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去看戲的他,與勞作的他完全兩個樣,一個邋里邋遢,嘴角粘著兩坨白色的唾沫,從早掛到晚上,越積越厚,他都舍不得抹一下。一個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脖子下的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褲縫筆挺,似乎他不是去看戲,而是去參加一個什么重要儀式。
戲臺上演的是農(nóng)民,場下看的也是農(nóng)民。演戲的從沒有把自己當成戲子,臺上扮演才子佳人,一下臺就是個農(nóng)民,還得照樣握鋤擔柴,那些悲歡離合的劇情,留給場下的人們??磻虻娜藗冏谂_下,看戲里角色人生,也聽臺上柔美唱腔。偶爾會灑幾滴淚,同情戲中的不幸身世,有時也會如釋重負,長長舒一口氣,與戲中的圓滿結(jié)局一起回到現(xiàn)實的柴米油鹽。也因為臺上臺下都是泥腿子,大家并不覺得有什么可以忌諱的,免不了要評頭論足,有時還會邊看邊與左右進行爭吵似的點評戲的角色。
他既不往戲臺下擠,也不朝場子中間靠,而是離戲臺約有五米處貼墻壁站著,與臺上包著紅布秤砣似的話筒正好成一個鈍角,好像那個角度最適合他聽戲。他頭微微往后揚,雙唇緊閉,靜靜立在屬于他的角度里,似乎與周圍隔著一段距離。他隨著臺上如櫓的板鼓與如水的委婉,眼睛閃閃爍爍,身子輕輕晃幾下,再輕輕晃幾下,四周跑來跑去的嘈雜聲,跟他一點都沒有關(guān)系,仿佛他置身的不是戲場,而是戲文。他時而是戲里的角色,跟著戲情經(jīng)歷悲歡離合,時而他是戲外的俗客,看戲的精彩也看戲的落幕。他在戲里進進出出,與戲里一同蒼涼,一起悲歡,毛糙糙的生活被他過得似戲般流暢,哼哼呵呵過一天,咿咿呀呀又一天,不記得菜里沒滴一滴油,不記得酒只有一酒盅。
他把自己的日子一半交給了泥土,一半化在戲臺下。村里有人給他編了一句順口溜:“香煙剩只殼子,袋里留個角子,三天不去聽戲,做人不如作死?!彼牭胶蠛呛切χ?,一個勁地說好。有戲看,似乎他吃的菜里澆上了香油,“呱噠”起來特有味??戳藨?,他的臉上紅潤潤的,扛著鋤頭在田里忙活,又是翻地,又是擔泥,身上好像突然長出了許多力氣。
他看戲從不約人,一個人去,一個人回?;貋砗笠粋€人在田里哼哼幾句,似乎唱給莊稼聽,又似乎唱給自己聽,陶醉在戲里。耕地的時候,他手握犁鏵,嘴里唱著紹劇。村里人稱紹劇是大戲,以高亢的曲調(diào)而著稱,不是一般人能唱,而且容易分散力氣。他一邊緊緊尾隨耕牛后面,一邊呀呀啊啊唱著,氣不短,活不誤。他一個“啊”字可以唱一分多鐘,中間還有幾個來回的小腔,尾音收止的時候,似乎甩出去的繩子拉了回來,戛然而止,牛正好轉(zhuǎn)個彎。鋤草或摘棉花之類稍輕便的活,他就唱越劇,一會兒旦,一會兒生,一個人在戲里扮演兩個角色。他唱旦能唱出韻味,或清麗活潑,或如泣如訴。雖然嗓子明顯向上提著,如果一走調(diào),馬上會變得刀片在竹梢上刮過一樣,可他又很好地控制住氣息,有板有眼。他唱生吐字清晰,行腔舒展。
一陣風刮過來,他的咿咿呀呀散落在莊稼地里,滲進了泥土,又從泥里鉆了出來,像頑皮的小孩,瘋瘋癲癲跑在莊稼地里。那些麥子隨風搖擺,一浪一浪的,似乎甩著水袖。他的油菜稈在風里一停一頓,好像蓮花移步。風再刮一陣,他的莊稼地里留下了許多腳印,邁著碎步的,踱著方步的。會看腳印的趙七說,那全是戲里的腳步。
有時村里人吵嚷著要他來一段,他嘿嘿著,不敢唱。眾人又嚷又叫,他再嘿嘿,說是不對著莊稼唱不出來。不過,他還是在橋頭唱過幾次灘簧,唱得幾個中老年婦女拿扇抽打他的背,一邊罵著“下作胚”,一邊臉上的嘴使勁往兩邊拉,胸前的兩個奶子隔著對襟衫一顫一顫。
有時明明看見他在地里忙活,一會兒不見了蹤影。有人說在村口看到他穿著中山裝出來朝東南方向走去,走得還挺急的??纱謇锔緵]有鄰近村里有戲的消息呀?很多人嗤嗤一笑,這李呱噠莫非腦子也呱噠了。傍晚,他心滿意足地進了村。路上鄰居碰到他,問:“下午去呱噠了?”他咧著嘴,眼睛里閃爍著光芒。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鞋頭又露出了一個腳趾頭。
村里人一直不明白他的消息會如此靈通。鄰近村做戲不稀奇,而是對遠在十里之外的他也知道。后來村里人發(fā)現(xiàn)他的耳朵特別神奇,風一來,他的耳朵像升降機一樣,上下會動。風往東吹,他的耳朵轉(zhuǎn)向東,風轉(zhuǎn)頭,從南邊刮過來,他的耳朵朝向北邊。他的左右耳朵在風中一牽一扯,好像有人在拉他的耳朵。風在村里直來直去,沒有風進不去的地方,送來一些東西,又刮走一些東西,似乎像桿秤,總得讓村莊里保持平衡。而現(xiàn)在他用耳朵探究風的秘密,到底刮走了什么,又在村莊里留下什么。他說,風中帶來的塵埃他看不到,挾裹的糧食他瞧不見,但風含著的聲音他能聽得一清二楚。戲演出前必敲頭場,敲鑼的也好,打鼓的也罷,在頭場中必使出七八分力氣,先把戲場熱鬧起來。風一來,那些使了力的聲音必被風送到各個地方。他順著聲音找到戲場。然后踩著自己的影子順風回家。
村里有人跟他開玩笑,你那么癡迷戲,總有一天死在這戲里。他聽了,一點都不生氣,還呵呵直樂,似乎這是祝福他的話。誰也沒想到一語成讖。那天戲散后,人們發(fā)現(xiàn)他靠在墻壁上,一動不動,干凈的臉上平平靜靜,似乎他追隨戲文而去,留下的不過是一具軀體罷了。
他沒有后人,光棍一個。他年輕時相好過一個戲子,那戲子是個寡婦,戲唱得好,生與旦都能演。那戲子剛開始并不同意,一是年紀比他大,二來自己是戲子,而且又是個寡婦,嫁人倒不如一個人自由自在。他就跟著戲子的戲團從一個村演到另一個村,幫他們抬箱挑柜,拼命干重活。戲子大概感動了,接受了他。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戲子突染重病,一個星期不到就去世了。從此,他再也沒有找過女人。
他的生活在村里,而他的愛情在戲里。在那兒,他永遠是一名年輕的公子,他的相好便是那位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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