把我們吸引過來,高高矮矮、稀稀拉拉圍成一圈,有擺手動腳的,有你推我搡的,有亂叫亂哼的,完全是混亂一片。隨即,一陣悠揚動聽的樂曲聲響起,在公里樁四周蔓延,緩緩地流向更遠的地方。我們都被那時而舒緩、時而急促、時而低沉、時而激昂的樂曲迷住了。頓時,一群孩子像吃了鎮(zhèn)靜劑一樣,平靜下來了。我感覺身上爽爽的、凈凈的,嘴腔像村子后山的泉水潤過,濕漉漉、甜絲絲的。這樣的場景,那時經(jīng)常在公里樁旁出現(xiàn)。這首如此哀怨、如此凄涼、如訴如泣的樂曲,我長大后才知道是一生坎坷的阿炳創(chuàng)作的。那時,二叔喜歡拉這首樂曲,我還天真地以為他不會拉其他樂曲了,也是長大一些后才明白了一點緣由,二叔是認為自己的命運酷似阿炳。
我家土坯房二樓的一角是我的簡陋臥室,木窗正好對著公里樁。我常常倚窗而望層出不窮的亮麗風景。最熱鬧的是春夏兩個季節(jié)了,幾乎每晚都有人要么圍著公里樁,要么散坐在竹篷、竹子架下,要么坐于石橋的石墩子上,三三兩兩圍在一起,漫無邊際地吹牛,吹起牛來沒個完,無非是某某家的兒子討得媳婦了,某某家的姑娘出得嫁了,某某家的子女讀書讀得好了,某某家的莊稼長得好了,外村發(fā)生的新鮮事也不放過,還有大聲咒罵的,發(fā)泄不愉快的事情。這個地方,成了村子信息的匯集點、交流點、傳播點。如果某個人想知道點什么,不必跑得太遠,參加一個晚上的活動,一定不會失望。第二天一早,看看公里樁及其周圍的泥地,丟滿尚未燒盡的草煙頭、南瓜子皮、紅薯皮之類的東西,還有干縮的口痰以及雜亂無章的腳印。當然,這個地方也上演青年男女戀愛的大戲,不過此種情景白天難得見到,要在夜深人靜之后才會登臺。偶爾看見這甜蜜的場景,我羨慕得不得了,也幻想加入其中,但無可奈何,只能借機想想暗戀的姑娘,緩解少年激情之苦。不過,那時我倚窗想得最多的還是自己的遠大理想:年紀小一點時,我最想當?shù)氖堑腊喙と恕R驗槲医?jīng)??匆娝麄冾^戴亮閃閃的草帽,上身穿著白亮亮的確良襯衫,有的還套著袖套,下身穿著綠色的解放軍七分褲,手戴金黃耀眼的手表,手里提著嶄新的鋤頭,在公里樁附近忙碌著不太辛苦的活計,下雨可以避雨,日頭毒辣可以乘涼,吃飯時間到了就燒火做飯。這樣的生活,父母可望而不可即,村子里的人羨慕得瞪大眼睛流口水,所以我特別想成為光彩的道班工人。年紀稍大后,每當看見我們大隊唯一一輛手扶拖拉機冒著黑煙,“突突突”地迎面開來,路邊的人不管灰塵不灰塵,都投去羨慕的眼光,我感覺那場面夠威風、夠氣派、夠榮光,所以想當駕駛員的想法濃極了;再后來,目睹姐姐參加高考跨進了全家人都引以為豪的政府部門,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才使我的理想明朗化了,現(xiàn)實化了,這就是:發(fā)奮讀書、迎接高考、改變?nèi)松?/p>
幾年后,奇跡果然出現(xiàn)了!
在離開故鄉(xiāng)的頭天晚上,也是夜深月明時,涼風拂拂,我悄悄走到公里樁旁,挪了一塊石頭坐起來,手托下巴好好看著它,說了大概這樣一段話:為了理想,我就要離開你了,但我會回來的!
如今,許多年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公里樁及其附近的容貌發(fā)生了改變:竹篷砍了,竹子架拆了;附近的木頭穿斗房變成了小洋房;小河快要斷流了;五六米高的石拱橋涵洞只剩下一米來高了……
那天,恰巧下著毛毛細雨,霧氣氤氳,我故意不撐傘,讓細雨淋濕頭發(fā)、衣褲、鞋子。只有公里樁,依然像母親一樣等待著我的歸來!
干爹
很多人都沒有想到,我干爹竟是一塊發(fā)著青亮光澤的大青石!它安靜地躺在我家老屋后門的小河邊,僅10米之遙。
我稍稍明白事理的時候,就經(jīng)常為干爹這件事情生悶氣,還多次向為我物色干爹的奶奶橫眉豎眼,甚至不跟奶奶講話,最長一次有半個月之久。因為小伙伴的干爹都是活靈活現(xiàn)的大老爺們,他們給小伙伴帶來的諸多好處,在我干爹那里就成了天方夜譚了。比如平常日子,他們會偶爾送給小伙伴吃的、穿的、玩的,或者一分、兩分零花錢,逢年過節(jié)就更不用說了,其中的幾個還風風光光地被帶到縣城玩耍過。小伙伴得到好處時,有意無意在我面前顯擺,要么手拿《邱少云》連環(huán)畫之類的小人書晃來晃去,要么往嘴里送家鄉(xiāng)有名的小麥紅糖餅或水果糖,要么繪聲繪色地描述所到之處如何如何地好玩或吃到的飯菜如何如何地噴香,惹得我兩眼怒睜,牙齒咬得咯咯響,兩個拳頭亂晃,雙腳亂跳。有一次,我實在惱火了,便一陣風似的跑回家,重重地推開廚房門,對著正在灶臺前忙碌的奶奶大聲說:“我不要石頭干爹了!”奶奶一聽,便直起像竹竿一樣的腰身,右手搓著黑漬漬的圍裙立馬訓(xùn)斥我:“你一個娃娃家懂什么屁事,算命的先生說了,那是你命中注定的,你就認命吧!以后不要再胡鬧了,聽見了沒有?”慈祥和藹的奶奶,一直以來都是我的避風港和保護傘,所以我一時傻了,連大氣都不敢出,剛沖進門時的那種烈火般的怒氣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
我干爹這塊大青石,長有8米,寬有3米,高有2米,儼然一個龐然大物。它緊緊依偎在小河南岸,兩頭與楊柳堤岸相連,成了擋水大堤。它朝東靠西,呈西高東低之態(tài),像個頭枕西山眼望東方的智者。村子人都說把我干爹打成條石的話,準能賣個好價錢,但傳說這塊青石是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從天上掉下來的,是玉皇大帝派來鎮(zhèn)守這條小河,保佑村子平安的,所以自古以來村里村外的人沒有一個敢去破壞它,只有敬畏它。在“破四舊”年代,父親整天擔心我干爹遭到不測,經(jīng)常悄悄摸到秘密設(shè)在二樓靠東南一角的燒香罐燒香祈禱,所以我干爹一直安然無恙。但1986年8月的一天,禍從天降,干爹被十來個來勢洶洶、蠻橫不講理的人用炸藥炸開了,石塊四處飛濺,有的碎石塊火花似的飛到我家房頂瓦片上,發(fā)出“哐哐哐”響聲。奶奶看見后,拄著拐杖理直氣壯地阻止,父親母親哥哥也毫不示弱地干涉,但都無濟于事,那些人還是一塊一塊地將石頭裝上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運走了;拖拉機開動時,一個五短身材的男人還罵罵咧咧地甩下一串話:“青石頭沒有躺在你們家院子里,是躺在村子小河邊的,再說青石頭上沒有刻著‘艾字,所以算不得你們家的財產(chǎn)?!碑斘抑栏傻脑庥鰰r,我一下子蒙了。當我稍微清醒后,連聲說:“怎么會這樣呢?他們怎么連最起碼的道德都不遵守呢?”那天,我相當難過,沒有一點吃晚飯的心思,便漫無目的地游走,最后走到一座石橋上,雙手扶著欄桿,癡癡地凝視著故鄉(xiāng),兩眼流下了滾燙的淚水。
奶奶在世的時候,每年春節(jié)初二凌晨雞叫二遍時,奶奶準時起床參與父母準備祭品,隨后起床的我們也毫無疑問地加入其中。祭品準備兩份,一份是祭奠列祖列宗的,另一份就是孝敬我干爹的了。到了上午11點左右,祭品準備好了,奶奶就雙手端起簸箕,大聲喊上我。只需走二十來步,就走到我的干爹面前了。我協(xié)助奶奶將干爹面前的黃沙扒平,還聽從奶奶使喚,將四周雜草拔掉,讓放簸箕的地方變得寬敞些,之后奶奶把簸箕支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每年簸箕上雷打不動地擺放著六個小土碗(寓意“六六大順”),碗里分別放著雞肉(寓意“大吉大利”)、臘肉(寓意“有吃有油”)、韭菜(寓意“長長久久”)、豆腐(寓意“全家有?!保?、米飯(寓意“踏實苦干”)、粑粑(寓意“做啥都發(fā)”),還擺上一些輔助祭品:一杯陳年普洱茶水、一杯自烤包谷酒、一支粗大黝黑的土草煙、一雙黃亮的筷子、一撮籽粒飽滿的葵花籽、一撮印有花花草草圖案包裝的水果糖、一個產(chǎn)于本地的小麥紅糖餅、兩個奶奶親手種植的熟透了的芭蕉。祭品擺好后,奶奶拍拍手上的泥土,拍拍身上的灰塵,開始了一大通的“嘰嘰咕咕”。奶奶似說似哼,我聽得吃力,在那神秘時刻,我又不敢提醒奶奶說清楚一些,我只能猜想,無非是祈求干爹保佑我健康成長、學(xué)業(yè)有成,還有就是請干爹品嘗美味佳肴類似的意思。不過,有一句話年年如此,我聽得明明白白,就是:“讓你的愛溫潤我的二孫子!”現(xiàn)在想想,我才真正理解了那時奶奶的真實想法,其實奶奶的要求一點也不高,就像天底下無數(shù)個奶奶一樣,不需要我們晚輩大發(fā)大富,只要我們健康平安度日就行。奶奶說好后,好像心靈有所觸動,沉思著開始燒香、燒紙錢、灑茶水、淋酒水;此時,我也沒有閑著,成為奶奶的得力助手。最后,奶奶叫我面對干爹跪下許愿并磕三個響頭。我所許的愿和所磕的三個響頭,一共持續(xù)了十五六年。八歲之前,我許什么樣的愿,已經(jīng)記不得了,之后每年許的愿至今還儲存在我的記憶倉庫里:“一是保佑全家人的身體年年健康;二是保佑我家的糧食年年豐收;三是保佑我長大后變成拿工資的人。”
小時候,我的日常生活與干爹息息相關(guān)。
河水常年沖刷著干爹一側(cè)的下半身,久而久之長出密密麻麻的青苔,青苔絲落在水中,隨清澈的流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細軟的身軀如綠色飄絲一般,煞是好看。青苔絲又密又長了,奶奶就使喚我把它撈起放在竹篩子里淘洗干凈,拿回家煮熟涼一涼,與舂成泥狀的鍋洞里燒熟略帶火灰的青辣椒,還有生姜、生蒜、蔥根、干花椒粉、芫荽和焯過切細的韭菜相拌,在適當灑上自家釀制的米醋和集市上購買的醬油及鹽巴,一盤涼拌青苔絲就算呱呱落地了。濃厚的麻、辣、酸、香的味道裹在一起,常常把我們吃得直呼過癮,滿頭溢滿汗珠子,單單一盤涼拌青苔絲,我可以幾分鐘之內(nèi)把兩大碗白米飯送進肚里?,F(xiàn)在一想起來,味蕾就被喚醒,直流酸水。遺憾的是,我多年來所走過的地方都未曾遇到如此的味道了,也許再也找不到那樣生態(tài)的野菜了,或許我的味覺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
水沖刷干爹,時間長了就在干爹的旁邊形成了一個長寬都不到五米的碧綠水塘,水塘挨著干爹的一側(cè)深一些,大約兩米,另一頭則淺一些,大約一米。每到夏秋季節(jié),我下午放學(xué)回家把書包一丟,什么農(nóng)活全部都忘記于腦后,蹦跳著穿著母親縫制的粗布短褲從干爹的身上斜斜地插入水中,那感覺有點像現(xiàn)在的跳水運動員從十米高的跳臺往下跳,自豪極了;然后我最大限度地憋氣,雙腳雙手有節(jié)律地往水的深處來回撥動,像雙手搖著雙槳一樣,目的是不讓自己浮起來;氣憋不住了,我快速收起雙手并且合攏伸直,雙腳不停地蹬動,“嗖嗖嗖”腦袋瓜就露出水面了,然后,一邊甩頭灑水,雙手搓揉眼睛,觀察四周動靜,一邊大口大口喘粗氣。此時有小伙伴的話,我又立即投入到“打水仗”的戰(zhàn)場。正因如此,我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以至于我成年后游泳時,還救過幾個落水的人呢!那時,戲水累了,我便雷打不動地爬到干爹身上躺下休息,仰望那干凈、明亮、遼闊的滇西南鄉(xiāng)村天空,看云卷云舒,浮想聯(lián)翩;有時,我會站在干爹身上遙望故鄉(xiāng)大地,至今我還記得那時的兩種顏色,一種是春天的純綠色,那漫山遍野、一望無際的綠,宛若一張很大的綠罩,養(yǎng)眼醉人,就連空氣也帶有綠色氣息的味道;另一種則是秋天的純黃色,那一片片熟透了的稻谷,鑲嵌在山坡、壩子的綠色之中,也是一眼望不到邊,也是空氣中彌漫著陣陣醉人的芳香。每每這時,我母親突然冒出一句:“小討債鬼,還游不飽嗎?趕快回家吃飯,吃飯后去找豬食!”聽到母親不高興的聲音,我才回過神兒來,趕緊跳進水塘洗洗后飛快回家!
這個水塘,還是旁邊人家的生活之塘,因為此處每天都上演著與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畫面:天麻麻亮,挑水人多、洗菜人多;之后,大鵝、鴨子入住,開始“嘎嘎嘎”嬉戲。中午時分,洗衣服的人陸續(xù)登場,拿魚摸蝦的人也在此匯集。傍晚時分,忙碌一天的人們準時在此集攏,傳播遠遠近近的新聞,直到夜深人靜。
小時候的冬天,很冷,我常常冷得腦袋瓜子發(fā)木、身子發(fā)抖、雙手發(fā)僵、指頭皮裂、腳趾僵疼。所以,每到吃中午飯時,我、哥哥、姐姐,還有弟弟,端起飯碗不約而同往我干爹那里走,靠在干爹身上吃飯享受暖暖的陽光。我們烤太陽的時候,麻雀在清澈的低空中來回表演讓我們羨慕的動作,也不知他們是否也在享受陽光的溫暖,我為此問了比我年長八歲的哥哥,他肯定地回答:“當然在烤太陽?!泵棵靠吭谖腋傻砩铣燥埖臅r候,我就會想起奶奶曾經(jīng)講過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孤身老爺爺家的院子里,有塊像你干爹一樣高大的青石頭,這塊神奇的石頭,身上有個筷子般粗細的圓孔,每天定時定量流出稻米,所以老爺爺?shù)娜兆幼匀徊怀?。但是,有一天家里來了八個客人,老爺爺看著八張嘴犯難了,心想去哪里找八個人吃的大米呢?老爺爺最后想出了他認為是‘聰明的一招,趁那天石頭未流出稻米之前,用錚亮的尖刀把圓孔鉆大一些,做著美夢,想著流出更多的稻米,結(jié)果適得其反,自此之后那塊石頭再也沒有流出過稻米?!崩蠣敔斂隙ū瘋?,但奶奶講的故事的真實性不大,我想只不過是告訴我們:“人心不可貪!”所以,我對干爹說:“如果干爹你也會流出稻米的話,我絕不會把老爺爺當作榜樣的!”因為那時日子清苦,我總盼望著奇跡發(fā)生,幸福從天而降!
遺憾的是,給我?guī)頍o盡歡樂的干爹以及清澈的水塘,似滾滾而去的瀾滄江流水,一去不復(fù)返了!
我常想,干爹的靈魂升天了,它時時刻刻關(guān)注著我,保佑著我呢!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