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兄的老夫少妻之夢

金少凡

細想起來，自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和陳兄的聯(lián)系，好像僅限于他的婚戀問題上面。換個角度說，他在幾十年婚戀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我是他僅有的幾個傾訴對象之一。

其實，從他戀愛的初始上說，我們多多少少還應(yīng)該算得上是情敵。

那時，我們班有個相當漂亮的女生叫玉兒，和我的年齡相當，當時好多好事的同學(xué)都已經(jīng)把她納入到了我的范圍之內(nèi)。當排隊買飯或是乘坐公共汽車時，他們都會說，哥們兒，別價，那是我們班阿凡的。

一次中午飯后閑得沒事，陳兄從我的座位前經(jīng)過，我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想問他一個問題。我記得當時我手里拿著籃球，叫它在我的一個手尖上旋轉(zhuǎn)。

陳兄，你有多高？

陳兄看了看我，頓了一下，說：一米六二。

事情過了好久，風(fēng)傳著玉兒已經(jīng)和陳兄確定了朋友關(guān)系的時候，有一天，陳兄找我，說那次你問我多高，當著咱們班那么多女生的面，還有玉兒，真叫我下不來臺。

我忙解釋說，陳兄我當時真的只是閑來無事，真的不知道你正跟玉兒……要是知道，我肯定不會這么問你，我，我絕對不是那種小人。

陳兄說，當時，我還真的認為你是在和我爭玉兒，其實，你和玉兒倒是挺合適的，挺般配的，要么，我把她讓給你？

我誠惶誠恐地連連擺手。

由于文革緣故，我們恢復(fù)高考后的頭兩屆大學(xué)生里頭，年齡參差不齊，老三屆的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鑒于他們對國家的貢獻比較大，鑒于他們把青春都留在了荒無人煙的邊陲，又鑒于他們有的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黨體恤他們，便給了他們一道諭旨，凡入學(xué)前工齡滿五年的，上學(xué)可以帶工資。在我們都拿16塊錢助學(xué)金的時候，陳兄每月享受著四十多塊錢的高薪。因此，我深信在任何女生面前，和他們老三屆的相比，無論是經(jīng)濟抑或是閱歷及文化積淀，我都嫩弱得像棵初春的草，絕對的蒼白無力。況且，在我們念諸子百家，把之乎者也天天掛在嘴邊的時候，還練就得很虛偽，都把自己盡量地裝扮成君子。因此，君子成人之美就成為了我對玉兒不能再有任何企圖的最迂腐的一道屏障。

陳兄上大學(xué)之前是北京車床齒輪廠的一名車工，擁有四十多塊錢的高薪和一間獨立的住房。我猜想，大學(xué)的那幾年，陳兄和玉兒一定曾經(jīng)有過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不過，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知道，所謂的美好時光并不是那回事。況且，陳兄絕對的正人君子，絕對的馬列，面對著碼放了半間屋子的馬恩列斯毛的著作，面對著一幅張志新烈士的照片，在張志新那雙眼睛犀利的注視下，就是把他放到現(xiàn)在這個年代，他也很難和玉兒能做出過分的親昵動作來。

不過，親昵總會要有。在換了一個環(huán)境之后，是玉兒主動提出來的。好像是到了大四吧，玉兒認識了一個首鋼醫(yī)院的大夫，劉姨。劉姨是一個離過兩次婚的中年女人，諳熟男女之道。不知是不是劉姨主動地給他們創(chuàng)造機會，反正那段時間，玉兒有劉姨宿舍的鑰匙。有那么一天，玉兒就叫陳兄留下來住共度良宵。

此時，玉兒的性情已然是完全地上來了，你肯定也能想象得出來，一個女人到了這個時候是個什么樣子。但是陳兄卻坐懷不亂，最終拂袖而去。你肯定也能想象，一個女人到了這個時候，到了欲火中燒的狀態(tài)，一定是會失去理智的，就好比是一只獅子狂怒到了極點，所以，平素看似文弱的玉兒忽然就抄起了桌上的一面鏡子，狠狠地朝了陳兄的后背砸去。

我好像是小的時候聽老人們說過，鏡子砸碎了是不吉利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話么：破鏡難圓。果不其然，到了快畢業(yè)的時候，陳兄和玉兒分手了，就如同大多數(shù)電視劇中的男女主角，經(jīng)過了一段要死要活的戀愛之后，最終都沒走到一起一樣。

玉兒另尋新歡，陳兄黯然失戀，這樣的花邊新聞，在那個寂寞的年代，往往會被傳播得很快，加之都是中文系的學(xué)生，因此，陳兄和玉兒的故事一時間便被編排、渲染得極具悲情色彩，大有女陳世美和男秦香蓮的味道。有些愛好創(chuàng)作的，立即把他們的故事當做了素材，寫成了小說和劇本，更有好打不平者，還往《北京晚報》的道德觀察專欄上投了稿兒。

綜合所有的文學(xué)作品和全校的輿論，在陳兄的悲情故事里，大家群情激憤地都把矛頭指向了玉兒，譴責(zé)大學(xué)這幾年她怎么怎么吃陳兄的喝陳兄的，最終畢業(yè)了，把陳兄一腳踢開，找了個年輕英俊的。關(guān)于玉兒嫁給的那個年輕英俊的男生，誰都似乎未曾謀面，倒是若干年后有一個情節(jié)，我得到了陳兄的證實。當年玉兒提出分手的時候，他們確實到了北海。玉兒不為所動。陳兄萬念俱灰，撲通一聲就跳入了寒冬冰冷刺骨的水中。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陳兄回到了原工廠。

不知道后來陳兄患上了肝炎，是不是和那次跳入水中大傷元氣有關(guān)。應(yīng)該說，那段日子，是陳兄人生當中最為艱難、灰暗的歲月。陳兄患上肝炎，黃疸型的，同事們于是見到他就像見了瘟神一般恐慌。先是辦公室的同事示意他不要再來辦公了，宿舍樓的同事示意他是不是搬出宿舍樓，后來是辦公室和宿舍樓的同事集體抗議，要求他搬離辦公室和宿舍樓以免傳染。于是陳兄只得帶著他的那些馬恩列斯毛的著作，帶著張志新同志那張擁有很堅毅目光的照片，搬到了自行車棚的一角，用三合板圍成的一間小小的蝸居。然而，命運的捉弄還不僅僅于此，萬沒想到的是，結(jié)婚生子后的玉兒就住在他的胡同口上。每每晚飯后出來散步，都會遇上玉兒抱著孩子站在胡同口乘涼。陳兄感到極其抑郁，問：你還叫不叫人活了？玉兒反唇相譏：我也不是成心的呀，他們家就住在這兒，好幾輩子了，再說你走你的路我哄我的孩子，怎么是不讓你活了呢？

有句話說愛是不能忘記的，這話說得真好，這一定是什么人，受了和陳兄一樣的刺激之后總結(jié)出來的。那時，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兒的我，還真沒有時間去體味過陳兄當時的心境。現(xiàn)在細想起來，身體上病魔纏身，情感上遭受創(chuàng)傷，同事中備受孤立，天天還要面對已經(jīng)身為人妻的前女友，陳兄生活的每一時每一刻都要像踩在釘子上一樣，在煎熬中度過，因此，那個時候，他無論做出什么樣的舉動都不足為怪。

一次在看望陳兄的時候，他提出要我到玉兒家看看，他跟在我后面，不進院子。盡管我覺得此舉極其荒唐，盡管我知道此時玉兒不會在家，并且去了有百弊而無一利，但我能體會出陳兄的那份復(fù)雜的情感，那是他對已經(jīng)風(fēng)塵了的愛情的一種特殊的懷戀方式，同時也是對玉兒的愛的單方面的延續(xù)和希冀，于是我就答應(yīng)了下來。甚至，在敲玉兒家院門的那一刻，我竟然感到了難以名狀的莊嚴和凝重。

有人么？我隔著院門問。

誰呀？院子里有一個女人的聲音。由于畢業(yè)的時間久遠了，我不敢肯定這是不是玉兒，我不由得一陣緊張。

是她婆婆！陳兄悄聲地在我后面說。

果然不是玉兒。我進到院子里，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光著上身，一任胸前那兩樣?xùn)|西氣球一樣明晃晃地晃蕩著。阿姨，玉兒在家么？我的目光沒敢直視。你找玉兒？她不在家，你是……女人一面扯了件衣服護住前胸，一面問。我忙回答說，我是她的同學(xué)。同學(xué)？那女人眉頭一皺忽然警覺了起來，只見她把剛披在肩上的衣服一扔，倏地抄起一根木棍，朝了院外沖去。

你個雜種操的，丫頭養(yǎng)的，你是變著法禍害我們家呀！你是非拆散了我們家不可呀！你他媽的給我站住……

這時，我想全胡同的人都聽到了那個女人的嚎叫，都看到了那女人光著上身，晃動這兩個大奶子的瘋狂的追趕，都看到了陳兄落荒而逃屁滾尿流的窘態(tài)。

這件事大概過去有一年吧，我住進了醫(yī)院。單位同事來看我時，給我?guī)砹艘环怅愋值膩硇?。不知什么原因，他半年前寫的信現(xiàn)在才寄到。

信上說，厄運之神又捉弄了他一回，前幾天因為在蝸居里使用電爐子，把車棚子給引著了，他一時驚慌報了119，雖然救火車來到之前，火已經(jīng)被他撲滅了，但救火車一來，給廠里惹了大麻煩，按程序，既要上報機械局通報批評，又罰款以示警告。廠里本來就不景氣，連發(fā)工資都非常困難。結(jié)果為了免于罰款，廠里做了對陳兄進行嚴厲處罰，并限期調(diào)離工廠的決定。

信上說，別了兄弟，我無路可走了，我只好回老家湖南和老父親為伴了。信的末尾，是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看了陳兄的信，我不禁唏噓潸然。工作沒有了，愛情不再了，偌大的北京，怎么就沒了陳兄那么一個柔弱之人的一席棲身之地了呢？

過了沒幾天的一個探視日，我正半夢半醒地在病床上躺著，忽聽有人阿凡、阿凡叫我的名字——恍惚間，我感到陳師兄就站在了我的身邊。

陳兄！我一個激靈從夢境中掙脫了出來，陳兄！我揉一揉眼睛，坐了起來，確認了自己不是在幻覺中之后，說：“我以為這輩子再見不到你了呢！”

沒有，我沒有去湖南，說我要去湖南，是我以為自己要死了，騙你呢。陳兄很難為情地說，我那會兒住醫(yī)院了。怎么了？什么病那么嚴重？我十分驚異地問。被，被打的……陳兄的臉，一如了風(fēng)雨交加的天空，異常的陰沉。原來，陳兄被廠里處分了之后，心里極端的郁悶，他需要排遣，他需要訴說，于是鬼使神差，他就找到了玉兒，希望從她那里得到一絲類似于寒冬里的溫暖或是母親的呵護般的關(guān)愛，沒想到的是，玉兒非但不理不睬，而且還怒目相對。于是沉寂已久的火山，終于突破了阻攔，爆發(fā)了出來。陳兄失去了理智，他把以前兩個人的照片、自己的日記，以及回憶性的文字一并寄給了玉兒的丈夫。其結(jié)果是玉兒的丈夫和小叔子聯(lián)手，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用鐵棍，把陳兄送進了醫(yī)院……

徹底的忘卻了玉兒，我想陳兄一生都做不到，好在隨了歲月的更迭，陳兄也在往前不斷地邁動著腳步。

在年屆四旬的時候，陳兄來電話和我商量，準備在報上刊登征婚啟事，問我這事兒能辦嗎。我表示了贊同。陳兄說，姓名可以就寫“某男”，可是來信地址怎么解決？寫真的，人家找上門來多麻煩，同學(xué)看了也會笑話我，我說，地址好辦，就寫我的單位怎樣？陳兄大悅。

征婚稿不費吹灰之力便擬好了，都是學(xué)中文的么，寫個征婚啟事，自然小菜一碟兒。之后我們就在哪家報紙上刊登啟事展開了討論，最終還是陳兄老謀深算一些，他說，《北京科技報》不錯，第一便宜，第二凡是看這張報紙的，多少也得有點文化，最起碼也應(yīng)該在科級單位工作的。

啟事登出去之后，信還就真的嘩啦嘩啦地來了一堆。不過按照陳兄征婚中的要求，女方的年齡在24歲左右的幾乎沒有，大都是三十掛零，四十來歲，并且，來信都會問到征婚詞中那句“為了一個失去了的記憶”是什么意思。只有一封來信中說，你那個失去了的記憶，我想應(yīng)該是你的初戀吧？請相信，我會用我的雙手撫平你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

我把這封信轉(zhuǎn)給了陳兄，看過照片，特別是看到她年齡之后，陳兄說，不行，都三十多歲了。你不想想你都四十了，我說，年齡相當，多好。陳兄還是搖頭，說，玉兒跟我分手的時候是24歲。

又一輪的征婚啟事登出去之后，來信明顯地減少了。不僅如此，就在這不多來信中，竟還有三分之二是上一次的重復(fù)。我有些失望，陳兄當然比我更失望。于是，他就把拆信、甚至篩選和初訪的工作交給了我。我在來信中挑出了一年齡最小的去進行走訪。說實話，走訪讓我尷尬，當事人的哥哥以為征婚的是我，因此我一進門就把自己的房子讓了出來，讓我和他的妹妹，也就是征婚者談話，并且還一再地留我在他家吃飯，大有趕緊把這個妹妹打發(fā)出去的意思。

第二天，我如實地跟陳兄做了匯報：她，28歲，是這次來信里面年齡最小的。我一面說，一面把信遞給陳兄，意思叫他能不能將就一下。陳兄接過信，沒看，只把眉頭皺了皺，28——媽的，28了！

陳兄和這個女人開始了接觸。是不是每次都那樣皺著眉頭，我沒看到，他也沒說，只是零零星星地在他的電話中得知，那女人很強，團口兒的，是一家大型國企的團委副書記，現(xiàn)在被保送到北大生物系進修。我說，那很不錯呀！并且很違心地勸他：別光看長相，臉蛋再好也當不了飯吃。陳兄還是不甚滿意，嘟嘟囔囔地說，都28了！28怎么了？我繼續(xù)勸道：只比24多4歲，沒多大的區(qū)別。

我的話，陳兄似乎是聽進去了。

這之后的一天，在《光明日報》工作的同學(xué)給我來電話，說一個女的，是全國青聯(lián)委員，給他們報社寫了封信，反映陳兄的情況。信上說，一個大學(xué)生，就因為一次火警，括弧，火是他使用電爐子不慎造成的，但是在救火車到來之前，該同志已經(jīng)將火撲滅，括弧完畢，就被工廠調(diào)離單位，淪落到在馬路上執(zhí)勤的地步，這是對人才的浪費，這是對知識分子極大的不尊重。四個現(xiàn)代化的建設(shè)需要的就是知識，需要的就是人才，機床齒輪廠的領(lǐng)導(dǎo)這樣對待一名黨花費無數(shù)精力和資金培養(yǎng)出來的大學(xué)生令人深思。同學(xué)電話里說，那青聯(lián)委員的口氣極為強硬，報社領(lǐng)導(dǎo)非常重視，趕緊把信登在了內(nèi)參上。最后，同學(xué)慨嘆道：喲，陳兄好厲害，能有青聯(lián)委員替他說話。

同學(xué)的這個電話后不久，陳兄又來了電話，說全國青聯(lián)正在召開會議，地點就在京西賓館，她要我到會上去一趟，見見各位領(lǐng)導(dǎo)和朋友，你說我去不去？我說，你應(yīng)該去，既然是她主動的邀請你去，就說明她真心的愛你，想把你介紹給她的朋友。

京西賓館離你那很近，要么咱倆一起去？陳兄說。我說，人我不是已經(jīng)見過了么，我就不去了，并且，這時候我去也不方便。這個電話說完后的第三天，陳兄沒打招呼就來到了我的單位。怎么樣？昨天到他們會上去，都見了哪些大官兒了？我問。陳兄很深沉，只略微地咧了咧嘴沒有回答。是不是該考慮結(jié)婚了？我們一面往八一湖走著，我一面問他。

陳兄依然沒有開口，我?guī)状蝹?cè)過頭去端詳他的臉，看看是否有一絲喜悅從他的嘴角漾出來，說實話，我是真想從中咂摸出幾分幸福的味道來。

進了八一湖，我們登上了一個土坡，撣了撣地上的浮土，坐下，幾只松鼠抱著松果爭來爭去地在我們的面前戲耍，我急忙指給陳兄看，陳兄一臉默然，視而不見，只把眼睛望著很遠處的湖面。

這樣過了許久，陳兄開口道：你們，你，跟，你老婆——第一次時，是什么感覺？雖然這話很突兀，甚至沒頭腦，但我還是馬上反應(yīng)過來，陳兄這里強調(diào)的第一次是什么。第一次，我試圖尋找出比較合適的字眼兒：時間太久了，我記不太清楚了，不過，從理論上說，女人，應(yīng)該……應(yīng)該有血……

說出這些話，我的心突突直跳，大有無地自容的感覺，因此，我藏了目光，沒敢看陳兄的臉，我也不知道陳兄是否滿意我的回答。自然，陳兄也沒看我，還是把眼睛盯緊了湖面，還是一臉深沉。

最后臨分別了，陳兄把一顆松果撿在手里，不斷地攥著揉著，說，昨天在全國青聯(lián)的會場上，她把我介紹給了一位很高級別的領(lǐng)導(dǎo)，那位領(lǐng)導(dǎo)用胳膊摟著她的肩膀?qū)ξ艺f，小陳呀，我的這位部下可是位好同志呀，以后我就把她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地愛護她呀！我不明白陳兄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就沒做聲，等著他把話說完。

她，一個農(nóng)民出身，沒什么背景，爬到那么高的位置，靠得是什么？陳兄問。

能力吧，我答。

陳兄冷笑了一下，把手里的松果狠狠地扔了出去：我就擔心她不是！

后來，好長時間里，陳兄固執(zhí)地堅持著自己的奇怪的想法，那位青聯(lián)委員給他寫信，他不回，邀請他去她家，他不去。到他在馬路上的崗位上去看他，他冷淡，再后來，不知道什么東西觸動了他的哪根神經(jīng)，他忽然地想見她了，并且到了熱切期望的程度，可是這個時候，她卻已經(jīng)閉門謝客了。

接下來的四五年的時間里，我和陳兄就疏于了聯(lián)系。沒有信，也基本上沒有電話。這期間陳兄努力地將自己調(diào)進了大興的一所大學(xué)，并且努力地當上了教授。我有幸接到他印有教授字樣的名片時，是他主動邀請我去他學(xué)院，并像模像樣地招待我在食堂用餐。他掏出一張用很廉價的卡紙印刷的名片，我見陳兄名下除了教授的頭銜之外，還用紅色的字特別地標注了共產(chǎn)黨員四個大字。

一趟一趟地把國家當時制定的國標客飯四菜一湯都端到桌上之后，陳兄告訴我，他結(jié)婚了。盡管我感覺到陳兄此時一定用眼睛緊緊注視著我，但是，我并沒有放下手中的筷子，也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驚訝。

剛結(jié)沒幾天，她叫劉煒，四川一個小縣城的小學(xué)民辦老師，24歲。陳兄說，看到我的征婚啟事后，半個月前，拿著報紙，坐上火車就找上門來了。人怎么樣？我問。不錯，漂亮，開朗，活潑，能歌善舞，陳兄說，我們學(xué)院有個慶?；顒?，今天晚上就有她的登臺演出，你留下來看看。

我沒有留下來看晚上劉煒的演出。飯后，我應(yīng)邀去了陳兄的新房。新房兩室一廳，一間做了書房，照例地用半間屋子擺放了馬恩列斯毛的著作，那張張志新烈士披了一條圍巾、手握小提琴的照片，依舊擺放在了書柜最醒目的位置上。另一間是臥室，雙人床的正上方，一張彩照，鮮艷奪目，陳兄特意把我?guī)У秸掌南旅妗?/p>

怎么樣？陳兄不無得意地問我：是不是很漂亮？的確，相片上的劉煒，年輕漂亮，一雙大眼睛汪著水，清盈盈的。不過，我歷來有個毛病，面對美人，不敢直視，因此，我連忙回避了眼神，把眼睛看了別處。怎么樣？陳兄繼續(xù)問我。我笑了笑，沒做答，直到分別的時候，握著陳兄的手，我才由衷地說了句：“我真羨慕你呀?！痹捳f出口，我覺得多少有些酸溜溜兒的，好在陳兄并未在意。

陳兄抱得美人歸，很自然地便成了學(xué)院的一道風(fēng)景。他和劉煒，成了大家的話題中心。那些整天抱著書本、泡在實驗室里的學(xué)者們，好一段時間里，都愿意放下手里的瓶瓶罐罐，來關(guān)注一下這對老少夫妻。他們用了學(xué)術(shù)上的縝密和推理，把雙方的年齡、閱歷、愛好、追求、價值取向等等一一地做了分析，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不容樂觀。

這些人真俗，陳兄來電話說，放著好好的題課不研究，倒琢磨起我來了，說什么劉煒嫁給我可能生理上有毛病，說什么劉煒嫁給我是用年齡做代價，一步登天了，說什么劉煒嫁給我背后可能還有什么別的目的呢。

你記不記得文革中有個詞叫反潮流？我說，你和劉煒超乎了一般人婚姻的年齡規(guī)范，所以引人注目、引人議論是在所難免的。燕雀焉知鴻鵠之志！陳兄憤憤然，道：馬克思和燕妮，魯迅和許廣平，世界上多少偉大的愛情，他們哪里知道，哪里理解！

盡管陳兄搬出來馬克思和燕妮、魯迅和許廣平來印證自己和劉煒，但陳兄和劉煒終究沒能演繹出一段純真的、浪漫的愛情，給那些時常把目光從眼鏡框的上方伸出來審視著自己的人們。

陳兄的第一次婚姻，只維持了286天。我記得，是因為那個時候計算機的運算速度正好到了這個數(shù)，當時我們辦公室配了一臺電腦，就是長城286。

這286天的經(jīng)過我沒細問過陳兄，大概知道婚后不久，劉煒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工作，好像是一個什么文化公司，專事廣告什么的。由于劉煒相貌姣好，氣質(zhì)不凡，很快就在工作上取得了突破，因此很得老板賞識。之后，就是劉煒開始夜不歸宿，再之后，兩個人在家中做了分居，互不侵犯。在286天里，陳兄始終表現(xiàn)的是一副共產(chǎn)黨員的風(fēng)范。他一如既往地關(guān)心劉煒的起居和工作?；旧厦刻炻?lián)系一下劉煒，要是劉煒回來，他就會精心地準備好晚飯和早餐，飯桌上，他盡量把自己說話的語調(diào)放到最溫柔的檔位上。不過，始終的，劉煒也沒有告訴陳兄，徹夜未歸她究竟去了哪里。飯后，照例是她來刷碗，之后，擦干手，說一句累了，便回了自己的房間。陳兄想到她就職的文化公司看看，去找找那位賞識她的經(jīng)理，但是他終究還是沒有那么去做。他主動地邀請她晚上睡在自己的房間里來或是他到她的房間里去，但是她都會淺淺地那么一笑婉拒了。到了他們共同生活第285天的晚上，陳兄正躺在床上看書，聽著劉煒在衛(wèi)生間窸窸窣窣地洗澡，吹風(fēng)，之后是一陣拖鞋在地板上嚓嚓的響聲。陳兄想象了一下劉煒光著身子從衛(wèi)生間走到臥室的情景之后便放下手里的書，摘下老花鏡，揉一揉眼睛關(guān)燈睡覺。然而，這時房門吱呀的一聲被推開了，最先過來的是一股襲人的香氣，緊接著，劉煒便上了床，依偎在了他的身邊。陳兄的心臟驟然狂跳了起來，有好一陣感到不知所措。第二天的早上，剛要起床做早飯的陳兄聽到大門一響，緊接著是一陣高跟鞋敲擊在樓梯上的嗒嗒的急促的響聲。他急忙起身，屋里已經(jīng)沒有了劉煒，趕緊打開窗戶去看，只見劉煒拎了那只來時的舊皮箱，由一個穿了西裝的年輕人陪著，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絕塵而去。

看著消失在視野盡頭的那輛車，陳兄好久才緩過神來。他走進劉煒的房間，嗅著滿屋的香氣，環(huán)顧四周——床收拾得好好的，被子整整齊齊，屋子里什么也沒缺，也什么都沒留下，哪怕是一根頭發(fā)，一片紙屑。

據(jù)說，陳兄好長時間里都沒有開過劉煒房間的窗戶。

據(jù)說，他每天都要進去，嗅一嗅她的味道，都要感受一下她的存在。

是不是小孫的到來才使陳兄把劉煒住過的房間窗子打開，不得而知，因為他們相識的時候，我并不知道。等陳兄在2004年的那個夏末告知我他和小孫的事情時，已經(jīng)是他們在一起同居了好久之后的事情了。

陳兄和小孫的相識，緣于國防大學(xué)的一位教授。教授身邊有一位20幾歲的小保姆。當時，教授正跟保姆熱戀著，叫小保姆以身相許的是教授答應(yīng)一準能把她的戶口弄到北京來。小保姆身邊還有一位同鄉(xiāng)，也在北京打工，也想著能把戶口弄到北京來，于是，教授就把小保姆的同鄉(xiāng)介紹給了另一個教授。這另一個教授就是陳兄，小保姆的同鄉(xiāng)，就是小孫。

那一年，陳兄49歲，小孫22歲。兩個人的年齡相差了27歲零3個月。

不過，陳兄到底是名片上印有共產(chǎn)黨員四個紅字的。

陳兄給小孫上的第一課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和革命理想。

陳兄給小孫講的第一個故事就是馬克思和燕妮。

陳兄給小孫上的第二課是鄧小平社會主義理論結(jié)合青年人如何自強自立。

陳兄給小孫講的第二個故事是魯迅和許廣平。

所有這些，小孫似乎是聽進去了，似乎是聽懂了。

兩個人同居之后小孫起先總窩在家里，用陳兄的話說是不思進取，后來，在他多方面的教育下，她終于走出了家門，在亞運村一個表姐開的一家咖啡館兒里謀到了一份服務(wù)員的差事。沒想到的是，這倒是為她和陳兄的分手埋下了伏筆。

2004年的夏末，陳兄不知從何處知道了我正在河北一個叫淶水的貧困縣體驗生活，并且和縣上的大小頭頭廝混得相當熟識，因此就問我淶水縣有一個叫宋莊的鎮(zhèn)子知道不知道。我說知道，那里有一個相當大的水庫，風(fēng)景不錯。我問陳兄有啥事？他說你能不能幫忙打聽一下有誰能和當?shù)氐逆?zhèn)長說得上話。我說那容易得很，我不是吹，在淶水，書記縣長、局長科長都是哥們兒，你有什么事吧。陳兄就和盤托出了他和小孫的事情。原來，他和小孫同居幾年后，想結(jié)婚，領(lǐng)取結(jié)婚證。小孫就領(lǐng)著他來到自己家，見自己的父母。結(jié)果，那天發(fā)生了一起令陳兄萬萬想不到的事情來，比他小一歲的未來的岳父用打狗的棍子，將他辱罵著逐出家門。她爸爸把戶口本給藏起來了，陳兄說，并且還囑咐村、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誰也不許給他的閨女辦理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你是說，叫我找縣上的領(lǐng)導(dǎo)下道指令，讓鎮(zhèn)長、村長幫你疏通小孫的父母？我問。陳兄說就是。接過陳兄的電話之后，我便找到了縣司法局局長老劉，讓他幫忙操辦此事。老劉在飯桌上，端著酒杯當著一位副縣長、眾多科局長的面向我保證，這事不用老弟你操心，明天我給宋莊的羅鎮(zhèn)長打個電話就是了，不就是一個狗松的老孫么，婚姻法規(guī)定婚姻自由，他他媽的懂不懂？反了他了！

電話老劉打了，幾天后羅鎮(zhèn)長回電話說這事難辦。老劉一聽就火了，說我一個堂堂的司法局長，一跺腳全縣都得打個顫，愣辦不了這么丁點兒的、芝麻粒兒大小的事兒？！于是，他親自出馬，警車開道，前往宋莊。然而，孫老漢也不含糊，站在自家的門口，巋然不動，一副視死如歸的勁頭。事后，老劉在酒桌上跟我說，不是老哥不跟你辦，也不是老哥我辦不了，現(xiàn)在中央一再強調(diào)安定團結(jié)，安定團結(jié)，知道嗎？這事，你跟你同學(xué)解釋一下，緩緩再說。

陳兄的這次“婚姻”是不是同樣招致了學(xué)院的同事們的議論，他沒說。不過，倒是從他跟我敘述國防大學(xué)的那位教授因為無法滿足小保姆把戶口辦到北京的要求而被小保姆起訴離婚，并索要青春補償費10萬元的事件中體味出，陳兄很是為當初能正確地引導(dǎo)小孫而慶幸。

不過，小孫畢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

陳兄和小孫的摩擦，最初起源于咖啡廳。先是小孫表姐，極力反對她和陳兄在一起。

教授，算個屁呀，她表姐說，多得用簸箕撮！干嘛非跟他呀，大老頭子了！趕明兒姐給你介紹幾個年輕的有錢的。

小孫回家把表姐的話轉(zhuǎn)給陳兄，陳兄就生氣，就有些猜疑她表姐是不是真的給她介紹了男朋友，而她是不是就真的和男人見了面，于是兩個人就不愉快，就幾天不再說話。再有就是來咖啡廳的都是些有錢人，小孫為此就感到失落。陳兄理解小孫的失落，也想讓小孫不再失落。于是，他就發(fā)奮地去找機會，去商海里尋覓能賺錢的機會，他先后幫房地產(chǎn)商找過地皮，幫藥商聯(lián)系過醫(yī)院，幫產(chǎn)品開發(fā)商推介過市場，養(yǎng)老院、學(xué)校、旅游項目、跑貸款，甚至水泥、鋼筋、木材等等都有涉足，但是百無一用是書生，除了浪費了無數(shù)的電話費之外，陳兄一無所獲、敗陣而歸。自此，小孫對陳兄開始有了鄙夷和奚落。

終于有一天，小孫就真和某男在咖啡廳里見了面，并且還一起在賓館里開房。不過，這時候，小孫或多或少、或長或短的還回家。到了她和陳兄同居第十年，一個初春的早上，小孫經(jīng)過了許久的猶豫，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陳兄，離開那個印記上了她的所有青春和陳兄所有美好幻想的家……

陳兄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是空的，房子里也是空的。他好像起不來了，躺在床上一聲聲叫，小孫，小孫，小孫，小孫……好像他這么一叫，小孫就會走過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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