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嶺 張潔
原中央音樂學院著名聲樂教授蔣英先生(女)于2012年2月5日逝世,兩周年過去了,對于這樣一位在中央音樂學院有著崇高威望的聲樂教育家,曾培養(yǎng)過付海靜、祝愛蘭、姜詠、楊光等眾多國際聲樂大獎獲得者的真正的聲樂大師,國內德奧藝術歌曲教學的頂尖權威聲樂教授,我們該以什么來緬懷紀念她呢?從媒體獲悉,2013年4月4日,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趙登營教授還組織了一場由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王次熠親筆題詞、由趙登營的學生們演出的“紀念蔣英教授逝世一周年——從海頓到理查·施特勞斯德國藝術歌曲音樂會”,“音樂會上十位學生的演唱,很好地體現(xiàn)了蔣英一趙登營的師承體系”,而我知道,趙登營教授早年在中央音樂學院先后師從黎信昌、吳天球教授,從1992年開始,他拜于蔣英先生門下重點研習歐洲德奧藝術歌曲的演唱和教學近20年之久。現(xiàn)如今,趙登營教授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教學方法。他所教授的學生,多人多次在國際國內聲樂比賽中獲獎,并成為國家藝術團體、藝術院校的骨干力量,他本人也多次在新加坡、北京、山西、河南、湖南、山東、天津等地成功舉辦趙登營學生音樂會,《音樂周報》曾刊登文章給予高度評價。難能可貴的是他在國外演唱的德奧藝術歌曲還得到了德國本土音樂專家的極力推崇和贊賞。他多次被邀請到各地藝術院校講學,受到老師、同學們的熱烈歡迎,是現(xiàn)今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杰出教學骨干力量之一。鑒于此,筆者和學生張潔專程來到北京訪問了中央音樂學院著名聲樂教育家趙登營教授,我們帶著“蔣英先生到底給了你什么?”這樣的一個命題對趙登營教授進行了專訪,參考了相關文獻,以下文字算是對上述問題的回答。(以趙登營教授的口吻)
蔣英先生給了我德奧藝術歌曲演唱和教學的衣缽
我1983年畢業(yè)于中央音樂學院聲歌系,先后師從著名聲樂教育家黎信昌教授、吳天球教授。畢業(yè)后又得到中央樂團聲樂指導吳其輝先生的熱心指導。1990年赴香港演藝學院學習,在藝術指導高登·坎貝爾(Gordon Kember)先生的指導下學習西洋歌劇課程,1992年獲高級歌劇表演文憑后回到北京,回到中央音樂學院以后,我就對蔣英老師講:“我想做您的學生,我想當老師,您培養(yǎng)了那么多歌唱家,您就把您的教學經驗傳給我吧?!蔽业睦砟詈芎唵危骸爱斠粋€合格稱職的老師”,我當時就是抱著這樣的理念拜在了蔣英老師門下。
我在中央音樂學院做學生的時候就知道,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最有學問的是蔣英老師。有個實際的例子,大概是1984至1985年,蔣先生在歌劇系舉辦“歐洲藝術歌曲講座”的時候,當時沈湘老師坐在第一排,而且還是帶著錄音機來聽的。蔣英是真正的國內德奧藝術歌曲的專家,因為她旅歐期間掌握了大量的德國藝術歌曲、法國藝術歌曲、清唱劇、受難曲、彌撒等室內樂作品,同時對古典、浪漫時期以及現(xiàn)代的歌劇作品也有深入研究;為了學好藝術歌曲和歌劇這兩門與文學緊密結合的音樂形式,她又閱讀了大量的歐洲古典文學名著,打下了豐厚的文學基礎,為日后從事聲樂表演與聲樂教學奠定了全面深厚的人文素養(yǎng)。她說:“歷史上的記載告訴我們,名歌唱家都不僅限于聲樂一門知識,他們往往具有多門藝術的修養(yǎng)?!彼谝黄恼轮幸运囆g歌曲為例說:“藝術歌曲是唱出來的詩,以歌聲來加強詩的感性,詩中有歌,歌中有詩?!边@是她對聲樂藝術的深刻理解,也是她對自己的嚴格要求,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聲樂家要能成為“歌吟詩人”,與戲劇家瓜里尼(Battista Guarini,1538~1612)所說的“音樂是詩的同胞兄弟”不謀而合。所以沈湘老師就講:“只要是歐洲的這些東西,歐洲的這些聲樂作品,蔣英老師點頭了就應該八九不離十了?!?/p>
1992年我開始跟隨蔣老師學習,大概學了兩三年,唱了很多作品以后,蔣老師就讓我試唱《冬之旅》。大概花了兩年的時間,我把它攻克下來了。完成的時候,正好是老師80大壽,我唱了《冬之旅》。國內聲樂評論家說這應該是中國聲樂家在中國首次全部用德語來唱。2006~2007年,我去德國漢堡唱《冬之旅》聲樂套曲音樂會,德國駐華使館文化參贊梅先生稱贊道:“清晰、準確的語言和富有表現(xiàn)力的歌聲令人感動?!敝撉偌抑軓V仁教授稱贊我的演唱在旋律與歌詞詩意的完美結合上詮釋得恰到好處,德國的觀眾更是用“不可思議”來評價這場音樂會:“趙教授用他那熱情,有力和富于表現(xiàn)的聲音,準確的風格、清晰的德語,與鋼琴家張慧琴教授默契配合,水乳交融,滿足了藝術的最高要求,使在場的觀眾為之傾倒而鼓掌歡呼?!边€有一個漢堡教授跟我說:“我一直教來漢堡學習的中國人唱歌,我覺得他們不會唱歌,不理解德國藝術歌曲,我希望他們像你這樣唱,為什么他們就不能像你這樣唱呢?”我想這一方面是蔣老師她這本身的教學理念,另外就是她深厚的文化底蘊。她是用“兩條腿”走路的:一個是她在國內受的包括他們家庭‘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國學對她的影響;另外,她去歐洲學西洋文化。她說:“你唱德國藝術歌曲,你就用唐詩宋詞,起承轉合。中國詩歌的想象力比德國詩歌不知道豐富多少,他們的簡單些,他們的薄些。咱們的理解比他們深厚多了?!彪S后我陸續(xù)在新加坡及全國各地音樂學院、藝術院校演唱舒伯特《冬之旅》聲樂套曲音樂會20余場,好評如潮,被新聞媒體譽為聲樂演唱的一次“壯舉”。
2013年4月4日,我組織了一場由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王次熠親筆題詞的由我學生演唱的“紀念蔣英教授逝世一周年——從海頓到理查·施特勞斯德國藝術歌曲音樂會”,很多人聽完之后都很感動。吳天球聽完之后跟我說:“蔣老師沒有白教你?!卞X永剛也說:“蔣老師沒白教你。”我覺得有這一句就夠了。景作人在2013年的第6期《歌劇》雜志上對此音樂會還專門撰文說道:“趙登營從蔣英教授那里學到了德國藝術歌曲的演唱方法和教學經驗,當晚音樂會上十位學生的演唱,很好地體現(xiàn)了蔣英一趙登營的師承體系,他們聲音純真、演唱規(guī)范、聽得出來在此下了很大功夫……我國的音樂學院教育,過去曾忽視過藝術歌曲教學,而今,這種偏激的現(xiàn)象得到了很大的糾正,通過本場音樂會,人們真正看到了這方面的長足進步。”應該說我基本把蔣英老師的理念給傳承下來了。對于我來說,我沒想到創(chuàng)新,而是要繼承老師的衣缽。我們現(xiàn)在太多地去講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的基礎是傳承,沒有傳承那創(chuàng)什么新呢?
蔣英先生給了我一副非常好的、非常準確的耳朵
從事聲樂教學,最重要的是得有一副好耳朵,非常敏銳的耳朵。這耳朵有個分辨力,什么聲音是好聲音,什么聲音是不好的聲音,要在別人聽不出來的時候聽出來。比如,聲帶的寬窄、力度,聲帶的閉合是否完全等,基本上都是天生的,這些一般只有經驗豐富的教師的耳朵才能聽出來。所以作為一個聲樂教育家,他能夠將他的學生訓練出一副非常敏銳的耳朵,這是至關重要的,接下來才有可能談到你的技術,才可能談語言。所有這一切都跟耳朵的分辨力有關系,你得聽得出來,你得分辨得出來。如果你分辨出來,它就跟精度非常高的放大鏡一樣,別人的是10倍的,而你的是1000倍的,你想想這差別有多大。蔣英先生走了以后,有一個禮拜我都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苦思冥想,老師到底給了我什么?想來想去,除了前文所說的她給了我德奧藝術歌曲的衣缽外,耳朵,一副好耳朵,對音樂有特別敏銳的聽覺(我們稱為“音樂耳朵”,“教師的耳朵”)的耳朵,這比有“好嗓子”更為重要。因為音樂是聽覺的藝術,在許多方面是要憑聽覺判斷的。沒有對音樂特別敏銳的耳朵是難于從事聲樂教學工作的。
蔣英指出,藝術的目標是向觀眾傳遞“真”、表達“善”、展示“美”,所以作為一個藝術家,他的靈魂也應該是至真、至善、至美的,“真、善、美”是蔣英聲樂觀的核心,是她音樂人生中一以貫之的品質。她堅決反對“為金錢而藝術”等功利化、庸俗化的價值取向。1958年,她在一篇文章中,針對“西歐聲樂史中最杰出的男高音”、意大利著名聲樂家卡魯索(Kalusuo Enrico Caruso,1873~1921)英年早逝的不幸命運,指出“生活在‘為金錢而藝術的社會中是不會舒服的”,因為卡魯索選擇的是一種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奢侈生活,并且對于怎樣把積累的經驗傳授給后一代沒有興趣。從這篇文章我們可以看出,蔣英除了對卡魯索作為意識形態(tài)悲劇的犧牲品而惋惜,更多的是對他功利主義藝術取向的鞭撻和不齒。
蔣英20世紀80年代中期就從中央音樂學院退休了,但她從未停止教學。她所教過的學生絕不僅僅是課堂上的那幾個,還有許多慕名而來登門求教的學生,以及學生的學生,且從來不收取任何學費。她是用愛心在教授學生,師生之間沒有金錢契約,而且蔣英認為,聲樂教學過程中,教師和學生的關系應該是朋友式的,融洽的師生關系有利于學生在聲音矯正、視唱練耳等過程中建立自信,認同并主動配合教師的指導,從而推動教學活動的順利開展。同時,良好的師生關系還有利于形成百家爭鳴的氛圍,在個性展示中統(tǒng)一認識,比單純的說教更有成效。
“以愛育愛”是蔣英聲樂教學中深邃人文情懷的體現(xiàn)。蔣英是一位關懷備至的師者,對待學生視如己出。她與學生之間沒有膚淺的金錢契約,只有深厚的師生情誼。先生的教學是整體教學,用辯證的方法,給人立體的感受,用情感調動我們所有的器官,讓我們有唱歌的欲望??梢哉f,蔣英德藝雙馨、為人師表,堪稱聲樂藝術家的典范,這就是‘師德。至今記得蔣老師給我上的第一課真把我震住了——她往鋼琴前一坐,腰板筆直、風度優(yōu)雅,和弦彈下去,每個音都帶著情感一當時她已經了2歲了。
蔣英在歐洲聲樂作品方面是我國當之無愧的大師,但她從不以大師自居,總是以開放的心態(tài)了解、學習世界上聲樂藝術的最新發(fā)展成果。她讓自己的學生從國外給她帶各種有聲資料,進行研究和感受。她那與生俱來的、歌唱家的儒雅、高貴氣質,教育家的博大、慈愛的胸襟,有著東西方文化融合貫通造就的獨特魅力。
在跟老師的接觸當中,除了老師的學問以外,老師的言談舉止,甚至老師的服飾,老師的接人待物,老師對兒女的教育,對我的影響也是非常大的。她這么偉大的藝術家、教育家,對子女卻平常到不能再平常。所以我一再跟老師講,你教我的東西使我終身受益。這種終身受益的東西,真的不光是學問,我想還有她的為人,她的價值觀,“潤物細無聲”。因為做學問,最終要回到做人,要回到生活。蔣英先生用她的行動默默地影響著我們。
我有時非常慶幸,只要我有問題,蔣先生都會毫無保留地教我。我教學中碰到問題的時候,都會去找她:這些曲目合適不合適,這些男生唱合適還是女生唱合適。對作品風格上,她的要求是非常嚴的。莫扎特要怎么唱,亨德爾到底應該怎么唱,貝多芬應該怎么唱,施特勞斯要怎么唱,都是不一樣的,她恨不得把肚子里的學問全都傾囊而出。其實這些老一代的聲樂家都是這樣,像沈湘、喻宜萱,這就是他們那一代人的人格魅力所在——無所索取,不求回報——的的確確就像春蠶那樣,直到吐完最后一根絲。
蔣英先生曾說過:“善歌者使人記其聲,善教者使人記其志?!彼倪@句自勉之辭,是對自己聲樂教學工作的嚴格要求和深刻鞭策,更是對廣大聲樂教育工作者的諄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