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向圣

◆ 孫建偉

我心向圣

◆ 孫建偉

一

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上海虹口。圣心大教堂里正做著一場彌撒。

從教堂的彩色玻璃看出去，天空和云朵呈現(xiàn)一種詭異的灰色，像一個怨憤的漢子咆哮之前醞釀的沖動。硝煙的氣味隨著風(fēng)向流動滲入教堂，完全不是平日那種平和的氣氛。

神甫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站在前面的教徒們發(fā)現(xiàn)，年輕的神甫臉色煞白，轉(zhuǎn)而又發(fā)紅。由于絡(luò)腮胡子占據(jù)了他的大半個臉，五官反而顯得遜色了。人們的目光很容易停留在那一綹烏黑中帶些暗紅的濃密長須上。也許對神甫而言，長須正是他內(nèi)心極具代表性的某種表達，現(xiàn)在它正伴著主人因為突然咳嗽引發(fā)的喘息抖動著，不，是顫抖著。神甫把手捂在胸口，喘息漸漸平息下來。接著，他把《圣經(jīng)》放下，又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說，因為這場丑惡而骯臟的戰(zhàn)爭使無數(shù)無辜者逝去，又使失去了逝者的親人們悲痛欲絕。我們不知道還會有多少無辜的人成為可惡的戰(zhàn)爭炮灰，但我們要記住，神的憤怒終會降臨作惡的人。

神甫常常站在教堂門外，憂心忡忡。上海一直陷于日軍的狂轟濫炸之中，馬路上混亂不堪，一波接著一波朝著公共租界方向涌來。神甫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扭結(jié)。

神甫布勒松是法國人，中文名尚家立。這個名字是不久前他自己起的。當(dāng)年從巴黎天主教學(xué)院畢業(yè)后，他就追隨饒家駒神甫的足跡來到上海，所以他按著中國人的取名習(xí)慣把中間那個字留給了“家”，表示他是饒神甫的弟子。他的姓氏布勒松的那個“松”變成了“尚”。“尚”即是“上”，代表上海。剛來的時候，除了傳教，他喜歡在租界里晃，不光是“被稱為”法租界的那些地方。這可不是他一個人的感覺，法租界似乎更像一個地理概念，它被越來越多的俄國人弄得變了法國味道。上海人說起來就是羅宋大餐羅宋湯羅宋面包，甚至把那條著名的以法國將軍命名的霞飛路叫做羅宋大馬路。尚家立很有些不屑。沒想到這些被蘇俄趕出家門的過氣俄國佬在這個地方站住了腳。后來，他更多地到租界外圍的那個上海去。比如閘北、浦東，甚至像他們老外們口中的“滬西歹土”。那是個窮人扎堆幫派集聚的地方。但他并不厭惡那個地方。在上海十年的傳教經(jīng)歷讓他真心喜歡上了上海。至于那個“立”嘛，那是借用中國人講的“三十而立”。幾個月后他就三十歲了，他一定要立起來。當(dāng)尚家立把自己煞費苦心的成果告訴饒家駒神甫時，饒神甫朝他蹺起一個大拇指，說了一句上海話，邪氣靈光。意思就是相當(dāng)了得。尚家立覺得很有成就感，也算是對自己來中國十年的回報。轉(zhuǎn)而又想，這場遮天蔽日的戰(zhàn)爭會把他的一切都打亂嗎？不知道。仰天而望，幾乎全是掛著太陽旗的飛機，一群一群地壓下來，壓下來……

這天晚上，他接到饒神甫的通知，讓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饒的住所。

尚家立知道，與他父親年齡相仿的饒神甫正在辦一件大事。這幾天饒神甫奔走于上海市政府、日本大使館和租界當(dāng)局，就是為了這件事。他正等著那一天。

饒神甫以簡潔短促的語句說，他的南市安全區(qū)計劃已經(jīng)得到中日兩國官方和租界當(dāng)局的認(rèn)可。二十多萬中國難民將來到這里避難。他揮著手，顯得躊躇滿志。尚家立知道，五年前日軍進犯上海時，饒神甫征得交戰(zhàn)雙方同意，就曾創(chuàng)造過利用休戰(zhàn)的四個小時，從戰(zhàn)區(qū)救出二百多個平民和傷兵的先例。尚家立也早領(lǐng)教過饒神甫的辯才，但要說服兩個敵對國加上英美法三國為主的西方國家的共同認(rèn)可，談何容易。而眼前這位偉大的饒神甫居然辦成了。尚家立因此為自己的選擇深感自豪。

二

魏天虹渾身哆嗦，趴在桌子底下。姆媽的一聲驚呼是被巨響攔腰斬斷的，然后復(fù)歸靜止。爹爹喘著氣說，虹啊，勿出來，聽爹爹話，聽話……越來越虛弱。魏天虹用力敲著自己的前胸，因為那兒正在劇烈地疼痛，伴著劇烈的跳動，她掙扎著爬到父母身邊，他們是在床上被炸彈的氣浪掀翻的。而她正在桌上讀書，她們已經(jīng)不止一次聽到飛機扔炸彈的呼嘯聲了，但這次近在咫尺，她本能地往桌下一鉆，就是這一鉆救了她的命。

很多日子以后，她仍像一個用筆精準(zhǔn)的畫家那樣把爹娘臉上身上的血漬一無遺漏地涂抹出來。姆媽的眼睛睜得老大。她的心臟一下子就停止了跳動，但她的一只手卻橫在胸前，食指伸出。魏天虹揣測，一定是姆媽在畫十字保佑。姆媽是天主教徒，這個動作幾乎是下意識的。爹爹因為知覺尚存，就非常痛苦，疼痛把他的五官扭向了別的位置，所以顯得驚駭而猙獰。魏天虹知道，剛才那句話，一定是爹爹拼了命喊出來的。她撲在爹爹身上，用一雙手久久安撫著他的臉，企圖把他的痛苦撫平，終究還是徒勞。父親最終留給她的就是這樣一張讓她永遠(yuǎn)都無法忘懷的扭曲的臉。

現(xiàn)在，臨近畢業(yè)的震旦大學(xué)學(xué)生魏天虹從廢墟中爬出來，裹挾在逃亡的人流中，尋找生存的可能。失去了雙親的魏天虹萬念俱灰，甚至有與他們一起安眠的念頭。不，他們能安眠嗎!這個念頭一下子又把她拽了回來。

“到了到了。阿拉到南市安全區(qū)了?！比巳褐杏腥诵老驳睾暗?。

“爹爹你看，那邊還有好幾個外國人呢?！币粋€小男孩叫道。

“對呀。你看到那個戴瓜皮帽的老人了嗎？他就是饒神甫。”

“爹爹，饒神甫是啥人？”

“這個饒神甫啊是阿拉的恩人，沒有他，阿拉都要被日本飛機炸死了?！?/p>

魏天虹就在這對父子旁邊，這是她第一次聽說饒神甫。

魏天虹愣了一下，馬上用上海話回應(yīng)，噢，謝謝儂，我勿要緊咯。

大小姐，儂勿要難過，當(dāng)心身體，有事體來尋我好了。

魏天虹滿臉沾著粥，自顧自地點頭。她忽然回過神來，趕緊用手去抹，又沾了一手黏糊。不知所措的時候，一方手絹伸了過來，她眼角的余光中有那團墨赤烏黑晃動，那個聲音近了，勿難過了，會好起來的……

幾天過去，魏天虹仍然沒有從痛苦中擺脫出來。她常常一個人以淚洗面。

轉(zhuǎn)眼就入冬了。傍晚5點，天幕就把整個城市裹進了黑暗。對魏天虹來說，這似乎給了她一個獨自孤寂的理由。她驚訝自己的變化。在震旦，她是公認(rèn)的活躍分子。她是獨生女，家境不錯，父親是一家公司的高級主管，母親不在外面做事，家里收拾得十分妥帖，抽空做慈善。父母突然離她而去，而且就在她的眼皮底下，連呼喊他們的時間都沒給她，剩下她一個人，也留在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就像這墨色濃重的天幕。她一反從小不喜歡黑夜的習(xí)性，覺得黑夜才是唯一能讓她安寧和藏身的外殼。她執(zhí)拗地認(rèn)為她是有理由孤寂的，因為只有孤寂才能獨自品嘗失去雙親的痛苦，才能默默緬懷他們。

難民們眼睜睜看著飛機在驚恐的嘯叫聲中拉屎一般把炸彈傾瀉下來，焦土面積瞬間增長。

晚上，難民區(qū)昏暗的路燈下，總有幾個戴著袖標(biāo)的高個子男人走動著。路燈的光影把他們的身高拉得更長，尤其是高聳的鼻子。后來難民們知道，這幾個洋人是難民區(qū)監(jiān)察委員會成員。他們必須每天出現(xiàn)在難民們的視線中，安定人心。從狹小的過道窗戶里看出去，魏天虹判斷，領(lǐng)頭的就是跟他說上海話的那個人。因為他的大胡子太明顯了。隱隱綽綽的光影使這墨黑的一綹與夜幕渾然一體，卻又氣勢不凡。魏天虹不禁為自己的想象感動，也為他們感動。她連續(xù)幾天趴在這個窗戶等待他們的出現(xiàn)。這似乎成了她每天晚上一件必須要做的事。對于習(xí)慣了大城市生活的難民來說，這的確成了一道難得的“夜景”。然后大致可以睡一個安穩(wěn)覺了。

三

幾天后的上午，一個難得的炮火間歇，一隊日本兵突然闖入難民區(qū)，難民們的驚恐瞬間提到了喉嚨口。只有少數(shù)膽大的難民并未躲進家門。例外的是魏天虹。魏天虹當(dāng)然不是膽大，她是被驚恐定格在那個地方的，當(dāng)時她正捧著一本被丟棄的英文版雜志胡亂翻著，也一并翻動著她混亂不定的思緒。魏天虹不知該怎么做，猶豫之間就只能原地不動了。日本兵在難民區(qū)里隨意晃著，但有人阻擋了他們的去路。為首的日本軍官回頭說了句什么，剛才還散著的士兵立即整齊列陣。擋住他們?nèi)ヂ返哪莻€人用英語開口了，請問怎么稱呼你？

為首的日本軍官用生硬的英語說，我是大日本皇軍中佐池田一男。你是誰，敢阻攔我們的巡邏？

中佐先生，我是尚家立神甫。你應(yīng)該知道，這里是軍事中立區(qū)，武裝人員不得進入，請你們立即退回去！

唔，尚家立，沒聽說過。誰都可以說自己是神職人員。不過，現(xiàn)在是戰(zhàn)爭時期，神職人員恐怕也難受庇護。

中佐，你這么說，我將質(zhì)疑你對我人格的侮辱。我再說一遍，我是尚家立神甫，安全區(qū)監(jiān)察委員會成員之一，我協(xié)助委員會辦事處負(fù)責(zé)人饒家駒神甫工作。

饒家駒，我聽說過。但是我們今天接到命令，有若干武裝的中國士兵進入安全區(qū)，我們現(xiàn)在正執(zhí)行搜捕任務(wù)。

尚家立冷笑了一聲，請問有確切的證據(jù)嗎？

我們正在尋找證據(jù)。

不，如果沒有證據(jù)，你們就不能進入安全區(qū)。如果非要進入，也必須經(jīng)過監(jiān)察委員會的批準(zhǔn)。

神甫，如果我要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wù)呢？

那就請貴國駐滬總領(lǐng)事岡本先生親自來談吧。幾天前，他剛給饒家駒神甫致信承諾，日本方面保證，日本軍隊不進入難民區(qū)，日常維護工作由少量法租界武裝人員負(fù)責(zé)。中佐先生難道看不見安全區(qū)的屋頂上都插著國際紅十字的旗幟嗎？所以我再次要求你立即帶著你的士兵離開這里。

中佐擰著臉，肌肉被電擊般地抖動，他習(xí)慣地“八嘎”了一句，然后把手高高舉起，是那種要劈砍的架勢，但在半空中突然改變了弧度，變成了一個敬禮，然后面對微微抬著下巴的尚家立說，我馬上離開安全區(qū)，請多包涵。尚家立神甫，我記住你了。他放下手，又是一個典型的日式鞠躬。轉(zhuǎn)身喊口令撤退。

尚家立瞇起眼，直到日本兵的身影消失，才出了一口長氣。

遠(yuǎn)處，魏天虹和那幾個大膽的難民也跟著把憤懣和驚恐徐徐吐了出來，他們相互傳遞著欣喜的眼神，然后蹺起大拇指。當(dāng)然是為尚家立神甫。魏天虹感到，這一刻，她的生活漸漸變得真實和正常起來。

難民區(qū)里開始流傳起一首童謠：

東洋兵要想到上海，幾十只兵艦開到黃浦灘。

“八一三”東洋兵沖進閘北來，殺我伲老百姓、炸我?；疖囌?。

我伲老百姓大家要拼命，不管老不管少都要打退東洋兵。

半大孩子的衣服袖口總有一種滑膩膩的東西若隱若現(xiàn)，這是他們對鼻涕最常見的處置，一揮而就。經(jīng)過寒風(fēng)的洗禮泛出一層異樣的色彩。由于日方限制法租界運糧，難民區(qū)的食物供應(yīng)瀕臨斷裂。這首童謠就像孩子們的聯(lián)絡(luò)暗號，于是難民區(qū)里常?？梢月牭街赡鄣穆曇粑逡舨蝗亟Y(jié)伴到民國路去撿饅頭大餅。是的，就是撿。臨近法租界北街的幾百戶中國居民最近添了一樁新的家務(wù)事，但沒有一家覺得多事。他們每天做好饅頭大餅，然后打包扔過難民區(qū)的鐵柵。有一次魏天虹有幸目睹過一場“饅頭雨”。難民區(qū)里一個男人打開雨傘，傘尖朝下，一會兒傘里就聚集起一個壯觀的饅頭堆。這些從“天上掉下的餡餅”成了難民區(qū)的救命糧。

一天，魏天虹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她的身后有了一個小跟屁蟲。是一個小女孩，幾乎與她形影不離。尤其是晚上她通過過道窗戶看尚家立巡邏的那個時候，小跟屁蟲就蹲在下方一本正經(jīng)地從縫隙中看，雖然什么都看不見。一個女人叫著阿蘋一路尋過來，小姑娘就往魏天虹褲襠里鉆。但是女人很快尋到了她。女人在黑夜中看了一眼魏天虹，然后一把揪著小跟屁蟲的耳朵，走了。

后來魏天虹聽說，女人是阿蘋的后媽。

第二天，阿蘋又準(zhǔn)點出現(xiàn)在魏天虹視線所及的范圍之內(nèi)，但不再像之前那樣明目張膽地當(dāng)她的影子，只是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充滿希冀。魏天虹想到女人的目光，就有些膽怯，裝作沒看見，但余光一掃，阿蘋的眼睛就與她相撞。魏天虹不忍了，心一橫，就向她招了下手，阿蘋興奮地朝她奔過來。魏天虹也開心地笑了。這是她到難民區(qū)來之后第一次無所顧忌的笑。阿蘋的笑是因為被這個大姐姐真正接納。隔了年代的姑娘和女孩在難民區(qū)找到了知己，的確太值得笑了。阿蘋笑得天真，她不知道這個大姐姐在這個時候這個場合，以笑來慶賀她們的機緣近乎奢侈，近乎放肆。不過魏天虹已經(jīng)管不得那么多了，在阿蘋身上，她忽然發(fā)現(xiàn)生存下去的理由其實非常簡單。魏天虹開始教阿蘋唱那首打退東洋兵的童謠。這是她花了幾天時間的作品，但是她不敢太張揚。

那天她倆正一邊玩著跳房子一邊唱，停下來時，突然響起鼓掌聲。是一個人的鼓掌，清冷但是真誠。阿蘋先叫出聲來，尚神甫，尚神甫。魏天虹也跟著說了聲，尚神甫好。

尚家立微笑著點頭，他摸了下阿蘋的頭問，小姑娘，你怎么會認(rèn)識我的？

阿蘋頭一歪，突然做了個鬼臉，天機不可泄露一般湊近尚家立的耳朵，是大姐姐告訴我的。

哦，哪個大姐姐呀？尚家立來了興趣。

阿蘋回身一指，就是她呀。說著緊貼魏天虹站好，有一種如假包換的執(zhí)著。

尚家立看著魏天虹，她是你的妹妹？

魏天虹晃了一下腦袋，是啊。

那么那天是她……失蹤了，你才難過的？

魏天虹的心稍稍顫了一下。好幾天了，他還記著這件事。這個大胡子心真細(xì)啊。她想到他的時候就是墨赤烏黑粗壯濃密的一綹大胡子。她平靜地說是的，她和我走散了，我急哭了。

阿蘋茫然地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雙眼睛在兩個人之間疑問重重。

對不起，魏小姐，讓你想起難過的事了。不過現(xiàn)在好了，不是嗎？哦，剛才你們唱得真好聽。

阿蘋又是脆生生的一聲，是大姐姐教的。大姐姐唱得可……

不，不是的。魏天虹打斷了她。

尚家立聳了聳肩，說，魏小姐，你別介意。我也痛恨日本兵。你們繼續(xù)玩，我告辭了。再見。

魏天虹木訥地回應(yīng)，再見，尚神甫。阿蘋因為顯示了對大姐姐的愛戴，又得到了神甫的嘉許，很快在地上畫著的房子上忙碌了。她踩著節(jié)奏說，尚神甫再見，再見。但是她很快聽到大姐姐說，不玩了。明顯是不高興的聲音。阿蘋又茫然了。

魏天虹也搞不明白為什么會突然不高興，也許是擔(dān)心別人窺破了她與小孩之間的這個秘密。她只想通過孩子的嘴傳遞包括她在內(nèi)的上海人對日軍的痛恨。她沒想讓別人知道，包括這個為大家熱心做事的尚神甫。

四

尚家立正在為難民區(qū)的糧食奔走。國際紅十字會提供的最低量的大米和豆類僅能維持生命，他正設(shè)法說服法租界發(fā)行慈善獎券，救濟難民。饒神甫還給了他在難民區(qū)組織醫(yī)療和防疫的任務(wù)，即將開設(shè)的草繩工場、板刷作坊……雖然弄得焦頭爛額，但他相信這就是一個神甫的使命。

魏天虹也忙得沒時間再沉湎于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了。在尚家立的邀請下，她和母校的校友教徒一起在難民區(qū)籌建學(xué)校，免費為難童提供教育。幾個月過去，幾所學(xué)校相繼建立。魏天虹看到的天是湛藍(lán)的，空氣是帶著清香的，就連地上的青草也是婀娜的。阿蘋還是跟著她，不過小姑娘似乎一下子長大了。魏天虹在難得的空閑中靜靜看著她，想起自己在她這么小的時候的無憂無慮，阿蘋卻成了難童，無辜地拖進大人的事里來了。

但事情比她想的更糟糕。

初春的一個上午。臨近下課時，一個教徒突然慌慌張張地推開教室門，徑直走到正在講課的魏天虹面前，跟她耳語了幾句。魏天虹臉色大變，說，同學(xué)們，老師臨時有急事，今天的課上到這里。下課。心臟好像就徘徊在她喉嚨口，隨時都會蹦出來。

難民區(qū)對面的民國路法租界一側(cè)，幾個持槍日軍士兵驅(qū)趕著越來越多從難民區(qū)出來的人，尚家立神甫臉色通紅，大胡子憤怒地顫抖著。他的對面正是上次闖入難民區(qū)的池田。

魏天虹擠進人群，不敢相信眼睛。阿蘋撲倒在消防龍頭前，額頭上細(xì)密的絨毛和著殷虹的血，被風(fēng)吹成了赭紅。阿蘋已經(jīng)沒有氣息了。一個女人抱著她，悲愴之極。魏天虹過來的時候，她一下子找到了攻擊的目標(biāo)，沖著魏天虹嚎了一聲，兇猛地扯著魏天虹的頭發(fā)。魏天虹沒反應(yīng)過來，女人的一句話讓她僵在了那里：這就是阿蘋天天跟著你的結(jié)果啊，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天主啊，你真是個害人精啊你。她只知道你這個害人精大姐姐，連我這個娘也忘了呀。

眾人的目光匯攏在魏天虹身上，魏天虹有口莫辯。這時她身后出現(xiàn)一個聲音，女士，這件事和她沒關(guān)系，請你不要這樣。嘈雜聲一下子熄滅了，人們看到剛才正跟池田交涉的尚神甫走了過來。女人不響了，但眼神依然充滿怨恨。尚神甫說，大家聽我說，有誰看到了剛才這個慘劇的經(jīng)過，請告訴我，好嗎？他看了一下周圍，日軍還端著刺刀在一旁走動。請大家先跟我回去，我們監(jiān)察委員會一定會調(diào)查這件事。

魏天虹一直顫抖著，她甚至可以聽到細(xì)胞在她身體器官爆裂的聲音。她感到自己快撐不住了，也不知是怎么回到難民區(qū)的。

當(dāng)晚，好幾個目擊者證明，因為供水渠道阻斷，難民區(qū)缺水十分嚴(yán)重，所以很多難民只得到難民區(qū)對面法租界的消防龍頭那兒取水。阿蘋的鄰居奶奶癱在床上，她也來幫著取水。她捧著小水壺來回了好幾次。奶奶說，阿蘋啊，奶奶夠了。你這么小的孩子，別去了。阿蘋說，大姐姐說要幫助別人的。奶奶流淚了。就在這時，日本兵來了，難民們紛紛逃回，但是阿蘋被抓住了，日本兵要把她剛盛滿的水倒掉，她不肯。搶奪之中東洋兵就推著阿蘋的頭往消防龍頭上撞，阿蘋當(dāng)場死亡。女人趕來時，面對已成一具尸體的阿蘋，禁不住悲慟，但她把氣出在了魏天虹身上。

當(dāng)晚，尚家立找到魏天虹，告訴她，難民區(qū)監(jiān)察委員會將會專門在那個消防龍頭前為阿蘋舉行葬禮儀式，由他來主持。請她為阿蘋撰寫一份悼詞。接著他低著頭說，請允許我對你的好朋友的不幸遇難表示真誠的哀悼。

魏天虹的眼睛早已被淚水浸泡得腫脹，尚家立這么一說，又止不住濕潤了。她輕聲說，謝謝你，尚神甫。

尚家立繼續(xù)說，不過，魏小姐我還有一個問題，可能會引起你不愉快的回憶，但這個問題困擾我很久了，所以請你原諒。

魏天虹沉默著，她知道他想要問什么，但她不置可否。

很多人說你的父母親在日機轟炸中喪生，這是真的嗎？

魏天虹艱難地點了點頭，忍著沒讓淚水傾瀉。

這么說是真的了。太遺憾了。

魏天虹一直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還是艱難地點頭，又搖頭，像在自言自語，為什么主保護不了善良虔誠的信徒呢？為什么？神甫，你能回答我嗎？

尚家立也沉默了，許久才說，我從不懷疑主的力量，魔鬼的得逞終究是暫時的。希望魏小姐能理解我想表達的意思。頓了頓他又說，魏小姐在巨痛面前傾力為難童傳授知識，還以自己的高尚行為影響了孩子，我深為你感動。

魏天虹說，尚神甫，我想換一個工作。

你不想教書了嗎？

我想像饒神甫那樣每天為難民熬粥。

為什么？難道你不認(rèn)為教書對你來說更合適嗎？

也許你說的不錯，但阿蘋的事讓我心里無法平靜，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尊重你的意愿。國際紅十字會難民救濟委員會在城隍廟向難民賑濟大米和饅頭，饒神甫常常去那里，你明天就可以到那里工作。但愿它會帶給你快樂和力量。哦，還有一件事你一定會高興的，法租界已經(jīng)同意向難民區(qū)供水了，不日還將發(fā)行四萬五千美元的慈善獎券用于難民區(qū)。

這次魏天虹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五

領(lǐng)糧隊伍繞城隍廟轉(zhuǎn)著圈，讓魏天虹吃驚不小。她一直沒停下來過。她想讓不停歇的工作麻痹愴痛的神經(jīng)。連續(xù)幾天下來，她病倒了。

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是尚家立，還有饒神甫。她有點尷尬地看著他們，問我這是怎么啦？饒神甫摸了一下她的額頭，慈祥地說，孩子，你太累了，你只是睡了個長覺。但是，你還需要繼續(xù)休息。

魏天虹突然問尚家立，尚神甫，阿蘋的喪事儀式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

尚家立說，你放心吧，差不多了。準(zhǔn)備后天進行。我已向日方提供了阿蘋死亡的目擊證據(jù)。

那我一定要參加的。

阿蘋的葬禮聚集了很多難民。但剛開始就引來了日軍的阻撓。領(lǐng)頭的還是池田。尚家立根本不屑，他告訴池田，如果你不惜再次玷污軍人的榮譽，那就從我身上開始吧。這句話等于是底線了。池田看著他，慢慢掏出手槍，對著他，說，神甫，記得我上次說過，戰(zhàn)爭時期，神職人員恐怕也很難受到庇護，何況你非要把自己牽連進去，那我就只能說對不起了。

我倒很想見識一下堂堂的皇軍中佐是怎樣對一個神甫開殺戒的。

這時魏天虹擠到了尚家立身旁，對池田說，中佐先生，如果你想動手，也算我一個吧，反正我的親人和朋友都喪生在你們的太陽旗下了。她看上去很虛脫，嘴唇干裂著，聲音像一把鈍銼的鋸子拉過嗓子。

池田猶豫著。上次遭遇后，他打聽過，這個叫尚家立的法國佬是大名鼎鼎的饒神甫的弟子，現(xiàn)在又殺出一個中國姑娘。一個神甫一個難民，況且就在難民區(qū)的對面，障礙實在太大。轉(zhuǎn)念之間，他換了一副面孔，尚神甫，你誤會我了，為了你和難民的安全，我將命令我的士兵在這里保護你們。不過，我要對這些人檢查。他指了指參加葬禮的難民。隨后他對傳令兵咕嚕了一句。二十多個士兵立即在鐵絲網(wǎng)前的沙包上插上太陽旗，架設(shè)機槍。另外幾個士兵用刺刀逼著難民退后站成一排兩手上舉，接受檢查。尚家立高喊一聲，我抗議。這是對難民的侮辱。池田繼續(xù)揮著手，對尚家立的抗議置若罔聞。忽然一個蒼老而威嚴(yán)的聲音在他腦后響起，我強烈抗議。

池田回頭一看，啊，是饒神甫。他隨即向饒神甫行禮。

饒神甫依舊是那身破舊的教士袍，帶著一頂大大的藍(lán)色貝雷帽。他沒有還禮，語氣中透著一種藐視的凜然，池田先生，我要求你立即停止這種敵對行為，他們都是難民。

池田站得筆挺，饒神甫，我是奉命行事。請你諒解。

饒神甫目光炯炯，這里是非軍事區(qū)，包括本人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屬于非戰(zhàn)斗人員，你作為軍人，有何命可奉？

正在池田尷尬之際，一輛黑色本田小車停了下來。一個穿西裝的仁丹胡子鉆出車廂，徑直向饒神甫走去。饒神甫認(rèn)出這是日本通訊社上海分社副社長高橋。他們曾經(jīng)因為難民區(qū)的設(shè)置打過交道。高橋拿出一封信說，饒神甫，我正要來找你，想不到在這兒遇上了。我是來轉(zhuǎn)達岡本總領(lǐng)事的歉意的。盡管目前還未查明真相，但他仍對中國難民阿蘋之死表示慰問，并出于人道，捐款一千日元。請神甫過目。饒神甫打開信迅速瀏覽了一下，說，我暫且接受。還請麻煩高橋副社長代岡本總領(lǐng)事處置一下目前的情況。我想，總領(lǐng)事先生不會愿意看到這樣的局面，這應(yīng)該和他在這封信中表達的意思是一致的。高橋想了一下，朝饒神甫點點頭，然后對一旁的池田說，池田先生，饒神甫是岡本先生的朋友，請你按饒神甫的要求行事吧。池田稍顯猶豫，高橋瞪了他一眼，我們在這里是維持治安，要讓中國平民看到，我們是來幫助他們的，懂嗎？說完，向饒神甫行禮，神甫，我告辭了。饒神甫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輕蔑地哼了一聲。

池田喊了一聲，正在搜查的士兵們立即向他這兒集中。然后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阿蘋的喪禮就在日軍機槍的“保護”下進行。難民們向那個血跡未干的消防龍頭致哀。

六

難民區(qū)里一年的奔走，完全超出了尚家立的估計。他瘦了一圈，但他的精神一直很高亢?，F(xiàn)在，魏天虹成了他的幫手。她跟著他東奔西走，幾乎跑遍了半月形的橫穿南市老城廂北部三分之一的難民區(qū)的各個角落。尚家立為每件做成的事興高采烈。魏天虹也見識過他面對那些黑洞洞的空空如也的破屋和病人神色黯然的樣子。他孩子般一把一把揪著自己的頭發(fā)，然后念念有詞，不斷在胸口畫著十字。魏天虹對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難民區(qū)所有人都知道，你做了這么多，你已經(jīng)盡力了。尚家立卻搖頭，然后伸出食指在她眼前晃，不，我所有做好的都是主的恩賜，沒做好的是我自己的責(zé)任。魏天虹說，你別太自責(zé)了。誰都會記住饒神甫和尚神甫。尚家立又搖頭，不，應(yīng)該記住主，不是我們。連著兩個不，魏天虹無話可說了。尚家立又說，魏小姐，我相信，來到這里是主的召喚，我會一直呆下去。這里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主會給我力量拯救正義，懲罰惡魔。魏天虹看著他真誠莊重的神色，聽到了心里某種悸動的聲音。

那天，尚家立突然對魏天虹說，明天早晨你跟我出去一趟，辦一件重要的事。

魏天虹問什么事？尚家立用手放在嘴唇邊，說天機不可泄露。稍后又補一句，這是主要我們干的事。

我們？我可不是教徒啊。

你不是教徒，你不是天天在為難民服務(wù)嗎？他忽然故意拿腔拿調(diào)地問，魏天虹小姐，你，信得過尚家立神甫嗎？

魏天虹被他逗笑了，當(dāng)然啦，這還用問嗎？

那好，明天一早，你到我這兒來。

魏天虹到尚家立居所的時候，就看見門口已停著一輛黃包車。尚家立探出頭來對魏天虹招了招手。

魏天虹上了車，尚家立正襟危坐，沒跟她說話。他不說，魏天虹也只能沉默著，因為天機不可泄露。但她發(fā)現(xiàn)今天尚家立穿了一件風(fēng)衣，戴著一頂禮帽。這是她第一次見他這樣打扮，斯文中含著英氣，儼然一個青年學(xué)者。車向閘北老北站方向走，到了一所郵局門口，尚家立示意停車，從口袋里掏錢。車夫轉(zhuǎn)過身，先對他鞠了一躬，然后說，尚神甫，我曉得儂的，儂坐車我不要銅鈿。尚家立一愣，馬上又明白了，謝謝儂，儂拉車?yán)铣粤?，怎么可以不要錢？車夫使勁推辭，尚家立堅持把錢塞進車夫手里。

到馬路轉(zhuǎn)角，尚家立輕聲對魏天虹說，你挽著我的胳膊。魏天虹一愣，怎么突然……尚家立繼續(xù)說，快點，你不是信得過我嗎？魏天虹遲疑著挽住了他的胳膊，大腦中旋風(fēng)般地掠過一陣驚悸。

迎面走來一個穿夾克的中年男人，尚家立把禮帽從頭頂上拿開片刻又扣下，夾克男人像是跟尚家立碰擦了一下，說了句什么，尚家立拿下禮帽對他欠了欠身，隨后分道揚鑣。

幾分鐘后，寶山路老北站槍聲大作。尚家立駐足，然后折轉(zhuǎn)身，朝那個方向飛奔起來。魏天虹一時無措，大聲喊著，神甫，神甫。但尚家立好像忘記了她的存在，她還是拼命追了上去。百米之遙，子彈呼嘯，尚家立吃力地倚在一家商店的門邊，大口喘著氣。他的風(fēng)衣右側(cè)有個焦黑的洞，周邊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魏天虹追得上氣不接下氣，趕上去顫聲問，你怎么啦，受傷了嗎？尚家立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伸出食指搖著，沒事，是流彈。

翌日，饒神甫收到岡本的一封信，稱昨天在寶山路火車站，皇軍駐滬憲兵司令部特高科長中村遭幾名反日分子襲擊。據(jù)悉貴方神職人員與案有涉，不日將前往調(diào)查。饒神甫看后，當(dāng)即就把信燒了。同日，日文報紙《上海每日新聞》也發(fā)表了類似消息。

魏天虹靜靜等著那件風(fēng)衣燃成灰燼，她在火光里又看到了那個慘痛的場景。母親畫著十字，父親叫著虹啊虹啊……她想，尚家立真厲害，連這事都敢干。夜晚的春風(fēng)里，依稀飄過來她教孩子們的那首童謠。

再和尚家立見面的時候，一股來蘇爾的味道在他的小房間里淡淡游蕩。她忍不住問，你不是說沒受傷嗎？

是沒受傷啊，擦破點皮而已。

魏天虹脫口而出，讓我看看。話一出口又覺不妥。尚家立很聽話，拉起襯衫，魏天虹看到了一個年輕白種男性的軀體側(cè)面，一塊巴掌大的紗布覆蓋著壯實的肋肌，周邊拖著一道猩紅的灼傷印痕。尚家立說，多虧了風(fēng)衣?？上?，現(xiàn)在它不存在了。他輕松地笑了笑。謝謝你幫我。

魏天虹知道自己的眼睛注定爭不了氣了。她垂著頭，任由淚水流淌。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正被環(huán)繞起來，軟硬適度，妥當(dāng)貼切。淚水打濕的視線所及是一雙由茂盛的體毛覆蓋著的肌腱綿延筋脈昂揚的前臂，那里徐徐釋放著雄性的張揚和硬度。魏天虹就淚眼婆娑地享受著這雙胳膊釀造的親切和溫暖。接著，她又驚訝而羞怯地發(fā)現(xiàn)，她的整個身體潮涌一樣浸潤在一種從未感受過的緊張和興奮中。她覺得自己忽然變成了一根燒紅的烙鐵，從頭到腳都紅了起來。她想到了放在火上煮的蝦，彎曲著身體，漸漸全身染紅。于是她害怕起來，于是她就像蝦一樣收縮起來，一收縮，就把身體從偉岸的胳膊里抽了出來。

尚家立猝不及防，他的環(huán)繞失去了對象，成了一個空蕩蕩的圈子，練功一樣維持著這個姿勢。魏天虹回轉(zhuǎn)身來，覺得十分滑稽，忍不住破涕而笑。尚家立尷尬地看著她，撤掉圈子，甩甩手，也笑了。

突如其來。如此自然，如此唐突，卻又如此短暫，輕易就跨越了神俗兩界。但他們都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于是迅速回到原點。

魏天虹突然問，你有通行證嗎？

你不想在難民區(qū)了嗎？

我沒想好，但我很想到外面去看看。

那好，我會幫你。就像你幫我一樣。

魏天虹說，我們幫自己就是幫大家，對嗎？也許主也會這么說的。

尚家立遲疑著說，魏小姐，我一直想問，你想受洗嗎？

我，沒想好。

上世紀(jì)末某年，年屆九十的尚家立先生在幾個學(xué)生陪同下重返上海，第一站就是南市。他當(dāng)然無法準(zhǔn)確定位當(dāng)年的難民區(qū)了。但是城隍廟還在，九曲橋還在。這里人群如織，一派興旺。他就帶著學(xué)生在城隍廟里靜靜地尋找過去的印跡。依稀想起來，魏天虹拿著通行證出去后就再沒見過她，有人說她去了重慶，也有人說曾在江南見過她。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