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沈從文《阿麗思中國游記》的諷刺藝術

摘 要：《阿麗思中國游記》是沈從文的第一次長篇嘗試。這部擬童話體的小說奠定了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基本美學風格，是一部極具批判現(xiàn)實主義意義的作品。作品中表現(xiàn)出了作者鮮明的諷刺意味，他在諷刺對象的選擇、主觀態(tài)度以及批判視角方面都展現(xiàn)出了獨特的藝術特色。

關鍵詞：現(xiàn)實主義 政治批判 詼諧 諷刺視角

《阿麗思中國游記》創(chuàng)作于1928年，是沈從文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這對于其之后的創(chuàng)作具有重大的意義。這部作品中的很多嘗試，奠定了這個“鄉(xiāng)下人”的哲學思考：自然神圣的湘西風情與腐化墮落的都市生活中蘊含著美與丑、善與惡，他在追求與批判中傳達出對人性與民族性的反思?！栋Ⅺ愃贾袊斡洝冯m然被認為是中國兒童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童話，但是，嚴格意義上講，除卻借用英國作家卡洛爾《阿麗思漫游奇境記》的主角阿麗思外，并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兒童文學作品。正如沈從文所說：“想寫一點類乎《阿麗思漫游奇境記》的東西，給我的小妹看，讓她看了好到在家病中的母親前面去說說……誰知……這次工作的失敗?！雹佟栋Ⅺ愃贾袊斡洝芳耐辛松驈奈奶鄰碗s的情感期許，理性成熟的阿麗思不再童真，發(fā)人深省的游記不再浪漫有趣，深刻沉重的諷刺主題已遠遠超出了兒童的領悟范圍。沈從文只不過是借用了阿麗思的眼睛，而用成人的表述方式與邏輯結(jié)構來詮釋這次游記?！栋Ⅺ愃贾袊斡洝仿豆羌怃J的諷刺藝術顯露出了沈從文對人性、對社會制度的強烈關注以及他要通過寫作表達自己的急切心情。

一、政治諷刺與精神病態(tài) 阿麗思與兔子儺喜相約從英國來到中國旅行，作者通過展現(xiàn)他們旅行過程中的所見所聞，描繪出了20世紀20年代中國社會，從上層社會的官僚、紳士、知識分子到下層社會的挨餓人、無業(yè)游民、乞丐，無一不反映出了當時中國社會的病態(tài)。

第一部中沈從文的諷刺矛頭直擊當時的中國都市。哈卜君贈送給儺喜的《中國旅行指南》（以下簡稱《指南》）則傳達出了外國人眼中的中國社會，該書的編寫如制定的法律章程般，逐條列出。通過《指南》以及兩位旅行者，讀者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中國情景：統(tǒng)治階級的軟弱無能、管理無方，被壓迫和剝削的下層勞動人民挨餓，被迫賣兒鬻女，連死都是一種奢侈；尊貴的紳士、體面的紳士太太貪圖享樂、醉生夢死；知識分子整天無所事事、裝腔作勢，空談理論、互相傾軋；占卜打卦、拜神求佛、賭博賭咒這些封建思想的痼疾，反映出了國人的愚昧無知、盲目迷信；外國人被國人吹捧得無所不能，享受著貴賓的待遇；茶藝、中國戲劇、中國菜、中國畫、中國瓷器等，這一些讓國人引以為豪的國粹，也被批判為是講究排場、重虛禮、愛面子、虛假做作的文化丑態(tài)；災荒、殺人游行、土匪橫行、戰(zhàn)亂不斷、黨派論戰(zhàn)，暴露出了社會的困頓和動蕩。這些丑態(tài)，有的是封建社會的“遺傳病”，也有的是現(xiàn)代社會新長出來的“腫瘤”。處于舊與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本土與外來多重文化交織中的中國社會正是在這種夾縫中求生。

沈從文的批判角度無處不在。他用現(xiàn)實主義的視角看到的是一個真實而丑陋的社會現(xiàn)實。面對階級矛盾、民族矛盾，他感到骨哽于喉般的壓抑，這種沉痛、失望的心情突出了沈從文面對國難的憂患意識。在他看來“雖然再革命十年，打十年的仗，換三打國務總理，換十五打軍人首領，換一百次頂時髦的政治主義，換一萬次頂好的口號，中國還是往日那個中國”②。從這些諷刺對象來看，沈從文更多的矛頭是指向了中國本土文化的潰爛，這些潰爛正是千百年來一個封建王國的“遺傳病”。然而由于沈從文對國民性的探討僅僅止于平鋪直敘的表達，造成“諷刺內(nèi)容的過于龐雜、缺乏提煉……沒能進行深入地刻畫”③。對于初次嘗試長篇小說的沈從文而言，這一些的“不成熟”便說明了，面對這樣一個體弱多病、危在旦夕的“病人”，他只能做好一個外科醫(yī)生。

透過這些諷刺對象，可以體會到沈從文內(nèi)心的極度失望。在他看來這樣的中國社會是萬惡的，所有的中國文化都應該接受“療救”，這種批判態(tài)度過于極端。他的這種態(tài)度正表現(xiàn)出了他作為“五四”啟蒙者的反傳統(tǒng)、反儒教，渴望建立新秩序、新社會的精神。

二、諷刺基調(diào)：詼諧與嘲諷 作者對其筆下諷刺對象的態(tài)度，是極其復雜的，“沈從文的諷刺少尖利與辛辣，而是諷刺里帶著憐憫，批判中含著同情”④。這種總結(jié)并不能準確說明其的諷刺基調(diào)。他的諷刺中是笑中含著淚花的。

挨餓的漢子給儺喜看的文章《給中國一切窮朋友一個方便的解決辦法之商榷》以詼諧的筆法分析了窮人為何要挨餓和挨餓的窮人應該如何處置自己。作為窮人，他一方面發(fā)出憤怒的控訴：“為什么要餓飯，把這個去問問那據(jù)說管理一切人類命運、人類良心的主宰吧”，一方面又自我憐憫：“中國挨餓人貢獻了中國歷史的光榮。中國全盤的文化，便是窮人在這世界上活著而維持下的”，同時他們又不忘思考新興文化與舊有文化的沖突。不管是失望、憤怒，還是悲哀，都透著一陣心酸的苦笑與一句無可奈何的自我嘲諷。這篇小小的雜感實際上是作者內(nèi)心對當時社會的真實剖白。他的生活理想、政治抱負最終也只能被迫選擇沉默。八哥博士歡迎會上，百禽獻丑，反映出了當時知識分子的種種丑態(tài)。喜鵲、白鷺、灰鸛、云南公雞、南京鴨子、湖北水鷗等咬文嚼字、賣弄學識、互相排擠挖苦，折射出了混亂的文壇氣息。沈從文借用動物的隱喻性表達，似乎在表明他為《阿麗思中國游記》的兒童文學方向所做的努力。事實上，這些動物并沒有顯示出大自然世界中的生機活力與活潑可愛，一個個動物都被貼上了病態(tài)人格的標簽，動物的生理特征在此也不具有實際性的語言描述。正是因為這種隱喻，更顯示出了人性的滑稽與可笑。

無論是任人宰割的自我嘲笑，還是互相詆毀的譏笑，都不能掩飾作者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思考。柏格森認為：“笑是不能絕對公平的。不妨再重復一遍，笑也是不能出于善意的。它的任務就是通過羞辱來震懾人們?！雹菝鎸@樣的病態(tài)現(xiàn)實，恐怕只有笑才能承擔起窮苦者生的希望，鞭撻到卑劣者活的罪惡，諷刺并不是他最終的目的。在這種境況下，他的清醒是最可怕的武器，也是最親切的悲憫。

三、“圈內(nèi)圈外”的諷刺視角 《阿麗思中國游記》的特殊之處在于選用了一個英國女孩的視角來看中國，作者試圖要呈現(xiàn)出一個圈外人的“東方形態(tài)”。然而儺喜和哈卜君非常熟悉中國文化的規(guī)則，儺喜更是很快在圈內(nèi)找到了歸屬感。阿麗思超乎兒童的理性更是讓她從圈外走向了圈內(nèi)。中國的這些“不正?！辈⒉荒軌蛞鹑ν馊烁嗟年P于中國國民性與民族性的深思。作者所塑造的這兩個外來者的身份并不十分明確。這種視角轉(zhuǎn)移的失敗，大概與作者并無國外生活經(jīng)歷有一定的關系。生活體驗并不能為他提供一個較為完整準確的圈外視角，但是他卻通過自己的文化母體走向了圈外。

在第二部中依琳姑娘帶領著阿麗思走進了苗族的風情民俗。在這個全新的環(huán)境中，阿麗思感受到了原始生命形態(tài)里生活的活力與新奇，看到了人們的純真坦率。作者視線的轉(zhuǎn)移，讓兩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第一部的都市社會猶如一灘發(fā)臭的死水，而第二部中的苗疆是一股清涼歡快的山泉。他的指引，讓阿麗思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中國情景。然而這種對比更凸顯出了沈從文對苗漢兩族文化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很顯然，沈從文的民族文化認同只有在苗疆才能找到根?！吧驈奈陌褲h族當作失去血性和民族活力的種族”⑥，而苗族卻激發(fā)了他的文化自豪感，在這里他的種族主義思想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這種諷刺藝術因為這種反觀而變得更加露骨尖銳，盡管有些批判細節(jié)太過急促唐突，但是這并不能否認湘西的田園風情“顯露著一種堅強的信念，那就是，除非我們保持著一些對人生的前程態(tài)度和信念，否則中國人——或推而廣之，全人類——都會逐漸地變得野蠻起來”⑦。作者在亂世當中尋找到的桃花源正是湘西世界。湘西在帶給作者希望的同時，也帶給了人們力量去關注挖掘這個與眾不同的地方。但是他并沒有刻意避免湘西世界的一些不如意，如愚昧落后的生活方式、殘忍地買賣奴隸。這種敢于暴露一方面表現(xiàn)出了沈從文對苗民的憐憫，這憐憫是純粹的同情，不帶有批判諷刺的情感色彩，另一方面又折射出了沈從文對于湘西與都市之間關系的進一步審視。他對于湘西的復雜情感，使得他既希望故鄉(xiāng)變得先進，但又擔心其在都市文化的影響下走向墮落，進而被都市現(xiàn)代“文明”所吞噬。期盼與擔憂讓他不斷思考、不斷反省，最后形成了他寫作中不可復制的鄉(xiāng)村都市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

《阿麗思中國游記》雖然說是沈從文對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嘗試，不可避免有諸多的不成熟，但是也正因為這一次的失敗與成功，讓他認識到了自己今后文學世界的發(fā)展走向。他深刻地感悟到了湘西這片故土與他的親密關系，也意識到了中國外的世界是他所不能觸及的。他在漢苗兩民族之間找到了自己合理的情感宣泄口，他的諷刺技巧在日后寫作中更見圓潤，他的諷刺內(nèi)容則是對《阿麗思中國游記》的不斷拆分，他的哲學思考也在不斷升華，他對于民族精神的探討也在不斷拓展?！栋Ⅺ愃贾袊斡洝返闹卮笠饬x便在于給沈從文創(chuàng)造奠定了扎實的基礎。他的不夸張、不妥協(xié)的寫實風格讓其筆下塑造的湘西“希臘小廟”深入人心，讓都市世界的惡疾暴露無遺，“鄉(xiāng)下人”尺度下的人類社會更具有飽滿的歷史感，更具有人文關懷。■

■

①② 沈從文：《沈從文選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③ 張海英：《論沈從文的諷刺小說》，《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④ 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

⑤ 柏格森：《笑》，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年版

⑥ 李永東：《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與上海租界——解讀〈阿麗思中國游記〉》，《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年第3期。

⑦ 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

作 者：楊佳，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文學思潮與文化批評。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