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時代及其人生觀

摘 要：張愛玲熱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就持續(xù)不退，其悲涼的身世與光怪陸離的大上海形成了及其強烈的反差，她的作品中那些性格各異的經(jīng)典人物形象，其善于通過各種感官表現(xiàn)及藝術(shù)手法的寫作技巧，以及作品中涉及到的種種物件和景象，都映襯了她如薄荷般清涼的身世和民國煙雨。

關(guān)鍵詞： 人物 寫法 物景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到現(xiàn)在，由文學(xué)界擴散到民間的“張愛玲熱”可謂從來就沒有消失過，伴隨著社會文藝青年及“小資”的涌現(xiàn)，“張愛玲熱”逐漸升溫。試想，一個生于民國時代、抗戰(zhàn)時期如曇花一現(xiàn)般燦爛、又默默無聞過了五十年，如今香消玉殞近二十年，這樣一個從海上來的傳奇女子，她的作品為何受如此之多讀者青睞，她的衣食及生活方式依然不過時，她的人生觀甚至被眾多文藝青年認同，究竟是一種傳奇還是必然？其作品中的人物、寫法及物景是如何展示作者的內(nèi)心及百年前的民國時代，這一切都值得我們?nèi)ヌ綄ぁ?/p>

一、人物。張愛玲作品當(dāng)中命運最悲苦、內(nèi)涵最豐富、性格最扭曲的人物非《金鎖記》中的曹七巧莫屬，她庸俗、刻薄，殘忍、狠毒，具有強烈的封建等級觀念，她的存在見證了倫理、道德、金錢、婚姻在一個遺少家庭的丑惡。曹七巧如此一個爭強好勝的女子，其實也無法戰(zhàn)勝命運，遭遇到命運的無情捉弄后，最終年老色衰，生命的蒼涼中只能將年輕時候滾圓胳膊上的翠玉鐲子徐徐推至骨瘦如柴的腋下，而伴隨她的只有窗外的月光。張愛玲的人生未嘗不是這樣，她也是喜歡往回看的，就那么隔著近百年蒼茫歲月回頭看那個穿粉蒸色衣裙，坐在藤幾上，臉上抹著腮紅的小女孩，到最后剃光了頭發(fā)，死在公寓不為人知的老嫗，除了嘆息還是嘆息。再來看《傾城之戀》，這個傳奇始終是一個諷刺，范柳原原本無意過平淡的婚姻生活，而流蘇精明、世俗，把全部的希望放在婚姻上，以遲暮美人的殘篇斷簡去追求一些切實的東西，如此清醒得可怕、自私、各取所需的人物，卻能以一座城的顛覆為契機組建一個家庭。但現(xiàn)實的生活并沒有浪漫或悲壯或英雄救美或傳奇愛情，只有蒼涼、卑微、世俗、功利的生存之道，張愛玲幻想嫁給胡蘭成能夠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結(jié)果歲月并不靜好，現(xiàn)世更不安穩(wěn)，她只能一個人在赤裸裸的天底下孤獨地生活。但既然認定內(nèi)心才有完美，對于外部世界的態(tài)度也就逐漸平和，逐漸少了挑剔和嘲諷，平常人所謂的“幸?！币褲u行漸遠，她堅固的內(nèi)心不需要外人的探看。{1}最后看《半生緣》，“叔惠喜歡翠芝卻不敢開口，翠芝喜歡叔惠卻要嫁給世鈞，世鈞喜歡曼楨卻又找不到她，曼楨愛著世鈞卻要為祝鴻才生兒育女，與其說是曼璐打破這個平衡不如說是命運”{2}。人心太復(fù)雜，猜忌、顧慮、造成情感上的空洞與荒漠，人生又太愚蠢，無法洞悉他人的想法，于是只能在誤會與錯過中苦探生之悲涼。“人生大抵如此，被所愛的人深深地傷害，與不愛的人共度一生，卻深深地傷害了愛自己的人”{3}。

二、寫法。有人曾經(jīng)總結(jié)過張愛玲體：“犯沖的色彩、蒼涼的基調(diào)、荒誕的生活、傳奇的故事、變態(tài)的人物、對照的結(jié)構(gòu)、繁復(fù)的語象。”其語言風(fēng)格為：“精巧的比喻、繁復(fù)的象征、濃麗的色彩、豐富的聲響，以便達成凝練、含蓄、濃郁、詩化的藝術(shù)效果。”{4}張愛玲的藝術(shù)感受和想象異常敏銳與豐富，她非常善于運用比喻、象征、暗示、通感，如“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xiàn)在由瓷變?yōu)橛瘛胪该鞯妮p青的玉”（《傾城之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風(fēng)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地敲著墻，望久了，便有種暈船的感覺，金綠山水換成了一張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金鎖記》）?！斑@種鋪陳、獨特、繁復(fù)的意象能發(fā)出作者及人物主觀感情信息的具象物，是作者對客觀世界進行感知、捕捉、選擇、組合的直接結(jié)果”{5}。她的文字絕不是簡單的辭藻堆砌，那華麗是與生俱來的，正如凡高的向日葵，表面是極度入世的熱情，背后卻是濃烈的孤獨感。不僅是孤獨，還有刻薄，她懷著熱情俯觀世人，冷、自私、但從不惡毒，也沒有鄙視。她的文字本身也像一匹織錦緞夾袍，看著花團錦簇，繁華熱鬧，觸手撫摸，卻是一片冰涼。難怪有人說：“冰心是湖中睡蓮、蕭紅是暮色玫瑰、三毛是沙漠野花、林徽因是林間百合、席慕容是夏日清荷、安妮寶貝是暗夜煙花，張愛玲——凝視萬物倒影的傲然水仙。”{6}張愛玲的文章節(jié)奏多半是很慢的，從容不迫的敘述、不疾不徐的節(jié)奏，自有一份綿密的心思在里面，淡泊唯美，無聲無息地坐在淅瀝的雨聲里，坐在蕭瑟的秋風(fēng)中，一任白露、霜降這樣的節(jié)令在窗外飛逝。同時，她的文字“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陰柔之美，穿梭在她的文字之間，仿佛在月光下跟蹤一位身材修長著月白色蟬翼紗旗袍的神秘美人”{7}。

三、物景。張愛玲尤其善于通過對舊上海某些特定的地點、景點、霓裳及物件來渲染故事情節(jié)，或者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例如：“棕綠的草皮，棕黑的小洋房、淡藍漆的百葉窗，青灰的長街”（《留情》）， “在寂寞的日子里，忽然想起鄉(xiāng)下的紙牌，窄窄長長的那種，只有手指那么寬，一大把拿手上，像拿著一朵菊花”（《鄉(xiāng)下紙牌》），“莧菜上市的季節(jié)，我總是捧著一碗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莧菜，里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小團圓》）、“夏天房里下著簾子，龍須草席上堆著一疊舊睡衣，折得很整齊，翠藍夏布衫，青綢褲，那翠藍與青在一起有一種森森細細的美”（《上海的公寓生活》），“那是仲夏的晚上，瑩澈的天，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小寒穿著孔雀藍襯衫與白褲子，消失在孔雀藍的夜里”（《心經(jīng)》）。還有不得不說的旗袍，灑著竹葉的旗袍、寶藍色稠袍、潮濕綠曳地長袍、粉藍色薄紗荷葉裙、釘有發(fā)光亮片的綠衣裙、月白蟬翼紗旗袍、兔子呢緊身袍、櫻桃紅鴨皮旗袍、紫色絲絨旗袍……張愛玲本身并不美，但偏愛美，而旗袍又有種厚重的、老于世故的美，最適宜包裹細瘦渾圓形體下一顆飽受欲念與情調(diào)煎熬的心，而且最經(jīng)典的顏色要數(shù)悲劇感的陰藍、深紫、玫瑰紅、鵝絨黑。張愛玲喜歡一切深艷明麗的顏色，藍紫、褚黃、靛藍、青黑、紫紅、鐵銹紅、深粉紅、蘋果綠、中庸藍、煙痕色。在她的筆下，“綾卿是紫色、流蘇是白色、小艾是淡綠、曹七巧是深紅、翠遠是藕荷色、苦命的川娥是清透的粉”。{8}老上海的旗袍風(fēng)情只有到了張愛玲筆下才發(fā)了酵，變成了酒，迷醉了一代又一代愛美的人?？楀\緞是絲綢的一種，蠶食桑葉吐出千絲萬縷，織成香水錦緞，春水一般柔滑，春雨一樣微涼，女人無法不愛。張愛玲死后的最后一件衣裳是一件磨破了衣領(lǐng)的褐紅色旗袍，像極了她曾經(jīng)絢爛一時而后卻平淡寂寞的一生。

還有扇子與傘，張愛玲因為與家庭決裂，使得她一生再也沒有回歸到個陰暗霉?jié)竦睦险话训G色鴕鳥毛折扇，把逝去的一切全帶回來。張愛玲曾經(jīng)也如同這把半透明的藍綢傘，撐在老上海綴滿繁星的夜空下，深情款款若隱若現(xiàn)，讓人驚艷。輕飄的、單薄的、它們和她們，都架不住幾番歲月的雨打和風(fēng)吹。

張愛玲筆下的性格扭曲的人物、具有典型上海印象的物景和獨特的寫法及藝術(shù)手法無不是其傳奇人生和悲涼時代的印證。

張愛玲有著“優(yōu)越而憂郁的童年、立志而發(fā)憤的少年、成名而謀愛的青年、漂泊而執(zhí)著的中年、孤寂而怪癖的晚年”{9}，如此一個璀璨奪目的曠世之才、晚年漂泊海外，孑然一身，世家血脈對她后來特立獨行的個性氣質(zhì)、唯美主義的人生態(tài)度的影響實在使她始料不及，也從未覺察到。她似乎沒什么值得紀念的快樂的回憶，然而還是那些年青的痛苦，倉皇的歲月，真正觸到了她的心?；仨肷掖一腥缫粔?，胡蘭成于她像風(fēng)兒來了又走，她心滿了又空，善良的人，活得如此悲苦。袁紫衣錯過了胡斐、胡斐錯過了程靈素、有些錯過就是一生，有些錯過只是人生的一個階段，張愛玲悲劇的主題意識體現(xiàn)為女性地位的喪失，所以女人總?cè)菀资б?，在金庸小說中也是如此，男人的過錯在日后可以挽回，“胡斐又有了苗若蘭，令狐沖又有了任盈盈，而女人一錯就是一生，李秋水如是，李莫愁如是，程靈素如是”{10}。

張愛玲作品中事件多發(fā)生在“五四”時代，個性解放、婚戀自由、對母愛及童心的贊頌，現(xiàn)代知識女性對命運的探索，人生苦惱的宣泄。{11}張愛玲的貢獻主要是創(chuàng)作中打開了女性自我反省的新空間，呈示了女性對“女人本性”的自覺思考。她對都市女人的愛欲、理想、痛苦的真實摹寫，表明她對感性生命和具體的世俗生活的偏愛，站在文化自省的高度，作家向人們展示了都市女性生動的人生欲望和她們絕望、病態(tài)、焦慮、壓抑的內(nèi)心真相。張愛玲何嘗不想她生活的家庭是一個父慈母愛、子孝孫賢、兄友弟恭、四世同堂的和睦家庭，可父親的遺少之氣、母親的離家出走、姨娘的冷眼相對、弟弟的軟弱無能，只能使她緊緊包裹自己的內(nèi)心，過早地進入社會，可社會上又無處可逃、無親可投、無朋可靠，在一個動蕩的社會，生活在變、思想在變、行為在變，所不變的只是每個人的自私和偶然表現(xiàn)出來的足以補救自私的同情心而已。{12}張愛玲時代一邊是古舊中國的精致情調(diào)與喧嘩聲響，一邊是現(xiàn)代人獨自孤獨的荒涼體驗，桃花賽璐璐梳子、豆綠糯米瓷茶碗、桑子紅胭脂、綠短襖上的翡翠胸針、朵云軒信箋、西崽開的起司令、不擱蘇打的威士忌、帶喇叭的手搖唱機、練習(xí)淑女風(fēng)度的鋼琴、粉紅底子油紙傘、桃花心木的西式家具、翡翠鼻煙壺、咿咿呀呀的胡琴，還有那太太走過的弄堂、陳舊而迷糊的月亮，一切放在現(xiàn)在依然不過時，唯美小資，這種“張愛玲熱”不會消逝，因為它是物質(zhì)生活的積淀、精神生活的寄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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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張均.張愛玲傳[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6.

②③⑥{12} 月下. 愛恨不如期[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2012：55-60.

④ 陳國恩.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

⑤⑨ 夏志清. 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 2005.

⑦⑧⑩ 陶方宣.霓裳.張愛玲[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8.

{11} 曹新偉，顧偉，張宗藍.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xué)史[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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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王婧，博士，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xué)英語學(xué)院（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文學(xué)。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